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克邦
雨夜中的闪电
○ 刘克邦
雨夜,是迷蒙的,浑浊的,晦暗的,隐藏着自私、狡黠、粗暴和邪恶……
一辆面包车,像一只被猎人追杀惊慌失措的母鹿,更像一头受仇敌挑衅恼羞成怒的公狮,大开着两盏刺眼的车灯,呜咽着,号叫着,摇摆着,跳跃着,贴着逶迤起伏弯弯绕绕的乡村公路,穿过密密集集的雨林,甩开稀稀落落的村庄,在夜色笼罩下的山川田园间狂奔。
车厢里,4条威风凛凛气势汹汹的汉子挤在一起,拽的拽手,扳的扳肩,撑的撑头,将一个赤脚光膀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死死地按压在座位上。显然,前者众,后者寡,力量悬殊,尽管青年人奋力反抗,几经挣扎,均徒劳无功,终于在难以忍受强力挤压呼吸困难中求起饶来。
这一画面,快30年了,却清晰如昨,似一团乌云,郁积在心,挥之不去……
一
那一年,我已过而立之年,荣幸地被冠以“八品”顶戴,意气勃发,踌躇满志,与省委工作组29位同道一起,在一片锣鼓喧天鲜花簇拥之下,来到湘南某县农村。
这里,历史悠久,文化深厚,矿藏丰富,盛产烤烟。出乎意料,改革开放20年了,在农村,仍然交通落后,缺水少电,抗灾能力薄弱,农民生活还相当贫困。而县乡的工作,似乎大都是“取”,而很少有“予”,有人戏称干部下乡为“三要”:“要钱”(征收办学、计划生育、优抚、民兵训练、修路等民办公助事业统筹款)、“要粮”(征收农业税和定购粮)、“要命”(落实计划生育政策,强制节育)。无疑,农民视“三要”为虎狼,抵触情绪大,干群关系紧张,矛盾与冲突时有发生。
本想在此大干一场,有所作为,但现实与理想相差甚远,工作一段时间后,柔情、热情、激情化作一缕缕清烟,随风飘去,困惑、迷茫、焦躁、压抑,像一只只青面獠牙的小鬼,纠缠着我,滋扰着我,常常搅得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6月的湘南,气候变幻无常,捉摸不定。上午,天老爷还像孩童般天真浪漫,阳光灿烂;下午,就犹如谁在饥荒之年欠了它八斗米不还似的,突然间变翻了脸,面目狰狞,雷鸣电闪,疯狂地拉开了苍穹水库的闸门,将倾盆大雨一个劲地泼将下来。顷刻间,浊浪翻滚,洪水滔滔,大地一片汪洋。堤坝垮了,路基淹了,农田毁了,庄稼没了,房屋塌了……村村寨寨家家户户横遭灾难,损失惨重,大爷大妈大叔大嫂们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这日子怎么过啊!
连夜,县委会议室灯火通明,分析,研判,动员,部署,县级领导每人带一个组,立马下乡、下村,到第一线去,到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去,摸清情况,组织救援,帮助村民将损失降低到最低程度。我们省里来的干部,作为特殊成员,可自由选择,加入各救灾小组之中。
二
县委领导中,我最欣赏最信赖的人,是当时的县委办主任。这个人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身材魁梧,体魄健壮,有一副常人所不及高大伟岸的体形。他说话干脆,行事果断,雷厉风行,敢作敢为,干起事来从不拖泥带水,是县里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在我的印象中,他性格开朗,豪爽大气,但也有一股犟脾气,他认准了的事,不管是对是错,十头牛也拉不回,谁说也不听,谁也别想阻拦,很多同志都让他几分。
最令我感动的是,我来到这里,他就像自家大哥哥一样,时时关照着我,处处爱护着我,关怀备至,温暖如春。我主动要求驻乡后,他总担心我不适应乡里的生活环境,经常抽时间来看我,慰问我,时不时还把我拉到县城里搓它一顿,改善一下伙食。有一次,他发现我住的地方有一处漏雨,当场就把书记乡长喊过来,脸红脖子粗地把他们臭骂一顿。我仰慕他,崇拜他,不同一般地称他为“大哥”。
听说大哥要去离县城最远的瑶族乡,我不假思索,毅然要求与他前往。他高兴极了,夸张地向人吹嘘:“有他同行,如福星相随,肯定一路顺风,凯旋而归!”
拂晓,雾雨朦胧,我与大哥,还有县里几位同志,聚合到一起,在一家刚开门的店铺里,三扒两口,草草吃碗米粉,登上一辆面包车,上路了。
昨日的暴雨,张牙舞爪恶行一番后,似乎满足了,也许是无趣了,抑或疲乏了,悄无声息地遛走了,留给大地的是一片苍凉和狼藉。由于历史习惯,也因为是经济上合算,这里的农民好种烤烟,从春至夏,育苗,施肥,开垅,打尖,采叶,烘烤,精心栽种,悉心呵护,付出了汗水,也收获了丰硕。这下惨了,远远近近层层叠叠绿油油的烟田,要么是一片浑黄的汪洋,要么是一滩灰暗的烂泥,密密匝匝壮实可爱的烟苗七零八落折臂断腿瘫倒一地,在泥水中挣扎,呻吟,哭泣。我转过身来,不忍看这凄凉的一幕。老天爷,你怎么如此暴戾和无情,那可是农民的血汗和希望啊!
这路,哪还像条路,既窄,又弯,还不平,本来平日里就养护不够,加上暴雨洪水的冲刷,高一处,低一块,泥一堆,水一团,坑坑洼洼,黏黏糊糊,车在上面行走,歪歪斜斜,摇摇晃晃,轰鸣着,叫嚣着,像头喘着粗气力不从心的老牛,艰难而缓慢地爬行。更烦心的是,一不小心,车轮陷进烂泥里,或者遇上被洪水冲断的路面,我们还得转换角色,跳下车去,“哼哧哼哧”推着车子前进。几番折腾,一个个灰头土脸,浑身是泥,不成人样。
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磨磨蹭蹭已近晌午,离目的地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救灾如救火,时间就是黄金,如此缓慢行进,何时才能抵达,我们心急如焚,叫苦不迭。越是心急,越不遂人愿,碰巧经过的地方正好是赶集的日子,阻挡着我们去路。
三
不知从何时开始,湘南农村不论何处,约定俗成,按农历计算,或逢一、逢五,或逢二、逢六……每10天两次,都要定期在中心集镇赶集。不管春夏秋冬,也不论农闲忙时,一到了赶集的日子,村村寨寨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三三两两,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涌向集市,挑的挑,扛的扛,提的提,将自家养的鸡呀,鸭呀,鱼呀,种的粮呀,菜呀,果呀,山上采的蕨呀,笋呀,菇呀,手工打造的木货呀,竹制品呀,等等,拿到集市上卖,换成钱,又从集市买回油呀,盐呀,酱呀,醋呀,桶呀,盆呀,床单呀,衣服呀,毛巾呀等生活消费品和锄呀,耙呀,刀呀,锤呀,化肥呀,农药呀,薄膜呀等生产资料。当然,也有什么都不卖,什么都不买,纯粹是去看热闹、闲逛的,以此消解乡村单调、枯燥生活中的孤寂和烦闷,从中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因此,每逢集市,人挨人,人挤人,喧嚣嘈杂,人头攒动,就像农家灶屋里干柴烈火烧得上下翻滚的一锅粥。
本来,老百姓在集市里进行商品交易,互通有无,满足各自的需求,是一件大好事。问题是,很多地方管理缺失,放任自流,没有宽敞、便利的专门场地,乱搭棚子,乱摆摊子,加上村民喜好在公路边交往和聚会,十有八九的集市占据着交通要道,把个公路堵得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在这里,洪水的肆虐,似乎丝毫不影响群众赶集的热情,人山人海,沸沸扬扬,这就苦了过路车辆的司机,任凭你把喇叭叫得天响,赶集的人视而不见,无动于衷,谁也没有意向和行动让出一寸半尺空间让车辆通过,先后驶来的大车、小车、客车、货车、拖拉机,一辆接一辆地积压在集市两头,排成了一条长长的巨龙。
等啊,等啊,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仍不见前面的汽车有移动的迹象。一路的颠簸和推车,大家早已精疲力竭,饥肠辘辘。怎么办?一商量,把肚子填饱再说。司机把车子倒出来,调转车头,拐入一条小道,开进了镇政府院子。
下了车,大哥人熟地熟,径直走进一间房子,找到了镇政府值班的张秘书。张秘书见我们来了,热情得不得了,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抱歉地告诉我们,书记乡长都下村视察灾情去了。“没关系的!我们还要赶路,快弄点吃的来!”大哥是县委领导,对下发号施令惯了,没有客套话,开门见山就提要求。听说我们还没有吃饭,张秘书二话没说,抬腿就出去了,张罗厨房做饭,差人去集市买菜,忙过不亦乐乎。乡镇同志办事效率真高,不一会儿工夫,一大碗辣椒炒肉,一盆子水煮活鱼,一盘新鲜蕹菜,满满实实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我们坐上桌去,急不可耐,正要操起碗筷大快朵颐,张秘书一声且慢,从里屋拿出两瓶湘泉酒,一边说这酒是他收藏已久一直舍不得喝的,一边旋开盖子就往我们碗里倒。我一把拦住他,连声劝阻“莫开了!莫开了!”我们是下来救灾的,吃点饭开点荤就算了,喝得醉醺醺的,而且还是市面上难以买得到的好酒,确实不大合适。一个要倒,一个不让倒,正争执不下时,大哥在一旁开口了,“我说了算,大家辛苦了,喝两杯,提提神!”边说边从张秘书手中接过酒瓶,瓶底朝天咕噜噜一一倒进大家的饭碗里。大哥是我敬重的人,他如此态度,我也就此作罢,不好再说什么了。
一桌丰盛的菜,两瓶醇香的酒,加上早已空空如也的胃囊,一阵子杯觥交错,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地一扫而尽,还真是过瘾!
吃饱喝足了,补充了能量,人也精神了许多,爬上汽车,继续赶路。
四
老天爷,就像一个睡了一觉又醒过来的顽皮,懒懒散散漫不经心地又抛洒起雨来。公路上,许是洪涝的原因,人们需早点回家收拾打点,赶集的高潮提前结束,人员稀少了许多,等得心焦司机已开始移动汽车。
集市上,一些人意犹未尽,还在那里守候着,观望着,游动着,不愿离去。棚子里,摊子前,或蹲,或站,或挑,或看,买进卖出,讨价还价,大声喧哗,兴趣正浓。我们的汽车驶到跟前,那些人却像没有看见一样,置若罔闻,我行我素,不退让半步。他们知道,汽车不敢碰他,否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有的是戏看。司机不敢有丝毫马虎,手脚并用,前瞻后顾,小心翼翼地操纵着方向盘、油门与刹车,生怕稍有闪失,碰着、刮着他们。“这鬼地方,得好好整治整治!”大哥坐在前排,瞪着一双红眼,气呼呼地骂了起来。我知道,他多喝了两杯,有点酒精发作,劝慰他不要着急,马上就开过去了。
突然,车前闪出一个人影,不停地打着手势,显然,他在示意我们停车。司机一怔,以为出事了,赶紧拉刹,将车停了下来。那人绕到右侧,“嘭嘭嘭”地拍打起车门来。怎么回事?全车人紧张起来。江秘书拉开车门,还没回过神来,一个头戴斗笠,手提竹篓,浑身湿漉漉的小伙子钻了进来。“干什么?”卢股长冲上去,厉声呵斥。“搭个便车。”小伙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行!这也是你坐的?”卢股长、江秘书张开双手,挡住小伙子。“怎么坐不得?这车是公家的,今天我就要坐一坐试试看!”小伙子理直气壮,毫不相让。一边要坐,一边不让坐,双方动起了手脚,推搡起来。
我是农村里出来的,经历过艰辛和苦难,十分同情干苦力的庄稼人,也曾遭遇过急于赶路求搭便车遭人冷眼的尴尬处境,看着那皮肤粗黑衣衫褴褛被雨淋得像个落汤鸡的年轻人,不免动起恻隐之心来。不就是搭一段车吗?何况车里还有空位。大哥是我们的头,这里面他说了算。我侧转身,正要向他求情,大哥一声大吼:“哪里来的刁民!把他轰下去!”接到指令,后面的小胡、小唐也上来了,几个人一起动手,生拉硬扯,横拖倒拽,要把那小伙推下车去。哪知那小伙子力气还蛮大的,抵抗着,叫嚷着,死死地扣住车门,折腾了好一阵,一只脚半个身子竟还在车上。
面包车里的争斗,动静挺大,惊动了整个集市。平白无故,有人要强行搭车,成了这里的一桩新鲜事。看热闹的,劝解的,起哄的,逐渐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开始,人们还觉得好笑,人家的车,不让你坐,你强行上去,未免有点过分,神经病吧。时间一长,有人看出了端倪,面包车是公家的,坐在车上的是县里里的干部,而要搭车的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农民,平日里对有些干部方法简单态度粗暴的不满情绪陡然间引发出来,情感的天平向小伙子一边倾斜,替他打抱不平起来。“搭个车嘛,有什么要紧?”“当干部的有什么了不起!”“一群没有良心的人!”……七嘴八舌,冷嘲热讽,更有好事者煽风点火起来,添油加醋,恶语相加,挑起现场群众与我们的对抗情绪。一时间,群情激昂,捋袖揎拳,火药味弥漫其间,大有暴力冲突一触即发的迹象。
情势危急,千钧一发,我的心悬了起来。这时候,大哥起身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和颜悦色,满脸笑容,向车外人群连声道歉,“误会了!误会了!”转身一句“还不让他坐下!”领导发了话,几个人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小伙子上了车,安坐下来。
事态平息了,车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我乐了,大哥也笑了。小伙子坐在那里,心满意足,一副胜利者的神态。车外聚集的人见双方和解了,也无声了,陆续散去。我们的车启动了,徐徐开出集市。
五
一路的劳顿,加上刚才一阵子紧张,我有点累了,瞌睡也上来了,靠在座椅上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梦幻中,我变成了一只骄傲的雄鹰,腾云驾雾,展翅翱翔,充满幸福,无尚荣光,突然间,乌云滚滚,风雨交加,一道闪电,将我击落下去,坠入万丈深渊的黑暗之中……
正惊恐万分张皇失措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扭打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只见卢股长、江秘书,还有小胡、小唐在那里手脚并用,齐心合力,像杀猪般地捉住小伙子,不让他有丝毫动弹。小伙子极力挣扎,反抗,捶胸顿足,大喊大叫。原来,在我熟睡时,大哥悄悄地示意司机,将汽车倒转过来,开回县城。行程一段后,小伙子发现方向不对,知道情况不妙,拉开车门就想往下跳。哪知道卢股长等人早有准备,说时迟那时快,蜂拥而上,七手八脚,一下子就把小伙子制服在座位上。大哥坐在一边,一改先前亲切和善的神态,铁青着脸,凶神恶煞般地厉声训斥:“你狠呀,你牛呀,阻碍我们去救灾,你知罪吗?”我恍然大悟,原来在集市上,大哥施的是缓兵之计,宁可不去救灾了,也要出这一口恶气。小伙子知道这下子撞到枪口上了,倒霉了,害怕起来,连声求起饶来。大哥不依不饶,非得把他送到公安局关他几天不可。也许是见我一直没有吭声,似乎对他有怜悯之心,求饶无果后,小伙子将乞求的眼光投向了我。我想劝说大哥,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把他放了算了,一见大哥横眉瞪眼怒不可遏的样子,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我懦弱,胆怯,无所是从,心里的那个滋味,无以言表。
夜幕降临,车外的道路、树林、房屋模糊起来。风,起了。雨,又发作了,由小而大,由弱变强,铺天盖地落将下来,像千万只铁锤一样敲得车顶、车窗咚咚作响,也敲得我心房隐隐作痛……
县公安局院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树影婆娑,墙楼肃穆,一辆面包车静悄悄地鬼魅似地停在那里。车子里,黑咕隆咚,我和大哥坐着那里,等候着进楼房去录口供的几个人,各有心思,默默无语。
半个多小时后,卢股长他们出来了。“够得上吗?”“够得上,您放心!”一问一答,心照不宣,说的是拘留人的事。“几天?”大哥蛮过细的。“七天。跟你预料的一样。”把“交待”说成“预料”,这是说话的水平。“好嘞,回家去!”声调老高,大哥异常兴奋。话未落音,司机一脚油门,汽车抖动了一下,滋溜一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在雨夜中熊熊燃烧……
刘克邦,文创一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文联、湖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