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初中时代的挚友阿汤决定出国定居,临别,向好友们索要“带走后可以回味十年的礼物。”过不了三天,阿汤将收到我寄给她的礼物:从我们15岁起,她从世界各地寄给我的明信片,一共124张。
从这一大叠明信片中可以看到,阿汤从标准文青到踏实主妇的演变。一开始,她和贾岛一样“一吟双泪流”,为了词句的押韵,为了感慨的悠远,为了节奏的丰沛,她把每个字词都推敲到了极致。她嫌买来的明信片太通俗,不配她练过的书法童子功,改造明信片成为她的乐趣。我记得有些明信片贴着裁剪下来的唱片封套,从巴赫到肯尼G;有的明信片贴着崔健的头像,崔健头扎红布条的头像是从音乐会的门票上剪裁下来的;为了有江南水乡的风韵,她破坏了一条蓝印花布小方巾,把它的毛边都剔出来,遮盖明信片上难看的图案。那会儿,每一张明信片都是专属设计,有时,改造的痕迹实在太多,被邮局告知不能以明信片的身份寄走,她不得不买一个大号航空信封,把明信片装在里面寄出。
十年过去了,阿汤嫁人了,又过了五年,她已是两个男孩的妈妈。忙碌劳累,生活几乎不再有风花雪月。她夏天给俩儿子买20件T恤,省掉扣扣子的时间;把考职称的书放在厨房里,在炖汤的间隙瞅上两眼。唯一没变的是寄明信片的喜好。暑假里,一家人去厦门,去青岛,去海口,去深圳,去一切可以让小孩子玩水玩沙的地方,她总会匆匆忙忙从当地邮局寄明信片给我。阿汤的笔迹潦草匆忙,让我觉得我之前对明信片的期待和夸赞,增加了阿汤的负担,打扰到她本已忙乱不堪的生活。
我曾经暗示阿汤不必再寄了,谁知,她回应说:“只有在写明信片的那五分钟里,我觉得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个阿汤,没有变成庸俗妇女。”我沉默了三秒。没错,到了30岁出头的这个年纪,如果想做个贤妻良母,你就会发现日常生活中的大量琐事组就了黏稠的水面,我们艰难泅渡,偶尔感到窒息。有时候需要浮出水面,透一口气。写明信片的五分钟是和少女时代的理想对接的五分钟,阿汤和我,都需要这五分钟透个气。
又过了十多年,阿汤的明信片风格再度大改。最牵挂的外婆已经去世,丈夫又频繁去美国的实验室做课题,阿汤决定全家去大洋彼岸开始新生活。一旦做下这个决定,她的遗憾竟变成了:“我们国家的美景我还没有看够呢,以后举家回来游玩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因此在准备托福考试的同时,她见缝插针地把全国的美景看了个够,九寨沟、武夷山、长白山、稻城亚丁,阿汤在明信片上说,见到那些绝世美景感觉自己的喉头涌满津液,恨不能把那山那水都用眼睛吃进去。是的,世界这么大,穷极一个人的目力,又能见识几许,领会到几许?明信片上,三言两语的诉说,都是这种中年的苍茫和不甘。她就像魔幻小说里走到世界尽头的人,忽而发现地平线尽头还有一个世界,新奇雀跃,心头又涌满慌乱。此刻,若由彼地平线回过头来看此地平线内的物事,是否也充满了“我多么无知,我并不了解它”的自责?
是的,这也是我的中年感受。只不过,在此之前我很少用明信片来反刍和表达。在寄走那一大沓明信片后,我意识到我将慢慢行走,慢慢来还这笔账。
(摘自《杭州日报》2016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