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琳
萨姆·门德斯从家庭出发
文/甘琳
曾执导《美国丽人》《革命之路》和《007:大破天幕杀机》的英国导演萨姆·门德斯将任2016年第73届威尼斯电影节的评审团主席,这是门德斯首次担任欧洲三大电影节的评委一职。作品不多但部部经典的门德斯始终以谨慎的态度对待剧本,他的电影多取材于虚构或非虚构文学作品,并进行导演创作风格母题的加工。我们期待,门德斯严谨的工作态度能够在本届威尼斯电影节为观众和媒体精选出名副其实的获奖作品。
1965年8月1日,萨姆·门德斯出生于英国的伯克郡雷丁市。父亲是大学教授,祖父和母亲都是作家,书香世家的环境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门德斯三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他跟随母亲辗转迁徙到牛津郡,后来考入剑桥大学。大学期间门德斯对戏剧倾注了很大的热情,他广泛涉猎戏剧理论和经典剧本,与此同时修读的艺术史课程也让他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视觉审美,“我开始真正明白卡拉瓦乔和戈雅的区别,以及莫奈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关系。”1988年毕业后,门德斯因导演契科夫小说《樱桃园》改编的戏剧而声名鹊起并由此走上了舞台剧导演的道路。他曾先后加入皇家莎士比亚公司、奇切斯特节日剧院和皇家国立剧院,1990年门德斯开始担任伦敦唐马仓库剧院的艺术导演。1995 年,他执导的舞台剧《玻璃动物园》同时荣膺“剧场评论奖最佳导演”和戏剧界的奥斯卡“劳伦斯·奥利弗奖最佳导演”,至此,门德斯在戏剧舞台的生涯可谓功成名就,他开始借着戏剧的东风远渡好莱坞,进军电影界。
1999年,斯皮尔伯格手中的剧本《美国丽人》急需一名导演,本来的首选是曾执导《毕业生》的导演迈克·尼科尔斯或《阿甘正传》的导演罗伯特·泽米吉斯,可这两位大导当时都没有档期。斯皮尔伯格这才想起在伦敦和纽约舞台上看过的两部门德斯执导的音乐剧《奥利弗》和《酒吧》,他决定不如让门德斯接手这个剧本。就这样,门德斯在好莱坞拍摄了他的处女作《美国丽人》。
萨姆·门德斯接下新片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让凯文·史派西饰演影片男主角,换掉老板看中的约翰·特拉沃尔塔或布鲁斯·威利斯。影片开机后的前三天,门德斯对自己的工作并不满意,他甚至和凯文·史派西抱怨:“这是个很好的剧本,但是我不喜欢开拍时不受控制的灯光,演员的服装和走位都是不正确,我要重新拍第一天的场景。”当时,凯文·史派西觉得门德斯在开玩笑,他无法完全理解门德斯拍摄第一部电影时审慎、紧张而又全力以赴的心态。但门德斯说到做到,他确实重新拍摄了第一天的镜头,他希望自己拍出来的东西完美无缺,他要在好莱坞打一个漂亮的成名战。果然,《美国丽人》在当年赢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原创剧本和最佳摄影在内的五项奥斯卡大奖。作为一个首次执导电影的新人导演来说,这五个奖项是对门德斯电影天赋和潜力的莫大鼓励。
2001年,门德斯邀请凯特·温斯莱特主演自己的舞台剧《第十二夜》,温斯莱特对这个在好莱坞和英国炙手可热的戏剧和电影导演有着莫名的好感。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抽身去演出舞台剧,但还是赴了约,就是为了认识门德斯。初次见面两人即擦出爱情的火花,2003年,两人在加勒比海安奎拉岛举行了秘密的婚礼。夫妻两人在2008年合作拍摄了婚姻家庭题材影片《革命之路》,虽然上映后票房反响不佳,但能在大银幕上看到门德斯执导下英伦女神凯特·温斯莱特的细腻演出,能够欣赏这对夫妻镜头流转里台前幕后的配合,也实属难得。据门德斯自己爆料,该片拍摄期间温斯莱特在家中也经常和自己讨论剧本,甚至比自己这个导演还关心电影的进展,有时候他在家中看体育节目也会被温斯莱特赶去思考电影的拍摄。门德斯和凯特·温斯莱特的婚姻持续了7年,两人于2010年3月17日和平分手离婚,虽然这对英国电影界的郎才女貌最终没有一直走下去,但我们可以从他们7年的婚姻中看到门德斯对于家庭、婚姻甚至电影的态度。
门德斯和温斯莱特婚内育有一子乔,儿子出生的头4年,门德斯尽量减少工作量陪在孩子身边,直到乔去学校读书不需要有人在家照顾的年龄,门德斯才开始把工作量调大。他一直称自己是一位“专业的父亲”:“我知道陪伴孩子的意义,我不想离开他。”可见,门德斯对于家庭是非常看重的。
乔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乔的老师曾向门德斯半开玩笑地讲过乔的一段对话。乔和乔的好朋友走过学校走廊的奖杯柜,乔对朋友说:“我爸爸也有一个奖杯,它叫奥斯卡。”朋友问道:“这奖杯是干什么的,也是关于足球的?”乔漫不经心地回答:“不,它只是打嗝和放屁。”门德斯听到老师报告儿子乔的恶作剧对话并没有表现出气愤,他担心的居然是儿子到时候能不能理解自己的老电影。
正是由于对家庭和婚姻的深刻理解,门德斯几乎所有的电影题材都根植于家庭和婚姻,他把当“专业父亲”时思考的现代家庭关系都投注到了他的“专业影片”中,《美国丽人》和《革命之路》是名副其实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功能失常”的危机描写;《为子搬迁》是年轻夫妻在一站又一站为即将到来的孩子寻找新家的过程中,越发笃信彼此感情和依靠的温情家庭小品;《毁灭之路》表面上是黑帮剧情片,但汤姆·汉克斯扮演的父亲是为了重建被毁灭的家庭才走上了不归的复仇之路;《锅盖头》没有直接刻画中东战争中血腥的场景,主人公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见过真正的敌人,个人、家庭与国家的复杂关系在这个荒谬的出征故事中可见一斑;甚至是商业大片《007之大破天幕杀机》《007之幽灵党》也被门德斯插入了家的元素,邦德的过去和家世成了电影的核心,邦德养父的儿子,他的异姓哥哥成了大反派,邦德必须要解决他的家庭问题。
凯文·史派西曾这样解读《美国丽人》里自己的角色:“我认为莱斯特和很多美国男人如出一辙,起初他们生活意图明确,可在人生脉络中,他们的想法被压制了。生活中的某个瞬间让他想起他原本想要的一切,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缺乏诚实和交流,他无法道出实际感受和意图,沉睡已久的他再度觉醒了。这不是中年危机,他开始意识生命是多宝贵,尽管这顿悟有些为时已晚。”门德斯的处女作《美国丽人》敏锐感触到所谓“美国梦”意识形态下暗流涌动的家庭悲剧,对于中产阶级家庭结构的崩坍与失调。他既没有一味地猎奇,也不会为了叙事的完整性而刻意制造一个想象的解决办法。他抛弃了“美国方式”所创造的大团圆安全感,从《美国丽人》开始,他的电影就是以危机开始,以毁灭结束。
甚至,这种毁灭感被门德斯放大成了一种日常生活的诡吊美感。莱斯特幻想中的情人安吉拉总是被鲜艳到触目的玫瑰花瓣包围,花瓣簇拥着裸体的安吉拉,莱斯特因生活所迫而被压制的性欲望和个人意识,因这个懵懂少女想象中的身体而不断翻涌。在这里,安吉拉的身体已经被赋予一种超越性的意义,叙事依托着这个邪恶而又超脱的玫瑰花瓣不断向上发展。
而与玫瑰花瓣形成对立二元关系的意象即是里奇录像视频里随风飞舞的塑料袋。影片之所以选择演员韦斯·本特利扮演少年里奇就是因为韦斯·本特利对塑料袋飞舞场景的精准理解。影片的选角导演称虽然自己已经看过很多遍电影剧本,但当韦斯·本特利真正在自己面前描述塑料袋飞舞时的情景时,他才能完全理解到塑料袋对于本片的意义。影片中,里奇这样与珍妮描述他拍摄的塑料袋:“世事万物都有生命,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仁慈力量,它让我知道世上没什么好害怕的,永远没有。有时世上有些东西是那么美,美得我受不了,而我的心,几乎要陷落。”塑料袋在里奇眼里是万物同一的化身,他看到了其无限制美好的一面,却忽略了其背后隐藏的飘零感和荒谬性。莱斯特在影片中的处境就像这只塑料袋,他在影片的开头就总结自己“我心已死”。他以一个已死去的上帝视角注视着自己的这段中年顿悟,认知到夫妻感情冷淡,父女间隔已深的他因为少女安吉拉的出现而开始重新处理自己的生活。他开始像欣欣然飘摇的塑料袋自顾自生活,而当他终于对自己和家庭有了完善认知想重新开始时,他却失去了生命。塑料袋虽然可以肆意飞舞,但是却没有自己把控方向的能力,塑料袋被风吹赶着,就像莱斯特被无常的命运捉弄着。
如果说《美国丽人》是对家庭危机的展现,那么《革命之路》就是中产阶级面对家庭功能失调时的解决方案,尽管这个处理是失败的。门德斯不希望用虚假的希望和救赎来提供解决方案,他着迷的是人们在处理危机时弥漫出的人性。门德斯在采访中曾经说过:“我非常着迷于小说中爱波这一人物形象,这是一个自我迷失但仍然努力找到生命的来路的人。爱波是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女性人物之一,因为她是电影中唯一能够面对真实的人。”爱波的英文名字April直译即是四月,而四月这个意象很容易让人们想起艾略特《荒原》里的著名诗句:“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在死去的土地里哺育着丁香,混合着记忆和欲望,又让春雨拨动着沉闷的根芽。”
四月既是生长的季节也是死亡的季节,枯死的焕发了生机,却只是一种表象。爱波想通过举家搬迁到巴黎来改善现在的平庸生活,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到这个其实并没有多少详细规划的目标中。巴黎连接着爱波所有的欲望和未来,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就像四月表面上带给人的是生机和复苏,但生命力只有以干涸和死亡作陪衬才能凸显他的特殊美好。影片最后,爱波背对着镜头孤独望向窗外,“革命之路”街道上依旧是宽敞的草坪和整齐的房子,房子和窗户构成的画框囚禁了爱波的自由和梦想。令人窒息的宁静包裹着堕胎后大出血的爱波,流出的血蔓延在地板上,腐烂、绝望,爱波面对真相,却无路可走。
相对于爱波在社会承受范畴内对于家庭生活的反抗,门德斯相应的安排了一位发疯的数学博士约翰,他同样面对着家庭失调腐烂变质的现象,但他比爱波更极端,他直接抛弃了自己的社会属性。他曾接受过37 次电击疗法,他被父母判定为精神病患者。然而就是这个精神病人才充当着评论、干预与引导叙事的角色,约翰对爱波夫妻的厉声质问与无情嘲笑仿佛一把解剖现实的利刃,他寓言着:一旦逃离现实生活变得彻底无望,毁灭便成为不可挽回的结局。
电影《为子搬迁》也表达的是萨姆·门德斯对家庭问题的解决方案,在主角夫妻频繁的空间迁移过程中穿插了美国社会问题的种种痼疾,孕期焦虑、家庭教育等社会近景。影片中,伯特和瓦罗娜夫妻像《革命之路》里的夫妻一样一直在寻找梦中的栖息之所。不同的是,此次伯特和瓦罗娜夫妻能够在兜兜转转的阻碍中更加确定对方对自己的重要性,他们能在感怀与喜剧相穿插的方法中解决自己的家庭问题。所以伯特和瓦罗娜夫妻最终回到了瓦罗娜儿时的故园,准备把故园当做未出生孩子的新家,这种回归家园母体的解决办法,在门德斯看来,是胜过遥望与希冀远方的“巴黎”的。
作为一个世界知名导演,我们发现要定义门德斯的风格并不那么容易。他既能拍家庭情景剧,也能拍战争动作大片,他似乎并没有限定自己的定位。他坦言:“我不想有一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形容词。我知道‘林奇式的’‘库布里克式的’‘伯格曼式的’等等关于电影风格的形容,但我不想有‘门德斯式的 ’风格,我不想限定在一个风格里。”作为导演,门德斯身上似乎并没有大多导演所强调的控制欲和强硬作风,凯文·史派西也认为门德斯对于演员的指导是具有很大开放性的:“有些导演对演员说的太多了,而门德斯会观察你的表现,然后在特定时刻给你一个说明。”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门德斯以《美国丽人》震惊好莱坞之后,竟然选择了一部非典型的黑帮片《毁灭之路》作为自己的第二部作品。《毁灭之路》改编自科林斯的连环同名漫画,影片的悲情主人公苏利文由汤姆·汉克斯扮演,身负丧妻丧子之痛的黑帮打手苏利文没有被简单刻画成一个复仇者形象,门德斯运用充分的场面调度和叙事发展,将苏利文塑造成了一个难以用简单道德标准去评价的立体角色。
全片很少直接描写暴力血腥场面,甚至在发生暴力冲突时会刻意用中远景切换和剪辑弱化暴力。尤其是片尾苏利文的雨夜终极复仇场景,极具风格化:雨夜的环境声被强调放大,枪声却被完全隐匿,配合着悲怆的背景音乐,门德斯为我们展现的不是暴力的猛烈和宣泄,而是一种宿命下的人物悲情。推拉镜头下,苏利文慢慢靠近黑帮老大,两人都背负着家庭的责任,并没有绝对的正义和邪恶。在为《肖申克的救赎》配乐的托马斯·纽曼以及摄影名家康拉德·赫尔的协作下,我们能感受到苏利文为了重建家庭以及让儿子不步自己杀手后尘所做出的悲怆努力。
《锅盖头》同样是一部非典型的战争片,同时又是一部拥有着“无风格”的门德斯电影。所有场景都由20岁的主人公狙击手安东尼·斯沃福德的生活贯穿,父母在战争中相识,斯沃福德在越战后出生,琐碎的日常家庭生活与斯沃福德的战场生活进行着蒙太奇切换。斯沃福德和战友们训练、闲聊和等待,却直到最后也没成功地发射一颗子弹,杀一个“敌人”。 斯沃福德最终发现,战争把他训练成了一个政治道具,当个体沦为国家机器时,一切坚固的东西都会烟消云散,他的亲情、爱情都因战争而变得荒谬而不堪一击。个体、家庭和国家被门德斯层层嵌套在他的叙事结构里,他的电影总是从家庭出发,却具有不同的走向,这大概就是门德斯无风格的风格。
门德斯早年在曼哈顿工作室的墙壁上装置了一套从废弃剧院捡来的金属字幕组合—“艺术”与“商业”,这套字母装置环环相扣、彼此拟合,仿佛在告诉我们门德斯对于艺术与商业的态度—它们是可以互利共生的。
在《美国丽人》里,初出茅庐的门德斯就借莱斯特之口表达了对《007》系列电影的敬意,而当他名气渐长之后终于也有机会执导《007》系列电影,并且一拍就是《007之大破天幕杀机》和《007之幽灵党》连续两部。他指导的《007之大破天幕杀机》在全球获得了超过11亿美元的票房。而《007之幽灵党》亦是有史以来最昂贵(制作成本高达3.5亿美元)也是最长(片长150分钟,超过了《皇家赌场》保持的144分钟)的007电影。
在这两部商业大片里,我们除了能够欣赏到炫目的打斗和特效,也能感受到门德斯在商业元素中注入的独特个人艺术特征。《007之大破天幕杀机》是《007》系列50周年的特别版本,《007之幽灵党》更是用柯达35MM胶片进行拍摄。通过一系列与古典接轨的努力,门德斯关于《007》系列的崇古、怀旧情节也越发明显:丹尼尔·克雷格饰演的邦德穿着的白西装、黑领带配红花的装扮正是肖恩·康纳利版邦德在《金手指》里的同款;令人惊艳的直升机凌空翻转与邦德空中格斗也是综合了《金枪客》与《最高机密》的动作设计;还有阿斯顿·马丁DB5跑车的重现江湖等等。这些致敬不是供粉丝一二三细数的功利献媚,而是属于门德斯个人的怀旧情节和趣味。
甚至,我们习以为常的商业大片里的动作场景也具有门德斯独特的个人审美。他在采访时称:“剪辑动作电影要比拍摄动作场景有趣多,动作场面在拍摄的时候需要非常地仔细,在力量的增减上都要以极小的力度去进行。对我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要营造一种‘平行的情节’,这样的话就不会被困在‘线性的环境’里。打个比方说,不止有A在跟着B,总有其他什么同时在跟着B,这个时候你跟着这些事物—起,就会发生重复。从剧本的创作开始,就没有出现死角导致情节没办法发展,每一件事物都可以找到两条以上的解决办法。这为后来的拍摄省了不少功夫,只需要时间去精雕细琢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