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花园里

2016-11-21 11:50查一路
福建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林西小蛇孩子

查一路

春天一到,陆娅就想,无论如何,在夏季到来之前,一定要把默默接过来了。否则,自己来这个城市,被烤得像一条鱼干,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夏天还没到,暑假也没到,事情节外生枝,陈立春说,默默要参加一个夏令营。陆娅心里一惊,第一反应就想到了阻止。于是抢着说,默默这样的孩子,不适合参加夏令营吧?陈立春慢条斯理道,正因为不适合,就更需要锻炼嘛,让她适合。陈立春的坚持,让陆娅的心日渐不安。偶尔会做一些噩梦。一头熊躲在树洞里微笑,树是千年老树,洞黑黝黝的,熊的牙齿和眼珠闪着白光;一个人走在荒野,一口废弃的枯井井口,突然伸出类似恐龙的脑袋,伸到高大的树顶去吃树叶;海浪咆哮,陆地像船一样翻过来。醒来一身虚汗,噩梦够恐怖了,可是继而又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噩梦,随即,陆娅听见心里的某根弦“砰”的一声断了。

到了这座珠三角东岸的城市,陆娅很快就发现,婚姻如同牌桌上的牌,被哗哗地洗了一遍,然后重新组合。认识的几个女伴,在这里找到了新男友,家里的老公,有的离了,有的没离。新鲜刺激倒是有,可是家庭呢?家庭这么一弄,名存实亡。孩子呢?最终遭罪的还是孩子。老实说,常年离家,其他事都能扛,最难解决的还就是性问题。这事不是个事儿,说不出口,想到就脸红,没说出口就感到难为情,可是夫妻落单的时候真挺折磨人,如同潜水艇潜入深海在暗处掀起大浪,陆娅心里想静但静不下来。

累,这时候像一群蚂蚁,把她的身体从中心拖向四面八方。

陆娅的工作是将芭比娃娃美丽的小脑袋安上她们的身子,嘟起的小嘴,让她想到默默。一天几百个小脑袋安下来,她不再觉得它们是可爱的默默,见了就想吐。瘫在食堂那种连成一串的绿色塑料椅子上,陆娅看着一群性欲比食欲更饥渴的男女,放开禁忌和束缚之后,一切表现都显得夸张,彼此要死要活地要融入对方,像蛇一样扭在一起,男人像给小鸟喂食一样喂女人,一只勺子几乎要捅进对方的喉管。某种假设使得陆娅体验有些恍惚,她替她们撒娇。身边泛滥的甜蜜,是对自己孤单和落寞的提醒。而当真实逼近的时候,她是抗拒的。上帝把她赐给了陈立春,其他人不能在这只苹果上留下指纹。一位叫郑庄的工友,试图借打饭的机会,想把指纹印在她牛仔裤后兜上,她一转身,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响亮的声音,瞬间让乱糟糟的食堂都安静了下来。

微信里的小鸟叫了一阵子,资讯相当发达,只要有空闲的时间,不用花钱就可以面对面。陈立春送来了虚拟的玫瑰花。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恹恹的,但目光里有一种柔和的东西,让陆娅着迷。阳光在春天格外晃眼,亮亮地在十年前的村医务室的玻璃窗上闪烁,屋里的男人,置身明亮的光线中,白大褂更白,他抬起一只手臂,眯缝着细长的眼,纤细的手指握着发亮的金属钳子,小指翘起的时候,钳子对准了一只玻璃小药瓶的头部,“砰”的一声敲下去。陆娅觉得这动作特别优雅,渐渐着了魔。那段时间,陆娅也经常因为单位里的一两件事沮丧。去学校的路上,在亮得发白的日光和日光照耀玻璃投过来的反光中,透过医务室那扇狭窄的窗户看去,他站在那里,站成了一本美学教科书,这个声音,这个动作,给了她一定程度的拯救。

后来,他们坠入了爱河,亲人的反对,没能将他们从河里捞出来。一直有了默默,父母还在唠叨,要是嫁给教育局副局长的儿子,后来的事,大家都不用操心了,陆娅,你毕竟是代课的嘛。陆娅中师毕业时,不再包分配,进了小学也没有编制。一家三口的日子,本来清贫不失安逸。偏偏默默三岁时一次高烧,几乎让她失去了言语,夫妻俩怀疑默默的听觉有问题。想到默默的将来,陆娅来到了这里,她想寻找到一座牢靠的后花园,不是给自己,而是给默默。

林西西的孩子在屋里打闹,这孩子自己还是十七岁的孩子,就有了孩子。小蛇很顽皮,执拗地把门打开,关上,又打开,唧唧咕咕的嘴里,冒着螃蟹嘴里冒的泡沫。陆娅看看林西西,又看看小蛇。哎,小蛇乖,快关上。林西西是陆娅的同乡,十四岁辍学来这里打工。性,在她们所在的群体中,是类似牙膏一样拿来消费的东西。于是,十五岁的她就做了孩子的母亲。她坐在床沿,交替晃着两条细腿,说,他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陆娅觉得林西西这样的开场白,像一个剧本的开头。林西西接着说,传来消息时,他已被传销组织控制了,捎话说,拿两万块钱来赎人。她把半杯水喝下去,冷笑了几声。休说两万,老娘从哪弄两分钱给他呀?他以前逼着我卖,他收钱,还嫌钱来得不快。陆娅盯着她。以前的事还掰扯个啥?你自己就没责任?你要是能把裤腰带系紧点,不就啥事没有?

突然,像想起什么,陆娅接着问,带个孩子,又不上班,你现在靠什么养活自己?林西西把头扭向一边,不看陆娅,而是看着小蛇,说,你说呢?

小蛇把爆米花散了一地,又逐个地去追逐每一颗爆米花。门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一个干瘦的赤裸小伙子晃来晃去。陆娅和林西西,同时朝外看,又同时赶紧把目光收回来。林西西问,谁?陆娅说,合租的房客。话没说完,门缝那边送来特写,三角红裤衩隆起一个大包,格外关照陆娅屋内的视线。林西西咽了咽唾沫道,老子想一刀把它削平。陆娅大笑道,回家找自己男人削,或者找根萝卜削。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小蛇哭了,他滑倒在自己的一泡尿上。

男人“砰”的一声,打开一罐啤酒,随后是仰着脖子,发出鸽子的咕咕声。他停留在这个房门前,而没有进隔壁的另一扇门。隔壁的门,一连几天都没有打开,那里面原来住着位二十八九岁的女人,家在离此地不远的城郊,跟丈夫闹别扭,来这里租住。陆娅是眼见着她跟这位三角红裤衩勾搭上的。这位男人开始也是赤裸着在她的门前晃,一天一天过去,门缝越开越大,直到某天,大得容下一人进身,这男人就进去了。开始是温和的节拍,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陆娅以为要结束了,原来只是个开始,突然女人像被刺了一刀似的尖叫,随后两个人拼命摇床,节奏越摇越快,不可遏制地,摇出隔壁单身女人心中的一片惊涛骇浪。

手机响了。之前,陆娅一边哄着小蛇玩,一边通过启发小蛇暗示林西西该回去了,脸上早已经露出了但愿早点结束的不耐烦,而林西西并不理会。陆娅只好说得很裸露了。小蛇,是不是想回家了呀?小蛇看着她妈,拼命地摇头,又点了点头,对着手中的爆米花——估计意思是在这里有爆米花吃。林西西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莫非林西西有事?陈立春的电话,柔声细语,代表了这个男人的性格特征,但这个时候,陆娅听出了他话语内容有些失魂落魄的错乱,他说了一通,还没有切入正题,似乎在反反复复地做某种铺垫。陆娅一下子紧张起来,预感到有事,于是心里有些急了。就在这时,男人说,手机没电了,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总是到关键时刻,就没电!陆娅丧气地骂了声,疲惫而焦躁地躺下去。旁边的女孩一阵怪笑,她联想到了什么?陆娅想了一会儿,隐约领会了她笑声中的暧昧。她有些不安和烦乱,把两只手交叉着抱在后脑勺,身子勾起来,一眼瞥见了小蛇憋红的脸,惊慌地叫起来,林西西,你不知道小蛇要干什么吗?

趁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她想到了默默,是不是默默有事?于是紧张起来。应该不会吧?默默前两天才跟自己通了电话。那边的手机,是由夏令营的带队递到她手里的,刚开始,任凭陆娅怎么启发,攥话筒的小姑娘始终沉默不语,像一只惊悸的小老鼠般胆小,怕出声,陆娅准备把电话挂了,突然传来喊声,妈妈,默默想你了!陆娅的两行泪,簌地挂下来。

等待男人把手机的电充足,这空档,陆娅想好好地安静地想会儿。不行,默默的事,由不得陈立春做主,电话接通后,就告诉他让他把她送过来,为此不惜翻脸,不惜一战,大不了天翻地覆。林西西带着小蛇从洗手间回来了,陆娅巴不得她早点走,事实上她也确实应该早点走了。但她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想一个人走,怎么这么难?陆娅只好说:

“西西,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要么,我来你这儿住几天?”

“为什么?”

“那边的房租欠着呢!”

“可我这儿真的不行!”

“为什么?”

“默默这几天就来。”

“不会,我预感默默绝对不会来。”

一阵沉默。陆娅从床上坐起来,她的面部表情,让林西西感到恐惧,又有点莫名其妙。陆娅神经质地对着林西西,就发作了:

“林西西,你这个懵懂货,你凭空怎么说这种话?你凭啥有这种预感?你怎么能张开乌鸦嘴轻易就说我默默?”陆娅不是个翻脸比翻书快的人,但这回涉及默默,她心里满是担心和焦虑,真的翻脸了。她把一只手臂伸到半空中,又停在了那里,恶狠狠地说:“要不是看在老乡的份上,我抽你!我把你这张乌鸦嘴抽出血来!”

很快,陆娅又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激了。因为她看见林西西的眼里噙着泪,如同玻璃上结着的冰凌,小蛇靠在她的腿边,吓得不敢出声。

公园里的红花绿柳,都被烈日烤得衰了一大截。知了的叫声,像在挖坑,又像在爬坡,一时低一时高。气温很高了,人开始往阴处躲。而每一丛花间,蝴蝶还是无一遗漏地去拜访。“为什么蝴蝶生活在花丛里,人总是生活在纠结中?”陆娅想,人要不是人,而是蝴蝶多好。就说默默这件事,陆娅想起一句话:“一半是同谋,一半是受害者,人和所有人一样。”如果当初自己不是想得太多,没有离开家而时刻守着默默,也不至于有后来的事情发生——想到这一层,陆娅感到揪心。

三只鸟盘旋在低空中。其中有一只鸟向他们飞来,从他们坐的长椅上空飞过去,从长椅中间放置的一纸袋葡式蛋挞上面飞过去,在空中给他们画了一道无形的弧线。郑庄扭过头来,盯着纸袋。你吃,你不是喜欢吃吗?这个男人一直都在探索陆娅,如同工兵小心翼翼地探行在雷区。如果此刻他提出要求,她想自己可能会不由自主立马跟他走,去旅馆开房间,去自己租的房子,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都行。不因为性,而是她希望借助性,把自己换成另外一个人。从精神的泥沼拔出,转而耽于感官的花园。

而他不知道陆娅此刻这么想。上次食堂里陆娅给予他一巴掌响亮的教育,像把他劁了一样,见了陆娅人就蔫了。他把双腿伸直,全身绷紧,双臂抱在脑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陆娅茫然地听着他在说些什么,但她的思绪,还停留在一个星期前。

坏消息在陈立春那里磨蹭了几小时,还是抵达了陆娅的耳鼓。陆娅瞬间就蒙了,呜呜咽咽地叫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等她丧魂失魄地赶回老家,默默已在县城骨科医院躺着,小脸蜡黄,歪向一边,羔羊般的眼睛,躲在胆怯的睫毛下面。两条腿因打上了石膏和绷带,变得像变形金刚一般粗大、僵硬。

这孩子确实如陆娅说的那样,不适合夏令营训练。内向、孤僻和体弱,行军、爬山类似的活动,她都掉在队伍的后面。出事那天,从一个山坡滚下来,与她一道滚下来的石头,压碎了双腿的腿骨。医生哗哗地弹着片子,黑糊糊的CT片子在陆娅的眼中,像潜伏着一头怪兽的暗夜。医生说,我确实没有把握,这两条腿能否保得住,现在只能保守治疗,因为是粉碎性骨折啊……我这样说,不是说一点希望都没有,也不是说我们就放弃了,是把话说在前头,让你们夫妻俩有个心理准备。

我不要这样的心理准备,你看我家默默多可怜,医生,你一定得治好这个孩子,你见过这么可怜的孩子吗?陆娅伏在医生的办公桌上,不能自制,呜呜地哭起来,一直哭到想呕吐。

陈立春伸过手,想拍拍她的背。她一下子奋力把这只手臂甩开,你个傻子,都是你害的呀,非要参加什么夏令营,别的孩子健康活泼的,都有家长陪着,默默这样的孩子,你怎么就不去啊?你借口村里有人在打吊水,你走不开,你也不想想,三个老头和自己的孩子,谁才最重要啊?陈立春收回这只伸出去的手,突然“啪”的一声打在自己的脸上。他流下了泪。陆娅抬起泪眼转向他。男人悔恨且悲伤的嘴,已经撇成了半个抖动不已的圆弧。

越过垂柳枝的遮蔽,陆娅向长椅的另一段,挪了过去。她抓住郑庄的手臂,你说,粉碎性骨折,腿就保不住吗?默默的一生就在轮椅上过了吗?这些问题让郑庄为难。如果你问他墙体刷什么品牌的油漆更无毒环保一些,他张口就能答。作为一名常年与天花板和墙体打交道的油漆工,郑庄在自己陌生的医学领域探索着,那得看粉碎的程度啦!你看,这样……

哦,我倒想起一个人来。郑庄站起来,眼睛一亮。郑庄老家在安徽怀宁,怀宁何家老屋,有个何小乐。这人长得傻头傻脑,但他再傻,都比一般人牛逼,三世单传,家族的绝活颇有些传奇色彩。据传他祖先有柳枝接骨的神奇绝技,并以此传家,传到何小乐这一代,技术虽然有了退化,什么葵芯塑模、柳枝削骨、甘草水洗、雄鸡冠血、嵌入肱骨之类的都不会了,但毕竟有家传,何小乐的医术还是蛮牛逼的,一般的骨折,他笑呵呵地上手捏几把,断骨都能复位。没有这几把刷子,安城的海军119医院的骨科,也不会凭空聘他。不但解决了编制,还当了骨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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