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清
初恋的乡村
刘志清
一
每年秋色霜降前后,正是大山中的茶籽树结的山茶籽裂缝的时候,也是采茶籽榨油的季节,榨出来的茶油如黄金般金灿灿的。霜降前后的日子,父辈们忙秋收,我们那些在家没书读的少男少女,都是成群结队到山里去摘茶籽。每天天不亮,带上几个烤红薯,约几个细妹子细伢子结伴上山。
那一年的清早,踏着晨曦的露水,我们一队细妹子细伢子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中穿梭,进入到茶山中,太阳才从大山的顶上冉冉升起。
太阳像是从山尖上长出来的一个刚出炉的大烤饼,焦黄焦黄的,香喷喷的,很勾人味蕾,常常使我们这些肚皮扁扁的孩子们想入非非。有一个长得很水灵的女孩对我说:“毛毛,如果长大了你家里天天有烤饼给我呷,我就嫁给你。”她这句话一说出口,引起孩子们的一阵骚乱,大家七嘴八舌地哄堂大笑,接下来就是一阵追逐打闹的场面。追赶着、打闹着、相骂着,到了山顶才安静下来。其实说话的这位女孩叫桂娇,家里境可比我们这一群光屁男孩的家境要好得不知多少倍。
到了山上后,大家各人选茶籽多的树相继爬上树杈,开始一天的采摘工作。那位胆大说要嫁给我的女孩心灵手巧,采摘动作相当利落,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把背篓装满了。男孩子总是边说边磨蹭,动作自然要比女孩子们慢得多了。有的人光顾着去找“茶苞”吃(一种打霜后发白的嫩叶子,有耳朵那么厚实,酸甜甜的,很解馋的)。我被那女孩的那句话搞得有点五神不定,动作也快不到那去。我的青春萌动,从那一刻开始产生。
那个水灵的女孩见我还没有摘满篓子,就主动把她摘好的茶籽摆在树下,等我下树后往我篓子里装。同时,还顺手把她摘的茶苞给我呷,让我脸上一阵绯红。同伴们看到后又是一阵叽喳:“毛毛要讨婆娘了……细妹子要出嫁了……”一阵搞笑之后,那女孩生气地说:“那个再不住嘴巴,等会到山下二姑家去打中伙,就不让那个进屋。”大家一听中饭有地方了,像刹车一样灵,立马闭住了嘴,再也没人讲了。在下山的路上,那几个男孩还主动替她提篓子,生怕到嘴的白米饭被人打出来。
忙到中午时份,大家的筐子里摘好的茶籽已经差不多了,就准备下山了。
到了山脚下的村落,已是各家各户炊烟升腾的时候。闻到炊烟的柴火青香味迎面扑来,就像胃中沾到了久违的油腥一样,饥渴的欲望更加强烈。其中一位男孩对那个女孩说:“桂娇,你也没跟你二姑打招呼,我们几个人一起去,只怕家里没有这么大的鼎锅。”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走在田塍路上就停下来了,开始犹豫不决了。因为大家都是吃长饭的年龄,爬了一天山,又上了一上午的树,肚皮饿得早就贴背脊骨了,一个人至少能吃半升米(大概七两的份量)。这么多人又没打招呼,一下子都去,在那个年代,到别人家里吃顿饭,是一件很让人为难的事。因为每个家里的生活都是过得非常困难的,更何况那家里若来了这么一帮不会讲礼性、讲客气的孩子们,没有一大锅米饭,是填不饱这群饿得像一群小狼崽一样的孩子们。但良知告诉大家,还是不去为妙,不要给人家去添麻烦。
大家正准备开始往回走时,山脚下一个挑柴火的中年男子正面向我们走过来,见到我们这群孩子们站在窄小的田埂路上就停下来问:“怎么不走啊,别挡住路。”桂娇回头一看,惊诧地说:“姑父,是你啊。”中年男子一看是桂娇,惊喜道:“怎么是你?到了家门囗了,那还不进屋呢。”
孩子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个个低下头不语了。
桂娇的姑父见大家都不吭气,一下子明白大家的心思。他爽朗地笑道:“怕是我这个姑父管不起你们这群小家伙们的肚子吧?别担心,再穷也不会让你们后生们记我一辈子的。将来你们一个长大了,有出息了,只要在你们的记忆中记得,有一个桂娇的姑父管了一顿饱饭,今天没白叫你们。”大家听到她姑父一番气壮的话,脸上的愁云像见到太阳一样,一下子就云消烟散了,高兴得背起背篓飞跑地向前冲,好像不是为自已高兴,而是为饥饿的胃高兴。在那个苦难丛生的年代,有人能请你一顿饱饭,让你真的记他一辈子的恩。
桂娇走在后面,对众人说,“刚才在山上讲的话,谁要回去再传出去,看我不撕烂他的嘴,听到了没有?”大家边跑边应诺:“知道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吃了人家的嘴短”这句话的深刻内涵。
那天,桂娇的姑姑见到桂娇与丈夫领着这帮孩子们来家,二话没说,赶忙从别人家里借了三十斤谷子,带着我们到一家开磨坊的家中,用石磨一般的碾子碾谷,碾了一个时辰才把谷子碾出来,用风车清理好谷糠与米。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的第一个小石磨坊。
石磨坊中既有碾子,也有石磨。碾子与石磨不同的是,碾子破皮不伤籽,只有不用破皮的如黄豆浸泡后磨豆腐之事,才是石磨发挥的功效。
一顿饭,把大家的嘴终于封住了。回村后大家没有谁去记桂娇对我说的那句话。因为那顿饭吃得大家满嘴流油。桂娇的姑父姑姑没有一点嫌大家的意思,来了便是客。把存在坛子里了快一年的腊肉与猪血丸子拿出来,加上一些酸辣子炒了满满的两大菜碗,煮了半荷叶锅米饭,让我们六个少男少女来了个“罗通扫北”,三下五除二地吃得个精光。
二
乡村的大石磨安置在一个叫龙头上的油榨坊内。莫家村的大石磨坊不同于别处的水碓、水磨。它坐落在四季溪水不断的山脚下,背临悬崖峭壁,搭建一个吊脚楼式的木板房。屋顶上不用青瓦,覆盖厚厚的杉树皮。有时,山上缺乏足够的水源,推动不了磨坊内的青石大磨时,只得靠黄牛才能拉动石磨,磨坊又被乡下称为“牛磨坊”。
每当开闸榨油的时候,我们那一群淘气鬼就不约而同地守在大磨坊中看大人们是如何上闸,如何碾米磨粉、碾压茶籽与菜籽等一系列工序的。有时,用老黄牛拉磨的时候,我们看到大人们把带有铁链的牛轭架在老牛的脖子上,然后用黑布蒙住老牛的双眸,最后在老牛与石磨间横系一短竹竿,它既可免去牵着牛走的麻烦,又可防止老牛拉磨时偷食。剩下的赶牛、加茶籽或菜籽等活计,我们小孩也在一旁帮倒忙,惹得大人一顿臭骂。
桂娇的爹是管大磨坊的“老把式”,属于现在的技术总管之类的人物。靠出众手艺与技术才能,让方圆几十里的乡里乡亲很是敬重。只要他把关的榨油坊也好,石磨坊也好,无论是榨出来的油还是磨、碾出来的豆浆或米面,都是众人称道的。那时,桂娇她爹才三十多岁,正是壮年,膝下一男一女。桂娇那年十四岁,有一个六岁弟弟。在当时的农村,大人干生产队的农活,十四岁的桂娇却挑起了烦琐沉重的家务活。喂猪打狗做饭扯猪草,还要照看弟弟的起居,基本上落在她那弱小的肩上。她用那弱小的双肩挑起了大山般的沉重。
有一次,合当我俩有事。那是一个暑假的星期天下午,她安置好弟弟放在我们家叫我外婆看管后,拿着竹筐子约我去资江河边捞河里的丝草,我就提着篮子与她去了。来到河边,我脱了衣服,穿着短裤跳到水深的地方去捞丝草。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太阳开始落下山去。我俩整理捞上来的好丝草,开始往回走的时候,天空突然黑了下来。我们抬头一看,头顶上已是乌云翻滚,我说:“不好,要下泡雨了。”话还没落音,倾盆大雨就下了起来。
我俩提起装着丝草的竹筐子飞跑,一阵暴雨把我俩逼到路边的一座放草灰的牛栏屋边。我们只好在停在牛栏屋躲雨。牛栏屋离村庄还有三里地,我俩又没带雨具,只好等雨停后再走。
那时的农村,还没有电灯,天一黑,四处都是墨黑的,连点光影都看不到。作为两个才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来说,遇到这种事情,尤其是四处墨黑无人,狂风携夹带着大雨,闪着雷电,霹雳闪电声夹杂着榴弹炮声轰鸣的雷电声,从天而降,震耳欲聋。
桂娇吓得心惊肉跳,蜷着身子直往我怀里钻。那个时候,男女有别的传统念头在此刻已荡然无存,唯一的求生欲望才是每个人在面临世界末日之时,如何相依为命,躲过这场灾难。
本来是盛夏的季节,两人都穿着单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女孩,像桂娇这种家庭条件算好的人家,在乡村也只能买上“的确凉”之类的布料衣服。这种面料在当时用布票的年代,已经是很不错的布料了。桂娥她爹与镇里的远房亲戚有来往,逢年过节走访亲戚时带上一些本地产的茶油,镇子上的亲戚自然送给她爹几尺布票,她爹就一个女娃,加上一个六岁的弟弟,换上的布票就可以到镇上选择一些孩子们喜欢的布料给他们做衣服。
本来是盛夏的季节,两人都穿着单薄。我只穿了一件短袖红色衬衫,桂娥穿了一件粉蓝色“的确凉”衬衣。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十四岁对一个女孩来说,已经属于那种情窦初开的年龄了,粉红的脸蛋在“的确凉”衬衣的衬托下显得妩媚动人,由于长期的农事劳动,乳房发育得特别早,由于那个年代还不像现在有戴胸罩的风俗,因此,两个丰满圆润的奶子挺拔时真有点特别的扎眼,走起路来像两只藏在胸前蹦蹦跳跳的小白兔,特有少女的风韵。
而对当时一个才十四岁的我来说,真是纯纯的“生瓜蛋”一个,完全处在那种摸鱼、堵泥巴口子的玩童阶段,根本就不谙世事,更谈不上懂什么男女之事。当时她被一阵阵炸雷声吓得有点心惊肉跳,蜷着身子直往我怀里钻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把她当女孩看待,还煞有介事地把她与我们玩泥巴的同伙一样看待,说:“不要怕,靠近点,不冷。”
刚好是打早稻的七月中旬,放草灰的牛栏屋堆了半屋子的早稻草。由于是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我们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幸好的是牛栏屋里有的是半屋子的干稻草,我俩在厚厚的草堆中相互隔得很近。
突然,又一阵闪电雷鸣的炸雷从天而降,“轰”的一声,像从天上爆炸一般,吓得我俩不由得滚在一堆,直往草丛中钻。她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已是个女孩,男女有别,直往我身上扑,直直地压在我的身上。奇怪的是,她压在我身上,不但没有一点负重感,而且觉得特别的舒畅。她身上那种女孩天然的气息,让我不由得有某种意念的冲动。尤其是她两个奶子天然般地压在我的胸腔上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抱住了她,由于我下面穿着的只有一条短裤,那个从未萌动过的东西,好像被某种气息所激活,突然从沉睡中清醒过来似的,不断地在她两腿压着我的地方开始跳动。随着雨点与雷声的不断急剧,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贴得越来越紧,并顺手把旁边的稻草搂过来,盖在两人的身上。
三
自从与桂娇有了第一次亲密的接触之后,我好像做了某些见不得人的事似的,生怕再见到她。可她好了,有事没事常来约我去扯猪草或上山砍柴禾。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依然是山里人的那种落落大方。
那场雨后的一个星期天,学校己经是放暑假搞“双抢”的季节,家中的大人们都忙于打禾收稻谷去了,吃完午饭,她主动来我家约我去上山耙“崇毛”(就是大风刮后,那些被刮落下的松树针叶,当地方言叫“崇毛须”)。就是用一个竹片做的耙子,把树下的“崇毛须”用耙子耙拢来,回家当柴火烧饭用。我们那里的山不高,最高的也不过一百多米高,山也不陡峭,上山下山也不很难。桂娥挑了一担粪箕,拿着一个竹耙子,挎了一个黄书包,包里鼓鼓的不知装了什么,一进门先叫我外婆一声:“奶奶”。
七十多岁的外婆,每天闲时总是坐在屋檐下,身旁泡上一盆子青麻,膝盖上放一片青瓦片,不停地搓织绩麻,搓得像小细绳一样,搓好一扎一扎地扎好,挂在晾衣服的竹竿上,晾干水分后,到冬天农闲时用来纳鞋底用。外婆一见是桂娇来了,知道是来找我的,就朝屋里喊了一声:“毛毛几,桂娇几来叫你了。”我们那个地方的口音叫谁的名字都在后有带个“几”字。我此时正在牛栏屋里给我们家那只小牛犊添青草,听到外婆的叫声,心里真有点惶恐不安,血液有徒然升高的感受。
我不敢马上去见她,只在牛栏屋里不断地喂牛草,故意磨时间。此时,外婆见我半天没出来,放下手中的活走进后屋的牛栏里来,第一句话就说我:“你这孩子,耳朵比我还聋是不是?没听见人家姑娘家在叫你吗?你看看人家孩子多懂事,家里的事里外都干,就是你一个男孩子也老大不小的了,还不如一个细妹子懂事,眼里没活,烧饭的柴火都烧不了几天了,还不去耙点崇毛丝回来,等到双抢搞完了,别人都有空了,你想去耙也耙不上了。”
经外婆这么一教训我,赶忙从牛栏边找出我常用的那担适合我挑的篾竹扎得一米高的粪箕,两个拢在一块,扁担一挑,挂在左肩上出了门。
外婆在后面喊:“带两个烤红薯带点水在身上。”
桂娇回答说:“奶奶,我都带了。”
外婆望着我俩远去的身影,自言自语地说,长大了真是多好的一对啊。
穿过村子后面的那一片柏树林带,我俩就开始沿小路进山。
正午过后的山梁,太阳不那么毒了,四周寂静极了,远处除传来一阵阵踩打谷机的节奏声外,只有林中被我们的脚步声与说话声惊飞的斑鸠划破了山的宁静。路上,桂娇生气地问:“毛毛几,你是不是想躲着我?”我说:“没有啊。”桂娇一把拽住我,问:“是不是沾了便宜想卖乖(国),是不是?”我那时哪有现在的口齿伶俐,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一句话就把我问得没声音了。我挑着粪箕只闷着头往山上走,不敢回答她的提问。桂娇见我没声音,一生气,腿脚比我还快,一个箭步冲到我前面,直奔山顶而去。而我,只能在后面慢慢磨蹭,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向她的方向靠近。
等我走到山顶那片松树林中的时候,桂娇已坐在一块青石板上歇了好一会儿,一人好像独自还在生我的闷气似的。我怕她心直口快,那天一不留神把我俩灰屋里那点事倒出来,那我就完了。
山梁的清风一阵刮过来,我的头脑清醒多了,心头灵机一动,主动上前坐下来,靠近她,说,“你还在生我的气?”桂娇问:“为什么躲着我?不肯主动去找我?”我说:“我怕家里人知道,又怕你爸那副面孔。”桂娇说:“你当我爸是老虎,会把你吃了吗?其实我爸对我比对我弟弟还疼我,只要我护着谁,我爸肯定不会向着别个。”
我说:“那我那天去你们家找你哎(方言:玩的意思),你爸不会用竹稍子炒肉——打我一顿吧。”桂娇说:“才不会呢,上次我俩被雨淋在那灰屋里的那天晚上……”说到这里,她脸上像一阵红云飞过,直红到耳根后面。我追问:“你爸说什么来着……”她轻轻说:“还用问吗……”我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他会说我什么?”她说:“他说,多亏了你身边有一个伴,不然会浸死在那里还不知道呢?等过些日子说要请你到我们家去一趟,说要当面谢谢你哪。”我惊讶不已,说:“不会吧,你没有搞错?你不会把我俩的事告诉了爸妈了吧?”
她用玉指在我的头上戳了一下,以成熟女人的那种口吻,嗔怪道:“傻小子,这种好事会轻意地告诉别个,对父母我都不会说的。”
桂娥看着我睁大眼睛的表情,羞涩地低下头说:“干吗那么看着我,不认得啊?饿了吧?”一经她这么一提醒,我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么点邪念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路走来,肚子的确有点饿了,口舌也有点发涩,干干的味道,加之山里又有那么点风吹过来的瘴气熏人,给我有点饥渴的感觉,我后悔当时没听外婆的话,顺便带点红薯与水什么的,可以解馋解渴。看着我那副永远填不饱的样子,她笑道:“知道我的好了吧?”边说边从她的黄挎包里拿出蛋糕在我面前晃动一下:“这个怎么样?喜欢吃吗?”我一看,是稀有东西,问:“你们家还有这个东西?从哪弄来的?你老爸真有本事。”她说,“上次我爸去溆浦县为斗笠厂进竹子的时候,一个老板送给我爸两包。我问我爸这是啥东西,我爸告诉我这种东西叫蛋糕,是专门凭优待票券才能买到的。我爸他自已一块都没动过,专门带了回来给我和弟弟吃的,我和弟一人一包,我与妈都吃了两块了,留下的我特地留给你尝尝鲜。”我二话没说,拿起来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块,吃得满嘴跑油。
味道好极了!
望着我那副吃相,她满脸的笑容比她吃了还开心。
见我吃得太快,有点打嗝,赶忙把背壶递给我,我喝了一大口水,才算回过气来。随后她又让我吃了两块蛋糕,她自已只吃了一块,喝了两口水,算是打了中伙。
我吃饱喝足了,用袖子一抹油油的嘴巴时,她马上递过来一块白手绢,说,“给,一点都不讲卫生,还是城市来的种。”一句话,说得我无地自容。
她先起身,说:“你先再坐会,我去看看那片树下的崇毛须有没被人耙过。”说完就钻进了背后当风口的松树下去侦察去了。
她走后,我像一个吃饱的主儿,双手枕头,仰天望着那透过树叶的阳光与蓝天,心中有一种被人伺候之后的满足感与优越感。
天籁般的大山,四周的知了发出“嗡嗡”的叫声,不时也传来几声小鸟的叫鸣声,听后十分的惬意。午后容易瞌睡,渐渐地我就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桂娇不在身边,不由得大惊失色。一看天色已近黄昏,太阳快落山了,我吓出一身冷汗,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去寻找桂娇与我的粪箕。
当我在山背后的树丛中听到阵阵“窸窸窣窣”的耙柴声时,等我靠近,桂娇己经把崇毛须耙得一堆一堆的,正用手把崇毛须扎滚成一个个圆筒,在往粪箕上垒。三角形的粪箕,被她垒摆得像一个圆柱形的滚筒。有经验的男人们,常常把枣红色的崇毛须在粪箕垒扎得扎扎实实,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甚至可以随意从山坡上往下滚,做到不散架,这就是打柴火人的绝活。有时,男孩子们上山耙崇毛须都以此打赌,谁的崇毛须滚下山去散了架,谁就输一壶自家酿的米酒。
当我不好意思走到她跟前时,她只说了一句,睡好了,就继续忙着把手中的崇毛须像滚被子一样边滚边垒在粪箕三边的竹架子上。我也不敢多言,赶忙动手干活。大约不到半个时辰,两担崇毛须都垒扎好了。当她坐在地上喘气的机会,我才说:“怎么一人都干完了,也不叫醒我?”她笑着说:“你这种城里出生的人哪有我们这种土生土长的乡里人干这活利索,还不如我一个人干得快。”她用手指着树下面那还有一片片厚厚的血红般的崇毛须说:“这两天大人们都在忙打禾,没时间来耙,我们抓紧这个机会多来几趟,把过冬的柴火搞齐了,我们就可以坐在家里编斗笠了挣钱了。”她这么一说,把我说得直点头不已。从这些细小的事情,让我对眼前这个勤劳女孩刮目相看,真正佩服这个女孩从小在父母浸润下所感染的治家方略。
太阳已经下山,天开始暗下了,我俩每人挑着一担扎得紧紧的崇毛须高高兴兴地下山。走到半山腰上,桂娇说:“毛毛,还早呢,歇会再走。”我就停下来,我俩坐在草坪上,靠得很近。她把背壶从挎包中取出来,拧开塞子,这次自已先喝几口,再递给我说:“我已给没有把你当外人了。”拿起来就喝。等我喝好了,她说:“也不擦一下口子就喝,也不嫌我口脏。”我说笑着说:“这可是嘴巴对嘴的好事,还回避吗?”她一拳打在我的身上,说:“你坏!”我顺势将她搂在怀里,手也顺势碰到了她丰满的胸脯上。她不但没骂我,又故意在我怀里仰着头说,“你真坏!”但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我的唇慢慢贴上她一片粉红的双唇上,她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从抓住我的衣服开始,到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腰间,我也是一手搂住了她的柳腰,一手慢慢地不由自主伸进她的衬衣内……
渐渐地,两个少男少女火热交融的生命气息,笼罩着黛色的远山与村落……
四
回到村落,天已经黑了。搞“双抢”的大人们才开始进村。
我俩抢先一步,大概提前了十几分钟把柴火靠到屋子的壁脚下时,收工的人才路陆续回到村口。我俩相互做了个鬼脸,回到各自的家去了。
一进门外婆就问我:“怎么搞到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又到山里野去了。”我狡辩道:“外婆啊,你也不看看,我们两个的那担崇毛须有多扎实,我们爬到山顶那边才找到有崇毛须的地方,其它地方都被人搞得光光的了。这两天大家都在田里忙打禾,桂娇说,要抓紧时间多去两趟,不然的话,等大家都闲了,恐怕就耙不到崇毛须了。”外婆说:“嗯,你也开始懂事了。要不是人家桂娇喊你去,你也只晓得贪玩,只晓得天天泡在塘里去洗澡。”
这时,父母与三姐及大哥二哥从田里收工回家了。一进门,大哥就说:“哎,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谁到山里把崇毛须背到壁脚下了?”外婆说:“是桂娇喊毛毛今天一起去后山耙的,也刚进门。”二哥笑着说:“看来,我们家的老小开始懂事了,不要大人喊了,蛮自觉的嘛。”母亲一听,提着马灯走出门,在壁脚下用马灯一照,惊诧地说,“毛毛,你从来耙的崇毛须都是松松垮垮的,总是一担还没有半担多,今天的崇毛须滚得怎么这么扎实?”二哥边在缸边淘水洗脸,边笑着说:“今天恐怕是高人指点了吧。”我装着沉稳的心态说,“平时你们去讲我干活没人样,今天我露一手给你们看一下,我也会干山里的活了,也不比你们差。”父亲坐在门槛上一直没有吭气,见我理直气壮的样子,终于发话了:“你们两个当哥的,要有点当哥的样子,弟弟干得好,就要多鼓励鼓励才是,不要说话带刺嘛。我看毛毛今天的表现,就值得我们全家高兴才是,这说明我们家又有了一个壮劳力在成长了。”经父亲这么一定位,三姐走过来说,“毛毛,老爹在表扬着你了,我们几个没时间上山弄柴火,你就辛苦一点,多去耙些崇毛须,奶奶在家给我们做饭也不用我们发愁了。现在双抢这么忙,打完早稻就要插晚稻,农时不等人,你能帮家里分担一些事情,说明你真长大了,懂事多了。”经大家这么一说,我心理暗暗窃喜,他们哪知道我在外面过的神仙一般的日子。
外婆把饭端上来了,母亲给我们每人发一个瓦钵子分饭。那个时候,口粮是很紧张的,饭是定量分着吃,菜是队里每户分的几分自留地上种的蔬菜。无非是白菜、土豆、豌豆之类的品种,千篇一律,每个家里都差球不多。常言道,父母疼晚崽。外婆更是如此。外婆年纪大了,常常把她的那一份总往我钵子里拨一半,让其他两个兄弟好生妒忌。
晚饭吃完了,大哥说,老二,我们晚上拿着电筒去田塍上捉点嘛蝈回来,明天给奶奶熬汤喝。老二说,嗯,这是个好点子,好久也没开过洋荤了。父亲说,生产队里不是明文规定不准捕抓益虫,你们不知道吗?老二说,爹,你就是脑子不转弯,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还被尿憋死不成。每到这个季节,哪家不是白天闲时钓嘛蝈就是夜里捉嘛蝈?人人都知道,人人都这么干,人人都不说。
母亲说,捉几只嘛蝈屁大的事,大家都是这么干的,说明都是约定俗成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母亲虽然只上过几天识字班,除了会写自已的名字外,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可她是个开明人,从小与外婆做小本生意谋生,算起加减乘除来,只要秤杆一翘,就随口报出斤两与多少钱。别看她没有文化,可说起话来还出口成章,民间这些成语歇后语用起来还一套一套的。由于她从小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对人对事反应敏捷得很,思想开朗,心胸容物,绝不是那种小脚女人的作法。所以在家中,她最具权威性的。可以说,家庭中的大事小事,只要她认可,母亲的话都是一言九鼎,实用可行的。父亲见权威人士说话,就不吭声了。
老二问旁边还没有吃完饭的我,毛毛,你去不去玩?我说,当然想去啦。话还没讲完,桂娇进门了,手里提了一壶茶油过来,一进门就说,大娘,奶奶,老爹,我娘要我送壶茶油过来给你们,知道你们家没分茶籽山,吃不上好茶油。
母亲连忙迎上去说,大妹子,你娘干吗那么客气,我们家又没有什么回礼的东西,你爹你娘却时常关心我们,叫我们一家子如何受得起。桂娇说,今天我与毛毛一道上山,耙了那么一担扎扎实实的崇毛须回来,我娘还夸我能干,要不是毛毛帮我,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挑下山。
大哥二哥在旁边一听,相互使了个脸色,把我搞得浑身不自在。因为他们都知道我那点小聪明小本事,偷奸耍滑还可以,干重活都是家庭出了名的“驾水溜”。因为连我母亲这么聪明的人都没搞懂,我一下子就这么能干,居然还能得到别人父母的高度赞扬,还会赢得小姑娘的青睐,送来一壶救命油来,真是喜出望外啊。在那个物质高度匮乏的年代,在农村,唯有那些像莫老把式这种有手艺的人才,才会在那个环境条件下一家子不会缺吃少喝的。往往干死活的苦力,永远就是劳累的命。
母亲见她提着茶油来,感动得连忙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地招呼着说:“桂娇啊,你娘也真是的,乡里乡亲的还那么客气干嘛呢?弄得我们怎么好意思收下这么贵重的礼啊。”桂娇说:“看你说的,大娘,我爹说了,等双抢忙完了这阵子,还要请二老过去坐坐,拉拉家常。”母亲说:“好的,好的。”
大哥,二哥见大家在说话,悄悄地拿着捕嘛蝈的工具与电筒出了门。三姐故意问桂娇:“桂娇,你今年多大了?比我们家的毛毛差不多吧?”桂娇说:“与毛毛同年的,月份不同,毛毛是年头正月的,我是年尾腊月的。”外婆在一旁搭话:“一个年头,一个年尾,相差不大。毛毛比你大点,可没你那么懂事,干活偷懒得很,桂娇啊,你要好好带带他。”桂娇说:“奶奶哪里说的,毛毛可懂事了,经常帮我干重活,我爹都经常在我娘面前夸他,勤快,聪明,不像我们村里的男孩,个个只会讲骂天骂地地讲粗话,能有多大出息。爹说了,你们是城里来的,不容易,要不是党的下乡政策,也不会到我们这个乡下来干我们这些农活,来受苦。”
父亲终于说了一句:“还是你爹走南闯北有见识,有学问,教出来的儿女都是那么明事理的人。毛毛,有机会跟桂娇爹学学点做人做事的道理。”站在一旁的我,哪敢有说话的余地,只是不停地应诺不停而已。桂娇见此说:“老爹,大娘,奶奶,三姐,我该走了,不打扰大家了。”说着就迈出门槛,还是三姐反应快,对我说:“毛毛,还不去送送桂娇。”外婆说:“要送就要送到家。外面黑灯瞎火的,拿个手电去。”我马上到里屋去拿了一个电筒,赶紧追了出去。
五
我拿着电筒一路追过去的时候,其实站在大塘边的桂娇正在等我。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她的面前时,说了一句:“你走得也太快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一把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就说:“你以为我真知道你们家没油吃了,我是以此为借口,来找你出来的。”我说:“你真鬼的,白天待在一起还不够啊,一分钟都离不开。”我边说着边观望四周有没有什么声响,确信没有人走动的声音时,我才大胆地抱住她,一阵疯狂地与她狂吻。那种冲破“伊甸园”之门的火急火燎心态,在两个少男少女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我想更进一步地去探索她的私密之处时,猛然清醒的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等我哪天嫁给你的时候才准你去碰它。”我一下子就热情全无,无语了。我说:“那我们走吧。”两个人才从清醒中分开,手拉手地沿着大塘边走向她家门口。
望着她进了家门,我才怏怏地往回走。
第二天上午,大人们都出工打禾去了,我还在家里刚好帮助外婆把栏里的猪喂好潲,桂娇已挑着粪箕就到家门口来了。外婆见她来了,忙说:“你快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莫要人家等你。”我听外婆这么一说,马上挑着自已的那担粪箕,顺手把外婆早给我准备好的一小块一小块敲好的米糖带上,与她一道出了村。
还是沿着昨天走过的那条山路上山。但感觉不同的是,我在她面前已经没有那种胆怯的感觉了。人往往是这样,胆子是别人惯出来的,女人都一样。尤其是女人(我在这里就把她当作了女人来说),一旦男女之间有了那种亲密接触之后,两人的心就会有某种默契,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心领神会吧。
我们边说边走,一会儿就到了山顶上。桂娇找了一个砖叶郁密的地方,从包里拿出一块垫布来,铺在上面,我毫不犹豫地把屁股坐下去,两腿一伸,四肢八叉地躺在地上。桂娇见我先躺下了,说:“就你会享福。”我掏出外婆给我带上的米糖,递给她:“给,犒劳你的,奶奶叫我给你吃的。”桂娇接过一块米糖,放在口里,说:“真甜。”我说:“那你今天带什么东西出来了。”桂娇忙“嗯”了一声,从她的书包里拿出一包东西,在我的面前一晃,说:“你猜猜。”我说:“猜不出来,你们家那么多好东西,我怎么猜得出来。”
桂娇生气地说:“你这个怎么啦,一点耐心都没有,还亏我爹娘说你是个有出息的货,依我看来,名不符实,真是空心萝卜。”我问:“空心萝卜?什么意思?”她惊呀地问:“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真笨!”我说:“我哪知道你们乡下骂人的话都那么有内涵。”
她弯下身来,坐到我身边悄悄地说,“空心萝卜——外表光。”我一听,原来是讲我没用,我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放肆地在她的脸上一阵狂吻。
她给我的不仅只是一般肉体的愉悦,更有一种禁忌的刺激。这种突破禁忌的刺激也着实让她感到莫名的兴奋及异常的快感。
快乐完了,我俩从地上爬起来,各自整理衣服之后,我用作贼般的眼前扫视了一下四周围的情况,见没有任何声响,才放心地对她说:“我们该去干活了。”桂娇说:“难道我们刚才不是干活吗?”我迷惘不解地问她:“这也叫干活?”她说:“这是干的好事,天经地义的好事。反正我现在是你的人了,以后无论你走到哪,我都要跟着你。”她说完了,又转过身来问了一句:“毛毛,你不会干了好事不认账吗?”我说:“我不会的,可是,我们现在还小,结婚要等到十八岁才可以的,你能等我到十八岁吗?”
桂娇说:“不用说十八岁,就是一辈子我也等你。”望着她那种坚定的口气,我再一次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六
自从与桂娇有了那次山里私订终身的事之后,我的整个行为好像变得诡秘了许多,在常人的眼里,似乎懂事了不少,其实是学会了把自已掩饰起来了。再也没有那种顽皮的德性了。
人常说,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灵魂,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连续与桂娇在山里疯了两天之后,已经有几天没有见面了。我又不敢去她家找她,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想到在山里的快乐感,总让我有一种想去见她的冲动。可是,我又没有主动上门去找她的勇气,只能等待她主动来找我了。农忙“双抢”完了之后,暑假结束,学校开始上课了。我与桂娇不是一个年级,她比我读书晚两年,我上初一时她才上四年级。我在公社中学上初一,她仍在大队学校上学。
公社中学离家有十五里路,每天,我们村子里上中学的人都是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饭,我与二哥在同一个中学,他上高一,所以每天早上我俩都是一同起床,我生火煮饭,他炒菜,父母与三姐大哥一早都出工之后,我们带上炉膛里早已边烧火边做饭放进火炭中烤的几个烤红薯,上学路途远,每天来回三十多里路,中午是回不来的,每天带上几个烤红薯可以在学校打中伙,大家都一样。
有一天早上,二哥被他的同学先叫走了,我还在厕所里磨蹭,外婆就在屋里喊:“毛毛几,桂娇过来了,在找你!”我脑子惊了一跳,马上收拾好,一下子就从厕所里出来,一见到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过不停。她今天穿了件新衣裳,两只鞭子梳得整整齐齐,急促的脸上红扑扑的,还是以前那样,大大方方地与我搭话:“毛毛,今天我爹要我到公社去买点东西,所以特地来约你,与你一同去公社。”我说:“那好啊。”我马上从家里拿起书包就与她上路,后面传来外婆的嘱咐声:“路上好好照顾桂娇啊!”我边走边应诺道:“知道了。”
乘着晨露的凉意,我俩又一次一起到同一条路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而这种高兴只能藏在心里。
路上,上学的同学们早已走到前面去了,我已经落下他们两三里的路程了。
我边走边问:“桂娇,你今天不去上学了?你爹要你到公社去买什么东西,害得你跑那么远,要不我给你带回来不行吗?”
桂娇说:“你真以为我要去买什么东西,就是好久没有见到你,我这心里头也怪想你的。都是你这个炮子打的,不要脸的东西,把我的魂都勾走了。”说起话来,显然一副管家婆的口吻,让我实在有点吃惊。
我说:“还没过门啊,就这么凶巴巴的,以后真要是进了门,我这把骨头还不被你把油水都榨干,就像你爹开油榨房里碾茶籽一样把我碾得粉碎才心甘,是吗?”
她回头一望四下无人,大胆地把头凑过来,又狠狠地亲了我一口,说:“要真是那样,我才舍不得呢。没有你,我怎么活啊,死男人。”听了她这句死男人的话,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感。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人民公社社址,其实与乡村唯一不同的是就是一幢三层楼的砖木结构的火柴盒式的楼房,立在公路旁边,让人感觉到它的权威性。一楼是商店,一溜子长长的柜台,无非是一些百货、日杂、烟酒、糖果之类的东西,比大队的代销点要丰富一点。二楼三楼是办公的地方,一般人是不敢上去的。在我的心目中,公社比县委还要威严。
从公社到县城也才只有二十里的路了,桂娇突然说:“毛毛,我看公社也没有我要买的东西,要不这样,你干脆今天也不要上什么鬼学了,陪我一起到县城去逛一逛,怎么样,我长这么大了,还没去过县城两回,一个人去恐怕找不到县城的路,怕倒了起来,回不来咋办?”经她这么一唆使,我立马打消了去上课的想法,正好有过晚到的女同学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就追上去对说她:“我今天要到县城去看我奶奶,请你帮我请个假,可能要两天。”那同学点了点头,回头看见我与一位女孩走在一起,顺便开玩笑地问了一句:“那是你家未来的堂客吗?”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桂娇走上前就说:“我是她未来的堂客。”把那个女同学羞得脸都一下子红了,拔腿就跑了,让桂娇开心得不行。
我俩说走就走。桂娇见我很积极主动,那种高兴劲就甭提啦。一路上,我俩边走边说,初恋的少男少女的幸福感,在彼此的心灵上回荡。
地处湘中南境内的回龙县城桃花镇,最有特色的是资水河边那桃花、梨花盛开的地方。回龙县城桃花镇因普遍栽种水蜜桃树而得名。镇子的资水河边三个古色古香的长码头、月光码头、寺仓码头,以及那留着古代商道痕迹的麻石街道,构成小镇一道独特的风景。
那时候的江水,不像现在污染那么严重,到处是一派湖光山色。江面上,波光粼粼,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像太阳照在一面镜子上的光环,望上去真有点头昏目眩的感觉。
坐在船板上,戏水的桂娇突然发问:“毛毛,快进城了,不知怎么的,我感到自已突然有点紧张起来了。”我说:“紧张个啥?这大街小巷我可是熟悉得很啊。你怕什么?”桂娇说:“那我们总要找个落脚的地方歇一下,走了半天了,腿都走痛了。”我想了一下,说:“那我们先到我姨妈家去歇一会,姨妈家的房子还是我们家的。”
桂娇说:“你姨妈家的房子怎么会是你们家的?”
我说,“我们下乡之后,姨妈家一直没自己的房子,也是租别人的屋子住,我们一下放到你们那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我妈就要姨妈搬到我们的房子去住,免得让大叔三叔他们一家子占了,以后叫他们退出来就难了。”
桂娇一听,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也就不问了,就说:“事到如今,随你去吧。但我们还是不到你姨妈家去吃饭了。”我不明白地问:“你是不是有点怕什么?”她说:“我妈说过,城里人很小气的,不像我们乡下人实在,都是势利小人。”
我一惊:“你小小年纪,就懂那么多事理,比我们城里人的脑子还好使啊!那我俩不去就不去,我身上又没钱,只有几个烤红薯充饥了。”桂娇笑了一笑,说:“这不用你担心,我敢约你出来,早就计划好了,等船靠了岸我再告诉你。”
我只好打住,当船慢慢靠上岸边后,我拉着她上了岸,沿着长码头向城里走去。
其实,所谓的县城,在七十年代不过是个小镇的规模而已,有几条街道,几个商店,比乡下赶集的地方多一些建筑而已,多一些闲人罢了。但七十年代的县镇,更是一个乱哄哄的大环境,小字报、大字报与标语口号到处都是。
我们从码头上走进老街,向新街走去。一队队举着小旗、喊着口号的人流在我们眼前穿越。桂娇紧紧拉住我的手,在我后面紧跟穿越,生怕被人挤丢似的。她何曾见过城里这种造反有理、闹革命的场面啊!好不容易挤出人群,我们来到一家面馆坐下,要了两碗牛肉片米线,就吃了起来。
这时,一位与我妈年纪不差上下的服务员过来给我俩倒了一碗茶水,我一抬头,那位老服务员惊讶地说:“这不是毛毛吗?好久没回来了吗?怎么今天回来看你奶奶了?”我连忙说:“是的,好久没回来了,金姨你还好吧。”被我叫金姨的女人四十七八,与我们城里大家庭的住宅是面对面,中间就隔一条街道。她是一个很会修饰打扮的女人,从面相上看,她保养姣好的白净面孔,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比我妈要显得年轻许多。
金姨见我与一位女孩在一起吃东西,就问:“毛毛,这位是你们村的吧,哎哟,一个长得这么乖态的俊妹子,毛毛,你今天要好好地带回去让你奶奶看一下呵。”桂娇被这位金姨这么一说,脸一下子红了。她毕竟没有与这些人情世故老道的城里人面对面地接触过,乡下女孩天然的害羞感油然而生。她只站起来说了一句:“金姨好。”就紧张地坐下来,低着头吃饭。
金姨是我们那条叫新街上有名的一个说能说会道、察颜观色的精明女人,与我们大家庭中上上下下每一个成员都是熟得不得了。每当我们大家庭中出现口角或难解决的家务事时,说来也怪,只要请她一到场,三言两语就会把我们家中那位绝对权威的奶奶与大伯们搞得开心得不得了,一切问题在她的点评之中瞬间就会化为乌有。我们那一大家中,每一个孩子们都是她看着长大的,所以一见到我就特亲热。
她见我们快吃完了,桂娇准备起身去结账的时候,马上制止道:“今天难得见到毛毛,我金姨请你们两个的客,我已经付了。”我说:“金姨,那多不好意思,让你老人家破费了,让我妈知道了,会骂我的。”金姨马上说:“如果你妈知道我见到你连口水都没让你喝上,才真会讲我这个做姨娘的老糊涂了呢,连这点常理都不懂。”我还想说,她马上说:“不要争了,快点回家去看看你奶奶与大姨她们,你也有好久没回来了,快走吧,回乡下别忘了向你爹妈问好啊。”我给桂娇使了个眼色,向金姨道了个谢意,就走出了面馆,向我们街上的那个大家庭走去。
我们大家庭的那个家,那是我出生的县城小镇。一个大宅院落住着我父辈三大户共三十来口人,而爷爷、奶奶与姑姑住在老街上。我们大家庭的位置,是地处县城小镇最热闹的地方,是解放后新建的街道,人们把老街道与新街道区别习惯称为老街与新街。我们一家住在新街的上游部位,门牌号为建设街十七号。
当我俩快要走到我们那个大家门口时,桂娇突然变卦说不去了,我感到很茫然很无奈。在思维方式上,尤其在同龄中,男孩的思维活力就是比女孩差一大截,根本就没有女孩子那么的精明细腻。我问:“已经到了家门口,你又说不进去了,那我们往哪里去啊,就在大街转街吗?”她说:“你不是说去看你奶奶吗?你奶奶不是与他们不住在一个地方吗?人多口杂,我们还是去看看你奶奶一下就行了。”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连忙说好。桂娇说:“去看你奶奶也不能空着手去啊,总要为老人买点什么吧。”这下又把我难住了,我只好说:“我又没带钱,怎么办?”其实我书包里除了两个烤红薯之外,根本就没一分钱,但我还得硬着皮头说没带钱。桂娇马上来了一句:“还是你们城里人鬼名堂多,一点都没有我们乡下人实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偏偏还要来一句什么没带钱。”我被她几句话说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马上钻进去好了。
桂娇见我不吭气,知道我有点羞愧的的感觉,就马上笑脸相迎地说:“行了,别难为情了,我身上带了钱的,你说,你奶奶最喜欢吃什么?我来买就是了。”我说:“那怎么行,要你破费。”她又一笑道:“又开始装了,什么你的我的。我把人都给了你了,你还在我面前分你的我的,真是虚伪之极。”我听她那么一说,回瞥一下左右,生怕有人听见了她的说话,马上说:“那就快走吧,别在这里磨洋工了,万一熟人看见我到了门口不进家,就会告诉我们大家庭的那些人的。”她一听,也不说什么了,两人绕过我们那个大家庭的门口,直接往一个商店走去。
当我俩从商店买了一些桔子与软糖之类的东西出门时忽听到背后有人喊了一声:“桂娇,你也进街来了!”当我与桂娇回头一看,桂娇惊讶而又高兴地迎上去:“姑爷,你也来街上了?”我一看,此人面目很熟,好像在哪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只好站在一旁听他们讲话。望着他们交谈的高兴劲,望着她叫姑爷的那个中年汉子,我努力回忆自已在哪见过这个大人。噢,我想起来了,原来上回我们那一帮鬼打锣的孩子们去他们后山抓“茶苞”吃时,曾在他家蹭了一顿中伙饭的那个姑父,我赶忙上去也亲切地喊了声:“姑爷,你也在街上。”她姑爷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这个就是你爸常说的那位下放到你们生产队的那家的孩子吧。”我点了点头,马上来了一句:“上次我还在你们家吃过一次晌午饭哩。”姑爷笑容满面地说:“吃了一顿便饭就让你记在心里,说起来我倒招待不恭哦。”后来我才从桂娇口里知道,她姑父在民国时期是个真正读过四书五经的人,在方圆几十里也称得上是一方秀才,讲起话来很讲究措辞的。曾在县里文化单位担任过一些职务,是个吃国家粮的人,后来,因为写过一些文章,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说是反社会主义的东西,被人开除公职,遣返回乡务农,从此离开了吃国家粮人的行列。
见她姑爷如此客气,我马上说:“姑爷,今天桂娇要我陪她进城来办点事,我顺路也回来看一下我奶奶。好久没见奶奶了,她老人家八十多了。”姑爷见我这么一说,马上就反应过来,催促我们说,“那你们快点去吧,晚了回家就天黑了,我也要去办点事,就不陪你们说话了。”说完他就走了。
我俩提着东西,沿着街道,向老街的奶奶家中走去。
七
在路上,我就把我们家族的历史向她讲述了一番:
在我的记忆中,上世纪的七十代初,奶奶与外婆的年龄不相上下,已经是快八十岁的人了,爷爷已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须,银须飘洒的九十岁的人了。
我们洪桥家族到我这一辈,在回龙县桃花镇也是已历三代,四世同堂的庞大家族。祖父辈五兄弟,堂叔表亲,沾亲带故的大约也有百十来口。由于城镇小市民的生活习俗,家族观念的等级森严,我们一家由于老的老,小的小,在大家族之中自然也成了最受人排挤的对象,自然也是最没有声音的一家子。父亲为人懦弱,不大爱说话,别的堂兄弟们欺辱我们时,他总是训导我们: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忧。唯有母亲,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声音嗓门大,敢于与歪理较量,多多少少为我们子女挣回了一点尊严。加之当时在中国六七十年代的住房条件是相当紧张的。我们与祖父辈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四世同堂,三十多口人住在一个宅子中,可想而知,住房条件是相当的紧迫。奶奶又是大家族中绝对权力的施政者。谁敢违背她的旨意,就是犯上作乱,就会遭到家族所有人的群起而攻之。
我爷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老人家每天只要有二两酒,天塌下来关我球事的人。因此,助长了奶奶的嚣张的气焰。从此,大权旁落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我奶奶再嚣张,但有一点是很能把握度的。就是每年出新米的时侯,从来都要请人烤两窖米酒,上半年大约40斤,下半年大约40斤。然后用两个坛子盛好,到中药店抓几服配酒的中药。比如党参、桂圆、枸杞、当归等之类的活血补气的补药,给他老人家准备好。爷爷只要每顿有酒喝,什么家内家外的事,从来不闻不问。高兴时哼几段小曲,不高兴时到外面遛遛大街就万事大吉。
“跑日本”那几年,大家庭的确发了一点国难财,在当兵的慌乱手中低价进了一大批洋白布。日本人投降后,物价飞涨,货物奇缺。大家庭里的奇货就到了奇货可居的大好时候。奶奶精明策划,大捆白布经过染房加工一染,成了上好的布匹。出售价格在原来的基础上翻了好几翻。可谓发了洋财。有了钱壮胆,大家庭又在奶奶的策划下,开了几间磁器店和杂货店,生意越做越大,以至发展成为桃花坪的一大旺族。
在那场抢购布匹的过程中,母亲说她是立过汗马功劳的。当时男人们都不敢到铺门前去收购白布匹,怕挨枪子,只有她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敢守在铺门口收购,一个人敢同那些凶神恶煞的黄狗子们讨价还价。这种敢在老虎胡子底下抢食的例子,也只有奶奶这样一个人做得出来。因为兵败如山倒的兵卒们倒卖的布匹也是抢来的。他们边抢边卖,拿着现大洋总比拿着重布匹轻松。慌乱之中价格也信口开河。给几个钱就卖了。仅两天就收购了三百多捆的白洋布,一块光洋有时可以买进两、三匹布。所以我母亲在家族中的声望一下子就提高了许多,大家都对他她刮目相看。
我们家的老祖爷是兵荒马乱的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从四川大邑县逃之夭夭跑到湖南来的,个中原因搞不清楚。母亲是回龙县桃花镇隔壁县白仓乡人氏。在外公四十五岁去世的时候,当时才只有四岁的母亲,随外婆与别人一道,坐在箩筐中被人挑着上了桃花镇,从此定居在桃花镇这个小镇上,一住就是几十年,做点小本生意维持生活。母亲从小聪明懂事,六岁就能干针线活,绣花,织毛线衣、钩毛线帽,样样都能干。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做生意。十岁那一年,一位远房的表亲舅当时拉了一笔生意,对方要求在一天之内给他织十顶手工钩的毛线帽。他当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找遍了整个一条街,都没找到有人能用手工钩针在一天之内钩出十顶毛线帽。在十分无奈的情况下,顺便到外婆家来歇歇脚。进铺门口时,发现母亲正在门口边守生意摊子边用钩针在钩毛线帽子。他观察了一阵子,见母亲脸儿粉红,辨子齐腰,留海黄绒绒的,低垂的脸上遮着细密的睫毛,全神贯注地挽线勾针,动作娴熟,手法灵巧。表亲舅就走进去问外婆,“么妹子今年多大了?”外婆说,“不小了,十二了,在乡下,早的都快做娘了。”意思是可以出嫁了。表亲舅走过去对母亲说,“龙宝崽,看你钩帽子的动作还是蛮快的吗?我给你拉个生意,能不能在一天之内给我钩出十顶毛线帽?如果你能按时完成,我出十个铜一顶给你,怎么样?”只有十二岁的母亲睁大眼睛问:“表舅舅,这是真的?”表亲舅说,“我还能骗你,你不相信,我现在就先押十个铜钱在这里。如果明天这个时候你拿不出来怎么办?”母亲一口答应,“放心吧,明天这个时候你准时来拿就是了。”这时候外婆出来说,“死么妹,莫放大话,到时候你拿不出来,耽误了表舅的生意,看你如何收场?”母亲说,“放心吧,没有好大的脚就不会穿好大的鞋。”表亲舅说“好,明天这个时候你拿不出来看我怎么罚你!”说完就告辞了。过了一会儿,提着五斤毛线过来,交给母亲,二话没说就走了。
那天,母亲一个晚上没睡,在灯下钩出六顶毛线帽子。到第二天中午,十顶手工钩的毛线帽提前完成。当表亲舅舅下午来时,见到十顶手工钩毛线帽的提前完成,而且工艺也十分精致时,赞不绝口:“龙宝崽,你真行!”他顺手从钱袋子里拿出100个铜钱交到母亲的手里。母亲当时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一数,整整100个铜钱。高兴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她一想不对,又拿出十个铜钱交到表舅舅手,理直气壮地说,“表亲舅,你多给了我十个铜钱。”表亲舅舅说“龙宝崽,没有错,押金的十个铜钱是奖励你的。你按时完成任务,而且工艺也十分精致,又快又好,就应该奖励你。拿着吧,傻么妹。”母亲第一次用她的才艺和智慧为自己赢得平生的“第一桶金”,从此,她的一生与生意这个“潘多拉魔盒”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一年,母亲用自己平生挣得的这笔钱置办了嫁妆,嫁给比她大八岁的我的父亲。
父亲年轻的时候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加之家里也有点家产,托人说媒时,颇受外婆与母亲欢喜。民国三十一年中秋节的日子,两人结了婚。第二年,生下了一个男孩,这是我的大哥。据说,长到八岁时,因出“天花”而不幸夭折,这对年轻的母亲打击是相当大的。后来,又连续生了三胎,都相继生病夭折了。到了第五胎时,生下大姐,才完整地活下来。随后又相继生了七胎,共十二胎,存活率为50%。留下我们现在的六姊妹。
母亲一生只有两姐妹。大姨和她。母亲与外婆来上桃花镇来投亲,当时主要是冲着大姨妈来的。后来,母亲成家之后,外婆就跟着母亲过。我们家里的六姊妹全是外婆带大的。我们大家对外婆的印象非常深刻。在我的记忆中,外婆已经是古稀之年的人了,银丝飘渺,一年四季穿的就是黑白两种颜色的衣服,家煮布做的。每次洗一大堆衣服,都是用茶枯渣泡一个时辰,然后用搓衣板在上面反复搓。拧干后,放在两个竹蓝子里,将绳索系在提手上,用竹扁担挑起,到三里外的资江河边长码头的石板上去漂洗,用扁扁的木棒槌不停地槌。每到夏季,河岸边码头台阶板上,到处响起的是一片木槌槌衣服的声音,以及老娘们的嘻嘻哈哈的叫喊声,把河水与码头搅合得热闹异常。那个时候的河水清澈见底,常常可看到水中的鱼儿在洗衣服的人面前戏闹、跳跃。码头上,来往的行人、客商、船舶川流不断,把小镇风情点缀得如同《清明上河图》一样热闹非凡。
当我把我家的历史讲完后,桂娇说:“要是你们一家不下放到我们村来,我可不会认识你,我们也就没有这段故事了,你说是吗?”我笑了笑说:“这就是我妈常对我们说的,一个人的运程是命中注定的。”
桂娇问:“毛毛,你相信菩萨吗?你信神吗?”
我说:“我不知道。但我奶奶每初一、十五都要敬神。好多老人都这么做,肯定有她们的道理。”
桂娇说:“那现在不是到处在砸菩萨,寺庙,祠堂,连我们莫家大祠堂上的祖宗牌位都找不到了,幸亏还有一个空空的大屋子让你们一家住在里面,帮我们守庙呢。难怪村里有人讲,下放来的一家子,成了我们莫家村里请来的活菩萨。”
我不明白地问:“什么意思?”
桂娇笑而不答。我生气地说:“你不告诉我,我可不跟你了,让你一个人摸黑回去。”桂娇见我生气,就说:“好了,好了,莫生气了,我对你说吧,大家的意思是讲你们一家拖家带口的,又不会干重体力的农活,大队、生产队只能像菩萨一样供着你们一家啊。”
我恍然大悟:“原来生产队的人都是这样看我们的。难怪我母亲说,大队生产队的乡亲们都很照顾我们一家的,能干多少是多少,只要出工就行了,出不出多少力从来不讲我们。”
桂娇说:“我爹与妈曾说过,你们是城里人,是运动把你们拉下来的,你们是客人,客人不管待多长时间,迟早会回家的。你们的家在这个县城的小镇上,不是我们的村。”
我立刻说:“桂娇,你想当城里人吗?”她说:“谁不想当城里人,起码不要天天喂猪打狗干那些干不完的农活啊。再说了,城里比乡下方便多了,买东西串街看戏多方便。城里是电灯电话,不像乡下农村,一到天黑就四处黑灯瞎火的,城里人珍贵,每月有票供应,什么布票啊,粮票啊,豆腐票啊,还每月上班发工资,不像我们乡下,什么都要自已去干,自己不干出来,就会饿死的。你说,谁不想当城里人?”
我惊讶一跳:“你一个乡下妹子,怎么什么都懂啊。”桂娇说:“都十四岁的人了,我娘说了,要是在旧社会,我这么大早已是孩子她妈了,你还当我什么都不懂啊。”她突然一问:“毛毛,这不到了老街上了,你奶奶住在哪个地方?”我左右一张望,才发现边走边说话,我们又快起到河边的长码头上了。我连忙解释说:“有几年没回来了,我都找不门了,我们两个已经走过头了,还得往回走。”桂娇急了,说:“现在已经是半晌午了,要是再晚了,我们又得摸黑走路回去,搭不上机帆船了,怎么办?”
这时,我倒像一位成竹在胸的将军一样,一点也不急了。我说:“大不了今天不回了,慌什么。”桂娇一听,湘妹子火辣的性格就上来了:“你这个死驴爷,我真还没看出来啊,你这鬼名堂还蛮多的。”我也不管她怎么责怪好了,就大步地往前起,相信她此时也不会有什么法子不跟我来。我想,上了贼船想回头,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哦。心里一阵得意,故意只管往前走,看都不看她一眼。
当我走到奶奶家的门口,再回头去看她时,怎么不见她的影子,这下,我心里一紧:玩笑开大了,赶忙又回头去找。我走遍了来回的街道与巷子,怎么也找不到桂娇的身影,急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当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迈进奶奶家门口时,奶奶一见我就生气地说:“你这个鬼毛毛,还未进家门就跑到哪去了,让人家姑娘家等你一个时辰了。”我没好气地说:“谁等我,我还在找人呢。”这时,桂娇笑着从门后走出来,说:“你以为不带我来,我就找不到奶奶的家门了。说了你一句,你脾气还挺大的。”我回头一看到她,既高兴又气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奶奶却表扬我说:“毛毛,你开始懂事了,还会知道孝敬奶奶了,买那么多东西来,你也能挣钱了?”我刚想解释,站在奶奶背后的桂娇示意我不要解释,我只好第一次学会了装糊涂。我马上笑嘻嘻地拉着奶奶的手说:“孝敬爷爷奶奶是我们子孙应该的嘛。”这时,爷爷拄着拐杖从外面走进屋,见到我们,很是兴奋,拉着桂娇与我的手说:“好久也不回来看爷爷了,这位想必就是我未来的孙媳妇妹子吧?”这一说,说得桂娇脸一下子就红了。奶奶在一旁训斥爷爷:“老不正经的,一把年纪了,把人家闺女羞得脸都红了,还不赶紧去淘米做饭,我来做菜,不能让孩子们这么热的天过来看我,一口水都没喝上吧。”爷爷不吭气了,拄着拐杖去提灶上的饭锅去打米了。
这时,我的那位三十岁还没出嫁的二姑从外面买了点菜回来,一见我们挺意外的。她说:“毛毛,你好久不回来了,让我们都很挂念你们一家的,你爸妈还好吗?”我说:“还好,让姑姑惦记了,有时间到我们乡下去看看。”二姑看见桂娇,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这姑娘长得好乖态啊,毛毛,你们两个好般配啊。”桂娇大方地叫了声:“姑姑。”就低下头不吭声了。
奶奶招呼我们坐下,二姑忙菜饭去了。我像汇报工作一样,与奶奶聊了一些在乡村的情况。不到一个小时,菜饭做好了,我们吃了饭,就准备告辞,二姑要留我们住一晚再回,我倒想在奶奶家住一晚上,可桂娇担心她爹娘不放心,还是催着我回吧。我只好说:“以后再回来看大家。”
爷爷奶奶目送我们出了家门,一直看不到我们的影子才回去了。
八
那天,我俩是从水陆码头上搭了那种简易的机帆船,沿着资水河回去的。
那时的江水,碧水蓝天,波光粼粼。不像现在的河床,生态严重失衡,每到夏天已干涸得像条小溪,无法行船运载了。
我与桂娇坐在机帆船靠头舱的长凳上,乘着凉爽的河风,吹拂着两岸的风景,愉悦的心境随着江南水乡的的美轮美奂,把我们带进了诗意的生命空间。
随着顺水的帆船在宽阔的江面上行进,两岸的绿水青山,农舍炊烟,鸡鸣犬吠,尽收眼底。江面上,往来的船只也是断断续续,尤其是那些从山区放排下来的一队队木排,像水中的青龙一样,在波涛中翻卷起伏,令人感到那大江东去的豪迈气概。
我与桂娇面对两岸的风景,不时指这指那,那份快乐,那份兴奋,让那些时常在这条水道上走动的乡们感到我们的天真与幼稚。当我看到远处的水面上,那一个个放鹭鸶打鱼的渔民在夕阳的照射下,闪动他们船上忙碌的身影时,一种渔歌唱晚的风景,如木刻般死死地定格在我少年般的灵魂之中。啊,那就是我梦中的水乡之魂。
进入九月中旬,已是油榨坊开闸的日子。大队、生产队以及邻近的村庄都把晒干的油菜籽,茶籽开始拉到桂娇爹“老把式”家的大磨坊去油榨。说来也真是命中注定,一场意外的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的大火,降临到这个唯一让乡民能榨出点油的地方。
那天,当机帆船进入我们乡村水域的地面时,船上眼尖的人突然惊叫起来:“大家看,龙头上起火了!”
船上一阵骚乱,大家都把头伸出船外,向那个叫龙头上那个隆烟滚滚的方向望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桂娇,她惊恐地拉着我的手跳起来叫嚷:“那是我们家的油榨坊。”船上有的人对莫老把式很熟悉,就问:“你是莫老把式的女儿?难怪有点面熟哩。闺女,先别急,等船靠岸了看了再说,不要急!”开船的人仅乎明白这些到岸的人的心情,加快速度,很快就靠上了码头。
当我俩不顾一切地赶到龙头上的油榨坊时,大火已经进入了白炽化了,所有的抢救都只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了。
围观的人群,只能看着火把油榨坊烧得像一堆堆燃烧着的木炭火炉一样。
桂娇的娘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直往火场上撞,幸亏被大家拉着,才没有葬身火海。可那个还不明事理的弟弟却在一旁看热闹呢。
后来,桂娇娘就彻底疯了。
桂娇爹,那个大家称为“莫老把式”的中年男人被那场火夺去了生命,一个美好的家庭被一场大火烧掉了所有的一切。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桂娇妈带着她与弟弟离乡背井。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她们一家人的任何踪迹。
我至今不知道这一家人身在何处,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多少年过去了,唯有桂娇与那大磨房,让我永远铭刻在心灵的记忆之中。
责任编辑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