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继先
生死纠缠
姜继先
我又一次被女儿娟雯送进了医院,我就知道,这一次,我离死不远了,很可能,就像从房里走到院里,只隔着一道门槛儿,仅有一步之遥。对于死亡的即将降临,我一点也不怕,反而,还满心欢喜,就像一只瘦鸟看到了一只肥胖的虫子似的。只是,心口的疼痛,严重影响了喜悦的表露。
我是一个瘫痪病人。自从一次意外跌倒,致使严重脑梗塞,我就像一坨煮得烂熟的肉,瘫躺在了床上,再也没有起来。兴许,在“煮”时,右手搭在了锅沿上,没被“煮”着,还能笨拙地活动之外,身体的其它部位,全都不能动了,甚至连话也说不成了。人成了这个球样子,其实,只能叫“活着”,用一句文词说,叫苟延残喘。这样“活着”,说白了,已没有太大的意思,所以,近十年来,我的心就如烧透了的冷灰,情绪十分低落,不论任何事情,都难以让我激动起来。
这天,我却激动了一番。这番激动,是因为哈尔托热农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场庆活动。
哈尔托热,一个听上去总是让人犯糊涂的叫法。其实,这只是我们汉人的糊涂。这是蒙古语,意思是“黑树窝子”——让汉话一解释,哈尔托热就不再莫名其妙,倒是显出了几分特别来,有了亲近感。哈尔托热是黑树窝子,并不是说这个地方就生长了多少树木,它的实际情况,与称呼反差太大,如同晴日与阴夜的对比。当年,我们一帮人,来到哈尔托热,没有见到一棵树木,甚至连一棵草也没见着,看到的只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地。我们就是在这连鬼都不愿来的地方,像毛驴子一样出力流汗,扒开雪窝建起地窝子、挖开戈壁滩引来雪水、刨开盐碱地开荒植树,硬是把荒滩野地,建成了一个农场,就像洗净了身子、修剪了毛发,换上新衣裳,把一个乞儿变成了英俊后生。2005年,哈尔托热农场建起了一个陈列馆,馆内陈列了许多老物件,像木犁铧、纺绳架、抬把子、坎土曼、木耧、木锨、铁砧、马灯等,摆放了整整一屋子。馆建好后,有一天,娟雯告诉我,农场建了陈列馆,我听后,把头摇得跟种牛的卵蛋似的,说它爱建什么建什么,跟我连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自从我上了年纪,特别是瘫痪之后,我就变得十分乖张,动不动就发火,老爱冲人,很多时候已是不近情理了。我心里明白,这样不好,可是没办法,我确实变成了这副德行。我说得话,其实发不出准确的音,在别人听来只是一阵瞎唔唔,娟雯侍候我多年,她能明白我的意思,见我对农场建陈列馆极度蔑视和不屑,笑了笑,又告诉我,陈列馆里展出了我的照片,名字上了“英模墙”,这才引起了我的兴趣,让娟雯推着,参观了陈列馆。那些老旧物件,丝毫没有吸引我,当我面对装饰凝重的“英模墙”时,思绪一下子凝固了,好长时间才回过劲来。我认真地数了一下英模的名字,共有八十三个,其中有三名烈士、两名全国劳模、十九名兵团劳模、八名自治区劳模、四十一名师劳模,还有七名一等功获得者。我的名字和照片,果然威风凛凛地写在、挂在“英模墙”上,处在师劳模的第二十八名和一等功的第五名。看到自己的名字和照片,我鼻子一酸,泪就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我都老成这样了,还瘫了,怎么还要流泪?一时间,我为我的泪水感到了羞耻。这种少有的激动,在农场庆典时,再次发生,并且激动得有点过火,又一次让我羞愧不已。
我的激动也许与季节有关。这是一个夏天。夏天,对于我这样一个形同朽木的废人来说,确实不受欢迎,气温上升持续居高,树木繁茂着意张扬,百花怒放肆意炫耀,庄稼通过风发出沙沙响声,把各自的肥沃进行着无节制述说,一切都像头发情的公牛,显得精力旺盛,蓬勃盎然,而我却日渐老迈。尽管我老朽无比,却没能经得住夏季的撩拨和逗弄,似乎也有一股气在心中升起,在剃短了头发,刮尽了胡须,把洗净的夏衣穿在身上,确实比其它季节精神了许多。在这种情况下,农场领导来邀请我参加庆典活动,在主席台就座时,我竟然十分的通情达理,没有给他们发火,爽快地答应了。
这次场庆,农场做了精心的策划、准备。庆典开始,一群白鸽放飞蓝天后,由各连队、各单位组成的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威武雄壮地依次走过主席台。入场式结束后,少年儿童花束队、腰鼓队、老年秧歌队进行了表演,民兵应急营的民兵演示了会操,之后,农场政委开始讲话,厚厚的一沓纸,念得声情并茂,当政委在回顾光荣历史时,不知是哪一句话,像一个石子投入池塘中,激起水花来,惹活了我的情绪,又开始流泪。
各级领导和农场老人坐在主席台上,几千名职工和观众站在广场之上,我知道,我的以泪洗面,有可能成为笑柄。我努力地控制自己,谁知道,越控制反而泪流得更凶,就像是按压弹簧,使得力越大反弹得越强,最终,如同万千溪流汇集于一处,冲破堤岸,我的哭声也奔涌而出,还用那只还能动弹的右手不停地拍打着桌台。就像浑厚的唢呐声,我的哭声漫天飞扬,引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向我看来,并且影响到政委念稿子,也停下来,扭头向我观看。这个时候,站在台下人群中的娟雯,赶紧一路碎步小跑,冲到主席台上,像安抚一个奶孩子一样,一边劝慰我,一边拿起摆在桌台上的湿巾,为我擦泪、拍打后背。我的心里跟明镜一样,必须赶紧止住哭声,要不,就要搅乱场庆活动。心里越急越达不到效果,娟雯的劝慰和拍打,仿佛又给“弹簧”加了力,我始终没能控制住情绪。这个时候,台上台下全场的人,都像长脖鹅似的,伸着头、拧着头、歪着头看我,同时夹杂着尖酸议论和刻薄嘻笑。这些人中,不包括农场宣传干事,那个长了双一大一小极不对称眼睛的青年,觉着这可能成为一条好的新闻,在娟雯为我不停擦泪时,让照像机镜头,暂时离开了农场政委,跑过来对准了我,按起快门。说来也怪,当“卡擦卡擦”的照像声传出后,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止住了,然后,我又深呼了几口气,平静下来。政委见我不再有异动,才又念起稿子。可以肯定地说,我的放声嚎哭,严重影响了政委的思绪,一时记不起刚才是念到哪停下的,只好从处在最上面的稿页念起,我听了出来,有很大一段,是在重复。
说我的激动太过火,我的哭声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发生在后面的事情。政委终于把讲话稿念完,接下来一个议程,是为在主席台就座的老军垦颁发“屯垦戍边”奖章。作为主持人的农场场长,宣布了这个议程后,场内立即响起了欢快的乐曲声,伴着乐曲,十几名少先队员,胸佩鲜艳的红领巾,手捧鲜花,像小鸟一样,来到主席台前,满脸笑意地向我们老军垦行了队礼,为我们敬献鲜花。孩子们的笑脸让我欣喜,自知为老当尊,一时间,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瘫痪病人,想站起身来,接受来自全农场的尊重和敬意,也就是这时,我一用力,更为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自从病了以后,我就大小便失禁,且经常性地拉稀屎。为了防止在会场上出丑,在临来会场之前,娟雯把我扶到卫生间,解净了大小便。谁知,就在长了一张圆脸的小姑娘,把鲜花递向我时,我下意识的用力,导致一个响屁破门而出,伴着屁声,一股稀屎也冲了出来,顺着大腿流,同时,膀胱也跟着吃紧,没能夹住,尿了一裤子。一时间,腥骚臭气充斥在主席台上,并四处漫延。这事的突然发生,让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愣起神来,面前的圆脸姑娘把鲜花在我面前举了很久,我都没有意识去接过来。当时,很多人只是闻到了浓厚腥臭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及时接过鲜花,依旧傻愣愣地坐着,让人觉得十分怪异。这个情况的出现,也只有娟雯知晓发生了什么,再次向主席台跑来,这次是推着轮椅跑来的,到我跟前,去搀抱我,想把我弄到轮椅上。当我被娟雯用力抱起,人们才明白腥臭味的来源。大家明白发生的事后,有几个人过来帮忙,把我架到轮椅上,娟雯赶紧推起我,向家中而去。一路上,作为自罚,我用右手不停地打着自己的老脸。
娟雯把我推到楼前,背起上楼。家在二楼,尽管很快就到了,我还是感觉到了娟雯背我的吃力。到家后,娟雯脱掉我弄脏了的衣裤,为我洗净身子,换上干净衣裳,把我推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让我看,要去卫生间洗衣裤,我却唔唔哇哇地不停地大叫,表示不愿看电视。娟雯返回身,照顾我在床上躺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时间,一直到夕阳西下,我的情绪都没有平复下来。在场庆现场,我又是嚎哭、又是把屎尿拉在裤裆里,把人丢得大得没了边,羞愧、懊丧、自责就像是苇叶,把我当成一把米,包裹成了一只粽子。午饭时,娟雯叫我起来吃饭,我又大叫起来,说还吃什么饭,饿死了就不用丢人了。娟雯知道我的心情沮丧,也没有强求,随我去了。晚饭时,娟雯又来叫我,我故伎重演,叫喊得更凶了,要死要活,拒绝吃饭。这次,娟雯没有任由我的性子,也冒了火,高声对我说,就是死也得把饭吃了,别到头来,你饿着肚子咽气,反让我落下个不孝的名声。这些年来,也只有娟雯的话我能听进去,便没有再犟,由娟雯扶抱到轮椅上,吃了几口。
傍晚后,娟雯要把我推出去透透气,以缓解我的烦闷,我不想出门,是娟雯强行把我背下楼的。这许多年来,在夏日的傍晚,只要没有别的大事,娟雯总是要推我出门,沿着场部门前的柏油公路,一直推我到国道边。这条路有七八百米长,并且是个慢上坡,一去一回,大约需要一个小时。这日,娟雯推着我,缓着步子走,边走边和我说话,我不能接应她的话,她依然不停地说着。尽管是傍晚,天气凉爽下来,但把我推到国道边时,娟雯还是出了一身细汗。她正准备坐在路边休息一会,这时,起风了,伴着风头,西天处有大片乌云集聚,可能要下雨,娟雯便不敢再停留,推起我向家返回。雨说下就下,娟雯推着我没走到两百米,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这条路熟,四周的景物也熟,娟雯知道,离公路边不远,有一个外号叫乔二蛋的人,种了几十亩西瓜,在瓜地边搭了一个瓜棚,情急之中,娟雯没敢多想,便推着我奔向瓜棚。这个时候,乔二蛋不在瓜地里,是他老婆余碧翠在瓜棚里守着,见娟雯推着我向瓜棚跑,余碧翠赶忙跑出瓜棚,迎接我们,和娟雯一道,把我推进了瓜棚里。瓜棚里卧着一条黑狗,是余二蛋养来帮着看瓜的,在娟雯和余碧翠忙着为我抖身上的雨水时,黑狗突然站起来,对着我怒叫。它的叫声,让余碧翠十分生气,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它唔唔了两声,不再叫了,却瞪着眼睛怒视我,显然,是把主人对它的惩罚产生的怨恨,记在了我的身上。
雨是雷阵雨,呼呼拉拉地下了一阵后,立即就停了下来。稍待了一会,娟雯要推我走,却被余碧翠拦住了,非要摘几个瓜让带回去,说是用来孝敬我。娟雯推辞,却没有推掉,被她拉着,出了瓜棚,进到了瓜地中。余碧翠拉着娟雯边走边说,今年,他家乔二蛋种了一个新品种,皮薄、瓤沙、甘甜,种在瓜地西北角处,一定要摘几个,让我尝尝。两人拉扯着边走边说,渐渐走远了。就在这个时候,那条黑狗又站了起来,摇着头盯着我看,好像在说,看我收拾你。黑狗报仇的心思,是以凶狠的叫声来表现的。看到狗的凶恶样子,我不由产生了胆怯,挥起右手,想把它轰开,谁知,我张扬起右手,非但没有轰走黑狗,似乎把它惹得更为恼怒,叫声更为强烈,还做出向我扑来的架势,我赶紧用右手用力移动轮椅,想躲一躲,没想到,却把轮椅弄翻了,我一头栽在了瓜棚里,而能够动弹的右手,正好压在了身下,喊也喊不出声,动又动不得,于是,我只好像一只被缚住的鸡,静静地躺在地上。我突然跌倒,把黑狗吓了一下,猛地窜到瓜棚外。停了好一会,黑狗见我的跌倒并没有产生危险,并且准确地判断出,我是一个废人,不可能对它造成伤害,便显得有恃无恐,不紧不慢地走进棚内,对着我闻了起来,从头到脚闻了个遍后,又走到我的头脸处,伸出血红的长舌,舔了起来。它从我的额头舔起,舔了眼,舔了鼻、舔了嘴,把我的整张脸仔仔细细舔了个遍后,然后,翘起后腿,对着我的脸撒了一泡腥热的狗尿。
连条赖皮狗都欺负我——在黑狗舔我的脸时,恼恨就像是一把小刀,一寸寸地刮着我,我的心就开始一阵阵紧缩,当狗尿水柱般滋到我脸上时,我紧缩的心像是被利锥刺穿,剧烈地疼痛起来……
娟雯一直后悔不已。我在医院里安顿下来后,她一直唠叨着一句话,我要是不离开就好了。
其实,那天在瓜棚中避雨,娟雯被余碧翠硬拉去摘西瓜,没走多远,她们就听到了黑狗的叫声。娟雯担心我,想返回瓜棚,余碧翠却说,没事,这条狗看上去凶,其实胆子很小,不敢真咬人,它不会把蒲叔怎样的。正如余碧翠所说,黑狗的胆子确实不太大,它对我进行欺侮后,坐在我面前,歪着头看我,似乎是想看看我被尿了之后的反应,可我并没有什么反应,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便知道惹了大祸,像是后悔似的,唔唔唔地沉吟了两声,撒腿跑掉了,躲藏起来,等娟雯和余碧翠每人抱了两个大西瓜返回瓜棚时,黑狗早已不见了踪影。
娟雯看到我趴在地上,眼睛翻白,口吐白沫,脸憋得青紫,知道大事不好,下意识地丢掉了西瓜,西瓜落地后,发出两声脆响,被摔得四分五裂,鲜红的瓜汁洇红了一片土地。娟雯不顾一切地向我奔来,余碧翠也紧随着,跑到我跟前,想把我扶起来,却被娟雯高声喝住。娟雯是护士,深知我现下状况的危险性,当时,娟雯显得非常镇定,并没有及时把我扶起,而是轻缓地为我翻了个身,让我处于躺姿后,便给农场医院打电话,让派救护车来救我。救护车是在十几分钟赶到的。当时,乔二蛋也正骑着摩托车,往瓜地赶,见救护车一路飞奔拐进了瓜地,也惊了一下,以为是他老婆出了啥事,一拧油门,紧随着救护车驰进了瓜地,到瓜棚处一看,见余碧翠好好的,没有出事,才长出了一口气,再一看,见我在地上躺着,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赶紧上前问余碧翠发生了什么,余碧翠简单地向他说了一下情况,引发了他的二劲,对余碧翠破口大骂,臭×婆娘,为了几个烂瓜,怎么就能把老爷子丢下不管?要是老爷子有个好歹,我看你他妈的怎么交待?大家知道他的二杆子脾气,都没有理会他,忙着要把我抬到担架上,见此景,他也住了口,上前搭手,帮着把我塞进了救护车。救护车开动后,乔二蛋也把摩托车发动着,随着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经过一番抢救,我终于稳定了下来,只是心口的痛疼在加剧,忍不住,开始有一声没一声地喊叫。做了心电图检查后,心电图医师表现得很神秘,收起仪器,悄声把娟雯叫出了急救室。当时,我虽然处在剧烈疼痛中,但他们的有意遮掩,还是引起了我的好奇,那一刻,我忍痛停下喊叫,静心倾听,尽管他们的声音很小,还是让我准确地扑捉到了,医师对娟雯说,情况不好,心肌大面积梗死,只能维持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知道了我很快就会死了。近十年了,病魔的绞缠,让我已经受够了,也就是在这时,我痉挛疼痛的心,充满了欢喜,渴盼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更何况,我历经了数次死亡,对于命归黄土,一点也不惧怕。
我经历的第一次死亡,还是在我刚出生之时。我自小生长在一个叫蒲家店的村庄。我不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谁,但我知道,他们不是蒲家店的人。那还是在八十年前一个深秋的黄昏,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头,和一个同样是蓬头垢面的少妇,来到了蒲家店。他们是父女俩,因为什么来到这里,没有人知晓,也许是家乡受灾逃荒而来,也许是行乞讨口路经这里,还有可能是因故寻找女儿的男人走到这里。不管因为什么,反正,这父女俩在那个秋雨飘飞的日子,于黄昏里走到了蒲家店的地界。雨虽下得不大,但冷意肆意,他们急于要找一个避雨的地方,慌不择路之中,他们来到了村南的一段残墙根下。那时,女儿怀有身孕,兴许是焦急与跑动了胎气,刚跑到残墙处,肚子就开始痛起来,她要生产。这个地方,离村庄还有一里多地,无论如何是走不到村里去了,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只好让女儿在墙根下躺下,于细雨中开始分娩。过程并不长久,只花了三袋烟的工夫,婴儿就滚落在了泥水之中……
那个野孩儿就是你。三刮子对我说。
三刮子对我说以上的事时,我只有十二岁。三刮子在他家行三,他的前面是一兄一姐。他家姓余,他这辈论到“伯”字辈,他的大号叫余伯庸,所以,虽然行三,可人们叫他三刮子却显得莫名其妙,“刮子”到底是啥意思,没人说得清。三刮子出生两年后,老娘死了,六岁时,老父也因肺痨离开人世,从小寄居在哥家。哥家并不富裕,嫂嫂又是个恶婆娘,哥又管不了老婆,说来,三刮子在村里,其实就是一个无人管的赖孩娃,整日是衣不蔽体,是个吃了上顿不知何处寻下顿的主,跟个小要饭的差不了多少。他十五岁时,跑出了蒲家店,不知在哪混日子,几年后,返回蒲家店时,依旧是一副要饭的样子,但性情却大变,走路一摇三晃,说话流里混气,有时到哥家讨吃,嫂子不给,就破口大骂,嫂子并不好惹,于是在他从外面回到村里后,常常可以看到听到他和嫂子吵架对骂。有时饿得实在不行了,还开始偷,成了村里的一个祸害。
三刮子向我说我的身世时,他已二十三岁。那是一个晌午头上,我已记不清了,这日是个什么节日,因为过节,我家做了好吃的,熬了一大锅红薯糊糊,我盛了一大碗到村头的“饭场”去吃。这时,三刮子抄着手从村外走来,看样子又没有混到吃的,听着“饭场”一片咀嚼声,大口大口地咽着口水,来到我面前。我害怕他夺我的碗,赶紧把碗捂住。他没有夺我的碗,只是对我说,把你的饭给我吃了,我告诉你一件大事。我从小秉性就耿,看到三刮子赖着脸向我讨吃的,没给他好气,说,谁稀罕你说的破事。可他并不气馁,虽然饭没到口,还是对我说起来。说到少女在雨水中生下一个泥孩子后,停下了口,把真相告诉了我,那个野孩儿就是你。
尽管三刮子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是没有打动我,用眼恨恨地看他,并没有把饭递给他。见我无动于衷,三刮子咽了口唾沫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这时,我突然把他叫住了,把饭递给他,说,你吃吧。看来,三刮子真是饿坏了,夺过碗来,三下两下,把大半碗红薯糊糊灌进肚里,抹了把嘴,又说了起来。
三刮子说,那时他才十一岁,那天他没东西可充饥,睡了大半天的觉,后晌时,被饿醒了,就想着出门寻点吃食,他跑到哥家讨口,被嫂子轰了出来,无奈,只好出了村子,四处瞎转了很长时间,也没能寻到什么可吃的东西,实在没法,在路过南地时,扳了一家人的一棵大白菜,吃了几片菜叶,正吃着,下起了雨,他赶紧往村里跑,因为饿,跑不快,跑到那个残墙处,衣服就被淋湿了,他就蹲在墙根,想避避雨,刚蹲下,就看到那父女俩也向残墙跑来,在残墙的另一面来避雨,于是,他便从残墙的一个破凹处,目睹了少妇生产的全过程。他说,也许是那女人生的孩子刚一离开母亲的温暖,被雨水一击,没能抗得住世间凄冷,刚托生到人间就死了。三刮子对他这个判断深信不疑,因为,他看到,女儿把孩子抱在怀里,突然失声叫起父亲来,爹呀,这孩子的脸咋紫了呢,父亲凑上前看了看,用手试了试孩子的鼻息,叹了一口气,说,他呀,与咱无缘,看来是没了。少妇听了父亲的话,放声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儿呀……很快,天就要黑了,这个时候,雨也停了,父亲劝女儿,天就要黑了,咱也不能老呆在这里,还是……还是丢了他(孩子),走吧。看样子,少妇不愿就这样抛下自己的骨肉,脱下挂在身上的一件破夹袄,把孩子裹紧,丢在墙角处,在父亲的搀扶下,离去了。
三刮子说,他从小就死了爹娘,走在背运上,也一直盼着,哪一天能时来运转,过上好日子,可是,女人在野地里生孩子的事又让他看见,大不吉利。当时,他一个劲在抱怨着天地,准备离开残墙时,这时,一条不知从哪跑来黄狗,来到残墙处,对丢在墙角的死孩子产生了兴趣,上前闻了闻,突然叼起来就跑。三刮子说,他尽管穷,但也有怜悯之心,那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着实可怜,他不忍心让这孩子被狗撕吃了,见黄狗叼走了孩子,他赶紧站起身,向黄狗追去。他是两条腿,加上肚里没食,自然追不上四条腿的狗。可那条狗也怪,对于他的追赶,并不害怕,像是有意戏耍他一样,跑跑停停,他追上来,黄狗也跑起来,他停下脚步,黄狗也停下来向他观望,就这样追追停停,黄狗进了村子,他真切地看到,狗叼着那个孩子跑进了我家院里。
三刮子的说法,很快得到了我爹我娘的证实。我爹告诉我,那个时候,他和我娘已经睡下了,还没有睡着,突然听到我家养的那条黄狗叫了起来。在村里,狗叫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了,爹和娘没有在意,谁知,黄狗叫个不停,还边叫边用爪子扑抓屋门,见狗叫的实在太凶,睡在西屋的我奶奶听不下去了,让我爹开门看看,狗这是咋了。爹很不情愿地起了身,把灯点着,掌着,出门来看。当把屋门打开,见到黄狗面前的孩子,吓了一跳,赶紧叫娘,娘也随即起来,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爹和娘把我抱起来,看了一会,爹对娘说,是个死孩子。娘听了,觉着这事不吉利,骂了一声黄狗,叫爹赶紧把孩子去扔掉。爹转身要出门,却被我奶奶喊住了。奶奶不知啥时也披衣起来了,上前看了一眼孩子,嘴里念叨着什么,转身从屋里拿了一小块花布塞进孩子的怀里。这是蒲家店的一个习俗,生人来家,走时不能让人家空手,多少给点东西,算是礼往。虽然是个死孩子,奶奶却不愿免俗,可当把花布塞到孩子的怀里时,她觉得这孩子似乎动了一下,赶忙收回手,对我爹娘说,我咋觉着这孩子还在动。爹听奶奶这么一说,似乎吓着了,愣了一下,没好气地反驳奶奶,明明是个死孩子,咋会动呢?娘不想让不吉利在家中多待,说,别自找晦气了,快去扔了。奶奶埋怨了爹娘几句,从爹怀里把孩子抢了过来,抱进了西屋,也顾不得孩子一身泥垢,掀开被窝,把孩子放进去,捂着。奶奶的固执让爹娘也没办法,只好不再睡了,三人一直坐在床前,看着孩子。到半夜时,孩子被捂活了,哼哼了两声。听了孩子的哭声,爹娘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颤着声自语,幸亏,要是把孩子扔了,咱的罪孽可就大了。就这样,这个孩子就捡了一条命。
爹对我说,三刮子说得一点都不假,你确实是黄狗叼回来的,现在你也应当知道了,为啥要给你起名叫蒲泥,你来家时,浑身上下都是泥。
现在想想,我能侥幸活在这个世上,我奶奶功不可没,但说到底,这条命是那条黄狗给拾来的。而我现在,将要真正地死去,又是因为受到狗的欺辱,生因狗,死因狗,看来,这也是一种宿命。
在我被狗叼到家,被奶奶救活后的第二年,我爹娘为我生了一个妹妹,取名霞。许多年来,我奶奶一直把救下我当作一个天大的功劳,总在爹娘跟前说,要不是她留下了小泥,他们蒲家就真要绝后了,小泥就是个引子,引出了小霞。当然,这些话都是背着人说的。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被狗叼到蒲家之前,娘已嫁给爹十三年了,不知哪里出了阻梗,娘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在村里,娘被普遍认为,是个不会下蛋石鸡。所以,在娘怀上霞妹孩儿时,谁都没在意她怀上了孩子,认为娘的恶心呕吐,是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在闹肚子,除了喝几碗汤药外,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都没有受到关心和照顾,直到娘开始显怀,奶奶才察觉娘真的怀上了,这才让娘不干重活,享受到一个孕妇应有的待遇。
娘生妹妹时,我才两岁多一点,还是一个啥都不晓的屁孩儿。尽管我小,在娘生霞妹的事上,我却发挥了重大作用。娘生霞妹是冬日里的一个风天,干不了活,因为娘将要临产,那天一大早,奶奶就让爹带着她去赶集去了,说要买点东西,为娘生孩子预备预备。爹和奶奶走后,娘也没闲着,在我的依偎下,做一双小虎头棉鞋,同样是在为生孩子做准备。半晌时,娘站起身要去茅厕,我也要跟着,娘不让我跟,说外面风大天冷,让我在屋里待着。我本身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主,并没有听娘的话,娘前脚出了屋,我后脚就跟出去,刚出门,一股强风吹来,让我感到了屋外的凶险,便没有跟出去,倚在门边,向外观望。并没有多久,娘就回来了,但我看到娘的身姿,显得十分滑稽,她捂着肚子弯着腰,痛苦万状向屋里走。娘的这个样子,引发了我的极大兴趣,不由地“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我的笑声很快就止住了,因为我看到,在娘走过的地界,划出了一道血迹,尽管我不知道血迹意味着什么,却也感到了害怕。娘对我的顽皮和嘻笑不予理会,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虽然处于极度痛苦中,但却行动绝然,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来到屋里后,迅速在床上躺了下来,并下意识地尖着声向我喊,快去喊你奶奶喊你爹。我不知到哪去喊爹和奶奶,就傻愣着站着没动,这个时候,娘才意识到,让我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在大风天里去找人,显然是不现实的,我指望不上,娘只好自己处理,咬牙扯开了自己大腰棉裤上的布条裤带,奋力把棉裤裉掉,这个时候,我看到,霞妹的半个头已探出了生门。随后,娘就声嘶力竭大声喊叫着用力。我还小,完全没有时辰概念,也不知娘喊叫了多久,终于住了声,这时,我看到一个血孩子出现在母亲的裆下。虽然娘没生过孩子,可以看出,她是受过奶奶培训的,在霞妹出生后,娘叫我去找把剪子来,我问找剪子干啥?娘弱着声说,剪了脐带子。我看到娘说的脐带子就在眼前,便到娘做活用的藤条筐里,找出一把锋利的剪子,上前就把脐带子剪了。我的胆大妄为,吓得娘又尖叫了一声,见我并没有伤着新生的小人,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伴着娘的叹息,是我的得意笑声,嘎嘎嘎的,像一只雏鸭欢快的鸣叫。
我是头一个见到霞妹来到这个世上的样子的,我记得,刚生下来时,她十分丑陋,小头小脸小胳膊小腿,还浑身血迹,满脸满身都是褶子,除了没有毛之外,就像是现在的人养的沙皮狗。谁也没有想到,就么一个丑陋无比的孩子,后来会出落成一少见的美人。我虽然与蒲家有缘成为一家,但奶奶和爹娘心里都明白,我本身不含蒲家的骨血,霞妹才是他们的亲骨肉,所以,自小,霞妹就受到特别的疼爱呵护,但这种疼爱呵护是有限的,除却在语言和吃食上给予关照外,穷人家孩子应做的事情,霞妹一样也没少,六七岁时,就在奶奶的调理下,开始学针线,一开始,是帮着奶奶打下手,两三年后,就让她亲自动剪动尺,缝衣做裤,纳底做鞋,同时,在娘的指导下,纺线织布,刚满十岁,又帮着奶奶和娘做一些厨屋里的事,还未成人,就成了一个内外打理的行家。这是一个漫长的学习成长过程,可是,不论处在什么年龄段,不论做什么事情,霞妹好像都没有烦过,总是笑吟吟的满脸喜气,如画中的人。一开始,整个蒲家店的人,都没有心思注意一个穷家的闺女,直到有一次,霞妹随娘去赶集,在集上碰到了专事媒妁的娄秀妮,霞妹的美被意外发现,并四处传播。
那是一个冬去春来的日子。春来了,在严寒中委屈了整个秋冬的冬麦,像是被揭掉了一层罩子,有了伸展的机会,开始分蘖抽芽,把原野染得像一幅涂鸦的拙朴画儿,偶有桃树立在路边,繁花一树,散发着阵阵芬芳。尽管这一切都十分美好,霞妹却不忍多看,埋着头紧随着娘,静静地走着,像一叶碧水中的帆。我家对礼俗的遵守,就像看护自家的粮囤一样,绝少让霞妹出门,这次,娘带着霞妹去赶集,属于破天荒。娘有娘的想法,她想着,霞妹再过一年半载就要嫁人了,按礼,待嫁女子需要自己亲自绣被面子,这是霞妹一辈子的事情,娘不敢给她做主,让她亲自到集上选些绣线。并且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得提前准备,免得到时间抓挠不齐。也就是在绣线摊上,霞妹被娄秀妮发现了。娄秀妮是这人的名号,并不是说明她有多么秀丽、秀美,恰恰相反,娄秀妮已是徐娘半老,脸上满浮的岁月影子,以褶纹的形式呈现,十分无情。因为她所从事的职业不容她过分衰朽,但重施脂粉又让那张脸显得很不真实。她的容颜是时光流逝的改变,唯一没变的是那张巧嘴,只要一张口,便蝶飞蜂舞,天花乱坠,就是靠着这张嘴,说成了一对对姻缘,成就了自己的衣食丰盈。那天,她正要去为一户人家去扯线做媒,从集镇上匆匆而过,在她走到绣线摊时,无意间瞥见霞妹,只那么一眼,心像被啥东西刺了一下,猛地一阵紧缩,眼就直了,步子也迈不动了,痴着眼仔细地观察起霞妹来。时间已不早了,娄秀妮在集镇上停下脚步,让同去前往的男方婶娘十分着急,连催了几声,还是不挪步,只好伸手去拉,这才让娄秀妮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媒婆全都一样,见着初长成的闺女,便走不动步子。她们的吃喝就是靠耍嘴皮子为青年撮合,手中必须多掌握几个闺女,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手有存货,自如应对。特别是相貌出众、美丽可人的主,更是不会轻易放过。俊秀的女子,往往可以说个好人家,得到的回报自然丰厚。所以,离开集镇后,娄秀妮一直后悔不迭,在心里埋怨自己没有问一声霞妹是哪村人氏。但这并没有对她产生过多影响,随后,她就开始了长达两个多月对霞妹的执着寻访。那个时候,天气渐渐热了,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在通往某个村庄的路,走着一个身着花哨、头顶方巾,用一块绸帕不停擦汗的女人。娄秀妮的行动并非盲目,她心中有数,能到集镇赶集的女子,超不过方圆十里,于是,她就一村一村地寻来。每到一个村庄,她都会向村子里的人描述她要找的这个人,圆脸、大眼、直鼻、小嘴、细身,笑时像鲜花开放,默时像明月悬空。每当听了娄秀妮的描述,很多人都会嘻笑一番,说,你这不是在找人吧,是在找观音娘娘。对于大家的讥讽,娄秀妮并不往心里去,继续着她的寻访之路。
小满时节,娄秀妮第三次来到了我们村庄,一路上走得太急,她来到村口水井旁,她的衣衫几乎被汗透了,正好看到有一位中年汉子在井上打水,赶紧小跑几步,要讨口水喝,因为没有饮水家什,得到同意后,她也顾不得讲究,把头埋在水桶里,像牛一样喝起水来。渴消了,才归到正事,向打水的中年汉子打听起来,当她把已是烂熟的说词道出,汉子稍想了一下,应道,你说的这个闺女,不会是蒲平娃家的霞吧。两个多月来,娄秀妮所有的工作都是徒劳无功,腿都跑细了,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信息,经汉子这么一说,喜得想落泪,也顾不得向汉子道声谢,问了这个蒲平娃的住处,急步向汉子所指的方向走去。蒲平娃就是我爹,那日,我随着爹和娘下地干活去了,只有奶奶和霞妹在家,临近晌午,该做饭了,霞妹收起正绣着的被面子,在奶奶忙着和面的时候,去抱柴准备生火。娄秀妮来到我家时,霞妹正抱了一抱秫秫秸向厨屋里走,见到一个生人来家,问道,客呀,您这是……娄秀妮再次见到霞妹,又同在集镇上一样,愣住了,但这次并没有愣过头,随即放开声大笑起来,并一连迭声,终于找到了,找到了……娄秀妮的笑声和自语,让霞妹很是疑惑,正想问个究竟,娄秀妮却转身走了。听到院中动静,奶奶出门来,问发生了啥事,霞妹说,来了个妇人,疯癫癫的,来后啥也没说,笑了几声,就走了。
娄秀妮一点也不疯傻。她是做啥的,很多人都知道,她进到了谁家的门,这家必有一段姻缘在等待着。而她要找的这个人,她并不了解底细,人家年芳何许,啥样性情,是否婚约在身,所有这些她都一概不知,她就不能在人家家多待,待久了,会给人家惹上烦心事,也会为自己以后的工作形成不利,所以,在确定了霞妹就是她找的人后,赶紧撤退了。至于搞清女子的情况,对她来说,就像是在粮囤里抓把豆子,很容易。没多久,她就打听清楚了,这个蒲平娃家的霞,已满十五岁,还没有说婆家,人长得俊,性情也跟长相一样,贤淑静雅,知书达理,心肠柔绵,是千里难选的小家碧玉。只是有一点,让娄秀妮想不明白,这个蒲霞儿没有说准婆家,为啥就开始绣被面子了。看来呀,事不能再耽搁,必须尽快把这个闺女说出去。娄秀妮怀藏着这样的心思,开始四处宣扬起霞妹的好来。拿她的话说,霞妹的俊那是天赐地给的,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都不能完全表达霞妹的美,她说,蒲家店蒲平娃家的闺女霞,西施不能比,貂婵逊三分,就连嫦娥仙子、七仙女儿也差着一截儿。每每说到最后,她都会连声感叹,啧啧啧,那闺女的俊,没法说得透,没法说得准……娄秀妮的刻意宣扬,就像八月桂花的芳香,经风一吹,四散开来,很快,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蒲家店出了一个比天仙还美的闺女,叫名蒲霞。
既然女子如此俊秀,一般的人家也就不敢妄想,有一个人,禁不住不绝于耳的赞美声,动了心,于一个雨后的闲日,悄悄来到蒲家店,打听到我家,站在我家用泥土夯就的残破院墙边,他院里偷窥,那一刻,霞妹正好因事出了屋,被他窥见,只那么短暂的一眼,他魂就被摄走了,立誓非霞妹不娶。他就是荆庄寨的大财主荆世旭的二公子荆泽群。
我得病以后,住院已是常事,一年当中不到医院躺几天,就过不了腊月。往日里住院,也就是在医院做一些检查,打打针,吃吃药,其实并不繁琐。可这次不同了。这次我在医院住下,医生做了处理之后,监测仪、吸氧器等仪器都与我的身体连为一体,大瓶的药液吊在了头上,滴完一瓶又一瓶,没完没了,且每过两个钟头,护士就来测一下体温。我心口的疼痛,紧一阵缓一阵,我也就随着痛感,喊叫一阵停歇一阵,整个夜晚都没有消停,娟雯也随着折腾了一夜。她没能捞着觉睡,加上心中如火焚烧,天亮时我看到,她的眼圈开始发黑。
早起时,娟雯从医院食堂打了早饭,想喂我几口,我又是摇头又是喊叫,表示不吃。我不吃,娟雯也没心思吃,就把饭倒了。娟雯在病床前,静静地陪着我坐着,见无事,便拿出手机来,打起了电话。电话是打给我女婿刘向齐的,两人通话并不顺畅,说了两句就争执了起来,娟雯的意思是让刘向齐来医院一下,陪我一会,她好回家收拾收拾,中午再为我做点可口饭。刘向齐并没有听从娟雯的话,好像是说,他还要到地里去,没有时间。两人的话没说完,娟雯就生气地把手机挂了,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奈。刘向齐是我的第二任女婿,是一个承包大户,种了六百多亩地。他刚和娟雯结婚时,两人过得还算好,但不到一年,情况就急转而下,磕碰再没有断过,并且一直没有修好,这两年,两人看似一家人,却不在一起过了,刘向齐有自己的房子,十天半月回娟雯这里一次,就是回来了,两人也跟陌路人一样,看不到丝毫亲近。
要说娟雯,这孩子命也苦,生下来娘就去世了。因为没娘,天生的许多欠缺让她过早地懂得了世事,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为家操心,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心思没有放在上学上,学也就没有上成,初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被安排到农场卫生队,当清洁工,三年后,只有十九岁,就和一个医生结了婚。娟雯虽然学没上成,但她心性高,个性强,干着清洁工的活,却时时想着上进,向医生护士借了许多医学、护理方面的书,只要有时间,就埋头苦读,自学了不少一些医疗、护理方面的知识,加上她工作表现突出,在她的第二个孩子两岁时,组织上委派她到乌鲁木齐的一家医院学习进修了一年,回来后,就成了一名护士,后来又当上了护士长。说这孩子命苦,从小没娘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婚姻的不幸。我那头一个女婿,是搞放射的医师,看上去憨憨厚厚,谁知肚里却装了一堆花花肠子,不知道何时,与农场总机的一名接线员搞在了一起,并且隐藏的很严,一直没被察觉。两个孩子都上初中后,有一次,娟雯去师卫生局参加护士技能大赛,本来,通知是四天时间,活动开展时,师卫生局临时改变了时间,只用了三天,活动就结束了,那天正好有一辆方便车,娟雯搭乘回农场,到家时正是子夜时分,开门进家,眼前的情景让娟雯惊住了,女婿与接线员正盘绞在一起,白花花的一堆肉在自己床上滚,把娟雯气得全身发抖,气愤之极,顺操起一个用竹片自制的苍蝇拍,没头没脑地打击两人。显然,俩人都被吓坏了,在娟雯打来时,竟然不知道躲闪,实实在在挨了几下后,才开始反应,那位搞放射的医师,不顾一切地抱住娟雯,让总机接线员快跑,惊慌中,接线员胡乱穿上衣服,夺门而逃。自小,娟雯的心底纯净得像一张白纸,眼里揉不进沙子,女婿的丑事让她撞见,便不依不饶,态度坚决地与女婿离了婚,自己一人带着孩子过,直到第二个孩子上了大学,老大大学毕业顺利地找到工作后,才又和死了老婆的刘向齐结了婚。
娟雯生来好强,尽管经历了婚姻的不幸,并没消沉,领着一双儿女笑对生活,并把孩子都培养成了大学生,赢得了全农场人的称赞。后来,这种称赞,又加上了对我的孝顺,只要一提起她,人们都会说,蒲娟雯,就是一个圣人,要是在过去,得给她立个牌坊。
刘向齐是半下午时来到医院的,他到来时,我又尿在了病床上,娟雯正在为我收拾,对于刘向齐的到来,没有给个正眼。等收拾停当,刘向齐问娟雯,让他干点什么。娟雯没有好气,说他想干什么那是他的事,医院里没他可干的事情。这样的话听上去软绵绵的,却暗含着一股杀气,伤人,刘向齐自然不吃这一套,娟雯的话刚落音,就甩袖走了。这个时候娟雯的心情,我是明白的,有些事就像堤坝垮塌,积水涌流,想维护只能是痴心妄想,就像当年我的处境一样……
霞妹出生后,就像是一株壮苗,生长得十分康健,也给家中平添了勃勃生气。在她没有被严格管教的幼年,她就像活泼的小鸡崽儿,一天到晚都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也许是我手持利剪,让她顺利地融入这个世界,冥冥之中与我强烈钩连起来,自小,霞妹她不黏奶奶、不黏爹娘,却喜欢和我黏糊在一起,转眼间见不到我的面,就会扯开嗓门“泥哥、泥哥”地呼唤寻找,晚上睡觉,也不情愿和爹娘睡在一起,总是闹着要和我钻一个被窝。小的时候,我和霞妹最快乐的时光,来自于玩各种不同的游戏,藏猫猫、摸瞎子、骑大马、老猫逮小鸭等,都被我们玩得花样翻新,在这所有的游戏中,我们最爱玩的还是过家家,我当爹她当娘,假模假式地模仿生活,一本正经地“过日子”。那个时候,只要我和霞妹在,我家的小院里,总是欢声不断,笑声绵延,一家人也都乐在其中。
我记得十分深刻,数十年过去了,都没有丝毫消减,爹开始严格限制我和霞妹玩耍,是在三刮子揭秘了我的身世之后。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我和霞妹的接触得到限制,一如既往,只要一有空闲,我还会和霞妹疯闹在一起,而每次玩闹,爹的脸色必定变得十分难看,阴沉得就像一只烤糊了的死面饼子,并高声喝斥甚至怒骂。那个时候,我长成了半大小子,已经开始为家担起了一些责任,每日里都随着爹娘下地干活,并没有多少富余的时间和霞妹玩耍。那是夏日一天,那天我们要干的活,是翻红薯藤子,这个季节的红薯藤生长得汹涌豪迈,新生出许多蔓杈快速延长,藤上的无数毛须总想有所作为,把自己当做根要扎入地中,所以,每隔几天就要对红薯藤子进行翻动,同时把多余的蔓杈打掉,要不然,那些毛须就真的深扎地中成为根了,多余的蔓杈会无情地吸取营养,将严重影响红薯的成长。当时我们家只有三亩多薄地,用于种红薯的不足一亩,后半晌时,就把藤子翻完了。我没有成年就要干很是繁琐却异常繁重的农活,心中并不情愿,当天的活一干完,我拔腿就走,要离开红薯地,爹见我没向他们言语就擅自离开,高声喊我,小泥,你要去干啥?我说,活都干完了,回家。爹不爱听这话,说,地和你有仇呀,就不能多待一会?我没有理会爹的罗嗦,头也没回一下就走了,这样,我就比爹娘提前到家了一会。
夏日炽烈的阳光照耀着我家的小院,院中唯一的一棵枣树在烈日下有点打不起精神,而藏在树上的知了却不知疲倦,不停地鸣叫鼓噪。在树下稀疏的阴凉下,坐着霞妹,正全神贯注地纳着一只憨实的鞋底。那个时候,霞妹是背对着院门的,一看到她,我心中就升起和她玩耍笑闹的念头,便蹑手蹑脚轻步走到她的背后,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把她的双眼蒙住。我知道,霞妹心里十分清楚,是我在和她耍闹,可她却装做不知,扬起串串清亮的笑声,胡乱猜测着。这也是我们平时玩耍时常用方法,明知故问,装傻充痴,我就是不松手,霞妹就站起身来,假装奋力挣脱,这样,就像是我把霞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而这时,爹娘也回到了家中,见我紧抱着霞妹不松手,爹不由得怒火升起,上前狠狠地抽了我一记耳光。遭到痛打,促使我松开手来,还没等我回过心神,爹又快速出脚,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我干了大半天的活没有得到奖赏和赞许,并没有犯什么错,爹却莫名其妙地对我痛打,也惹怒了我的小性子,从地上爬起来,高喊一声,蒲平娃,我跟你拼了,说着,便低下头猛地向爹的小腹撞去,冷不防爹遭到撞击,没有稳住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忤逆犯上大为不敬,让处在愤怒中的蒲平娃更为恼怒,站起身来,把我按倒在地,顺手拿过一根挂在枣树下的草绳,把我捆了个结实,折断一根带刺的枣树条,开始对我抽打,每打一下,还要说一声,看你还野不野。我们老家有一种对人的叫法,称“逆锹子”。所谓“逆锹子”是说这人不识规劝,越劝越来劲,不让干什么,反而干得凶。爹用枣树条抽打我,也只是想对我的忤逆稍加教训,并不忍心把我打坏,奶奶和娘见爹下了狠手,赶紧来劝,谁知一劝,爹对我的抽打凶狠起来,每一下都留下一条红印子,这才想起,爹是个十足的“逆锹子”,便不敢再吱声,由着爹打我。霞妹有心想为我说两句话,却心存惧怕,只好倚在娘的身上,暗自抹泪。
爹在抽打我时,我没有哭更没有流泪,只是瞪圆了双眼,怒视爹。无人相劝,我又怒目而视,爹打得也就无趣,住了手,给我松开被捆住的双手,高声警告说,下次再敢欺负妹妹,看我不剥了你的皮。爹在打我时,我咬牙忍着,在爹住手后,委屈、恼恨、疼痛,像浓雾一样罩住了我,没有忍住,这才亮开嗓门,哭了起来。我的哭声如同晴天霹雳,突然炸响,显得不同凡响,吓得几只傍晚归来的麻雀,又飞出窝来,在空中惊叫,不知该向何处去。接下来,我就站在挨打的地方,一动不动。晚饭做好后,奶奶叫我,小泥,还站那干啥呢,吃饭了。奶奶的话我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脖子一拧,没有动一下。爹见我犯犟,对奶奶喊道,不管他,不吃就饿着。这时,奶奶像是也生了气,对爹说,你就别再言语了,管孩子,有你这样管的吗。那个时候,天已暗了下来,就着薄薄的天光,奶奶走到我面前,对我细声道,小泥,要说你也不小了,和你妹妹玩闹,是该敛敛了。我依旧委屈堵在心中,高声冲奶奶,我不就是和霞玩玩吗,有多大错?蒲平娃就这样打我。奶奶说,蒲平娃蒲平娃,那是你爹,你能直喊直呼吗?就凭这一点,打你也不屈。奶奶说完,轻叹一声,把嘴凑到我的耳边,道,傻小子,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现在闹成这个地步,免得让你恨你爹,那就不瞒你了,霞呀,是你爹娘给你预备着的,将来要成为你的媳妇,你说,你还能和霞疯闹吗……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扭头看着奶奶,奶奶提高了声音,还看啥看,吃饭去。说着,奶奶推了我一下。奶奶手上并没有多少力气,她一推,我的脚却迈开了步子。
至此,我才明白,这许多年来,爹娘与奶奶心中都装着一个秘密。我虽然是长在蒲家,可终归我不是蒲家的骨血,想着把我养大后,娶了霞妹。这样,儿便是婿,婿也是儿。闺女是媳妇,媳妇也是闺女。闺女并没有嫁外人,香火依旧在蒲家延续,比为了延续香火的“倒插门”要强百倍千倍。本来,他们想把我的身世一直瞒下去,不把这事点明,但三刮子的多事,让我过早地知道了我是何人,以及和蒲家的关系,加上我和霞妹都渐渐长大了,他们不得不有所提防,这才限制起我和霞妹的接触,以至于不惜痛下打手。虽然他们的盘算完美无缺,但娄秀妮的介入,让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
为了香火的正统,一开始,爹态度强硬,坚持着初衷,在荆庄寨的荆世旭老爷委托娄秀妮,来家里提亲时,爹一口就给回绝了,说,别说是荆家,就皇亲国戚也不中。娄秀妮把话回给荆世旭,荆世旭露出满脸的不屑,冷着脸哼了一声,一个穷鬼,还敢拒我荆家,不同意也就算了,我荆家的儿,还能打光棍不成?荆世旭这样说,但二公子荆泽群却不干,把话说得很死,非蒲霞不娶。娄秀妮对于霞妹的关注下了天大的工夫,她也不愿就这样轻易丢掉这个肥媒,也再三劝说荆世旭再想想法子。荆世旭却说,人家连皇亲国戚都不嫁,还能有什么法子可想。娄秀妮说,任何人家都有漏水的汊子,蒲平娃家并不富裕,跑气漏水的地方就更多了,只要能找寻到他家的漏洞,给他修补上,事就能成。娄秀妮的话把荆世旭说得心悦诚服,连连点头,问蒲平娃家什么地方跑气漏水?娄秀妮说,这就不用荆老爷操心了,听我的回话吧。三日后,娄秀妮再次来到荆庄寨,对荆世旭说,事情有了眉目,蒲平娃贪地,只要给他些土地作彩礼,二公子和蒲家的婚事,准成。
也真让娄秀妮摸到了软骨。爹对土地有着执着的向往。蒲家几世以来,都是地无一寸,过日子,靠的是租种别人的地,几辈人都渴望着能有自己的地,但一直没有实现,到了爷这一辈,稍稍有了转机,得到了少许耕地,却是用爷的生命换来的。有一年,爷领着人赶了三驾马车,为村里的“蒋善人”到城里去销粮,半途中遭匪,另外两辆车赶车人见到土匪,吓得腿直打哆嗦,乖乖地把粮奉给土匪,只有爷在匪帮们不在意时,突然扬鞭策马,赶车飞跑,也许是土匪已得到了两车粮食,不愿为逃掉的一车粮再费事,没有追赶,举抢就打,一枪正好打在了爷的后胸。爷中枪后,并没有停下来,咬牙赶着马车飞奔。粮销不成了,爷就绕道回蒲家店,其实,还在半途时,爷就晕了过去,好在老马识途,自己把车拉回了村子,那时已是半夜,而爷早已咽了气。蒋善人念爷忠诚,买了一口薄木棺材,把爷葬了,另外给了一亩六分地,算是抚恤。爷死时,爹已成家,对用爷的命换来的一亩多地,苦心经营。虽然有了地,每年一季麦一季包谷,地头栽着蔬菜,有了一定的收获,可是,家里却同往常一样,吃糠咽菜,四季咸萝卜疙瘩,就连过年也不割点肉,吃顿萝卜粉条素饺子,就算送走了旧岁,地里的收获十之七八都攒着置地了,终于在三刮子告明我的身世之时,爹手里有了三亩多地。可爹并不满足,心中最大的事,还是置地,他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拥有五亩地、八亩地、十亩地。所以,当荆庄寨的荆世旭来蒲家店张罗着买地时,爹没有看出荆家大老远到蒲家店买地的蹊跷,更没有察觉到这是一个阴谋,并且直指我家,只是看到荆世旭出手大方,一下子在蒲家店买了十几亩地,眼馋得直啧嘴,看看人家,看看人家,真是不能比呀。令爹没有想到的是,荆家买的这些地很快就成了他的。那是中秋节时,晌饭过后,娄秀妮再次来到我家。对于娄秀妮的到来,爹依旧没给好脸,说,你就别再瞎跑了,那事,说破天都不中。听了爹的话,娄秀妮没有气馁,反而仰脸笑了起来,那笑声,就像一只成年母鸭在叫唤。娄秀妮收住笑声后,也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来,放在了爹的面前后,才开口,这是荆家的彩礼,十五亩地,按说,礼不轻了。看到地契后,爹一下直了眼,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见爹不说话,娄秀妮又道,你倒是给个话,行与不行,我好给荆家有个交待。这个时候,爹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不愿让蒲家香火昏暗不明,但又经不住地契的诱惑,低着头思想,许久之后,爹抬起脸来,已是泪水满面,颤着声对娄秀妮说,选个日子吧,让荆家二公子来相相。
那一年,我已十七岁,长大成人了,世事也全都懂了,爹把霞妹许给了荆家,我的心就如刀割一样,向爹大吵大闹,说爹不是在嫁闺女,而是在卖闺女,心肠连豺狼都不如,豺狼的心肠硬,但也不会拿豺羔狼崽去换食吃。在我吵闹时,爹一直蹲在墙角处不吱声,实在是让我吵得脸皮挂不住了,开了口,但气却不硬,小霞已到了年龄,该出门了,荆家也是个难寻的人家。我依旧高声大气,不是说……下面的话,我不知怎么说了,爹接了过来,不是说个啥呀……这时我才意识到,关于我和霞妹的事,爹娘从来没给我说过半字,只是在几年前,我挨了打犯犟,奶奶悄声告诉我的,话也就戗在了这里,我憋了半天,才说,奶奶告诉我的,小霞……爹没容我说完,截住了我的话头,口气硬了起来,奶奶说啥了,奶奶说小霞怎么了……爹的硬气更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头一拧,跑出了家门。就给霞妹说婆家这件事我的表现,让爹感到了极度的不安,对霞妹的看管就更严了,爹嘱咐奶奶要和霞妹形影不离。尽管爹作了精心安排,但也并非铁桶一个,也有捂不严实的时候,有一次,我还是瞅准空隙,趁奶奶不在霞妹的身边,埋头蹲在了霞妹的面前。
现在想想,在这一家人当中,我和霞妹确实没有任何隔栏,在爹娘和奶奶跟前不敢说的话,在霞妹跟前却能竹筒倒豆子。我问霞妹,妹呀,真的要嫁给荆家?不用有任何怀疑,我也像一粒明亮的珠子,深藏在霞妹的心中,听了我的话,她就开始淌泪,也不去擦,任泪水一滴滴地下落,落到地上,像一朵朵依次开放的碎花。我继续说,奶奶给我说了,你心里也明白,我是拾来的孩子,为了家中香火,爹、娘、奶奶本来是想让咱俩合好的,爹这是在棒打鸳鸯呢。霞妹还是不吱声,泪却淌得更凶了,成串成串地下落,很快,她眼前的一小块地,开始汪汪地闪起光亮。霞妹心里的苦也搅乱了我的心,我开始说起愣话,妹呀,要是你真的不想嫁荆家,咱就和爹一起别劲,要不咱就……我的话没说完,门边传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和霞妹都抬头来看,见奶奶站在门前正定眼盯着我俩,见到奶奶,霞妹好像再在忍不住了,嘤嘤地哭出声来,哽咽地对奶奶说,奶奶,去给爹说说吧,我不嫁荆家。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说,你们呀,认命吧……
也就是从爹答应了荆家后,我开始憎恨爹,从此后,我再也不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了,总是和爹对着干。爹也知道,从此难以让我言听计从,又怕我无端惹出事来,所以,在随后我家与荆家进行的所有婚事议程,爹都想方设法把我支走。霞妹是在一年后被荆家用红锦花轿抬走的。那个时候,我们那个地界总是过队伍,村里人也分不清那都是些什么队伍,整日里惶惶不安。也就是在霞妹要出嫁的那个时节,离蒲家店十余里的地方要打仗,需要各村派军差,去给部队修战壕,这是最好的借口了,于是,我就被爹支去应付军差,半个月后,战壕修好,我回到村时,霞妹已被荆家抬走有十天了。我为了发泄恼怒,把荆家送来的迎娶礼,已被奶奶和娘腌好挂在屋当门的鱼肉,全都丢进了茅屎坑,并且用一把憨笨的锄头,砸碎了水缸。我像孙猴子大闹天宫一样,胡作非为时,爹一直直着眼看,并没有进行阻挡,当我举起锄头把水缸砸烂后,爹不干了,高声怒骂了一句,冲上来要打我,手没落到我身上,就被我抓住了。我年轻气壮,力大如牛,爹被我抓住手后,便不能动弹了,这时,爹哭了起来,反了,反了,我这哪是养儿呀,分明是养了一只狼羔子。我和爹僵持住了,要不是奶奶说话,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奶奶说,小泥,你这是干啥呢,难道你还想打你爹不成?奶奶的话声并不高,却让我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爹松开了。
我的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不能老在家里闹,我就把气全都撒在了荆家。从此后,荆家就失去了安宁。那一段时间,我总会在深夜里出门,顶着星月,行八里地,来到荆庄寨,瞅见荆家的东西,就开始大肆破坏。有一夜,我用一把利刀,为荆家的桐树剥皮,每棵树剥去了一尺多长的皮,使那十几棵树就像是一个人穿了件过短的褂子,没遮住皮肉,把肚皮白花花地暴露无遗;有一夜,我在荆家的池塘上扒了个大口子,放干了塘里的水,让一塘的鱼全都死于非命;还有一夜,我在一块馍内夹上老鼠药,药死了荆家的看家狗,翻墙入院,掏空了茅厕的木板,使荆世旭的老娘去撒尿时一脚踏空,掉到了屎坑里,崴伤了脚,磕破了头,半个月都没有养好。荆家连连出事,他们并没有想到是我干的,以为是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寻仇来了,荆家便开始用心提防。荆家是养了家丁的。家丁们平时背在身上的枪,并没有发给子弹,只是装装样子吓唬人,自从荆家中连连出事后,荆世旭给家丁们配足了子弹,并放了狠话,发现前来捣乱的人,下手要狠,能抓到活的更好,抓不到活的,就乱枪打死。
对于荆家的安排,我并不知道,我再次到荆家预谋破坏时,又一个夏天准时到来了。那是一个刮着风的月黑头天,半夜时,我又摸出了家门,随手还提走了家中半瓶灯油,来到荆家后,瞄准了他家的牲口棚,抱了一捆草放在牲口棚下,把灯油倒上去,随手给点着了。牲口棚是草木搭就,见火就着,火借着风势,燃得很快,眨眼间,荆家的牲口棚就淹没在了一片烈火之中,随着火的燃起,荆家大院内传出惊恐的叫喊声和混乱脚步声,就如同搅乱了春天里的蛤蟆塘。当时,我错就错在没有及时离去,而是躲在不远处的一个墙角处看热闹,我以为那个墙角十分隐蔽,我却算计错了,通天烈焰让阴暗也不再拥有秘密,我被荆家的家丁发觉了。家丁借着火焰的光芒,还认出了我,惊呼道,是蒲家店的泥娃子。随后一起呼喊着向我围来。我撒腿就跑,家丁们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跑的路线通往西山。出了村后,跑过一片庄稼地,就是一片乱石岗子,崎岖不平,在我想来,那些荆家的家丁,都是一些好吃懒做的乡痞,吃不了苦,追不上我,就会放弃。我却想错了,荆世旭放过话,要是让来捣乱的人跑了,他们就滚回家去,荆家不再养他们这些废物,为了能混口闲饭,家丁们拼了命地追赶着,边追连放枪,还大声叫喊。甩不掉家丁,我就拼命地跑,也是对荆庄寨的地形不熟,不觉中我跑到了山崖边上,一脚踏空,跌到了崖下。
后来,一想起这事,我就不免害怕。那是一个十余丈的峭崖,别说是个人,就是头耕牛,摔下去也要粉骨碎身。好在我在下落时连续被一些树木托举、接挂,最后落入到一片荆条丛中,才没有被摔死。非但没有摔死,以我的感觉是毫发无损,当时我还处于万分的恐慌之中,从荆条丛中爬出来,没作任何停留,放开步子继续奔逃,马不停蹄一直跑到天亮,我才感觉到肚子的疼痛,低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看到我的肚子糊满血迹,被血迹包围着的是一条拃把长的口子,有那么一寸长,还隐约可以看到青色的肠子。当时我被吓坏了,害怕一不留神肠子会挤到肚子外边,我赶紧把身上的汗褂子脱下来,系在了腰间,护住肚子。把肚子护好后,我才四周看了看,见我跑到了一片秫秫地边,远处有一个村落若隐若现。
这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自古以来,杀人放火都是天大的罪过,并且我被荆家的家丁认了出来,家也就回不去了。可我又能到何处落脚?直到这时,我才承认我干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后悔莫及。但无论怎样后悔,现实已无法改变,不能老待在秫秫地边,于是我开始了我人生中最落魄的要饭生涯。白天阳光强烈时,我就躲在偏僻处的树荫下捱时光,到了饭点便走进某一个村庄去讨口。我看上去身高马大,却腆着脸伸手讨要,让人看不起,很多时候并不能顺利地讨到吃食,就是讨上了,也是一些残汤剩羹,大多时候是处在饥饿中的。事实上,我讨口要饭也没有持续太久,天气火热,汗水浸渍,我的伤口在当天就天始红肿,然后化脓,在第三天时,脓血便开始自流,炎症已十分严重,引发高烧。伤口剧痛,浑身无力,神情恍惚,这一切都告明我,我的生命行将结束。可我还是不愿就这样死去,提着一口气,在陌生的乡间游走,第五日时,我无意中走到了一个乱坟岗子,有一刻,脚没有提起来,我一头栽倒在了一个已经严重塌陷的老坟边,爬了两下竟然没有爬起来,气一下泄了,开始等待死亡的到来。
那时,我已深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十分浓烈。那种气息就是烈日烘烤坟墓散发出干燥的陈腐味,和蒸馍时烧干了锅把馍烤糊了的气味相似,又不完全相同。这种气息似有浪的力量,一股一股地,直冲我的鼻嘴,充满胸腔,致使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有一口气没有倒过来,满目坟头和远处的庄稼地消失了。在那一刻,我好像还隐约看到,我的魂魄化为一缕白烟,升到了空中。在白烟旋升之时,我觉得有一个人影在我面前晃动。我已经死了,那晃动的人影一定是地府里的鬼魅,或是传说中专门勾人魂魄的人头马面。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我又没有完全死彻底,那个晃动的人影,是一个医术精湛的乡间游走郎中。有一日郎中出门行医,走到乱坟岗子时,尿憋了,到坟地里僻静处解决问题时,发现了我,当时他也以为我已死了,想快点避开晦气,离开时无意瞥了我一眼,见我的面色还透着一丝生气,让他信心大增,决定完成一件起死回生的壮举,便顾不得我浑身腥臭,把我背到了家中,用小刀割掉了我肚子上腐败的烂肉,又用盐水把伤口洗净,还用缝衣的细线对伤口进行了缝合,敷以消炎的草药,并为我灌下退烧药汤,终于把我从阎王那唤了回来。
我完全清醒后问郎中,我“死”多长时间,郎中说他也不知,他只知道,他对我处理了伤口施救后,我又在他家躺了三天才醒了过来。二十天后,我的伤养好了,郎中问我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我都拒绝回答。得不到我的准确信息,又不能让我长久地住在他家,郎中就一再追问,问得我无限伤感涌上心头,大后生一个,竟然张嘴大哭起来。郎中从我的哭声中,猜测到我可能有着无尽的冤情和委屈在心头,也肯定无家可归,不再追问了。又过了几天,郎中让我随着两男一女而去,一路向西北走来,最终走到了一个叫延安的地方。再后来,我又得知,那位郎中是共产党的一个地下交通员,而那两男一女是从南面过来的,像是什么重要人物,要被护送去延安。郎中许是怜我,叫我随着去了。
娟雯拿话伤了刘向齐,让他面子挂不住,甩袖愤然而去,步伐有力,不存在丝毫犹豫。这是娟雯没有料到的。娟雯显然是考虑不周,兴许她心里想过,不管她和刘向齐相处的怎样,总归她还是他的老婆,她已经在医院里守了将近一夜一天了,并且守着的是一位垂危的老人,情绪肯定不好,对于她说的话,刘向齐不会往心里去,这才口无遮拦。可娟雯却想错了,看到刘向齐真的走了,把我收拾干净后,就开始坐在病床前愣神,眼睛发直,身体一动不动,只有手没有闲着,两只手相互握着,过一会使一下劲,像是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生怕这个东西从手上滑落,每过一两分钟就紧握一下。
对待娟雯,起初刘向齐可不是这样。当年他追求娟雯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这种传言有着两种明显的倾向,一种是出于感慨大加赞赏,另一种也是出于感慨但却满怀讥讽。
刘向齐是在他老婆死了一年后开始追求娟雯的。刘向齐的前妻名叫华响响。华响响得的是肺癌,被确诊时已是晚期,癌细胞四处扩散,影响到了淋巴、胸腔隔膜,甚至于心脏,连手术都做不成了,在一家专科肿瘤医院住了三个月院,回到哈尔托热熬最后一口气。华响响在最后一口气没咽之前,一直住在农场医院里,娟雯也是出于对华响响的怜惜,只要她当班,都是她为华响响扎针。那时的华响响已脱了人影,就跟纸糊的一样,在肿瘤医院治疗时扎了三个月的针,她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扎针很难,娟雯的技术好,她亲自为华响响扎针,也是想减轻一些华响响的痛苦。后来,刘向齐总是用“像画上的人儿一样”来赞美娟雯。这句话让一些孩子记住了,便当成儿歌来唱,不论在什么地方碰到刘向齐,孩子们都会拍着小手,一遍又一遍地唱来,像画上的人儿一样。刘向齐发自肺腑对娟雯的赞美,源自于一个太阳西斜的秋日。秋天的日子,已开始变短,那日,娟雯来给华响响扎针,太阳离西山尖只有一步之遥了,阳光似是被过滤被浆染了一样,柔丽绚烂,从宽大的玻璃窗射入,投在娟雯的脸上,显得十分生动,那长睫毛那大眼睛那直鼻梁那红朱唇,就像是雕刻出来的,比例精准,完美无缺,加上霞光的抚照,光彩夺目。那个时候,刘向齐就在病房之中,无意之中,看到了身披霞光的娟雯,心中就如同有小溪流过,哗哗作响,这才不由自主地大发赞叹,像画上的人儿一样。
娟雯的美丽全部来自于她娘的遗传。在那个秋日,刘向齐看到的娟雯不同凡响美丽的形象,就像是烙在了心中,再也无法抹去,并为此犯起了相思,眼睛一闲下来,眼前总会闪动着娟雯的身影,夜晚入梦的也是固定的娟雯的形象,甚至于连走路时脑海也被娟雯占据着,以至于有一次走在承包地边,因为娟雯牢牢占据着脑海,刘向齐就像瞎眼兔一样,眼前明明有个大水坑,也不知绕一下,径直向前走,咕噜咕噜滚进了水坑里。这些事,都是刘向齐在追娟雯时说给她听的,头一次听说他因为她掉到水坑里被泡成了落汤鸡,娟雯没有忍住,还捂住嘴,无声地笑了很久。这种单相思,就像是一群勤劳的蚊虫,围着刘向齐翻飞,发出嘈杂的嗡嗡声,让他几乎要崩溃了,在老婆死了一年之后,下了决心,开始对娟雯穷追不舍。那个时候,哈尔托热开起了两个花店,人们也跟城里人一样,学着用鲜花来表达感情,于是,刘向齐开始了长达九个月给娟雯送玫瑰的历程,每天一枝,从没落过,有时,自己忙,没时间送,他就让花店的人准时送达。一开始,娟雯是没有动心的,第一次婚姻失败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压根儿就没有要再婚的念头,刘向齐给她送花,她没办法阻止,却总是对刘向齐带搭不理,很多时候,刘向齐把花送到走后,她随手把就花递给了年轻的护士们,多少显得冷漠了。可是,凡事经不住持续进行,就像水的不停灌注,再高大坚固的堤坝也无法有效承受,终有漫堤的那一天,在刘向齐向她送了六个多月的花后,她不再是冷眼以对,对刘向齐说,你就不要再送了,省省吧。刘向齐却说,你一天不答应,我就一天不停下,这是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不用省的。她沉思良久,终天松了口,再等等吧,等我们家老二考上大学再说。
刘向齐和娟雯结婚,是在十一节那天。因为是二婚,也没过分张罗,把亲戚朋友叫在一起,办了两桌席,两人就搬到了一起。婚后,两人度过了很长的一个甜蜜期,就像两只彩蝶儿在花丛中翻飞,幸福得无与伦比,要不是我得病瘫痪,他们也许会一直幸福下去。一切都因为我发生了变化,对于娟雯来说,我是一个罪人。
我的瘫痪是在初冬一个明月高悬的夜里。那个时候,农场实施危旧房改造工程,我的老房子被扒掉了,搬进了足有八十平米的新房之中。新房按照楼房的规划,分有客厅、卧室、厨房等,唯一与楼房不同的是,没有卫生间,拉屎尿尿还得到院里茅房去。平时我没有在房里放尿盆的习惯,那日睡到半夜,尿憋了,起身去放尿,看到屋外,月光白亮,心想不会太冷,便没有穿上外套,只着了内衣秋裤,就出了门。尽管夜空晴好,但初冬的寒冷已重,有点承受不住,抱着双手小跑着跑到茅房,放干了尿,又赶紧地往屋里跑,也许是因为慌张,进到屋里,脚下没有稳住,打了个趔趄,一头栽倒在了地上,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醒来,我已躺在医院中了,除了右手还能动弹外,身子其它的部件全都废了。那天天亮后,娟雯给我打电话,总是没人接,心想可能出事了,赶紧赶到连队,见我趴在地上不省人事,这才叫救护车把我拉到了医院,医生说,我这个情况还算好的,大脑出血四五个小时了,还能救活,算我幸运。二十多天过后,我出了院,自然不能回连队了,娟雯就把我接到了她的家中。可以十分肯定地说,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刘向齐和娟雯之间现出一条沟来,而我就是掘沟的人。我瘫在了床上,就跟死人一样,吃喝要人喂,屎尿要人伺候,娟雯是个心细的人,每天夜里要把我弄起来三次,上卫生间,娟雯弄不动我,每次都得刘向齐帮忙,因为我,搅得一家人日夜不得安生。人不能动了,身子就像一根木头遭虫蛀,朽了,连屎尿也夹不紧了,稍有耽搁,就会弄到床上。每次我把屎尿拉在床上,这一夜谁也别想睡了。一开始,刘向齐倒没有表现出什么,与娟雯一道,尽心尽力地侍奉我,一开春就不行了,他种了好几百亩地,忙起来,脚不着地,晚上回到家,又睡不安稳,于是,在我得病半年之后,刘向齐露出了厌烦,并且和娟雯开始叮叮当当地明争暗吵。对于刘向齐的烦厌,我是理解的,别说是个后婿,就是亲儿,时间久了,也难说不给脸子看。因此,就引发了小两口一次夜间激烈的吵闹。
那是夏日的一夜,我又一次拉在了床上,等把我洗干净,弄到床上躺下,刘向齐和娟雯回到了他们的卧室。人老了,还百病缠身,本来觉就不多,一折腾,就更睡不着了,只能睁着眼熬时光。一开始,我并没感觉到,是刘向齐和娟雯在争吵,以为他们也睡不着,在压着声说体己话。有几句话露出来,让我听了个仔细,才知道他们是在争嘴。
刘向齐说,老这样下去,不是个长法。娟雯叹一声,哪有什么办法?过了一会,刘向齐说,要不这样,让他还住连队去,我们雇个人,专门伺候他。娟雯坚决不同意,亏你想得出,他又不是鳏汉,有女有婿有外孙,把他一个人一丢,不管了,我们还是人吗?刘向齐不觉地提高了声音,我们怎么就不是人了……娟雯阻止道,你小声点。刘向齐把声音压住,我们不是不管,只是雇个人专门照顾他,平时,我们会经常去看他……娟雯打断刘向齐,你别说了,这事绝对不可能。过了一会刘向齐又接上话头,实在不行,咱们在城里找个养老院,把他送过去,那里有专人护理,比我们自己照顾得都好,你说行不行。娟雯依旧态度坚决,这和雇人没什么两样,不行。显然刘向齐有点冒火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日子还咋过?娟雯立即应道,刘向齐,你什么意思?刘向齐说,我没什么意思,我白天累得劳命鬼似的,晚上又睡不好,让谁谁也受不了。娟雯说,你能不能小声点?刘向齐正处在激动之中,不再收敛,说,我声音就这么大,小不了。娟雯也不再客气,你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就明说了吧,什么叫日子还咋过?刘向齐我告诉你,这个家没人请你来。刘向齐似乎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他妈发贱行不行。娟雯怒斥道,你把嘴放干净点……
两人越说声音越高,再吵下去,就难收拾了,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就用右手不停地猛烈打击床板,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像是打击一面厚皮鼓似的,惊着了他们,这才住了声。从这一夜开始,刘向齐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一开始,说地里忙,一两天不回来一次,后来,一个星期也难见着面,最后,十天半月才可能过来一下,回来后,娟雯也不给好脸,他也只能站一会,就离开。两人结婚时,刘向齐让娟雯搬他那去住,娟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没同意,两人才在娟雯的房子成了新家,而刘向齐原来的房子并没有处理掉,还在,他不回娟雯这里,住是不用愁的。看到两人因为我,闹成了这个样子,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心想,要是我死了,他们就不会这样了,日子也就安稳了,而死对于我来说,已是寻常事,是不用害怕的。
死的心思一出,我显得格外激动,开始为死寻找着机会。有一次,娟雯推我外出散步,在路上看到一截两尺多长的铁条,我让娟雯把铁条拾起来,说这么好的铁,丢在这里可惜了。回到家后,娟雯已忘了拾铁条的事,我就把铁条藏在了床边,第二日,娟雯上班后,我就把铁条拿出来,把墙上的一个电插座给敲碎了,没有任何犹豫,就把铁条伸到了电插座的铜片上,不曾想,这电打不死人,接上电后,我的身子像是中弹一样,猛地一紧,一阵麻痛传过,铁条被击落到地上,够不着了,我的第一次寻死以失败告终。还有一次,我的嘴和牙与右手通力合作,从床单撕下一条来,想用这个布条勒死自己,可是,我只有一只手能动,把布条在脖子上缠绕了好久,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一次,非但没让自己咽气,反而布条缠在脖子上,像是给戴上了一个花哨的围脖,起了保护作用。我的这两次寻死,都引发了娟雯长时间的哭泣,边哭边向我述说,像是在数落一头捣蛋的驴崽。也是在发现了我有了寻死的念头,娟雯进行了严密防备,所有的刀具、绳索、铁器都远离了我住的小卧室,并且,娟雯还把床单多余的部分全部剪去,促我死亡所有的路,都给堵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七年了。七年,说起来,并不算很长,可对我来说,却像是掉进了一条狭窄而绵长的河里,在水中沉浮,死不了,却活得不自在。死路在何方?我常常咿咿啊啊地发问,可始终没有得到回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进了病房,打断了我杂乱的回忆。我看到,乔二蛋提着两大包东西走进了病房,正在愣神的娟雯,终于回过神来,站起来,去迎乔二蛋。乔二蛋把东西递给娟雯,问,蒲叔咋样?娟雯说,这一天一夜还好,没有太大的发展。乔二蛋说,这就好,这就好,边说边走到我的病床边,大大咧咧地对我说,蒲叔,没啥大不了的,谁还能不得病,现在医术这么高,啥病治不了呀,你老就啥也别想,好好地养病噢。说了这几句,乔二蛋回过头,想再安慰娟雯几句,一看,娟雯的眼是红的,显然是没有休息好,好像还哭过,突然意识到什么,问,这一天一夜都是你在这守着?娟雯点点头。乔二蛋又问,刘向齐没来?娟雯说,刚才来了一次,又走了。乔二蛋问,他就没有替换替换你?娟雯像是又要落泪,把头扭向了一边。全哈尔托热都知道刘向齐和娟雯的情况,乔二蛋也自然了然于胸,一切全都明白了,便破口大骂起,这个狗日的刘向齐,他妈的还是不是人,老岳父在医院里躺着,也不知来照应一下。
乔二蛋骂完,对娟雯说,你在这等着,我去找刘向齐,让他过来,他要是不来,看我不把他的蛋仔挤出来。说完,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看到乔二蛋闪出病房的身影,娟雯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唉……
乔二蛋没有把刘向齐叫来,更没有把刘向齐的蛋仔挤出来,傍晚时,倒是把老婆余碧翠派到医院来了。余碧翠煮了软松的白米饭,炖了鸡汤,分别用两个保温饭盒装着提进了病房。娟雯为我喂了几口饭和小半碗鸡汤,自己也吃了一些,把饭盒洗干净后,递给余碧翠,向她致谢后,让她回。余碧翠却说,她晚上来照顾我,让娟雯回家歇去。娟雯不同意,死活不依余碧翠。而余碧翠也坚决不走,两人争执了半天,想想总是自己一个人拖着,也不行,娟雯才勉强同意了,向余碧翠交代了注意的事项,含着泪儿离开了病房,许是太劳累了,走时,步子总是走不稳,打着晃晃。
余碧翠是余伯庸的女儿。要说,在整个哈尔托热,我和余伯庸的交往是最深的,可以交生死。当年,我到了部队,就在余伯庸所在的连队,他还是我的班长,他作为老兵,行军打仗,休整训练,全都是他在照顾我。后来,来到新疆,到哈尔托热屯垦,几十年了,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和余伯庸就像是兄弟俩一样,我有难事他帮,他遇到沟坎我助,没事的时候,两人就凑在一起喝酒,逢年过节,都相互走动,处得比亲戚还亲。余伯庸去世后,他的孩子也没有和我疏远,依旧当亲戚来走动,所以,那天,娟雯推着我到瓜地避雨时,余碧翠表现出的过分热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娟雯走后,余碧翠打来一盆热水,为我擦了脸,擦了脚,还找来一张硬纸壳子当作扇子,轻轻地为我扇风,像是在照顾一个奶孩子一样。余碧翠的无微不至,不由地搅动了我的心潮,泪开始在眼里闪动……
很多年来,我就像一个商贩夸赞自己的商品一样,说自己已死过了无数次,说的时候,总是高声大气的,意在炫耀。把伤疤示于人看,视死亡磨难为快事,我知道这不正常,按现在的话说,是患了心理疾病,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有机会,我都会给别人大说特说我的死亡经历。在我这无数次的死亡中,最为惨烈的,当属在马梁子战斗中挨了炮炸。
当年我跟着那一男一女两名党的要人来到了延安,算是成了队伍上的人,却没有被分进战斗部队,而是让我去管茅房,也就是掏厕所。厕所一共有两个。每天天不亮把厕所里的屎,装到柳条筐里,挑到一里外的野地,再挑几筐干土,撒在厕所下面。尽管我整天被腥骚恶臭包围着,伺候着各色干稀不匀的屎以及女人来事时用的纸与棉,我却心甘情愿,乐此不疲。要不是几个月后,胡蛮(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对胡宗南叫法)领兵打来,也许我会将掏厕所进行到底。记得那是来年三月,整个边区突然紧张起来。这个时节已是早春,河里的水开始开化,有些冰层薄的地方水开始流动,夜静时还能听到哗哗的响声,尽管开春了,寒冷依然严重,薄棉军衣穿在身上,并不能遮挡多少寒气。和往常一样,我披星起床,缩着身子挑起粪筐向厕所走去,一担屎尿挑走,挑上干土回来时,有个人向我跑来,让我不要干了,到广场上去集合。我不知道这人叫我去干啥,便随他去了,到了广场,才明白,是战斗部队来后勤挑选人,以补充战斗员。
来挑兵的人,大高个,长条脸,细眉眼,鼻孔朝天翻,怎么看都像一个强壮的猴。看到这人的长相,我觉着面熟。可我自小很少离家,更别说到陕北的延安了,能认识这里队伍上的人,是不可能的。这人见人聚齐了,亮开嗓门一声高吼,把我们一帮喂马的、养猪的、做饭的、烧炭的、掏粪的,还有几个首长的警卫人员,集合在一起,逐个观来。到我跟前时,他站住了,问我,干什么的?他走近了我,我仔细一看,突然脑子里闪出一个人来:三刮子。于是,我就没有急着回答他,定着眼看他。他见我不回答,也细看了我一眼,也许也认出了我,我们几乎同时发问,你是三刮子?你是泥娃子?
我问,怎么是你?
他问,你咋跑延安来了?
三刮子是告诉了我的身世后骗了顿红薯饭后不久,又逃离蒲家店的。有一日后晌,平静的村庄突然乱了起来,三刮子被五花大绑,由村西头的蒲壮苗的三个儿子押着,来村池塘边的一棵老榆树下,被吊了起来。然后,蒲壮苗的三个儿子,轮换着,用皮鞭抽打。这种景象不多见,人们都从地里、家里出来,聚在池塘边看稀奇。一开始,对于蒲壮苗家为啥要把三刮子吊起来毒打,人们不解底细,纷纷劝说,说三刮子过得跟狗一样,穷得像个游鬼,欺负人家干啥。但了解原委后,人们不由得都动了怒火,高喊着,打死他,打死他这个祸害。原来,这日半晌,三刮子饿得不行了,一头撞到蒲壮苗家,想讨口吃的。当时,蒲壮苗家的人都出去干活去了,家里只有一个刚成人的闺女在家。这闺女心善,可怜三刮子,见他进门讨要,便给他端了一碗剩饭,他蹲在蒲壮苗家的厨房前,呼呼拉拉地把饭吃了,进到屋里给那闺女还碗时,见闺女正坐在床前做鞋。兴许见人家闺女生得美貌,动了歹意,饿虎扑食般把人家闺女扑倒在了床上。也凑巧,这个时候,这闺女的二哥回家来,见三刮子正在撕扯妹妹的衣服,那闺女的奶子都露了出来,不由得怒火升腾,持起门边的一根棒槌,把三刮子打晕,捆了个结实。这场打,一直打到日头落了,蒲壮苗的儿子才住了手。说先吊三刮子一夜,第二天送官。说来还是自家人亲,子夜时,三刮子的嫂子悄悄摸到池塘边,把他放了下来,对他说,孽障兄弟,赶紧跑吧,跑得越远越好,再不要回来了。
谁曾想,他却当了兵。
三刮子和我相认后,闲话起来,还没说两句,他想起了他的使命,这才开始行公事,他问我,到延安来干了些啥?我答,掏粪。又问,会使枪吗?我答,会使。问,啥时学的使枪。答,平时我们也训练,好几种枪都弄过,只是没放过真弹。三刮子问我了这些话后,定着眼看了我好一阵,再问,给你杷枪能不能放响。因为他在家乡的行径,我看不起这人,听到他这句话,有意冲他,你以为就你能,别说是枪了,你给个原子弹,我也能点着。到边区后参加学习时,常听人说美国人给小日本撂了原子弹,其实并不知道原子弹是个啥,因为和三刮子治性子,说了大话。三刮子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说,有种,行吧,算你一个。最后,余伯庸把几个确实没摸过枪的人留下,对我们说,你们跟我走,去杀胡蛮去。
被三刮子选中,我被领到战斗部队后,就分在了三刮子的班里,他是班长。三刮子本是一个乡痞无赖,咋就像是鸡蛋被孵化成了小鸡,不但当了兵,还成了一个指挥员。故乡与延安山水相隔,路途遥远,我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三刮子也是疑惑重重。我们俩都心怀疑虑,走到了一起。三刮子问我,我不敢把火烧荆家牲口棚的事告诉他,我问三刮子,他也不愿把他怎样当上兵的告诉我。在我们相互询问时,我有恃无恐,我放火的事,他不知道,而他在家乡干的事,我都十分清楚,出于好奇,我有意逼他,说他不告诉我,我就把他在村里干的浑事,全都汇报出去。三刮子听我这么说,并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才开言,不像是对我说的,更像是自言自语,谁知道这一仗下来,还能不能活下来,如果被撂在了战壕里,双眼一闭,说不定连口棺材都混不上,浑事也好,好事也罢,还能咋样?
三刮子的话声音很低,却像是炸开了一声响雷,把我惊住了,看他的神态,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我赶紧说,我说着玩的,咱乡里乡亲的,我不会把你的事乱说的。他说,无所谓。稍停了一个,又对我说,不过,现在是在革命队伍中,不允许叫外号小名,以后你不能再叫我三刮子,要叫我的大号,余耿住。
我赶紧点头。从此后,就我而言,三刮子变成了余伯庸。
马梁子的战斗是早上打响的。此前,我们都猫在战壕里。天亮后,班长余伯庸对大家高声喊,大家都听着,趁着这会儿没事,赶紧吃干粮,吃饱了好攒足劲打他狗日的胡蛮。不知怎么了,本来好好的,但听了余伯庸的话后,我却不由得打起抖来,我知道,这不单单是因为寒冷,更多的是因为惧怕。我心里明白,我的这个表现,不利于战斗,更会让人笑话,便握拳咬牙憋气,想控制住自己,谁知,越控制颤抖得越厉害,像是筛糠,更像发高烧打摆子,如果是身上有虱子,那一阵也会全部抖掉了。就在我想使自己镇定下来做着努力时,一把冻土向我撒来,直袭门面,随着冻土的袭来,余伯庸的怒骂应声而至,你看你个怂劲头,战斗还没有打响,就吓成了这个球样子,还他妈想点原子弹?余伯庸用冻土袭打,不留情面地叫骂,还是没有让我镇定下来,身子仍然抖个不停,我给部队丢了脸,心里恨自己,不由得想哭,磕着呀说,我……我……我也不……不不想这……这样……话没说完,这时,天空中传来嗡嗡嗡的响声,像是天上架了许多纺车,在不停地纺着线儿。听到响声,余伯庸再没时间理我,立即进入战斗状态,向着全班人员喊,胡蛮的飞机来了,赶快隐蔽。余伯庸的话音落下不久,飞机飞临了阵地上空,开始向阵地投炸弹。说来也怪,当从天而降的炸弹在阵地上炸响时,我的害怕突然就消除了,身子不再打抖。非但身子不再打抖,骨子里的那种犟硬又挺了起来,竟然还敢侧过头看飞机轰炸。在我看来,飞机就像是一只大鸟,它投下的炸弹就是鸟拉的屎,所不同的是,飞机拉的屎落到地下,能轰然炸响,一些战士被炸上了天,一时间,整个阵地硝烟四起,血肉横飞,有一声炸弹轰响过后,一只被炸断的胳膊,从空中飞来,落在了我的面前,这只胳膊似乎觉着冤屈,虽然脱离了身体,却还在握拳发狠,表现出一幅战斗的姿态。飞机轰炸过后,胡蛮们开始进攻,余伯庸从地上跃起,指挥着大家投入了战斗……
我们打退了胡蛮的两次进攻后,胡蛮停止了攻击,战斗短暂间歇,余伯庸赶紧组织大家填充弹药,加筑工事,大约半个小时后,战斗再次打响。这一次,飞机没来轰炸,火炮披挂上阵,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响,一发发跑弹落在了阵地四周,腾起的火光和烟尘,把太阳都遮蔽住了。
直到今日,我都没有搞明白,我是怎样挨的炸弹,我只知道,也就是在这次炮击中,我的半个脸被一块弹片剜掉了。更没有搞明白,我只是被炸了脸,身体的其它地方都没有伤着,竟然莫名其妙地死去。这一次的整个战斗,后来被称为延安保卫战,共设置了三道防线,打了七天七夜,马子梁的战斗,属于第一道防线的一部分,我所属的教导旅二团,在阵地上坚持了三天,转入第二道防线。部队撤离后,当地老百姓,无法忍受尸体腐败散发的气味,也想着让亡者入土为安积点善德,自发地来到阵地前,准备把那些尸体掩埋了。他们就着阵地边的两个炮坑,又往深里宽里拓了一下,把一具具尸体抬到坑边。也就是在村民们向土坑里抛尸体时,我醒了过来。那是一个傍晚,因为没有云的映衬,太阳显得有些孤独,似乎十分落寞,神情低落地欲隐入地下。昏黄的天光,浓厚的血腥,让绿头苍蝇万分兴奋,它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扑向尸体。苍蝇对尸体的迷恋,无以复加,一开始,村民们还想把苍蝇轰开,做了一番努力后,不得不放弃了。村民们抬哪具尸体,苍蝇就从那具尸体轰然飞起,然后又迅速落在另一具尸体上。那一刻,一定是我的血肉模糊的脸,让一群肥硕的苍蝇产生了极大兴趣,在我的破脸上翻飞停落,像是在进行着辛勤的耕耘。苍蝇的袭扰,深深地刺激了我,让我的神智恢复,我在死去了四天后,再次醒来。我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身处何地,今夕何年,是身上压着的尸体,让我回想起惨烈的战斗,血光与火光在脑海里替换着闪掠,让我产生了无边的后怕,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奋力掀开压着我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可以肯定地说,我的奋力站起,吓着了村民,他们四散跑开,有一个人边跑还边“诈尸诈尸”的胡喊。我虽然站了起来,但没有实现有效坚持,随即又倒了下去。在我倒下后,村民才从惊恐中挣脱出来,慢慢地向尸体靠拢,确认了我还活着,这时,有一个老汉站了出来,把我背到身上向家中走去。人们都称这个老汉“老杠子”。老杠子一心拥护共产党,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全都送到部队当了兵,二儿子在不久前的横榆(横山、榆林)战役中阵亡,还没有从悲痛中解脱,由我想到了他的儿子,所以,见我还活着,这才毫不犹豫地把我背回了家。老杠子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请来郎中为我医伤,定时为我换外敷草药,一日三餐一口一口地喂我,因为我的腮帮子被炸通了,漏汤漏水,他就用一个长杆木汤匙把小米粥送到我的嗓子眼,助我咽下,为了缓解我的疼痛,解除我的寂寞,没事的时候,他还扯着嗓子为我吼秦腔,每吼一句,都憋得脸红脖子粗,在我看来,就像是一只老年公鸡在打鸣。在老杠子的精心照顾下,我的伤好得很快,半个月后,脸上开始脱痂,又过了不到十天,我就能自己吃饭了,因为少了半张脸,嚼食时总是感到十分别扭,吃食总是往一边集中,我明显地感觉到,我吃饭的速度已大不如从前了。
我在老杠子家养伤,住了两个多月,伤已完全好了。这个时候,我打听到,教导旅在陇东一带活动,便告辞老杠子,前去寻找部队。还真让我找到了,见到余伯庸时,他被我吓了一跳,我少了半张脸的模样,和鬼怪没啥两样,在我深情地叫了他一声班长时,他还被疑云包围着,问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说,我是蒲泥。我们曾生活在同一个村庄,也知道我叫蒲泥,他当时去挑选我上前线,也问了我的姓名,但总归对这个名字不熟,或者说淡忘了,听我报上大名后,他还是疑团重重,蒲泥?见他想不起来,我才说,敢点原子弹的。这时,余伯庸才恍然大悟,惊喜交集,你……你还活着?也不等我答话,接着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鬼样子?随即就感到自己的问话十分愚蠢,道出一句话来,让我摸不着头脑,真不知是祸是福呀……
对于心脏大面积梗死的说法,就跟当年全民学哲学时,给我讲内因、外因一样,云里雾里的,怎么都理解不了,我对心脏大面积梗死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心口时不时地剧烈疼痛。那一刻,夜已深了,住院病人和陪护病人的人大都睡了,整个医院寂静下来,也就是在这时,我的心口又疼了起来,像是有一只强有力的手,在抓捏我的心脏,让我难以忍受,下意识地喊叫起来。我在寂静中的突然喊叫,就像夜猫子叫一样,吓人。我古怪而响亮的喊叫,吓的余碧翠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像是要躲避什么迅速跑开,跑到门边才停下脚步,回头惊悸地看我。余碧翠见我只是不停地喊着,并没有其它举动,才颤着腿脚回到病床前,喊了一声蒲叔后,问我咋了。
我不能回答她,仍然是一声连一声地喊叫,余碧翠不知怎么了,赶紧去叫护士。护士是一个矮胖的小姑娘,圆嘟嘟的脸上长了一对圆眼,明亮放光,十足的急性子,走路不是走,而是小跑。其实,我的喊叫声她已听到了,余碧翠去叫她,还没有走到护士站,她已经小跑了过来,跑进病房后,只是瞄了我一眼,又一路小跑而去,叫值班医生。值班医生是一个年轻男人。说他是男人是因为长着突出的喉结,说话憨实浑厚,其它的,就都不像个男人了,细皮嫩肉,粉脸白脖,细条身子。因为身子细长,白大褂穿在身上,显得肥大,为了使白大褂看上去更为合身,他在大褂的背后,用一个别针别起个折皱,这样,就显出了腰身,走路一摇三晃,且如猫在走动,悄无声息。值班医生摇晃着缓步来到病房,见我喊叫得凄惨,用细长的食指点在下巴处,想了一会,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对护士说,给他打针安定吧。
护士风风火火地去,风风火火地回,眨眼的工夫就把针剂拿来了,动作麻利,把针为我打上,这样,我才慢慢地安定下来。这时,护士看看表,又到了一个基本护理的时段,便为我测体温,量血压,把测得的数据记录下来后,准备离去,却被余碧翠喊住了,对护士说,也给我量一量血压。护士显得十分热情,听了余碧翠的话,马上放下血压计,为余碧翠量起来。量了一遍,似乎不相信测得的结果,又捏动血压计的皮球,再次测量,看到数值后,不由得小声惊叫了一声,余碧翠问咋了,护士说,咋这么高。余碧翠问,多少?护士答:180、130。余碧翠应,真是太高了。护士问,你的血压一直都高吗?余碧翠说,高血压已有十年了。护士问,平常都怎么控制血压?余碧翠应,吃药。
有药控制,不应该这么高呀。
蒲叔是在我们瓜地里犯的病,我心里着急,白天卖了一天瓜,晚上又守在医院里,今天还忘了吃药了,也许……
这可不行的,这样很危险,搞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那可咋办?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是按时吃药,好好休息。
蒲叔躺在这里,娟雯已守了一天一夜,我不帮帮她,这个坎是迈不过去的。
话说到这时,护士不再多嘴,迅速离开了病房,几分钟后,又返了回来,递给余碧翠两片药,没有多的话,直言说,把药吃了,像是在命令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余碧翠谢了护士一声,把药吃了,护士接着说,现在,这个老爷爷睡着了,你也抓紧睡一会,过上两个小时,我再给你量一下。余碧翠本想再对护士道声谢,可话还没出口,护士已不见了人影。护士走后,余碧翠见我双眼紧闭,以为我睡着了,便伸了一个懒腰,也趴在床头,欲睡一会。针打过之后,我的疼痛减弱了很多,脑子却疼了起来——不是真正的疼,而是来自于情感上的痛楚。
余碧翠和护士的谈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刀在剜我。我瘫痪了,作为女儿,娟雯对我的侍候也是应该的,给她造成再多的麻烦,也都合乎情理和世道。关键是,娟雯和刘向齐感情裂了个大口子,看白天俩人的情形,已很难再修好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要是我不瘫痪或者早点死去,娟雯也落不到这个天地。坏姻缘,可是天大的罪过,更何况,娟雯是我的女儿。眼下,又是因为我的病,把娟雯逼到了两难境地,生活完全被打乱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娟雯摊上了一个背时的爹呢,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把余碧翠也搭搅进来。余碧翠这孩子是个普通职工,承包土地是为了生活,白天要卖瓜,披星戴月的,本来就忙得脚不点地,晚上还要来陪护我,人家与我无亲无故,凭什么要牵带人家。人家也有病,血压那么高,闹不好也会出人命的,要是因为自己,让余碧翠出现不测,那可就罪孽深重了。越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恨自己。要想使这一切都过去,不再给人造成牵累,唯一的办法就是早点咽气,只要这口气不在了,一切也就变得圆满和顺畅了。
眼下,维持自己这口气的,就是那些挂在床头瓶子里的药水,在我想来,只要这些药水不再向身子里灌注,这口气就会早一点断了。天呀地呀,日呀月呀,哈尔托热呀,我从来没有负过你们,请成全我吧。这样想来,我便用健全的右手,毫不犹豫地拔掉了扎在左手臂上的针头。病床上方的屋顶,镶着一个卡槽,用于挂吊瓶的钩子嵌在卡槽里,可以来回滑动。虽然右手还算键全,但早已笨拙不堪,在拔针头时,也许是用力不当,致使药瓶大幅度地晃动起来,还牵引着挂吊瓶的钩子在卡槽里滑动,发出不小的响动,响声让余碧翠惊醒,看到眼前的一切,又给吓着了,失声叫了起来。
余碧翠的叫声再次惊动了医生护士。护士快步跑进病房,医生也随后轻手轻脚进来,见我拔掉了针头,医生同样是没有说话,默了一会,对护士说,再扎上吧。他们又要为我扎针,我自然不情愿,又大喊起来,让我死吧,让我快点死吧。我是发不出准确声音的,我的喊叫,医生和护士都听不明白,也就不起任何作用,护士扯过了我的手臂。我坚决不让扎针,于是张扬起右手胡乱抓挠起来,有一下拔掉了护士的帽子,抓住了她的头发。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一句俗语,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也许,只有我下了狠手,才能让他们产生惧怕,不敢再轻易为我扎针,我才能早点死去。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我死命地抓住护士浓密松软的头发不松手,并且连声喊着那句话,让我死吧,让我快点死吧。我不计后果地用力,抓痛了护士,她一直尖声呼叫。医生见状,上前帮忙,要扳开我的手,医生的手也不像个男人的,十分柔软,在我的手上弄来弄去,不像是要扳开我的手,倒像是在对我的手进行抚摸安慰。我死死地抓住护士的头发不放,医生软绵的努力,自然难获成功。似乎医生也被激怒了,对余碧翠喊,快喊蒲护士长过来,这个死老头子,不配合治疗也就算了,怎么还害人?这句话是对喉结与声音的补充,有点男人味了。
娟雯家住的楼房,离医院并不很远,大约有七八百米的路程,很快,娟雯就赶到了医院,进到病房时,我还抓着护士的头发,把护士的头按在病边,使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我的无礼让娟雯感到十分震惊,无比愤怒,走到我的病床前,厉声对我说,松开。娟雯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她的声音具有很强的震慑力,随着她的声音,我几乎想把手松开了,一转念,我如果这样放弃了努力,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他们很快就会把针给我扎上,我的生命还得延续,便没有听娟雯的话,又用上了力。娟雯见我还不松手,依旧厉声喝道,松开。我还是不松,娟雯被气糊涂了,完全没有想到护士的感受,咬着牙说,你给我松开……话拖着长音,像是在完成一句复杂的歌调,同时抓住我的手摇晃起来,使本来已停止尖叫的护士再次高叫起来。护士的叫声,让娟雯明白过来,她的做法也是错误的,赶紧松开手,瞪圆了双眼,死死地盯着我,见我依然无动于衷,突然恨恨地说,再不松开,我就先死在你面前。说完,一头向病床前的墙上撞去,好在,余碧翠眼疾手快,迅速地拉了娟雯一把,这一撞才没有撞出力量,避免了头破血流。
娟雯撞墙把我吓着了,立即松开了手,手一松开,护士马上跑到了一边,嘤嘤地哭起来,边哭边埋怨我,老爷爷,我为你打针吃药,用心护理,你不感激也就是了,你怎么能抓我的头发呢,你看你看,抓掉了这么多头发,唔唔唔……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我的闹腾严重过火了,不但伤了护士的头发,也伤了大家的心,情理不容,愧疚难当,为了惩罚自己,抬起右手,狠命地打自己的老脸。不能让我再无休止地闹下去,无奈之下,娟雯扯过一条毛巾,让医生帮忙,把我的右手捆在了床帮上。
这一夜,我完全平静下来,是在拂晓之时,这个时候,值班医生把心电图仪抱进了病房,为我做心电图。做完后,把打印出的图递给娟雯看,娟雯的脸木木的,看完后把图递给了医生。医生说,看来维持不了多久了,护士长,你们家还有什么亲人,让他们都回来吧,也好见老爷子一面。
娟雯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脸上挂起了长泪,像小溪一样,无声地流淌着。
令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我的两个在新疆境内的外孙子还没赶回,远在万里之外的繁荣却赶在他们前面,回到了哈尔托热。
繁荣见我在床上躺着,不能动弹一下,手还被捆在床帮上,景况凄凉,不知是真的心中难过动了感情,还是装假扮相,眼立即就红了,泪在眼中打起了转。尽管繁荣泪光闪烁,却丝毫没有打动我,更没有激起我的激动,我只是淡淡地瞄了他一眼,就拧过头去,不理睬他。繁荣是霞妹与荆泽群的儿子。霞妹与荆泽群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叫荆繁华,老二叫荆繁荣。虽然我抚养了他们十几年,但从来没有真心接受他们,从骨子里对他们进行排斥……
我是在一把火烧了荆世旭家的牲口棚,逃离蒲家店五年之后,给爹娘写了一封信。那个时候,我们已开始在哈尔托热开垦建农场。许多人本想着打完仗、剿完匪后,返回故乡,该干啥干啥。这个愿望谁都没有实现,上级下了命令,让我们从战斗部队转为生产部队,两年后,又成立了兵团,彻彻底底变成了老百姓,让我们扎根新疆屯垦戍边。当了这么多年兵,服从命令惯了,转业变成老百姓屯垦戍边,大家也都没啥意见,最让人闹心的是,想成个家却成不了。哈尔托热别说女人了,就是连只母兔子都难找,因这,队伍开始不安定,有无事生非的,有开小差的。其实,对这些当了多年兵的军垦战士成家的事,领导们一直惦念在心里,前前后后,从湖南、山东等地招来了许多女兵,由组织出面拉郎配,于是,很多人都顺利地成了家。尽管有组织做靠山,可我却没有顺利成个家,我少了半张脸,丑得没了边,女子见了我,就跟见着活鬼似的,都远远地躲着,连相对以坐的机会都没有,如何找到对象?说来,女人们看不上我的面相,还是次要的,关键是我自己对于成家这事,不上心,这些年来,我心里还惦着霞妹,她就像是彩虹一样,珍藏在我的心中,怎么都抹不去,心里装不下别的女人。所以,在大多战友们都相继成了家,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后,而我却依然是独身一人。我没有顺利地找到老婆成个家,让早已是排长的余伯庸非常着急,给我出主意,说就我这个鬼样子,能把人吓死,找对象确实困难,实在不行,就写封信回老家,看有没有农村女孩子——哪怕是寡妇跟我。我离家这么多年了,平常时,行军打仗在死亡线上滚爬,开荒造田累得跟拉磨驴似的,没有工夫回想往事思念爹娘,听余伯庸这么说,尽管没激起我成家的强烈愿望,却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想爹娘想霞妹,便同意给家写封信。余伯庸早我加入部队,识的字比我多,就由他代笔,给老家写了封信。信尽管是错字连篇,还是把我要表达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在信中,我向爹娘和奶奶问了好,问了霞妹的情况,叙述了我离家这些年的情况,当然,在余伯庸的坚持下,也流露出在老家找个老婆的想法。
我是在信寄出去两个月后,收到回信的。我永远也不知道娘是通过什么人了解了信的内容,更不知道由谁代笔为我写了回信。因为,在土改时,我家被划为地主,爹攒的所有的地被瓜分,也就是在所有的地契被收走的当晚,爹没有想开,用作为腰带的布条把自己吊在家中的那棵枣树上。爹上吊寻死,奶奶没有经受住打击,从此一病不起,在爹死了半年后,也踏上了黄泉路。而娘在一九五六年,患上了肺痨,维持了不到一年,也追随爹和奶奶去了。当时,对于这些情况,我都一概不知,收到回信喜不自禁,信上的字我认不全,就让余伯庸念信。余伯庸在念信之前,自己看了一下,看得是大惊失色,额头上还冒出汗来,他边擦汗边颤着声对我说,你干的好事!原来,娘在信中,除了告诉我爹和奶奶、霞妹的情况后,还告诉了我放的那把火所造的孽。几年前,我在荆家放的那把火,除了烧死了荆家的三头耕牛,两头叫驴,一匹供人乘骑的杂毛骡子外,还让一个年仅十二岁的放牛娃死于非命。娘在信中说,那个放牛娃也姓荆,他爹是荆家的长工,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荆世旭家放牛,夜晚就住在牲口棚里,那天,我在牲口棚下洒了灯油,火燃起后立即就把牲口棚吞噬了,放牛娃没有跑出来,被活活烧死了。解放后,因为放牛娃的爹苦大仇深,被推举为农会主任,威风得很。这些年来,荆主任动不动就到我家寻衅找事,一直在打听我的下落,他早已放出狠话,说只要我敢回家,就活剥了我一层皮。娘在信中再三嘱咐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回家来,也不能让家乡的人知道我的下落,在老家的找媳妇的事赶紧断了念想。
余伯庸在给我说信的内容时,一直入在恐惧之中,话都说不连贯,你……你烧死……死人这……这事,我我我……我给你捂着,在哈尔托热也……也就你你……你知我知……经了写信的事,余伯庸也再不提为我找对象的事了,我也无心找,就一个人过着。
最终,我能成个家,并且有了至亲的骨肉——娟雯,一切都缘于后来霞妹找了哈尔托热。
那是一九五九年春天的事。春天,在遥远的哈尔托热,并不是一个受人欢迎的季节,虽然时令行到了春天,但所有的一切还都处在寒冷之中,大地被白雪覆盖着,寒风还是像小刀子一样,刺得人脸生疼,树木花草萌发还为时尚早,天暖还在漫长的等待之中。那天,我们要干得活是积运肥,干了一天回连队,碰到托儿所的一名保育员,她告诉我,这天,有一个娘们来连队找我。因为我是个光棍汉,平时,很多人都喜欢拿女人和我开玩笑,每当开这样的玩笑,我也会和开玩笑的逗两句嘴,听了保育员的话,我又没有正形,嘻笑道,那娘们就是你吧?你要是真的想我了,晚上爬你床上去。保育员说,就你个鬼样子,谁想你?你敢爬我床上,我家老孙就敢把你的鸡巴割下来去喂狗。我笑答,那就算了,我还得留着鸡巴尿尿呢。保育员不再和我说笑,没有和你开玩笑,那娘们在大礼堂前待了大半天了。保育员这样一说,看来她说的话是真的了。怎么会有女人找我呢?我满怀疑惑赶紧向大礼堂走去,远远看到,在大礼堂前确实有一个女人,除了女人之外,还有两个孩子,这女人和孩子兴许是经受不了寒冷,都把手抱在胸前,来回走动着。我快步走过去,近前时,那女人是背对着我的,我开口道,你这是……我的话没说完,女人转过了身子,看到女人的面,我的心颤抖起来,一时间肝肠寸断,热泪盈眶,深情地叫了女人一声,霞妹呀……
霞妹乍一见着我,被吓了一下,下意识地去抱那两个孩子,看我叫她霞妹,疑云翻滚,您是……我的泪已流出了泪眶,霞妹呀,我就是你的泥哥。泥哥?你怎么……说来话长,看你们冻的,赶快跟我回宿舍吧。我住的是大宿舍,一间房里住了四个单身汉,无法安排霞妹和两个孩子,我只好把霞妹领到了余伯庸家。余伯庸离开故乡时,霞妹还小,近20年过去了,他早已不记得霞妹这个人了,见我领了一个女人来,虽然不明情况,他和她老婆还是显得十分热情,倒了开水让霞妹和孩子喝着暖身子,余伯庸把我叫出屋,问我这是咋回事,对于我的往事,我一直没向外人说过,现在霞妹找到了哈尔托热,我就把我的事全都跟余伯庸说了,由此,他也明白了,当年我放火烧荆家的牲口棚并置一个孩子死于非命,全都是因为霞妹,或者说是因为我恋着霞妹。余伯庸得知事情原委后,更不放心了,你这个霞妹,是有家有室的人,咋跑来找你来了。我说我也不知。余伯庸说,你先把情况摸清楚再说,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要知道,她可是个地主婆呀。
事情很快就弄明白。闹鬼子时,荆世旭当过了日本人的维持会长,有一次,还协助日本兵抓住了两个八路军,这两个八路军后来被鬼子残害了。日本人投降后,他摇身一变,倒成了抗日功臣。解放后,这些事都被得到清算,算是罪大恶极,所以,在镇压反革命时,荆世旭一家被处决了六人,只留下了一个远嫁的闺女和荆泽群。荆泽群虽然把命保住了,却没有好日子过,凡有风吹草动,就要被拉出去批斗。也就是在年前腊月间,当地兴修水利开挖人工河,荆泽群被押到工地,监管劳动,在用小车推一车土爬一个漫坡时,没有稳住,人与车一道从坡上滚了下来,被车帮砸破了头,死在了工地上。荆泽群死了,霞妹带着两个孩子,没办法挪日子,便找到在安葬娘时收起的我写给家里的信,在爹娘和奶奶的坟前,以及荆泽群的坟前各大哭了一场,便带着两个孩子,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一路寻到了哈尔托热。
余伯庸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显得十分高兴,对我说,既然她的地主男人死了,你又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有很深的感情,正好你们凑成一家。霞妹和我也是这个心思,但说到我和霞妹结婚,我还是存有担心。余伯庸对我的担心最明白不过了,说,老子出生入死打下了江山,现在又把哈尔托热开发成了农场,谁敢给我们找不痛快,老子就和他刺刀见红。余伯庸发了狠后,还是和我商量了一下对策,嘱咐我,要把霞妹的身世隐瞒起来,就说她是个贫农,因为死了男人,才来找我这个老乡的。我说,组织上要去调查呢?余伯庸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政治处的主任严大牙,在兰州战役中,老子救过他的命,这事,我去跟他说。余伯庸果然神通广大,政治处很快批准了我和霞妹的婚事,发下了结婚证书。婚事放在三八节,当晚,客人都散了,繁华和繁荣也在外间的房里睡了,我和霞妹也躺在了床上,这个时候,霞妹再也控制不住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哭了起来,整夜都没有止住泪水,把枕头浸了个精湿。
我已经絮叨絮叨说过无数次了,我的这一生经历了无数死亡,有自己的,有战友的,有正义的,有无辜的。我经历的所有这些死亡,都随着时间的消弭而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霞妹的死,让我铭记在了心中,一想起来,就想哭上两声。
那是来年的三月,连队组织挖大渠大会战。大渠,是哈尔托热对一种渠道的叫法,也叫排碱渠。大渠的作用是为了降低地下水位,排除盐碱。大渠挖到哪里,哪里才能开垦荒地,把地下水位降下去,盐碱排干净,荒地才能变成良田。连队计划,地开化后,要对骆驼圈子进行开垦,这之前,必须要把大渠挖好。因为时间紧,连队组织了大会战,临上工地的前一天,连队进行了工作动员,指导员挥舞着胳膊,为大家鼓劲加油,并且说了死话,任何人都不能请假。那时,霞妹已肚子撅了老高,眼见着就要到生产月份了,动员会后回到家,我对霞妹说,你眼看就要生了,咋去挖大渠,要不咱给指导员说说,你就不要去了。霞妹却露出为难神色,你又不是没听着指导员说的话,不许请假,再说了,全连怀孕的女人又不是我一个,要是指导员照顾咱,那些女人也会要求照顾,这样,指导员的话不就等于没说吗?我说,你说的也在理,可是,要出点啥事,可怎么好?霞妹说,我还没那么娇气,又不是头产,自己注意点,干不了重活干轻活,不会出事的。我只好说,那你可要照护自己。
谁曾想,上工地的头一天,就出了事。那天一大早,指导员见霞妹准时来到工地,还对霞妹进行了口头表扬。霞妹撅着个大肚子,干不了其它的活,就在渠帮上给大家倒土。临晌午时,突然间,霞妹的肚子开始疼起来,随着疼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下身涌进,霞妹知道情况不好,这是要生了,便高声叫喊起来,她的喊声,惊动了所有的人,我快步爬出渠道,奔到霞妹跟前,得知她要生了,就扯着嗓子喊卫生员。工地离连队有十几公里,把霞妹送回连队已不现实,卫生员显得十分沉着,急命大家赶紧去找柴火,把找来的柴火围成一个圈点着,扯过两件皮大衣铺在了火圈里,这个时候,霞妹的羊水已破,卫生员赶紧让霞妹躺在了皮大衣上。回想起来,霞妹的生产还算顺利,不到半个时辰,娟雯在熊熊大火围成的圈子中,发出了响亮的哭声。坏就坏在孩子出生后,血没有止住,一直流个不停,卫生员一时也没有办法。就在这个时候,送饭的牛车赶到了,卫生员就让把饭桶卸下,指挥着我和几个强壮的男人,扯着皮大衣的四角,把霞妹抬到了牛车上,等卫生员在车上坐定,赶车人扬鞭策牛,向农场卫生队赶去。我没有坐在车上,而是跟着车跑,一开始,霞妹还传出哼哼声,跑出不到五里地,霞妹的声音就弱了,车到连队时,霞妹已无声息,而连队离卫生队还有三公里的路,事不宜迟,赶车人继续赶着牛车奔跑,就是这样,还是晚了,当车到了卫生队,把霞妹抬进产房,医生稍事诊查,矜持地把头摇了一下,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事似的,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节哀吧……
听了医生的话,我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本来,霞妹的生命像是一团火焰,燃得正旺,产生大出血却如一股强风,把焰火给吹熄了,霞妹走进了黑暗,再也没有明亮起来。霞妹死后,我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一下梳理,这个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其实,我就是一颗灾星。我的出生本身就暗含不祥,我早不出生晚不出生,偏偏要选择深秋里的雨天临世,我的生母在秋风冷雨中生下我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想到的,母亲在雨中产下我,精气儿亦得遭受到严重毁损,不可能再像一般人一样保持健康,就算是还能活在世上,也一定留下无数的薄弱环节,稍有风吹草动,神气儿就会四处飘散,拢不到一坨。我爹蒲平娃一家,也许存有许多遗憾,但也平安生活,我的加入,就像是在静塘中投入一块石子,让这个家动荡起来,闹得鸡飞狗跳,不可收拾。我的生性倔强,意气用事,更是不可饶恕,那把火,一定把我家与荆家的关系烧裂了一个大口子,无法弥合,霞妹在那场大火过后,便被指责、埋怨、歧视包围着,犹如掉入一个深洞中,难见天日,更何况,那把火还伤及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真是罪孽深重。在霞妹死后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霞妹不惜万里跋涉来找我,是怀揣着美好希望的,对于能找到我见到我,一定想象得跟进了天堂一样,可我又给她带来了什么?除了让她有了短暂的安全感、归属感,紧接着就是流尽鲜血,命归荒原。霞妹要是不带着孩子寻我而来,也许日子昏暗得不透一点光亮,但总还能挪得动,不至于就这么早早地死去……
如此想法,就像是一根绳索,紧紧地捆住了我,让我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那个时候,我就产生了死的念头,以谢深重罪孽。要不是娟雯的存在,我也许就在霞妹的坟头边,割断喉管,以血还血。娟雯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存活下来也受到严重威胁,好在一个礼拜之后,余伯庸的老婆生下了余碧翠,于是,余伯庸的老婆就在一个哺乳期内奶了两个孩子。余伯庸的老婆是一个窈窕精秀的南方女子,奶子也像玩具一样小巧精致,这样的奶子难以承担哺育两个孩子的重任,一时间,让娟雯和余碧翠同时吃饱成了万难之事。在我和余伯庸为奶孩子的事烦愁不堪之时,是繁华与繁荣让这个事情迎刃而解。他们那时,也就十一二岁,一定还不懂得催奶之术,但他们的聪慧让他们记住了我和余伯庸的交谈,得知了鱼汤最能催奶,便于一个星期天,自作主张地跑到二十公里外的黑水沟,砸开一个野泉已开始开化的松软冰层,用一把破笊篱在泉水中打捞野生狗鱼。那些鱼们已在厚厚的冰层下委屈了整整一冬,冰层被破坏后透进的光亮和清新的空气,让它们兴奋不已,纷纷从泉底的深处,集聚在在冰口处,争先恐后地想重见天日,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危险,不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它们就被一把笊篱打捞起来,离开了故乡水域。这样,也就没费多少事,繁华和繁荣就捞了大半桶狗鱼,两人用一根木棍抬着,回到了连队。
繁华与繁荣啥时离开连队的我并不知道,整整一天,我没见他们的面也没有往心里去,直到天光暗了时,才察觉到他们的消失,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年已过,尽管我心里明白,他们不仅是荆泽群的后代,也是霞妹的骨肉,他们与破坏我与霞妹的姻缘毫与关系,但心里总是别不过劲儿,看到他们就想起了荆家人的欺男霸女,自然也就不待见他们,从来没有给他们好脸过。这一次,他们没吱一声就消失了一整天,天快黑了还不回来,让我气上心头,心想着等他们回来,一定要好好地对他们收拾一番。他们回到家中,我见抬回了半桶狗鱼,气才消了大半,可是依旧没有好气,厉声喝吼,出门也不说一声,要是出了事该咋办。说完,对着他们的屁股,一人踢了一脚,饭在锅里热着呢,自己吃去。
余伯庸的老婆连续喝了几天鱼汤后,奶子的情况大为改变,就像是一个气球被充足了气,迅速膨胀,比原来大出了一圈,奶水也快速增多,并且,在两个孩子吃了一轮之后,能快速补充,从此后,两个孩子就再没有挨过饿。娟雯能活下来,繁华与繁荣是立了大功的,对此,我对他们心存感激,也时常心想,今后要对他们好一点。但,想是想,做是做,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从荆家强霸霞妹的阴影里挣脱出来,对待繁华与繁荣还是原来那样,就像飞天鹞子见到绒嫩鸡娃子一般。他们的母亲已经死了,我是他们的唯一寄依,而我又烦见着他们,所以,在他们还没有成年,我就让他们相继参加了劳动,一个到基建连去当了一名和泥的小工,一个到畜牧队去放牧牛羊。
也许是遗传基因所致,他们一脱离开我,天地就变得开阔起来,让他们天生的经营头脑暴露无遗,繁华在工作之余常常会游走在与农场相邻的公社村队,用十分低廉的价格,偷偷摸摸地从社员手中,收购鸡蛋鸭蛋、野菇家杞、干鱼咸肉等副食品,鬼鬼祟祟地在基建连出售。他也知道,他这是在搞投机倒把,被抓住后,轻者批斗游街,重者劳改劳教。可是就是不收敛,他想尽办法,努力着不使自己的行为败露,在连长老婆坐月子时,他送去了三十个鸡蛋,顺利地堵住了连长的嘴,在指导员老娘生病时,他送去五斤咸肉,让指导员脸上乐开了花。那个时候,物资极缺,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他的投机倒把的行为,在职工们有急用时解了急,大家都为他捂着盖子。人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团政治处也曾来调查过,都被连长、指导员给挡了回去,一直相安无事,私下里就挣了一些小钱。繁荣与繁华相比,要规矩得多,他不搞投机倒把,而是在每天放羊时,带着一把锋利的铁锨和细长的绳子,边放羊边挖甘草,日日都能挖一大捆。每日收牧回到畜牧队,就着马灯的昏黄灯光,把甘草剁成一样的长节,用铁丝捆好,放在羊圈里晾晒,然后,每个月想办法把甘草运到县城,卖给县药材公司。繁荣挖药材挣外块,让很多人眼馋,有人也学着他,在休息的时候,去挖甘草,却被县上的草原管理部门人员收了锹缴了绳,还恐吓道,再敢破坏草场,让你们到劳改队去吃饭。这些挖甘草的人不服气,问荆繁荣能挖他们为啥不能挖,管理人员没给问住,回答说,荆繁荣有采药证,你们有吗?
如此,繁华与繁荣便显得十分富有,也不忘接济我和娟雯,娟雯的学习用具和过年的新衣都是他们给买的。这样一来,两人就开始不安分,一九七七年,不知是怎么想的,两人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哈尔托热,临走时,写了一封信塞到我的门缝里。信上,用简洁的文字,对我表达了养育他们的感谢,嘱咐娟雯要好好工作,在每年的清明节和他们母亲的忌日,替他们为母亲烧点纸钱。娟雯为我念了繁华繁荣留下的信,读着读着就开始流泪,最后竟然泣不成声,念不下去。我听了他们的信后,一动不动,一直坐在一条破凳子上发愣,是落在窗台上的两只晚归的麻雀,用杂而碎的叫声唤醒了我,透过窗玻璃看到身披金色夕阳的麻雀,我长叹了一声,自语道,本就不是同一个林子的鸟,飞就飞罢。
再得到繁华与繁荣的消息,是在十几年之后了。那个时候,全国上下都在叫喊着,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就是在那一年的夏秋交际之时,繁荣迈着大步子回到了哈尔托热,他一副十足的老板派头,花衣革履,油头粉面,手提着大哥大,逢人就抱怨哈尔托热太落后,没有信号,大哥大用不成。他回来后,为我和娟雯以及娟雯的孩子带了几大包东西,他原先并不和我亲热,也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爸,这次回来,却改了口,对我一口一个爸地叫得亲热。他亲热的喊叫,让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也就是他这次回来,我和娟雯得知了他们离开哈尔托热后的情形。他和繁华离开啥尔托热后,跑到了最南边,一个倒腾水果,一个坐在街头为别人修补破鞋,挣了一些钱后,繁华开了个专门经营水果的超市,他成立了一个药材公司,随后,他们的生意就越做越大,繁华把水果卖到了东南亚各国,繁荣也在药材行里成了当地的龙头老大。只是繁华好景不长,在一次马来西亚行走时,被一帮地痞绑架,最后丢了性命。繁荣这次回哈尔托热,是来收购甘草的,他一公斤湿草出到五毛钱,鼓动大家去挖甘草,一时间,整个哈尔托热的人,就像是牲口逢到了发情期,十分兴奋,大人小孩都骑着自行车,赶着牛马车,开着小四轮,蜂拥到荒原之上,挖甘草,于是一卡车一卡车的甘草运出了哈尔托热,一直到第二年临过年时,他才住手,为我和娟雯各丢下五万块钱,在他母亲的坟前留下几声嚎哭洒下满面泪水,返回了南方。
这次,繁荣再次回来,已与上次时隔了近二十年,虽然他把头发染得漆黑,身着考究的衣服,也难掩他的老相,他也六十多岁了。他接到娟雯的电话时,正乘坐着自己的宝马坐骑往公司里赶,把手机放下,命司机不要到公司了,直接去机场,正好有一班飞机要飞往乌鲁木齐,买了票就飞上了天,下机时是下午三点,这个钟点正是新疆正午时,于是,他连饭都没有吃,紧急租了一辆车,风风火火地往哈尔托热赶,到达时,太阳还没落下,带着满脸倦意和满身霞光走进了我的病房。如此马不停蹄,所以比我的两个外孙子还提前两个小时赶到。两个外孙子不是各自回来的,他们还带着妻小,每一家各三口人合起来六口人,走进我的病房时,天光已经很暗了,也许是娟雯与繁荣心绪过于木然,便都没有开灯,所以外孙子两家人进到了病房里,娟雯与繁荣都没有认出来他们是谁,是外孙子们试探性地喊了声妈后,娟雯才回过神来,这才开了灯。外孙子两家人各自与他们的母亲、婆婆、姥娘以及舅舅、舅爷打过招呼后,列队站在了我的面前。他们并没有像繁荣见到我时那样,热泪盈眶,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一家人全都到齐了,他们谁都没有离去,各自找地方坐下。对于他们的想法,我是明白的,难得一家人凑齐了,想一家人在一起多待一会儿。
责任编辑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