曾秀华
情书
曾秀华
所谓人生,就是取决于,遇见谁。
——蒂姆·伯顿
1
夏小满接到陈秋葵那天,距他提笔给陈秋葵写第一情书整整468天,距离介绍人马菊花得病去世79天。夏小满每天都在纽根林斯招待所门前的钻天杨下等候,陈秋葵比他们在信上约的时间晚了5天。俩人相互不认识,但夏小满说,他有把握认出陈秋葵来。陈秋葵不信,告诉他,到的时候她穿蓝裤子白衬衣,用一支浅蓝色有机玻璃发夹束发。夏小满则说,到时候,他就站在路边的钻天杨下面,手拿一束野花。
可当陈秋葵真正站在夏小满面前时,夏小满愣没认出来,不是因为陈秋葵没有穿白衣蓝裤戴蓝色发夹,而是因为陈秋葵太漂亮了。真人版的陈秋葵大眼睛、双眼皮,身材苗条、高挑,与马菊花描绘的大脸盘短腰身相去甚远。等下车的人都走光了,陈秋葵走到夏小满跟前问道,你是夏小满?夏小满变得有些结巴,是啊。他看着姑娘,有点疑惑,但更多的是惊喜。姑娘微笑着伸出手来,说,我是陈秋葵。
陈秋葵穿一件花布衬衫,一条浅色夏裤,长发自然披垂,就像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她的眼睛会说话,嗓音就像清泉。夏小满将早已晒蔫的野花丢在身后,去握陈秋葵伸过来的手,感觉就像握着一朵冰凉的野郁金香。
你冷吗?夏小满问。他忧虑地望了望明亮过头的雪山、蓝天,以及金黄色的麦田、深绿色的油菜,那是用直接从颜料管里挤出、根本没有经过调配的粗浓色彩涂抹而成,就像君君的画。倘若陈秋葵见到君君为她画的画,她会喜欢吗?这苍蝇与饿狗遍布的边境小城,与她的白皮鞋多么不相称。这里只有辣心的萝卜、肥腻的土豆和膻味浓厚的羊肉可吃,她会喜欢吗?哦,这盛夏的寒意来自鞑靼山谷,再往北走就是西西伯利亚的湿寒走廊,每到冬季,非得穿上羊皮大衣才能过冬,即便是到纽根林斯俱乐部去看电影、听戏,也得穿上。这些,她会喜欢吗?不,她不会喜欢。他心里原来那个陈秋葵可能会,面前这个可能不会。而那个竟然是个幻影。这藕一样水嫩嫩的身子骨,怎么经受得住。夏小满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是有点冷,可这儿真美,就像在梵高的画里。陈秋葵捡起夏小满丢下的花束,嗅了嗅,说,咱们回家吧。
夏小满的一肚子顾虑一下子消散了大半,可他又想,梵高是谁?一个画家?看她那么欢喜,不免又使他忧愁起来。他想起了君君的妈妈,君君的妈妈来自城市,她是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个好高骛远的女人。她用上了纽根林斯第一台录音机、第一只冲水马桶、第一台彩电、第一台淋浴设备、第一个温室花房,但同时,她也是纽根林斯第一个离婚的女人。她向往着外界的一切,一刻也不曾停歇。自从有了那台彩电,她的心也更加五彩斑斓了,最终,她跑回了内地,再也没回来。
在邻居马菊花的介绍下,夏小满与陈秋葵开始通信。陈秋葵和马菊花是一个村的,因为父母死的早,陈秋葵的终身大事全由三个嫂子做主,一来二去,到28岁,还没寻着婆家。陈秋葵只上过三年学,每次写信总央着村里的老秀才写,信写得文绉绉的,十分有趣,但也应该是陈秋葵的心意。能离开几个嫂子,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呢。于是信中这样写道,结了婚,你的令嫒也将是我的令嫒,我将对她视同己出。又有信中说,只要我们同心同德、同仇敌忾,定能永结同心,江山永固。虽说有些词不达意,夏小满心里却是欢喜的,女人守着拙才能守好家嘛。
陈秋葵给夏小满和君君都买有礼物,给夏小满的是一条牛仔裤,给君君的是一个穿着方格布裙的布娃娃。君君抱着布娃娃,站在哪里,就像放大版的布娃娃。然后,君君咚咚咚跑掉了,没一会儿,又咚咚咚跑过来,手里拿着给陈秋葵的礼物。陈秋葵抱着君君,君君展开了手中的礼物,那是一幅折了两折的画,画着一个穿着红色长裙,围着白底红心纱巾的女人,她穿着高跟鞋,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她在笑,她的红嘴唇就像鼓胀的红樱桃。陈秋葵戏剧化地打了个哆嗦,哆嗦的幅度大得足以将君君从膝盖上掀下去,但君君紧紧抓住陈秋葵的头发,所以没有掉下去。
君君真乖。陈秋葵在君君脑门上亲了一下,君君则在陈秋葵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湿湿的薄荷糖味的吻,她嘴里正含着新妈妈给的糖块。
夜晚踩着喵咪的脚步而来,奇妙的云朵飘过窗外,是那种令人想起邓丽君的歌谣的虚呼呼暖融融的云朵。夏小满的心事也如同那朵云低垂着,柔软着卷边及内里的花纹。窗户上的玻璃每一块都擦得亮极了,让屋里的人能不受干扰地看见天空,仿佛住在山顶上的松塔之上。他未来的新娘正抱着君君睡着,尽管君君活像只小兔子,从这间屋子跑到那间屋子,最终还是抵不过新妈妈讲故事的诱惑。是啊,连他也是抵不过的。他也中规中矩坐在一旁的椅子里听,听完第二个,他便离开了,坐得太久怕会给准新娘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夏小满回到自己屋里,枯寂地躺在那张他已经单独躺了三年的床上,想着下午时分,透过浴室的下门角,看见陈秋葵瓷白的脚,心里满是疑惑,这哪里是整日在地里劳作的脚呢?简直就是粉嘟嘟的十只猪崽围在母猪奶下,粉嫩的小家伙,含着奶的小家伙,他几乎立刻就为自己心头的淫欲惊呆了。
如果不是女儿大声说,有人来找,他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沸腾着跌进火红的炉膛里。他红着脸,听着血液撞击着太阳穴走到门外,是他的几位朋友,都知道他今天接到了来自南方的女人,一些人看到了,一些人没看到,看到的没看到的都想看看站在夏小满身边的女人,是不是和夏小满这个状元郎搭配。他当然是状元,真真正正的养殖状元啊,养着猪、牛、羊,开着榨油坊和木材厂,雇着大批工人。这样一个阔佬,当然能从南方接人喽。他们好奇,那个一进门就家财万贯的女人会怎样料理这一切呢?
夏小满打发走这些人,那神态就像是打发完客人,自己好进洞房的新郎。他没有错过才出浴的陈秋葵,她小脸娇红,黑头发滴着晶亮的水珠,结实的乳房和大腿紧紧裹在浴袍下面,她只匆匆看了他一眼,就溜进了君君的卧室,就像是怕他会跟着进来似的,反手把门关紧。从那一刻开始,夏小满就盼着天黑,盼着将这个女人紧紧搂进怀里。
按说夏小满是个传统守旧的男人,并不是那种乌鱼子弟,这么些年,也有不少女人向他暗送秋波,也许是因为前妻让他变得心灰意冷,也许是确实没有遇到能让他心动的女人,夏小满始终未曾置喙。可是这一个,他第一眼就认定了,她就是他想要的那个女人。他想要她。时间因此如针刺纹身般,一点点扎破皮肤,渲染进无比热烈的色彩,疼痛不已,漫长不已。
当他终于在焦虑中睡去时,他在毯子底下找到了她。她微凉的肌肤,颤抖的呼吸,婴儿般的驯服,令他恨不得立刻将她嵌入自己的血肉,他急促地呼吸着,急遽地飞升着,快乐、痛苦、甜蜜、苦涩,全都进入他的血液,它们搅合着、盘旋着,犹如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的翅膀,在上天那些神秘气流的邀约下、诱惑下,脱离了人世的泊系,起飞、飞舞,永生永世……
2
夏小满的新娘向他要的第一件物品却是那些信件,她写来的那些信件。她举着他写的信说,我要让它们也在一起,一封来信一封回信,让它们交叠着,在黑暗的隐秘花房中睡去。她指了指君君给她的沾满花瓣的纸盒子。
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迷人,那么充满诱惑。他抱着她,吻她,想把她再次带到床上去,他要给她一个教训,一个小小的教训,不要让他看见她任何一个美得炫目的正面、侧影、背影,她的一小截衣袖,她的看上去是那么陌生的鞋子,她无意间卷进衣领中的头发……否则,他不会分时间、场合地要她。他甚至愿意长在她身上,与她寸步不离;或者是,把她变小,装在衣兜里,随时都能看见她,触摸她,吻她,哦。他吻着她,他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吻那么长时间都可以不睁开眼,即便那种感觉将他带离了地面,带离了躯壳。
她像只小兽一样挣脱了他,他看见女儿正在看着自己,看见自己像是急于要吞下整个新娘一般。女儿看见他睁开,立刻逃开了。
她看上去很难过。陈秋葵说。
不,她只是有些不明白。夏小满疑惑自己的轻佻,他讨厌自己这样,但仍旧放任自己的心境吻了陈秋葵一下,然后去找女儿了。走到门口,他又回来,将手伸进她的衣服里,爱抚她的乳房,并再次亲吻她的唇。他不敢相信,从接到这个女人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而他像是已经认识她半辈子了,并且坚信她也是这样爱着他的。可是,他没有把她吓坏吧,他是不是太着急了,太快了,就像一个饥渴的老色鬼。她如果那样想就太糟糕了,也许他应该再慢一点。可是,是她让他疯狂的,她的眼神,她的嘴角,都在明明白白告诉他,她天生就应该是他的。她就像一颗宝石——那时,用塑料或玻璃冒充的珠宝充斥了纽根林斯——还有很多面等待他去发现,每一面都有一个燃爆点在等待他。
陈秋葵弄好了早饭,鸡蛋、粥、几样可口的小菜,葱花饼。就在他哄好女儿走出来这么一会儿工夫,饭桌上已经热气腾腾摆满了。不过,他的新娘并不在那里,她一定是着急着去整理那些信件了,是的,她看重这整件事的每个细节,他们的书信往来,那是历史;一桌早餐,那是现在;紧接着,他们会去县城购买,买她喜欢的一切,婚礼服、各种流行的衣服首饰、新的家具,那是他们的未来。
新娘只像小鸟似的吃了几口,就宣称自己吃饱了,一家三口按照原定计划去县城,他们坐上了去县城的车,车很挤,可她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表情,并随和地与搭话的人打招呼,对自己被盯着看表现得也很放松,根本不像是从小地方来的人。
他们一连去了四回县城,采购的东西后来用门市部的车拉回来,新娘子春夏秋冬的衣物,带有荷叶边的睡衣,最新式的弹簧床、沙发、新电视,还有君君的蜡笔、水彩、颜料、画布以及适合七岁孩子的写生夹板。每次出门,新娘都极力护着那孩子,当街上有个横冲直撞的家伙差点撞到君君,并不得不将君君当做木马跳过去的时候,新娘子像只豹子似的冲了上去,她抓住那个摔了个大马趴的家伙,看上去只有痛扁他一顿才过瘾的样子,不过,她只是给那家伙好言好语上了一课,弄得那大个子直道歉。
夏小满和陈秋葵有一个共同点,两人早早就没有了父母。尽管夏小满依然会把崇山峻岭后她三位哥哥的那个家拿出来谈论,把那个散养着黑豹花豹雪豹的家硬加在她身上,不管她高不高兴,但他依然无法相信她居然坚强地活了下来,而且同样活出了豹子的气势。夏小满平时最爱看的电视节目就是动物世界,他说陈秋葵是那种最小最娇美的云豹。漂亮的优雅的敏捷的性感的云豹。他称她为我的小云豹,可她对这一爱称并不喜欢,表示自己宁可是头鹿。好吧,那也是披着豹子皮的鹿,于是她便转嗔为喜。但是,当他们夜间一起秘密起飞的时候,俩人就一起变成了长着翅膀的豹子,他们等待着那又大又长的风,将他们吹拂到云端,那里有浅橘色的朝霞,云朵又暖又软。
当君君上学走了,他们就躺在床上,她同意他将她盘在脑后的长发解开,他抚摸着那些乌亮的头发,她懒散地躺着,即使他轻轻抚摸着她脖子后面的疤痕,也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了?夏小满惊讶而又疼惜。
是黑豹干的。她指的是她大嫂。有一天,她让我去磨豆腐,回家的时候,她嫌我回去晚了,就对我大吼大叫,说我出去找男人了,我没理她,她就从后面袭击了我。
那么,你是去找男人了吗?夏小满的口吻中有戏谑,也有几分认真。
事实上是男人找的我,我们在磨坊后面的麻袋上做起了好事。她依然眯着眼,嘴角浅笑着,就像在谈用凤仙花染指甲的事。她喜欢懒在床上,特别是这种阴雨天的时候,她叫唤腿疼,他会帮她插好电褥子,她就在那里一躺几个小时,呈现出植物般的恍惚状态。
真的?夏小满假装当真了。
那下面这条呢?他轻轻触了触女人脚踝上的疤痕,就像那东西会扭头咬他。
提前点火(发火)点处曲轴和活塞位置如图2所示。发动机转速快,每一转所用的总时间减少,相同时间内,所转过的曲轴转角变大。如果要保证混合汽燃烧时间不变,只有随发动机转角速度增加,而延长或提前点火角度。变化的是发动机转速、点火提前的角度,基本不变的是用来使混合汽燃烧所需的时间,如图3所示。
那是花豹干的。花豹是指她二嫂。在她的信里,她二嫂长着一双大花眼,也就是俗称的桃花眼。她说,她去山外卖大芸的时候,跟老板好上了,老板要了她一回,她的草药就变成特级的了。她每次去,老板都会要她一回,直到人家腻了这口,她就带上我去,我不肯从那满身肥油的家伙,她居然用翻药的物什打我,正好敲在我腿上,我倒在地上。在给我包扎伤口的时候,药老板用舌头把我的伤口舔干净,敷上药,还把我舔上了床,真是天生一副好牙口。陈秋葵说这些的时候,慢声慢气。把夏小满唬得没了声息,闷了半晌,才说了句,当真?
陈秋葵这才睁开眼,大笑起来,她爬向另一侧说,这样你都信啊,真是大傻瓜!你当我是傻瓜啊,真有这样的事,不瞒你到死,要不我可咋活?
夏小满听了,扑上去将女人死死抱住,用牙含着女人的后脖颈说,不是你咋活,是我!我咋活!以后不许再骗我,再骗我,真的会死人的!陈秋葵任夏小满将头蒙在自己的长发里,不再说话,只觉得一股潮气喷到脖子上,有指头肚那么大的水珠子顺着脖子滑下脊梁,冷冰冰的。
她掰开夏小满的手,转过身,将夏小满抱紧。
3
纽根林斯俱乐部上演话剧《埃及妖后》那天,夏小满买了四张票,邀请朋友蒋兴坞、罗霞夫妇同去观赏。蒋兴坞夫妇都是学校老师,一个教历史,一个教政治。
在进俱乐部之前,蒋兴坞介绍了这出戏的背景,还说,除了省府,纽根林斯是唯一一个上演这出话剧的小镇。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儿文艺气息浓,环境好,人员素质高。夏小满却说,因为这儿最偏僻,这儿都上演了,就意味着上至高层下至基层都覆盖到了。蒋兴坞说,那是自然。又说,事实上,现在演这一出戏,有警醒的意味。夏小满却没顺着话问,警醒谁?蒋兴坞说,警醒所有人,上至高层下至基层,每个人都应该保持旺盛的斗志,而不是沉浸在祖宗基业里。然而在蒋兴坞看来,无论是历史还是政治,这对儿情侣根本不在意,他们更像是为了在不同场所留下爱情的记忆罢了,俱乐部的声音、气味、演员的卖劲演出,都像是在为他们的爱情涂抹上不同的色彩。哦,令人头晕目眩的爱情!蒋兴坞扭头望了望妻子罗霞,她正严肃地打量着夏小满看中的女人。她穿着纽根林斯第一双牛皮短靴、第一双连裤袜,上面穿着及踝长裙,短及腹部的掐腰外套,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姿,最耀眼的当属她脖子上挂的那串野花项链。哦,她看上去更像大脑出了问题的花痴。不过,男人们并不这样看,演出开始前,陈秋葵成了他们眼中一道不可错过的风景。
剧中,当安东尼娶了屋大维的妹妹以巩固政权,得到消息的情妇克里奥佩特拉女王连续追问使者新娘的姿色时,陈秋葵轻声对夏小满说,安东尼是个败在花床上的笨蛋,引起了罗霞的反感,她说,女人总认为美色是长久之计,殊不知已经埋下了祸根。
笨蛋。陈秋葵又说了一遍。语调温柔而清晰,就像在说短暂的霞光什么的。
夏小满没有看出两个女人之间的斗争,倒是从剧中看到了自己,那个安东尼耽溺美色,不理国政,致使数股外敌入侵,政权岌岌可危。他必须尽快完婚,将精力投在事业上,为了君君、为了心爱的女人、为了他和心爱女人的孩子。而陈秋葵却总以不是黄道吉日为由,对去民政部门申领结婚证的事三番五次推迟。她说,这不是开玩笑的,是大事。当他们终于赶上所谓的黄道吉日,去了,有人却告诉他们,那个办事员休假了。看他有些颓丧,她也跟着颓丧了,她躺在他们新买的大床上,阅读那些情书,每次都像是第一次读它们,她大声朗读,当朗诵到老秀才写的那些信时,她简直要笑疯了,夏小满有时和她一起笑,有时则不停地吻她,就像在一遍一遍品尝自酿的美酒,餍足而兴奋。当民政部门那个请假的办事员回来的时候,却又正好赶上陈秋葵的经期,那真是个恼人的时段,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敲都不开,她独自啜泣,独自叹息,就像有鬼怪在命令她跳上跳下,而她在苦苦哀求一般。
君君于是画了很多幅陈秋葵,那些陈秋葵有的趴在地上挖蚯蚓吃;有的在桥洞下看蜘蛛;还有的穿着美丽的裙子,飞在人们头上,那些人盯着她看,就像在看飞碟什么的;有一幅,她和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站在一起,他们周围春暖花开,就连一只卷毛小猫都笑眯眯的;还有一幅,在一列火车旁,她的影像极其模糊,就像是个幽灵,站在车门前,而那高个男人就站在她脸后面的阴影中,最前面,一个女人躺在血泊里。夏小满问那是什么时,君君说,是那个女人的血。为什么?我不知道。君君盯着画里的陈秋葵看,每一幅陈秋葵都是那样的樱桃小口,穿着那件夏小满从未见过的红裙,还有一条长长的印着心形图案的围巾。
你为什么要画这些?
只是有趣嘛。
有趣?是孟老师让你画的吗?孟老师是君君的美术老师,她启发孩子们去挖掘大脑深处未知觉的灵感。
是我晚上梦见的灵感。
哦,是梦啊。它们都在你梦里吗?
君君摇头。
不要给葵妈妈看,葵妈妈会吓着的。
葵妈妈才不会害怕。葵妈妈晚上会让我害怕。
你是说那些故事吗?
不是。葵妈妈背后有条长影子。
每个人都有影子啊?
可是有光亮的地方才会有影子啊。葵妈妈的影子不需要光亮。
小孩子不许胡说。夏小满生气了,他觉得都是孟老师的错,什么叫大脑深处的未知觉啊,他决定找个时间去一趟学校。
话剧仍在进行,安东尼与屋大维开战,安东尼败退埃及,和他的女王在一起,他灰暗得就像一缕稻草。陈秋葵冷笑着,无聊而出神地望着脖子上已经蔫了的野花项链,将项链扯断,萎败的野花掉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可就在自己帮她编结这花环时,她看上去是多么光彩照人,那些花朵令她发出耀眼的光芒,就如同,她就是光源本身。夏小满伸出手,捉住陈秋葵的手,她的手凉沁沁的。她将目光从舞台上收回,看着他,就像克里奥佩特拉绝望地望着她的情人。
你总是那么光彩照人。从俱乐部走出来,夏小满显得有些意犹未尽。
那是因为你正在注视我,你的注视让我闪闪发光。你也可以用你的影子遮蔽我,你的影子会让我变黑。她的眼底有浓重的克里奥佩特拉式的凄凉。他正要宽慰她,却看见后面走来一个人,是君君的美术老师。孟老师看见陈秋葵时很明显吃了一惊。
你是君君的妈妈吧,我在君君的画里见过你。你比画上更漂亮。孟老师说。
夏小满却并不领情,他说,你应该带孩子们去野外写生,纽根林斯可以写生的地方很多,而不是把孩子们圈在自己的大脑里,圈在想象中。
孟老师张大嘴巴看着夏小满,在他还没有为自己的教学方式作出辩解时,夏小满已经带着女友离开了。
几天后,夏小满带着陈秋葵去了县民政局,办事员在,在陈秋葵提供了未婚证明,以及两人的健康证明等证件后,结婚证很快就办好了。两人向在场的每个人都发了九颗糖,不多不少,刚好九颗,那是陈秋葵的主意,她说这是祝福他们长长久久。每个人会把糖带回家和家人分享,吃了糖,甜美的祝福就从他们的能量场出发了,就是这样,能量场,一个大大的能量场将守候我们的幸福。她说。
婚礼定在十天后举行。那天,纽根林斯民防大队长金永泰却带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或者说暗示。金永泰说,他最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当他在野马泽附近找寻失落的文明时,见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红裙子,围着一条白底红心的围巾,那围巾长极了,一直垂到脚踝,那上面点缀着一颗颗小小的心脏。而且,那女人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个男人是个瘦高个儿,真的很奇怪,他们就像一个类型的人,就像血分血型,你如果看到了就会知道我的意思了,他们的神情都是那种阴郁的、狂野的甚至是狂暴的。他们在野马泽转悠,就像两只天鹅在找一个巢。你知道,当他们绞缠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两匹野马。野马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我听说过你的事。夏小满怒火中烧,他对金永泰的话目瞪口呆,是的,那两人活脱脱就是从君君的画上的人。
你最近去过学校?去看孩子画画是吗?我知道你的。你妻子生不出来孩子,所以你就去学校看,看那些孩子,他们让你很着迷对吗?夏小满满不在乎的嘲讽。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听我把话说完。后来,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妻子,我妻子说,听上去,那个女人有点像从南方来的那个女人,也就是你的未婚妻。
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她已经是我老婆了。
听说,她的哥哥们并没有陪她前来,她是一个人来的。
是的。她是成年人了,29岁了。她很高兴能逃离那个狼窝。
既然是这样,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金永泰依旧用他沉稳的语调说,我妻子也自来南方,可她并没有冒犯到你,你为什么要那样侮辱她呢?她毕竟是个可怜的女人。
所以,照顾好你老婆吧。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整天在野马泽游荡,那里什么都没有,你应该花时间多陪陪她,而不是看着别人的女人流口水,生出一些不切合实际的想象。还有,你最好离我们家君君远一点。
夏小满气坏了,在他威胁了民防大队长的时候,发现他眼里流露出吃惊的神情,一个人只有看见疯子的时候,才会出现有那种神情,充满怜悯和好奇。但夏小满不愿再深究下去了,他扭头就走,离开大街,他只想逃得远远的。
夏小满盛怒之下走进一间商店,买了瓶酒走出来,尽管家里有酒,可是他想一个人躲得远远,静静地想一想,他会弄清楚这件事的。一个男人,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他痛苦地想,是的,前一段他是有一两天不在家,他急着要出手几只羊,随便找个牧人,只要价钱合理,就出手。为了操办这次婚事,他挪用了一部分买饲料的钱,以前饲料厂都可以赊账一个月,可这次不成,快到年底了,谁不想多回笼一些资金呢。他揣着那瓶酒,向纽根林斯草原走去,他经常看见一些哈萨克汉子醉倒在路边,他们裹着四季不离身的羊皮袄,枕着他们的马儿,在草丛里睡得美极了。他也想就那样睡一小会儿。
这段时间,日子过得飞快,肉体的欢愉和精神上的疑虑却紧随着他,他有个直觉,陈秋葵有事情瞒着她,首先,她从来没有打开过带来的箱子,至少没有当着他的面打开过,她说那都是她囤了一辈子的宝贝,一些旧东西,根本用不上,又绝对离不开它。她顽皮地说,知道吸血鬼白天都住在哪儿吗?在他们随身携带的大箱子里,箱子里装着泥土,它的灵魂附着在泥土中,躯壳则浮在表面。一旦它没有那些土,它就只剩骨头了。他知道她古灵精怪,而这也正是她的魅力之一。于是他将那口箱子搬进一个空房间,把钥匙交给她自己保管。他尊重她,爱她,他不能没有她。他信任她,无限的信任,以至于将存折、国债,还有所有密码都统统告诉了她,这样一来,他对她就没有任何隐藏了。可是,她为什么就不能与她分享箱子里的秘密呢?
还有,当她第一次看见君君的画时,简直就像被使了定身法的女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小满在茧芭树下坐下来,正准备打开酒瓶时,却见地上多出条身影。是金永泰。
金永泰说,如果我是你,就把那瓶酒放在那里。来往的牧人兴许能喝两口解解乏,对你来讲却绝无必要的。
你干嘛跟着我?
我只是不想因为我的“一些不切合实际的想象”,为纽根林斯的平安埋下隐患。这就叫,到哪座山唱哪首歌。其实,我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4
夏小满去学校接女儿。路上,他问她这几天是否碰到过金伯伯。君君说没有啊。她兴奋地说,爸爸,我们学校办画展了。
是吗?你画了什么?
当然是葵妈妈那些画喽,它们很棒不是吗?小姑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说,哦,对了,你害怕葵妈妈看见那些画?我只好把它们全部装进书包了。孟老师让交作品的时候,它们本来也好好地呆在书包里,可是林美桐拿出来,给了孟老师。小姑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迟疑了一下,她又说,不过,并没有车站的那张。
夏小满没有责怪君君,他想,金永泰的突发奇想可能就来自画展上的灵感,他的美丽女人和那个高个儿的男人。哈!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编出那样的故事呢?谁都不能否认,他是那样热爱故事。那么,那是一个疯子的谵妄之语吗?难怪镇上要让他半离职呢。
你最近去过野马泽附近吗?晚上的欢愉之后,夏小满还是问了陈秋葵。
我为什么要去那儿呢?她总爱以问题回答问题,就像一个长着三只头的女妖,一个在说,好的。一个在说,不。另一只则在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随便问问。夏小满开始后悔,他不该拿一个疯子的话来烦她。
风从哪儿刮来的?从野马泽吗?她安逸地躺在他腹部。那是个什么地方?情人欢会的地方吗?那里有什么?究竟怎么了?能告诉我吗?
又是一连串令人发狂的问题。她真是个女王,这间屋子,这方圆两里,整个纽根林斯,整个地球。夏小满开始打退堂鼓,我只是随便问问。
那你怎么不问问君君的小脑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她为什么要把我画成那副德性?她恨我,所以把我画成马蒂斯笔下的阿尔及利亚女人,一副春梦才醒的浪荡样。或者把我画成夏加尔那些飞在半空中的女人,就好像我的情欲满坑满谷。
哈哈,你是春姑娘啊,你还让我春暖花开了呢!夏小满是真心的,他看女人发火觉得有趣,就说,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那些外国画家的?是从磨坊主身上?还是中药材老板身上?或者其他什么人身上,我记得你只上过三年级,可是,你说话的语气却像大学生那么博学多才。
那么在你心目中,只有大学生说话才能引起你的兴趣喽,或者让你的东西有兴趣。她促狭地捏了一下他的私处,痛得他轻轻叫了一声。于是,她又像安慰兔宝宝似的,温柔的说,它可真是个高材生,一个艺术家呢。
又是一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小花招,可是他却只能认了,她是那样风趣,又是那样毫无保留地爱他。
你说它是艺术家?夏小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私处,说,它是吗?它可能只是想让生活艺术化罢了。他说,既然你瞧不上那些高材生,可为什么每回总让人代笔回信呢?
哦。原来是这样。你在怀疑我?陈秋葵将嘴闭得紧紧的,就好像有人试图撬开她的嘴一样,过了一会儿,那两片薄唇微微一启,哭了起来。你个没良心的,和你的艺术家卷起铺盖快走吧。哦,我怎么敢奢望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过一辈子呢?我们只不过通了二十六封信罢了。那个马菊花她怎么知道,当她眼巴巴嫁给了一个当兵的来到新疆,而我又重新回到了学校呢?当我重新以大龄生修学的时候,她大概正在和那位兵大爷嘿咻呢,要不怎么一眨眼就生出那么一大堆来呢?
夏小满差点笑喷了,他赶忙捂住女人的嘴,说,小声点,小心君君听到了。
君君早就睡着了。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就是旁边有人跳大神我都不会醒。对了,你知道女人为一个男人而舞跟为一群男人而舞有什么差别吗?
夏小满警觉地问,什么意思?
我想为你跳个舞。只为你一个人。只此一次。
你当真?夏小满吃惊极了,他们当地的人哪有什么跳舞的,只有舞台上的人才会跳舞,哦,那样摆胳膊展腿的,多让人难为情。
当然。可是不许你笑。绝对的白金版,可以拿来收藏的哦。陈秋葵诡秘地笑着下了床。她裸着身子,迟疑着将新买的床单裹在身上,单臂裸露,开始了舞蹈,那是夏小满从未见过的舞蹈,那是在向全世界宣告悲伤与美貌的肢体语言,哦,她高蹈如神祇,而那双灵活明亮的眼睛却在告诉他,她就是为了他而投生的,令人心醉,令人神迷。于是,他打算忘掉金永泰托他办的事。金永泰让他帮忙从陈秋葵的家乡寄一样东西来,就是那种笔法飘逸舒展,字音极具音乐感的女书,他只要一方写在纸上或绢上的女书就可以了。据他说,女书自发明以来,已经用了超过两千年,它就来自陈秋葵的故乡,而他要将它们与他在野马泽发现的一些不大能认得懂的符号做个比较。夏小满之所以打算忘掉金永泰的请求,是因为陈秋葵说,她跳的舞蹈就是女书传承中描绘的15岁盛妆出嫁的情形,而他相信,金永泰之所以托他这件事,无非是为了证明这个女人的确来自她在信中所说的家乡。
舞完,陈秋葵就那样汗津津地坐在他身边,他能感觉到她由体内散发出的热量,那种源源不绝的异香令他感动莫名。
她突然问,你最愿意去的地方是哪里?
他想了一下,说,当然是北京。一个中国人如果没有去过北京那多遗憾。
庸俗。她说,那你最不愿意的地方呢?
北京。
为什么?我前妻现在就住在那里。
那如果有一天,为了我,你会去吗?
他为她孩子气的问题叹了口气,说,我到时候带你去上海。
不。就去北京。回答我,我很严肃很认真地问你这个问题,你也要很严肃很认真地回答我。
他故意装傻,什么?
她竟然在他膀子上使劲咬了一口,他大叫一声,哇,你还真咬啊,看,都出血痧了。
她像只气急败坏的母猫,皱着鼻子盯着他,说,就是让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为了我,你会去北京吗?
去,打死也要去。
记住,去了北京,就去223院艺术村,有个叫做猫了个猫的地方……
什么猫了个猫啊。
她就拍了他的头一下。一定会有的了,你要去那里,到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我知道那么多画家的名字了。
哦,你去过啊。他有些莫名其妙。不如我们去云端啊。他说。
就知道云端。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猫了个猫。他将她身上的床单一点点拿开,开始吻她。
在和这个女人在云端生活了二十多天后,有时候他会自问,自己何德何能,前世竟然修来了这样的福份?眼看距离婚期越来越近,表示将要前来道贺的人越来越多,马菊花的姐姐马梅花是其中一个。马梅花其实住在另一个农场,听说自己妹妹生前还撮合了一桩美事,就打算过来领受一番牵线人应得的礼遇。她托人告诉夏小满,到时候她一定会来喝杯喜酒的,夏小满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而且也已经备好了这份谢礼,一只大羯羊,一匹藏蓝色毛布。
他将这件事告诉陈秋葵时,陈秋葵说,我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了。
她可记得你,她上回来探望马菊花的时候,还说到了你,她说有一年回家探亲,正碰上你的几个嫂子为了分配你嫁到柳家坝子的彩礼红了脸,于是你的婚事耽搁了二十多天,那家的儿子却因为病情加重,赶不及结婚冲喜就死了。
听到这儿,陈秋葵沉默了,就像是沉浸在过去的屈辱中无力自拔。见此情形,夏小满决定独自接待这位老妇,以免陈秋葵想起往事伤怀。他痛恨自己往才跳出泥淖的小羊身上压麻袋,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愚蠢到家的混蛋。明明知道她自小受尽几位嫂子的欺凌,为什么非要撕开她的伤口,并且还试图向众人展示那些伤口呢?
再接下来的几天,夏小满都尽力独自去完成需要筹备的婚礼事宜。杀猪宰羊购买鸡鸭鱼山货干杂,所有的事都分配停当。
当金永泰又过来暗示那件事情时,夏小满说,她向我表演了女书传承的舞蹈,她们那里的女人全都是女书传承人,等我忙完,让她帮你写一幅,好吗?
是她本人说的吗?
不,是她丈夫说的。
既然这样,这位考古爱好者就不便再说什么了。临走时,金永泰说,她是坐火车来的吧?那个路线上有一辆慢车,赶上了的话,沿途尽是小偷、流氓和骗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说前段时间有个姑娘死在了铁轨上,身上穿着南方的民族服饰,就是那种重绣的衣服,我听说你女人是瑶族。
不,她只是有一点点血统而已。
是她告诉你的吗?
她在信里说过。
哦,我只是看了篇内部发文,要求重视铁路安全管理,毕竟,快过年了。再加上听见下面的人议论。
议论什么?议论我的新娘是不是瑶族姑娘?
那倒不是,是议论死在铁轨上的姑娘。她穿着重绣,就像要出嫁的样子。他们是非常注重礼仪的。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很奇怪,你怎么对民族服饰突然感兴趣了,你不会是想让她从那边给你弄套大装过来供你研究吧!更何况,我们在信中也约好了,她会穿白衬衣蓝裤子与我相见的。
当然。你们只是初次会面嘛。那她穿了吗,白衣蓝裤?
我很忙,现阶段都很忙,真的没有办法满足你的种种好奇心。我看,你还是考古比较好,起码不会烦扰到别人。夏小满很恼火,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火大,是因为金永泰的话印合了自己心头的疑窦吗?是他假装不在乎的那些东西,认为一纸婚约已经约束住了他们,所以放松了警惕吗?他想起了女儿的画,那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女人,她到底是谁?
要起风了。民防大队长看了看天,一脸忧愁。
不知道为什么,夏小满突然迫切地想要见到自己的新娘,就像怕她会被将要到来的大风吹跑了一样。
你那天去学校看画展了吗?他问金永泰。
什么画展?我对那些东西从来不感兴趣。就像是为了辩白刚刚受到的质疑,这个质疑影射他像个伪君子一样已经因为某种原因把对考古的热爱转移到了民族服饰上了,而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居然在觊觎某人的妻子。真是荒谬!于是金永泰就此沉默。
于是,夏小满开始焦急地往家赶。当他到家的时候,除了一些来帮忙打理婚宴的人,他找不到她,哪里也没有她的踪迹。她就像个气泡似的消失了,包括见证她早晨还在欢笑的新窗帘也在兀自飘摇着强调这一点。
她说要去镇上买袜子,和结婚礼服相配的袜子。有人这样告诉他。
是的,她似乎的确缺一双那样的袜子。她早晨还在念叨的那种带着傻里傻气花边的袜子。她自己去买了,就在还有两天就要举行婚礼的日子,不打紧。于是他又骑着摩托跑了十多公里,去县上每一家商店找,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见过她。他当下就想到了自己的钱。他忐忑地来到银行,银行的办事员告诉他,她妻子早晨已经将钱全部取走了,说是赶着买一批新西兰种羊和良种牛。
那是他所有的积蓄。他坐在银行外面的台阶上整整一个小时,在确定自己不会摔倒之后,才慢慢站起来,骑上摩托向家走去。在路上,他还是跌倒了,跌进雨后冲刷垮塌的路边泥坑里。他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大风大雨中,他趴在泥水里,恨不能周围的泥土继续垮塌,将他埋在地球的这个角落,默默地、屈辱地死去。他不想爬起来,直到吸入少量泥浆,这让他的肺部传来一阵窒息般的刺痛,他痛苦地大咳起来,但大脑却异常冷静。
陈秋葵是爱他的,她一定有苦衷。可是,夏小满心里的那个谜面向他翻了过来。不,别傻了,她绝不是她说的那个女人,正如金永泰暗示的,她顶替了陈秋葵。真正的陈秋葵真的是那个因为不明原因死在了火车铁轨上的女人吗?她第一次出门,不知道世道惨淡、人心险恶,她向一个陌生人讲起了自己的行程,像她这样一个长期受到压抑的闺中女人,会抓住一切机会认识新朋友,分享她的快乐,她即将要去最西部的边境小城与未婚夫完婚,他是个小有名气的农场人,有一个七岁的神童女儿。还有,他们的媒人居然得病死了,虽然她真的很想当面感谢她。等等。她也一定是在这个陌生女人的蛊惑下,在窄小的卫生间换上了她的重绣嫁衣。那个女人能做到,她有超强的说服力。而这也是她在向人们展示一个不顾一切的疯狂女人,为她后面的惨死设下自杀的伏笔吗?正如金永泰暗示的那样,她冒充了陈秋葵,目的是他的钱财,当她成功窃取了他的心,再将他全身麻醉后,就可以大大方方走进银行,以某人妻子的名义,将他的钱财全部纳入自己的囊中,然后完美地逃离。逃离。不,这么完美的过程她可能需要一个同伙,他们需要找到一辆车,而不是乘坐长途客车逃走。那个同伙就是那个高个儿男人。于是,当他发现她跑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八个小时,她正在跑得越来越远,并且在大声嘲笑他的愚蠢。
夏小满翻过身来,看着黑得吓人的天和不断倾泻而下的雨,他清晰地看见了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他们杀了那个投奔他而来的可怜女人,他们在野马泽的疯狂,把幽暗的小旅店搅成三色冰激凌……他闭上眼睛,可还是看得见。哦,那个男人,他控制了一切,他将身穿重绣的傻女人推下火车,把她推进他的怀抱,那些温柔的夜晚,全都拜这个男人所赐,她就像个木偶,既然是木偶,就一定有东西掌握在他手里,她的弱点,她的罪恶,她的一切。一想到有另一个男人横亘在他们中间,他的心都要被腹腔的巨大压力压碎了,那就是恨。
恨让他有了力量,他从泥水里站出来,重新爬上摩托,那摩托似乎因为他沉重的悲伤,以及他满身泥水带来的额外重力,而无法继续走下去,它哼哼着停了下来,这让他怒不可遏,他使劲踢踹他曾经心爱的摩托,直到它面目全非。
世上没有梦,只有令人作呕的贪婪。他决定找到她,那个无名的女人,哪怕是到地狱。
5
风雨大作中,他就像披着磷火、火山灰、苔藓和暗黑蒸汽的来自地狱的鬼魂,这鬼魂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因为天色已晚,加之风雨将至,前来帮忙的亲朋好友大多已经回家,只有几位厨房师傅在廊檐下忙碌。他们吃惊地放下手里的活,看着来者,先开始,他们还以为是新娘的哪个不晓事的兄弟赶来闹事,因为他们也风闻新娘的娘家人是何等悭啬,最后,他们发现那个黑色的鬼影居然是夏小满。
夏小满拖着一条伤腿进了屋子,地上留下一串血水。正在画画的君君听到声音跑了过来。看见夏小满的样子,君君怯怯地叫了声爸爸,但她并没有得到回应,前来帮忙的女邻居赶忙带走了可怜的孩子。他们知道夏小满的脾气,现在问,肯定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女人跑了。
夏小满站在上了锁的房间门口,先是用肩膀撞,一连撞了几次门没撞开。于是有人给了他一个榔头,用来砸开骨头的那种,他一挥榔头,门锁掉在地上,他推开门。箱子还在,上面挂着锁。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她就躺在箱子里,就像西方传说中的吸血鬼。如果她是吸血鬼,他还会爱她吗?当然。她是他的至爱,他会为自己的鲁莽行为道歉,抱歉吵醒了她的清梦。
他砸开锁,掀开盖子,她当然不在箱子里。里面放着那个从未谋面的陈秋葵的东西。他相信箱子已经被仔细清理过了,不会有陈秋葵的照片,可奇怪的是,真正的陈秋葵长什么样他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给了致命一击的冒充者。他希望能找到属于她的东西,如果能发现那条红裙子和与之相配的长围巾那就太讽刺了。他将嗅着上面的气味,像警犬那样一路追踪她,最终找到她,就像他作为民兵,与金永泰一起追踪越境分子一样。
他掀翻箱子,东西滚落了一地。他看见了一团红色,展开,是那条裙子,里面裹着那条白底红心的围巾。她将它们揉成小团藏匿起来,可最终还是忘了带走。是一心只想着他在银行的钱了吗?他攥紧那团柔软,一脚将那箱子踢到角落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怒火逐渐平息,但暗火依旧,它静静燃烧,黑色的烟雾进入他的血液,带着致命的狂热与毒素,随时可能爆燃。
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他发现她居然拿走了他写给陈秋葵的所有情书,单独把陈秋葵写给他的留了下来,就像是一句嘲讽:傻瓜,这个,你留着吧。衣柜里,新买的衣服仍旧挂在那里。他拿起她的睡衣,将脸捂在上面,吸嗅着她的气息,倒在床上,痛哭不已。他回忆着她的脸庞,她的身体,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赶忙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客厅的五斗橱前,拉开最上面一层,那里放着他们的结婚证,两本都在,他翻开一本,上面的照片没有了,另一本也一样,方框里留着被扯去照片时带起的纤维,就像是他的伤痛,但他的身体是被整个抽取出去一个人,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五脏六腑每一个细胞都被剥离了一半,他,血肉横飞的创痛啊!那么,原本说好今天一起去取的结婚照也不用去领了,她肯定已经捷足先登,拿走了已经装好的24寸相框一个,16寸的单人相框两个,还有底片,再奉送上照相馆吕师傅的微笑与祝福。她是怎样销毁掉这些碍眼的行李的呢?砸碎玻璃,取出相片,烧毁,顺便点燃一支摩尔香烟,他给她买的最后一包女士香烟,她说抽了这包之后,她就戒烟了,为了他们的孩子。多么甜蜜的情话,就像刚刚说完,还带着性感的回音。她的确是戒了他的烟了,留下的是无尽的爱,留下的绵长凄厉的痛苦哀号。
根据夏小满的陈述,金永泰向512国道沿线的民防大队发出通告,让他们留意一对外省男女,男的一米八五,女的一米六五,下唇有痣,两人身材偏瘦,如若发现,立即逮捕。
我能找到她。夏小满对金永泰说。他坐在金永泰办公室门边的沙发上,保持着随时离开的姿态。君君就交给你和嫂子了,一找到她,我就给你发电报。
你这样太危险,万一他们真的是铁路沿线的犯罪团伙。
她不是。她只需要利用自己的美貌就可以了。我看君君画她的画只有一张在火车站。她应该在南方某处,我能找到她,我要把她带回来。
这事还是交给公安局处理比较好。
不用了,这是我的家务事,我妻子拿走了我的钱。
她不是你妻子。金永泰怒道,她就一诈骗犯,陈秋葵的家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他们也无法提供她的照片,他们能肯定的只有她的身高,她的身高不足一米五五,左撇子,这个可怜的女人几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印记。
她当然是我妻子,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不是吗?夏小满说,冷冷地说,但他依然在笑,他的笑就像秋天的叶子,薄而易碎。可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他落下泪来,落在那些叶子上面,令笑容的颜色变深,变成为愤怒。我不想我女儿看到他爸爸被欺骗,却不能去改变。我不想她看到这世界全是欺诈、谎言,我要她看到,她先知先觉感应到的葵妈妈是爱她的。我知道那种感应,强烈得你忍不住要画下来,因为你知道她和你的生命是有交集的,她越来越近,然后她见到了她。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有些事情可能真的无法解释,权且不说君君为什么会画出她来。金永泰说,但那也可能是一种警示啊,警示她心爱的爸爸,伤害他的东西就要来了,躲远一点吧,看看,这就是她的模样,魔鬼的样子有时可爱而娇媚。金永泰说得很慢,他知道要帮一个人从迷雾中走出来需要耐心,更需要辨别的能力。
你别说了。夏小满走出金永泰的办公室就去找了魏蛮子,他是唯一能买下他两处产业的人,他把榨油坊和木材厂全部卖给了魏蛮子,魏蛮子也仁义,夏小满出的价他一分没压,一方面因为都是实价,第二,两处产业都是赚钱的行当,再说了,谁不会遇到个难处。魏蛮子了解夏小满的为人,他说,需要帮忙的话,随时说话。夏小满却向他道别,说是要去趟南方。魏蛮子就劝他,小满,你要是为了考察新项目,这个行,哥我支持你,有了新项目别忘了兄弟;可如果是为了女人……他拍了拍夏小满的肩膀说,兄弟,我看就算了吧,哪地方不能踅摸下个过日子的好女人,偏要去南方;你要是为了寻仇,更没那个必要,你去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脚踏空可就收不回脚了。夏小满说了句让魏蛮子没法回嘴的话,他说,为了爱情。爱情?当年的魏蛮子,是为了爱情,扛着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提着收音机去岳父家叫板的主,他那时可是一穷二白,就为岳父一句话,做过边贸、倒过羊毛、盘过茶叶、卖过牦牛,愣是把商号开到了省府,有药号商号各一处,在纽根林斯是首屈一指的第一批发达的人。那不都是爱情的魔力吗?可是,看着夏小满远去的身影,魏蛮子愣了半天才回过神,自言自语道,可是,那也能叫爱情吗?
6
夏小满去了陈秋葵的家乡,那个女人说的话跳的舞都将他引向这里。他去了女书文化传承最深厚的那个乡。南方陌异的风景,温暖的熏风,由植物叶子和果实混合而成的气息只不过加速了他体内的热病。他拖着脚,右膝下方的摔伤似乎又扯裂开了,他感觉得到有湿湿的液体流下,也许该找个地方睡一觉。
不,不能停下,她就在这儿,她无处不在,当他在火车上昏睡时,她就在那儿,头枕在叠起放小桌的双臂上,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不断被晕染上窗外的阴影,电线杆、桥梁、山的曲线、隧道的永恒黑暗,真实极了,无论怎样,她都温柔、安静、无辜地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坏事,他伸出手碰到的却是窗玻璃,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与她,重合的影像,他怎么可能没有她呢,除非亲手杀死她。当他换乘另一辆绿皮火车时,他看见她站在车厢衔接处,抽着烟,悠闲地与背对着他的男人谈笑,他走过去,熊熊大火却从前面的车厢窜过来,他大叫着,闪开,人就醒了,火辣辣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火热的南方到了。
夏小满搭乘了一辆与纽根林斯那辆一模一样的客运车,到了这个县。车上,有人给了他一只香柚,他犹豫了一下,微笑着收下,然后把它塞进背包。一只背包,这就是他的所有行李,里面装着钱、换洗衣服、洗漱用品,还有她从来没在他面前穿戴过的红裙子和白围巾,找到她的话,他或许会用那印着红心的围巾勒死她,下葬的时候,那里将会是最先腐烂的地方,然后会是一切有孔洞的地方,包括她曾经甜美的嘴唇、私处。想到这儿,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将那些原本沉睡在大脑底层的脏词随意捡来使用,他恨自己,他在心里大叫,愚蠢啊。下车时,卖柚人挑着柚子走在前面,却又突然停下,他没在意,于是受伤的膝盖再次受创。
他在不大的县城里晃了很久,但没有找到他想象中的教习女书歌舞的地方,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郊外,抵达一所村庄。他觉得口渴,就向一个坐在门口的老阿婆要水喝,老阿婆用竹碗盛了水给他,她看着他,问她是不是来走亲戚的,他就问她这附近有没有教习女书歌舞的地方。老阿婆不明白,他就又说了一遍,她还是不明白,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个半大小子向老阿婆嚷嚷了几句,老阿婆这才明白。老阿婆打量着他,就像打量来自北方的牦牛,眼中有新奇也有怜悯。她告诉他,没有那样的地方。那一刻,暑热一下子击倒了他,他头晕眼花一下晕了过去。
夏小满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竹床上,他的背包就放在旁边一只破旧的竹椅上,竹椅上还放着个背篓,里面像是一些绣品。另外几张竹椅上,坐着五个穿着传统服饰的老年妇女,像是在等待着他的醒来。她们的衣边、手帕、胸前的纱带上都绣着同一种花纹,他知道,那不是花纹,而是女书文字。看来,自己要么被当成了考察女书的公家人,要么被当成了对民俗绣品感兴趣的文化商人,他必须见机行事,他想,老阿婆迟早会告诉他他是哪一个。见他醒来,老人们开始唱歌,一曲接着一曲。他向老阿婆比划了一个舞蹈动作,老阿婆便示意大家都站起来,撤掉所有竹椅,由两人边歌边舞,其他歌者跟着和音。她们跳的其中一段就是她曾跳过的,这让他眼前一片雾蒙蒙的。
等老阿妈们散去,天已经黑了。老阿婆为他还有那个半大小子做了晚饭,吃完饭,老阿婆奉上了一盏油茶,恭敬地问,省文化馆的陶馆长这次怎么没来,他含混其词地敷衍了过去。老阿婆又问,参观馆啥时候开始建,大家都准备好了绣品,还指了指背篓里的绣品。夏小满这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协调村里女书文化馆建设的省文化馆办事员了。这样一来,他就以一名办事员的身份问起了想知道的信息,比如,年轻人中有没有主动学习女书文字的书写、绣艺、舞蹈的。老阿婆说,只有外来的文化干部有兴趣,再就是嫁进村的女子。他装作不经意地说,有一回他在省里的一次演出中见过一名下巴长痣的姑娘,出嫁舞跳得非常好。
老阿婆诧异地说,你记错了吧,我们村还从来没有人到省里去演出过,就是别的村她也没听说有人去过。她狐疑地看着夏小满,像是对夏小满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夏小满忙说,这次省里只能先给一部分启动资金,算是给捐出绣品的老人的酬劳。老阿婆这才放下疑窦,高兴地说,还有酬劳啊,太谢谢政府了。
7
在留下二百元所谓的政府启动金之后,夏小满告辞离开,前往陈秋葵出生的村庄。他抱着去看一眼和自己通了数十封信的那个女人生活的地方,表达一份哀悼之情前往那里,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村却是这个县最偏远的村庄,远在大山深处,在换了无数种交通工具之后,傍晚才抵达。拉他抵达的手扶拖拉机司机小覃是个瑶族小伙,两人在震耳欲聋的车声中只聊了几句。夏小满告诉小覃,他是省文史办的,来找村里的秀才了解一些村庄文化的。
你要找的是蓝文鱼吧,他住在村子最西头。我带你去。小覃的热心让夏小满心生愧疚,毕竟自己正在冒充另一个不存在的人,就像他恨的那个女人。
蓝文鱼并不是夏小满想象中的满头白发,而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见到夏小满,又听同来的小覃介绍说是省文史办的,他就满含笑意地欢迎起自己的客人了,虽然眼底尚有一丝疑虑。夏小满自称黄勋。叫我小黄就可以了。他说。
听黄老师口音,不是本省人哦。
我是才调进省里的,以前在北京教书。
哦,失敬失敬,来自京城啊,难怪普通话这么标准。夏小满虽然对蓝文鱼满口酸话不感冒,但也只能勉强应承。既然是省里来的老师,是不是先去给村支书说一声。蓝文鱼说。
不用打搅,我只想找你这位乡村秀才了解一些文史资料。夏小满怕他是因为招待花费,便说,文史办派出来下乡的,都批有伙食经费和交通经费,然后说了个让这位乡村文化人满意的数字,对方果然松弛下来,还叫来女人让“造饭”。夏小满忙说只消一碗茶粥就好。过了大约半小时,茶粥做得了,却是一碗白米稀粥,一小碟咸菜。夏小满便知这个村果真是贫困的了。
你想了解些什么呢?夏小满吃饭的时候,蓝文鱼一直在旁边陪着,见他放下碗筷,就殷殷地问了一句。
这个村的文化历史。
关于宗教信仰、饮食习惯、文化艺术还是礼仪禁忌?
全方位吧,先说说礼仪禁忌吧。比方说,女人出嫁都有那些讲究?
我们村有三个宗祠,女人出嫁要先拜所属宗祠、过话,然后经过择偶、提亲、订婚等过程,最后才是大婚。当然,穷人有穷人的嫁法,富人有富人的嫁法,现在也没有一定之规了。
如果是远嫁呢?嫁到省外。
听到这里,蓝文鱼脸上不觉闪过一丝疑云,就像是前面他碰到的老阿婆脸上的那种疑云,他该不会是听说了什么吧。夏小满暗想,如果被对方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他亲手写过信的男人,他会有什么反应?怕是会立刻告诉陈家的吧。那样的话,陈秋葵那几个不省事的哥哥一定会找上门来。于是夏小满说,我的意思是,如果远嫁,那哭嫁歌该怎么唱呢?他本想以突然想出来的玩笑转移一下对方的注意力,不想蓝文鱼依旧不为所动,叹了口气说道,哪里还流行什么哭嫁,嫁的不好也只能自己受着了。我们村有个姑娘,嫁去了新疆,前番听人说死在了路上。蓝文鱼一脸凄然。看来,夏小满的一句话勾起了此人的愧疚之情,毕竟,他为这位姑娘写过十几封信,如果不是他的妙笔生花(至少他本人应该是这样想的),陈秋葵怎么可能一去竟上了黄泉路?
竟有这种事?她一个人去的?家里都没有人陪她吗?
她是偷跑去的,怎么可能有人陪。我还帮他写过信,我是可怜她。每次她来,都是先去山里挖天麻拿来给我。蓝文鱼解释说,我女人有头风,痛起来什么也做不得。那天麻是最不好采的,要爬到崖山上去采的,有一次,她还差点给蛇咬了,从崖山上摔下来。真是可怜哪。
那她没有家人吗?听着蓝文鱼的讲述,夏小满突然生出背叛的羞耻感来,这个女人一心来投奔他,却死在了路上,而他却和另一个女人夜夜欢爱不休。而且在接到她的死讯时,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自己的被背叛大约就是报应吧。但他尽量装出一副常人应有的口吻来。
她父母早年得病死了,有三个哥哥,她那三个嫂子可是出了名的恶鸡婆,简直是豺狼的心哪。其实,她前面是有过一个相好的,那个相好的有一个磨坊。可她二嫂不愿她去过好日子,最终两人吹了灯拔了蜡……
磨坊?夏小满听着对方介绍他都知道的信息,神情有些恍惚,总想重新找个别的话题,“磨坊”二字令他不觉一怔。
怎么?蓝文鱼以为自己讲错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夏小满。夏小满也为自己的失态吃惊不小,忙说,你说磨坊,我还以为农村早就没有那种老式磨坊了,不是已经开始普及电机磨了吗?
蓝文鱼叹了口气,说,我们这里偏远,普及过来怕还得有几年吧。你知道我们村穷,除了山就是山,庄稼地又少,有时只能采点草药拿到镇里卖,换点粮油。我们家在山后有一片毛竹,一小片针叶林,但是距离镇上远,交通不便,只能等人家老板上门来收,毛竹价格低得能压死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又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的两个孩子,上学要钱,吃饭要钱,今后还要寻婆家……
是啊,千万不能像陈秋葵那样……夏小满一心想把话题扯回来,却不想犯了个大错,对方并没有提到过陈秋葵的名字,自己一大意,居然说溜了嘴。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蓝文鱼一脸惊讶。
谁?
陈秋葵啊。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省文史办的黄勋呀。夏小满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小覃告诉我的。
你还找小覃打听了?你到底是什么人?蓝文鱼站了起来,他一脸怒容,音量也提高了。
蓝文鱼同志。夏小满打定主意要把这个角色扮演下去,他可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在这僻静的乡野,政府工作人员的身份可能更具威慑力。我已经告诉你了是小覃告诉我的,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非要闹到村支书那里去不可吗?蓝文鱼一听村支书,这才软和下来。
夏小满也怕就此阻断刚获得的线索之路,正想着怎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蓝文鱼却慢慢坐下,说,好吧。是我这些天被这件事搅得心神不宁,失了分寸。我总怕陈家会把秋葵的死怪责到我身上。怕他们为了讹我,去镇派出所找人来套我的话。夏小满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原来,蓝文鱼怕的是这个,看来他对那三兄弟的提防之心不小啊,也足见那三兄弟在村里的影响力,自己隐瞒身份是明智之举。
他们有这么霸蛮吗?我看也没什么大本事,连自己的妹子都保护不了,听由几个外姓女欺负。
蓝文鱼冷笑道,你却不知道我们这样的村寨,家里都是女人做主,男主外女主内,分工明确。有时候,女的为了把持家里的经济,还有自己去外面卖草药的呢。他们这家更是出了个母老虎,在家要强,在外也一样,药老板的价都由得她定呢。夏小满听得心惊,却也吸取了教训,更加不动声色地听,他知道蓝文鱼怨恨那家人,恨不能在一个外人面前说尽他们的羞丑,以排解心头的郁愤。
那倒是件本事呢,现代花木兰啊!夏小满夸张地说。
什么花木兰,快别脏了花木兰这个名字。说她是潘金莲都是美化她。你以为是怎样的?她是拿了自己的身子换的,她换了还不算,还要拿小姑子来换,你说她是不是东西,要不,她怎么要天远地远地嫁到新疆去,我们这儿虽说又穷又远,但总归是自己的家乡呀……
蓝文鱼越说越激动,夏小满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他在想,为什么这两件事那个女人全都知道!她到底是谁,要么是陈秋葵的魂魄转到了她身上,要么就是陈秋葵连这些都告诉了她,对在火车上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人?据观察,他觉得蓝文鱼始终对陈秋葵的遭遇报以同情,不像是那种唯利是图之人,于是决定冒险赌一把。他将门关上,压低声音说,蓝大哥,实话告诉你,我是夏小满。
听到这个名字,蓝文鱼惊呆了,连说了几个难怪得。夏小满于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蓝文鱼,只是没有告诉他,自己对骗他的那个女人爱得有多深,他觉得这等于是在亵渎已经死去的陈秋葵。蓝文鱼听后唏嘘不止,但也一头雾水,你说有个女人冒充秋葵去和你结婚,竟有这种事?而且,这女人还知道秋葵很多事,不,秋葵不可能去和别人说那些丑事。被镇上收中药的畜生强奸后,她想死,喝农药,人虽然没死,却留下了病根。那真是,跟变了个人似的,在她心里这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事,怎么可能拿出去跟火车上的人讲。那个马菊花打信过来做媒,她才又看到了希望。
陈秋葵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有没有下巴上长着一粒美人痣的。
你们叫那美人痣?我们这边都说是圣人痣呢,百年才会出那么一个呢。蓝文鱼沉吟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来,他抚着下巴,一边沉思一边自语,那不可能啊。他对蓝文鱼说,陈秋葵有个妹妹,但是出娘胎没多久就送了人。说是送人,其实是养不起,卖掉了,我那时不在这边,没见过那女娃,但我听说那女娃是因为下巴上的圣人痣,所以卖了个极好的价钱,够乡下人买三头大牯牛呢。陈家就只买了两头大牯牛,后来就弄了不少水田,家境才渐渐富裕了,否则哪能为三个儿子都娶上老婆呢?也许是因此悖德,两口子早早就咳累而死,只可怜了那秋葵妹子啊。
那女娃被卖给了什么人家,你知道吗?
听说是省里一个生意人,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问问,问问秋葵的七叔公,他是他们那一辈里最后一个了,是秋葵他爸爸陈德胜的亲叔叔,说是叔叔,倒和他这个侄娃同龄,当年他做了那娃娃的保山,保山你知道是啥吧?就是怕娃娃养不大,找个身体旺健的当靠山,邪祟魍魉什么的要作怪也要先过他这关。明天我就去问问他。你就在屋里呆着,哪儿也别去,千万不能漏了风声给那三兄弟。我看你也是个实诚人,上当受了骗,还不忘过来瞅一眼生养秋葵的地方。说完,蓝文鱼落下泪来,他抹了把眼泪,又说,哎,想那秋葵,只说是意外跌落站台,恰好撞上进站的火车……听说,那边人家久等亲属不去认领,说是怕坏了,已经烧了,火化了,催着家里的人去领……能否魂归故里,只能看她造化了。
8
第二天中午,打听完消息的蓝文鱼急匆匆赶了回来,他是坐小覃的车回来的,一回来,他就走进夏小满歇脚的房间,将门关上,说,真是问对人了。你这趟真是没白来,所以人还是要讲情义的。七叔公说,那个女娃被送给了省城一个姓廖的人家。因为是女娃的保山,他那时也豪强,执意不让卖,所以卖那天他没出面,人家也不认得他,他就跟了抱走娃的那对夫妇上了车。当时就想着瞅机会把娃偷过来,可一直没机会。他一直跟到省城,才知道那家是做百货批发的,就住在秀水大街一带。他就把地址记下来,想着等到时候有钱了,就让侄娃把这孙娃再买回来。蓝文鱼苦笑道,可惜啊,七叔公说,他这辈子也就进过那一回省城。一转眼,人也老了,也没那个雄心壮志了。哎!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那家搬了没搬。就是这些了。
夏小满连声感谢蓝文鱼。他将地址记在一张纸上,塞进包里。
你得赶紧走了,村支书知道你来了,是小覃告诉他的,说是省文史办来了人。蓝文鱼笑着说,难怪你打他们的招牌,一听省城来人,村支书跑得比兔子都快,还安排人去弄野味呢,这会儿怕是快到了,你赶紧走吧,省得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我已经给小覃讲好了,让他直接把你送到镇上。
听到这里,夏小满赶紧收拾了包,跟着蓝文鱼走出门来,上车前,他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蓝文鱼,蓝文鱼先是意外,后来又伸出一双大手,捏了捏夏小满的双臂,以示男人之间的情义。
在蓝文鱼的嘱咐下,小覃走了后山另一条路,所以路上并没有遇见村支书,这让夏小满多少松了口气。
得知女人有可能是陈秋葵的妹妹,夏小满多少感到有些意外,他无法相信她居然会杀了自己的亲姐姐,只为了去偏远的西部,利用自己的色相骗得几万元钱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人心就太可怕了。但是他相信,在与她短短二十多天的云端的日子里,自己真切地触摸到她的真情,她幸福的呢喃、她略带伤感的舞蹈、她把自己关在房间熬过经期的安静,不是做作,而是迸发自内心的爱火,她的任性不是矫饰,是真性情,直到现在,他都能真切感受到那饱满的爱意。但是,在去那个地址找到她之前,他觉得自己该去做另一件事,那就是领取陈秋葵的骨灰。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陈秋葵是他的妻子,不管这其中因为多么复杂的原因,导致他们失之交臂,但他们始终在相互靠近,或者试图相互靠近,从那些信件中,他能感触得到她的焦虑、她的隐忍、悲伤和表达爱意的矜持,但这后面却是一份对命运的不断抗争。他无法想象,当压榨与羞辱已经日常化的她,还要心怀美好,并透过一个代写书信的男子,表达对另一个陌生男子的情感渴望时,需要逾越多少业已形成的道德与耻感的篱笆,她是个可敬的女子,因为可敬,他觉得在心灵上又与她靠近了一些,他们通过信,他用平淡的口吻为她描述西部小城的美丽、宁静和深邃,她则用公文般、甚至八股化的语言,艰难地表白她对与他一同生活的向往。
夏小满以陈秋葵丈夫的名义,开始了申领陈秋葵骨灰的工作,为了证明自己确为死者丈夫,他不得不向金永泰发电报求助,当证明终于开来之后,他领到了一张证明,上面写着那个陈放无人认领骨灰的地址,他辗转找到了这个地址。那是一个冷清的大院子,像是某个机构的后院,他走进楼里,上到二楼,找到写有移交处几个字的办公室,见办公室外的走廊靠窗台处站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他,正瞅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发愣,他原本想问问是不是在这里办理骨灰领取手续,又觉得太冒昧,干脆直接跨进了办公室。他向桌子后面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明来意,并出示了那张证明,那人瞟了一眼证明,又看了看他,说,哦,那你们一起去领吧,你们应该是亲戚吧?他望了一眼夏小满身后,看见没人,便朝走廊里叫了一声,陈秋葵的妹妹,你进来。
夏小满惊出一身汗来。怎么会是她呢?顿时愣在了那里,两秒钟后,那个女人走了进来,站在窗边的女人,但不是她。两人互相看着,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你们不是亲戚吗?不认识吗?办事员也觉得奇怪,怎么两个人见了跟陌生人一样?
我是陈秋葵的丈夫夏小满。夏小满只能这样介绍自己了。那女人微微皱了皱眉,说,哦,我们没见过面,我姐姐是嫁到新疆去的,还没见过姐夫呢。
难怪。办事员说着,离开办公桌,将他们带到楼外一个类似仓库的地方,将门打开,对夏小满说,应该在第三层上,你自己进去取吧。
夏小满知道但凡常人对这样的地方总是心存畏惧,生怕沾染上什么,他也不予怪罪,走进去,找到写有陈秋葵几个字的简陋木盒子,捧着走了出来。
办事员双手合十,冲着骨灰盒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行礼,又小声念叨了几声,这才离开。
其间,那个自称陈秋葵妹妹的女人始终一言不发,见拿到了骨灰,她又默默向院外走去。夏小满一直跟着她,到了外面,又走了一段路,夏小满终于忍不住了,问,你不是陈秋葵的妹妹,你是谁?
那你是谁?你真的是夏小满吗?你怎么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她在哪里?女人面色凄然,哽咽着落下泪来。她身材娇小瘦弱,但目光中有一股庄严的气势。
我当然是夏小满。你问的她是谁?你究竟是陈秋葵的什么人?
我是陈秋葵。去跟你结婚的那个,是我妹妹。我妹妹她还好吧?她几乎不敢看夏小满的脸,因为这里牵扯着一桩欺骗。
夏小满糊涂了,问,你是陈秋葵,那这盒子里的又是谁?
我不知道。一个同样苦命的人吧,我只是看见报纸上登着她的消息,说她是我们村的那个陈秋葵,准备去新疆,然后出了意外,她的家人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不愿来领她的骨灰。我想,给他们知道我已经死了也好,大家都干净。今天我就是来拜一拜这个可怜的亡魂,给她找个好地方,埋了。
你说和我结婚的那个是你妹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秋葵面带愧色,微笑着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茶社吧,那里清静。夏小满跟着她到了一处茶馆,侍者提来茶水茶具,又端来一碟点心就离开了。陈秋葵为夏小满倒上茶,说,真抱歉,按说我们已经是亲戚了,应该把你领到家里去,可是我在给人当保姆,实在不方便领你过去。
没关系,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可是你怎么会来领她的或者应该说是我的骨灰?
我去了你们村,见到了蓝文鱼,他告诉我你意外身故,你的几位哥哥都不愿来领骨灰,于是我就过来了。
你真是个好人,我没看错。陈秋葵说,可是,你怎么会到我们村去?是妹妹她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和妹妹换婚的事?夏小满自觉身份尴尬,但也顾不得许多了。
好吧,希望你不会责怪我。陈秋葵喝了口茶,定了定神,说,我们通过几封信,我知道你是个踏实的好男人。可是,我配不上你,我身体有病。而我妹妹……陈秋葵突然像鹿科动物受到惊吓般地转过脖颈,看了看关紧的门,慌乱而又充满哀求地说,你不会是来调查我妹妹的人品的吧,我知道你为人谨慎,而她又太活泼、任性。
她很好,只是不肯告诉我,她究竟是谁。你知道,她依然用的是你的名字。
这不怪他,那是我们事前商量好的,以免引起误会。而且,我不会出现在你们的亲属名单上。就像……她神情肃穆而又哀怜地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骨灰盒,说,如果不是今天碰到,我这辈子恐怕也不可能见到你。她的目光中有仰慕,但又很快恢复应有的神态,说,这不怪她。
那么你妹妹她叫什么,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夏小满觉得说这句话自己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话说完整,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很高兴妹妹并没有杀死姐姐,但是妹妹却挪用了姐姐的名义和已经是自己丈夫的钱,然后逃之夭夭了,难道这也在姐妹俩的计划中吗?
我妹妹叫陈天慈。她自小被我父母送给了省城一个姓廖的生意人,我七叔公说,其实是卖给人家的。这家的两口子爱她、宠她,因为她的下颌上长了一粒圣人痣,他们指望着她能像圣人那样令家业兴盛、财源广进。那些年他们还真是发达了,可是后来就不行了,先是女的在外面有了人,被男的知道了,男的为了报复,就开始花天酒地地挥霍家产。那时节,我妹妹因为人长得漂亮,又有才气,考上了艺术院校。有一天,她放假回家,撞见养父和三个裸女一起打牌。看见她,她养父居然醉醺醺地叫她一起玩,还向人介绍,这是我们家的女圣人呢,是我们当年花了多少多少钱从一个穷乡僻壤买来的,专门保佑我在生意场上战无不胜。看看,现在你老爸情场上也是常胜将军,一个顶仨。我妹妹这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冲出家门,但却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在大街上晃荡。没想到,她养母找到了她,把她领回了家。她不知道,一个天大的陷阱正在等着她。那天夜里,她养父侵犯了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庭,养母做出贤良淑德的姿态,那就是让养女做丈夫的美妾,给廖家留个后。她还去帮天慈办了退学手续,专门买了套大房子,三人一起居住。就在那姓廖的正在做一妻一妾美梦的时候,天慈上艺术院校之前的一个追求者,将这两口子杀死在了豪宅内。作为从犯,我妹妹被判了五年,尽管她什么也没做。我是通过我七叔公知道我妹妹养父母家的地址的,有了去新疆的打算后,我怕再也见不到这个妹妹,所以想见见她,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几经打听,我找到了已经出狱的妹妹。
她过得糟糕极了,整天和一群不三不四以及一些所谓的艺术家混在一起,还经常饿肚子。找到她之后,我们花了很长时间相互倾述,说一说,哭一哭。我就想,我不能就这样抛下妹妹一个人走。后来,我就想到让她去新疆,她漂亮、热情、精力十足,会是个好妻子。我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为她赶制了一套嫁衣,你知道,也是想给她留个念想。我就这样做了这个决定,但我不后悔。因为我也是打心眼里希望你好,希望你幸福。你是个好人,你一定能照顾好她,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陈秋葵满含眼泪的叙述,令夏小满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坐在那里,静静聆听。
到了新疆后,她还曾给我写过一封信,她在信中说,姐姐,我陷入了爱河,我爱小满,我要给他生一个男小满一个女小满,再生个小小满,一屋子小满,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看我们。但是,你叫陈月慈,我叫陈秋葵,就这么说定喽。
陈秋葵微笑起来,一脸幸福的样子。她说,你们很相爱,这让我很高兴。
你不知道,我是来找她的。她拿了我的钱,跑了。夏小满说,他空望着桌子,茶早已经凉了,他一口也没喝。
怎么会?你逼她做她不愿做的事了吗?陈秋葵第一次露出质疑的表情。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个。
也许吧,你这样说着,我想起来了,婚礼头两天,我告诉她有个熟人来看她。
熟人?那只有马菊花啊,她不是得病去世了吗?
是马菊花的姐姐马梅花。
原来是这样。她怕被戳穿,所以才跑了?
夏小满冷笑道,没那么简单,听说她还有个男人,你认得吗?是个大高个儿。他平视着陈秋葵,希望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任何一丝异样。
陈秋葵想了一会儿,最后说,我听月慈说,为她杀人的那个,个子很高,可他还在监狱里,还得关很多年。
说不定真的是他,这个高个子曾出现在火车站,还有纽根林斯。
那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天天都在发生,比如我们今天的相遇,原本也是最最不可能的事啊。
9
通过金永泰的战友,夏小满得知,那个高个子,叫做易水寒的犯人已经出狱了,因为严重的精神疾患,他被送进了一家精神康复中心做治疗,大约家里也是有一些背景的缘故,他的材料几乎处于半保密状态,所以具体在哪家康复中心并不清楚。金永泰的战友,好容易才查到哪家康复中心的名字,但是易水寒已经在两个月前就从康复中心逃脱了。查到这些情况后,夏小满又约了陈秋葵在那家茶馆见面。
他们肯定在一起。夏小满忧心忡忡地说。她欺骗了我。
她不会。陈秋葵说,我了解她。这是我那天说到的信。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夏小满。夏小满接过信封,发现那的确是发自纽根林斯的一封信,发出时间是他们婚前的第五天。他打开信,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笔迹,娟秀、端正。他像是拿到一封情书似的,心情异常激动。
亲爱的姐姐:你是我的天使,你把他带到了我的生命中。小满,哦,我是多么热爱这个名字,我爱他爱得发狂。我是多么快乐啊,每时每刻,我爱他,也爱他的女儿,尽管她有点像小不点女巫,可是,她完美极了。什么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要给他生个男小满,再生个女小满,最后再生个小小满,一屋子小满。到时候,你一定要来看我们。但是,我还是陈秋葵,而你是陈天慈。对不起,就当是满足妹妹的小小虚荣吧……
夏小满看完,又看了一遍,眼前迷茫一片,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失神地说,我还一直在怀疑她,从心里恨她、鄙视她,恨不能……
你觉得这是一个行骗者会写给自己姐姐的信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我今天拿给你看吗?可她觉得这辈子你都有可能不知道我的存在。
也许,那个易水寒让她改变了主意,你知道,那样的人是有这样的诱惑力的。
一个精神病吗?她只会怕他的。陈秋葵将信拿过去,又看了一遍,说,我看到的是一个陷入爱情的女人最赤裸裸的情话,甚至我看了都脸红心跳。但是,我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你来看。她指着心上的一行字,用孩子朗读的语调硬生生地念出来,显得特别不自然,正是这不自然,让夏小满意识到了什么,他于是去看那纸上的字。
是这里,突然冒出来的,什么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后面用了两个省略号?也许,她知道危险在逼近,就像是在两个省略号之后,才能与你幸福相守。省略号是代表省略掉的东西对吗?
是的,省略掉的话语、故事。夏小满说,那个人会画画对吗?
易水寒是个画家,似乎就是因为画画才爱上我妹妹的,他画了很多她的肖像,她是他的女神。但是,却又用刀子在她背上划了两下。
夏小满心里像被东西刺了一下,她想起陈天慈曾经以咬他脖颈的方式,让他承诺。他说,他们应该还是有某种联系的,夏小满分析道,你知道……天慈的性格,她说话的方式、用词,完全像一位……画家?我是说,因为欣赏,所以才会不自觉地模仿。画家……那家伙是个危险人物,也许他威胁她,要把她爱的一切全部抹掉,就像用画笔抹掉不喜欢的部分,甚至可以假设,他威胁要杀了我和我的女儿。他曾经那样干过,他杀了伤害天慈的那对猪狗不如的男女,那么,也可能有一天威胁天慈,离开她爱的人去爱他。也许,甚至连站台上那个女人都是他杀的,以某种理由,比如为她画一幅肖像这样的理由,诱使这个女人穿上天慈的嫁衣,站在车厢门口,将她推下去。我见过那幅画,我想,天慈的影像之所以模糊,是因为她站在另一扇门的后面,门上的玻璃让她的影像印在了最前面,当时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易水寒和那个女人,当时,我还错以为那就是天慈杀掉你的场景呢。
陈秋葵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画?谁画的画?
我女儿君君。天慈说她是小不点女巫,是有理由的,她在还没有见过天慈的情况下,就把她画了出来,当你妹妹拿到那个见面礼时,简直都惊呆了。夏小满自豪地笑了笑,看来有的人注定是要成为一家人的。所以,那个女人的死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易水寒的一次杰作,一次对天慈的直接威胁。
陈秋葵惊讶地捂住了嘴。他会杀了她吗?
不,是他抢走了她,他逼迫她离开我,而且在我说了马梅花要参加我们婚礼的这个最恰当的时候。她害怕了。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保护自己,这才拿了我的钱,和那男的一走了之。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我吓跑了她。夏小满一边说一边想,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他说,我想我知道天慈在哪里了。他说,北京223院艺术街猫了个猫。
10
当警方与精神康复中心的人出现在易水寒面前时,易水寒却将目光准确地指向了正站在街对面的夏小满。当时,易水寒正坐在门外写生,他身后的门紧闭着,正是一个抓捕的好机会。易水寒却出人意料地朝夏小满冲过去。举着那把匕首一样的画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夏小满。这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那是一条步行街,所以,路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慢他的脚步,转眼间,他就来到夏小满跟前。
就在夏小满准备迎战时,一枚细小的梭镖刺入易水寒的后颈。那是用来对付突然发狂的精神病患的。易水寒一直跑到夏小满跟前,他慢慢倒下,以至于夏小满不得不单腿着地,抱住他,就像在稳住一只装满小麦的麻袋,两个男人互望着,就像在对望镜中的自己。易水寒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飘飞如帜的头发遮没了他半张脸。他盯着夏小满。夏小满却将目光转向对面打开的门。他看见门里的女人正好望过来,静静地望着他,整个世界不复存在。
在陈天慈的供词中,易水寒对火车上那个女崇拜者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只要敢穿上这件嫁衣,我就一定娶你。那个迷失在萧红式困局中的失意女人说,好。她穿上。他牵着她的手,他们一起走向车门,就好像陈天慈只是婚礼上隐形的客人。他们站在那儿,当另一辆车呼啸着进站时,他熟练地打开原本应该锁闭的左门,将女人推了出去。至于易水寒是怎么拿到门钥匙的,就永远是个谜了。那是一瞬间的事,到易水寒重新关好车门,耗时不足一分钟,就好像演习过一百遍一样。你已经死了。易水寒说。接着,他拉起惊呆了的陈天慈一起从正常打开的右门下车,迎着拥挤着上车的人流向前走去,没有人看到他推那个女人下车。这时,火车拉响了汽笛,久等的人们惊慌失措,背着大包小裹奋力向前冲,陈天慈挤进那些人,易水寒抓不住她,她被卷裹着回到了车上。然而,易水寒最终还是追到了纽根林斯,为了彻底和他说清楚,他们在旷野里大吵大闹,不欢而散。易水寒又潜入夏家,伺机报复。最终,她只能选择跟他一起逃亡。
当夏小满与陈天慈重返纽根林斯时,他们去金永泰那里接回了君君,并意外地领回了修理一新的摩托车。告别金永泰夫妇,一家三口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照相馆。
照相馆的吕师傅见了他们直抱怨,说他们怎么过了大半年才来取,要知道,这三张结婚照是他这辈子拍摄的最得意的经典之作,无论是焦平面和主光轴的垂直程度、焦平面本身的平整性、快门振动、调焦精度还是会对成像,都完美无缺。
是啊,就像是一封情书。夏小满说,陈天慈微笑着看了一眼君君。
什么情书?吕师傅不解地看着他们。
每张照片都是光与影的完美情书。夏小满捧起已经封裱好的相框。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陈天慈望着夏小满,说,甚至是包括里面的尘土。
直到一家三口离开,吕师傅还在仔细琢磨这句话。
责任编辑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