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荻
如果时光能穿越,我多么想回到过去,而时间也不再流逝!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曾经与你共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一首姜育恒的《再回首》,也不知被车载CD播了多少遍,我们三个昔日湖北蒲圻纺织总厂的老同事驾车从武汉出发,沿着京珠高速,在满目的秋色中,倦鸟归林般直奔赤壁境内的荆泉山下。这是一次寻梦之旅。虽然我们不是同时离开蒲纺的,有离开十几年的,有离开了二十几年的,但再回来,都强烈感觉到了蒲纺的沧桑。山依旧,水依然,但物是人非,恍若隔世。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停产十年后的蒲纺,就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只有我们这些带着体温从这张照片中离开的人,回到它的面前,才感觉到时光的确已经流逝,一切都定格在了过去的某一刻。宽敞的厂区大道,如今行人寥寥,昔日春潮般滚滚涌动的上班人群,仿佛已随岁月的云烟飘散。偌大的厂房寂静无声,已听不到机器的轰鸣,甚至号声也消逝在群山中。我们在每一个熟悉的地方踯躅,怅然若失。我的十里纺城啊!昔日辉煌无比的现代化企业,我到哪里去寻觅你的影踪?望着巨大的斑驳陆离的旧厂房,我的思绪禁不住飞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我人生出发的时刻。
1983年夏,湖北蒲圻纺织总厂第二子弟中学筹建。我们六个应届大学毕业生作为配备教师分配到一大队(纺织厂)。暂住总厂招待所。校长金根生,上海人,1960年上海大学的援疆生,刚从新疆调来。已当了两个多月光杆司令的他,笑眯眯地来到招待所,看望他的兵。显然,他很高兴。他有一副江南人少有的魁梧身材,一口语速极快的上海话透着热情与自信。他给我们描绘未来二中的美好蓝图,几个即将奔赴新生活的年青人,被他把风帆鼓得满满地。
很快,我们就搬到了新的蒲纺二中校区。其实就是一大队子弟小学搬迁后,留在山岗上一长串逶迤的平房。刚住下,管理员老胡就拖来了几麻袋梨子,说是厂里发的降温福利,叫大家随便吃。梨子这东西,我家乡很多,它的厉害,我早就领教了。所以,吃了一个以后就罢手。但其他人不知道啊,一个接着一个,三四个梨子下肚后,坏了,肚子哗啦啦响了起来。还好总厂医院就在对面,医生开了几颗药,吃下去,便止住了。
从那时起,我们才知道,蒲纺的福利是真好。春夏秋冬四季,汽水、水果,成箱成筐地发给每一个职工,简直就没个完,临时工都减半有份。水果分多了,一时半会吃不完,我们就用学生用过的试卷把苹果、橙子包起来,放在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每天清晨,打开办公室,扑面而来的就是浓郁的果香!当然,这是后话。
开始筹备了。金校长要求各科老师书面报告需要的教学设备、图书资料等,说是厂里将统一采购。我是语文老师,代表语文课目开列了一长串工具书和教学设备:这字典、那词典,这文集、那大系,还有双卡录音机、彩色电视机、投影仪……当时还是单放机和黑白电视机的世界,但我心想,写不写是我的事,买不买就是厂里的事了。问了一下其他科任老师,大家的想法基本一致。稍微过分一点的可能是体育老师荆纪生,他从一大队工会抽来,是武汉体育学院的毕业生。据说,厂长拿着他的报告问,“荆纪生想干嘛?办体校吗?”但最终还是都批了。
不久,设备买回来了,一卡车。全部高大上!双卡录音机是夏普的,大彩电是日立的,钢琴是珠江的,手风琴是上海的。体育装备,那叫应有尽有,甚至拳击手套都有几副!
开学了。三个班,全部初中一年级。教师队伍除了我们六个,还有从各方面抽调来的,一共十几号人。但不像《沙家浜》里胡传魁唱的“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而是“十几个人来,几十条枪!”真的是兵强马壮!学生非常好教,淳朴!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学生了。但一开始,孩子们对新课程的向往,好像还远不及对这一群新老师的好奇。他们觉得这一群年青老师好有意思。
音乐老师龙革,武汉人,科班出身,人也长得帅。一开课,钢琴响起,一串华丽的音符从他手底汩汩流出,下面马上变得鸦雀无声。曲罢,导入新课。起承转合,丝丝入扣,一气呵成。学生初临此景,一个个在下面互扮鬼脸,谁都知道,那是流出的欣喜。但不久,龙革就作为音乐人才被总厂征调,而后他执导了1984年十五周年厂庆文艺晚会和后来几场大型文艺汇演。
生物老师颜远毅,自费到六米桥市场买来活鲫鱼,在讲台上解剖。他让一个个吃鱼长大的娃儿们,忽然觉得鱼变得如此陌生,鱼身上居然寄居着这么多的学问。
物理老师谢欣,擅长摄影。当洗相还颇神秘的时候,他主持建立了二中摄影冲洗室。他把这门古老的“摄魂术”发挥到了极致:第一天学生秋游,第二天照片就洗出来了。各班去领,一大堆。而娴熟的暗室技术运用,神秘又难以言喻的视觉效果,又使得这些照片比街面照相馆的照片高出了许多。无疑,对学生,这又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艺术熏陶。
家访,是我们每个班主任的必须。
我们家访的时候,常常不是一个人去,而是三四个。因为其他年青老师晚上反正无事,都乐意一起到学生家里去看看。据说家长们也欢迎,因为他们可以更全面地了解自己孩子的各科成绩,还有各方面的表现。更重要的是,看到这样一群年轻单纯、热情敬业的老师,他们放心。
有一次,我到六米桥“八字楼”于涛家里家访,但我记不得他家住几门几楼了。这时,同行的音乐老师龙革说,“这好办,看我的。”于是,他放开嗓门,用标准的美声唱法,像帕瓦罗蒂一样唱到:“于——涛——”字正腔圆,余音袅袅。吓得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天哪,这可不行!于涛他爸爸是余国臣哪,纺织厂厂长啊!万一一状告到金校长那里,可够我们受的。
星期天,生活就更精彩了。
1984年正是集体舞、交谊舞方兴未艾之时。我们常和车间团支部周末联欢,一般来说,都是请姑娘们来学校,因为我们有设备和场地嘛。
双卡录音机排上了用场,有时甚至用上了高音喇叭。曲目有《我的中国心》、《年轻的朋友,跳吧、跳吧》等。当然,这些也是政治任务,集体舞是要在厂庆时汇报演出的。我们只是纺织厂表演方阵的一个小的组成部分。集体舞学完,顺便也就学会了交谊舞。跳的最多的一个舞曲就是《樱花》,因为它慢,结构简单,而且节奏鲜明。
也有撩妹的时候。一次,某一个星期天中午,我们中的某一位拨通了纺织厂电话班总机,说,“总机的姑娘们,你们辛苦了!现在送一首歌曲慰劳你们。”便打开录音机,送出了一首《对面山上的姑娘》。但撩妹闯祸,总机班的姑娘们把状告到了厂里,说二中的老师怎么、怎么样了。
厂里下令严查。
当然不能承认。我们异口同声,一口咬定:星期天我们都出去玩去了,电话在办公桌上,窗户没关,可能是外面的人干的。
校长一想,这事儿有关二中荣誉,也就依此汇报。厂里无法,于是不了了之。
几年后,我在一个聚会上碰到了电话班的一个姑娘,正好她是事件的亲历者。谈起这件事,她说,“其实,她们当时并没有那么生气,只是想通过这种手段,找出那个大胆的男生。”
好遗憾!也许是一段佳话,也许有一段佳缘,但都没有按诗人们的想象去实现。不是故事里的事,它永远也不会说是就是。事物自身的内在逻辑,决定了它的运行轨迹。苏轼云,“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上世纪八十年代,蒲纺是湖北省内最大的纺织企业。它的前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2348工程处,交到湖北省后,就直属湖北省纺织工业厅了。有几任厂长都是从厅里直派。而从这里走出去的领导,一般也会走上更高级的位子。特殊的背景和雄厚的实力决定了蒲纺的行业地位。飘扬在天安门广场的国旗,多少年一直是蒲纺丝织厂的产品,北京亚运会的广告旗全部是蒲纺量身定做。刚时兴挂历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蒲纺总厂发给每个职工的挂历就是巍巍群山中令人自豪的厂容厂貌。
蒲纺二中,也同总厂一样,迅速发展,走向全盛。三四年后,我们的学生就告别了山岗上的那一排平房教室。二中拥有了两栋大楼:一栋教学楼、一栋实验楼。巍峨、气派!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再回蒲纺,看到已经彻底荒芜、归于沉寂的校园,这两栋楼,我觉得,它依然青春不老,充满力量,不落后于时代!
而今,一把锈迹斑驳的铁锁紧锁着二中的大门,隔着铁栅,望着杂草丛生的校园,我哭了!泪眼婆娑中,叠印着往昔岁月中一个个难忘的生活片段。
从这里出发,我们带学生去春游、去秋游、去野炊,到武汉赏东湖美景,到岳阳看君山斑竹,在洞庭湖边背诵《岳阳楼记》,在陆水湖畔埋锅造饭,尽情歌唱。
从这里出发,我们披着蒲纺的光芒,到山下,到武汉,到云溪,与地方和兄弟单位的同行们切磋教艺,交流经验,提高水平。
多少次,在这个大门口,我们迎着朝阳,和学生们互道早安。
多少次,在这个大门口,我们映着晚霞,和孩子们挥手告别。
如果时光能穿越,我多么想回到过去,而时间也不再流逝!
蒲纺,作为一个时代的缩影已渐行渐远。一代蒲纺人,谁也不想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不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穿着军装创业的一代,就是我们后来的一批,也一样。我们是辉煌的见证人,也是创造者。许多年前,著名诗人陈应松访问蒲纺时说“昨天,我到山上走了一遭,我把我的墓地都选好了”。当然,他是在极言蒲纺四周动人心魄的风景之美。也许,这仅仅只是那场诗歌讲习会精彩的开场白。但我知道,有多少蒲纺人,把青春和热血洒在这里,把知识和才华奉献给了这片土地,他们也许真的希望,死了,就埋在这里:头枕青山,远眺陆水,在蓝天白云下,在青山绿水间,尽享生命的安宁!
回望蒲纺,激情燃烧的岁月就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愈远愈清晰。普希金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历历在目的往事,激起人心中多少涟漪,多少感慨!我感叹白驹过隙般短暂的时光,我感叹藤蔓般落地生根的缘分,我感叹沧海桑田的人间变化,也感叹一诺倾情直许海枯石烂的不变情怀。
车返武汉,平淡无奇的生活在前面等着我。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心里反复的只有一句,“哦,那时多么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