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一棵草

2016-11-21 07:00
东方剑 2016年9期
关键词:乡间野草祖父

◆ 陈 晨

乡间一棵草

◆ 陈 晨

祖母是个一生平凡的乡间农妇,几乎没有可以彰显她生命价值的事迹值得为她树碑立传。她活着的时候,平凡得如同乡间的一棵草,即使生活有些色彩,那也是草的色彩,与田野同色,随四季荣枯,被大地包容;她离世了,也如同一棵自然枯萎的草,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千千万万的逝者之中。

但我常常会想起她,因为她是我生命的来路,而她的去路也必将是我的去路。

从我记事起,祖母好像一直就这么老了,其实那时她才50多岁。从她40多岁起,她就一直做着村办托儿所的保育员,村里一批又一批孩子都是她带大的,所以村里人人都喊她“婆婆”。以现在做保育员的标准来衡量,她显然是不合格的。她不爱整洁,也不太注意饮食卫生,因为一个人要管二十多个孩子,所以脾气难免暴躁。不过,乡间的孩子粗养惯了,居然一茬又一茬,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村里的托儿所解体了,60多岁的祖母也就从此“赋闲”了。

闲来无事的祖母迷上了打麻将,常常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起打打小麻将,消磨消磨时光。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流逝,祖母那些志同道合的牌友们日渐减少,相跟着去了另一个世界,祖母一天比一天寂寞。

祖母并不惧怕死。她幼年父母双亡,从小在舅父家长大,30多岁时祖父去世,50多岁时继祖父也去世了。也许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死别,所以她对待死亡的态度是超然和平和的。60多岁的时候她就早早地为自己准备好了寿衣,70多岁的时候发现自己胖了,寿衣根本穿不上,于是重新做了一套。到了80岁时,她把寿衣拿出来一看,又小了,只好又做了一套。曾经有两个算命先生不约而同地算到祖母的寿命是88岁,祖母听了哈哈一笑,似乎信了,但同时还是从容地做好了随时往生的各种准备。

80多岁的时候,祖母那些昔日的牌友全部凋零了。家里的小辈忙着上班或上学,祖母就坐在门前,自己和自己玩牌。一张张牌搬过来又搬过去,搬过去又搬过来,日子仿佛漫长得让人不耐烦。

祖母86岁那年的国庆节,我回老家看她。以前从不爱回忆往事的祖母居然和我谈起了往事。她用手比画着,告诉我,祖父去世时我父亲才六岁,还不到桌子高。祖父临死前留下一句话,如果实在没有能力养活那么多孩子,就把两个女儿送人,两个儿子再苦再累也要养大。

祖母和我说着这些,脸色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我静静地听着,遥想着半个多世纪前发生在祖母身上的苦难:30多岁的寡妇,没有谋生的技能,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一个人带着四个幼小的孩子,在生活的重压底下苦苦地挣扎着。我不知道那时的祖母是怎样捱过来的,她肯定没有时间长吁短叹,没有时间以泪洗面,她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沉湎在丧夫之痛里。对她来说,伤感也是一种奢侈的感觉。她必须咬紧牙关,像一只焦躁的母兽,整日四处寻觅食物,好养活她的儿女。

那么多年过去了,苦难早已深深地沉淀下去。在苦难中长大的父亲和叔叔待人谦和,勤俭持家,从村里最穷的人家慢慢变成了左邻右舍称羡的小康之家。历经半个多世纪的磨砺,祖母把这一切都看作是自然而然的事,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不伤感,不叹息,更没有小人得志般的沾沾自喜。

好像预见到了什么似的,祖母淡淡地对我说:“奶奶快去了。”我连忙说:“您别瞎说,两位算命先生都说您会活到88岁,您现在才86岁。”祖母说:“那还有两年?多活两年少活两年又有什么区别?”死亡的话题让我恐惧,我岔开话题说些让她高兴的事。可祖母说着说着,又扯上了死亡的主题。她告诉我,隔壁的诸阿林死的时候,他家里请了很多道士为他超度,还烧了很多纸扎的汽车、轮船等等一应用具。看着她羡慕的神情,我不忍扫她的兴,就告诉她将来肯定给她办得更隆重。祖母听了果然很高兴。

一时无语,我陪着祖母静静地坐着。看着斑驳的光影在风烛残年的祖母头上斜斜地流过,我仿佛看到祖母生命的灯正在一点点地熄灭,心里有了恐惧和伤感。我突然很想对祖母好,于是平生第一次为祖母洗了头。香波在祖母的头上堆起了白色的泡沫,像我们幼年时玩过的雪堆。祖母稀疏的白发掩藏在雪的下面,像冬天的草。冬天的草到了春天会重新萌发,而祖母的白发已经不可逆转地枯败了。我似乎已经看到在我们前方有一个日子,祖母将永远地被大地包容,我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日子一天一天地将祖母带走。而我这张遗传了祖母很多特征的脸,终有一天也会像祖母一样满脸皱纹,眼光浑浊。我的眼泪静悄悄地滴落在祖母头上的香波里,一些是为她流的,还有一些是为所有生命的无可奈何流的。祖母没有文化,她不可能理解我在揉搓她的白发时竟会和进那么多的感慨和矫情。她一边很舒服地享受着我不轻不重的揉搓,一边淡淡地问我:“奶奶死的时候你会哭吗?”我忍住悲伤重重地允诺了祖母,于是她满意地笑了,夸我有良心。

两个月后,祖母真的像一盏燃尽了油的灯,事先毫无征兆地在一个冬夜里熄灭了。

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回老家为祖母奔丧的时候,左邻右舍都围了过来。在他们的期望中,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大孙女应该有一番呼天抢地的“哭丧”。在我们家乡,这种类似于表演唱的“哭丧”要求且哭且诉,在现编的哭诉词中要融入对死者的缅怀,表达生者的痛苦,有韵有辙,还常常需要运用比兴等表现手法,很考验一个人的即兴创作水平。小时候,祖母曾教过我在她死后如何为她哭丧,但我始终觉得这种有形式的东西反而掩盖了内心真实的痛苦。所以,很遗憾,在所有人期待我哭丧的时候,我竟然一脸平静地坐在祖母的床前,怔怔地看着祖母。祖母神色安详地躺着,丝毫没有触动我悲伤的情绪。我没有眼泪。一时间,我似乎还无法接受祖母已去的事实,因为在我的意识里,88岁是祖母与我们事先的约定,而她竟然擅自毁约,将死亡提前了两年。我甚至有些怨她。

午夜,邻居们走了,家里没睡的人也都为准备丧事忙去了。我一个人静静地为祖母守着灵。祖母日常用的杂物都已被清理了出去,此刻她的屋子显得特别空旷。奠烛在冬夜里轻轻地摇曳着,线香在无声地燃烧着悲伤。我摸了摸祖母冰冷的手,想起曾经答应过她要为她哭,于是在没有人的深夜,安安静静地把眼泪给了她。

祖母的丧事很隆重。86岁的高寿,而且无疾而终,这种辞世在很多人眼里是值得羡慕的。在满屋子身着白衣虔敬悲伤的亲人中,我第一次惊觉我的姑父姑母们都已垂垂老矣,而我的父母也即将迈入老年人的行列。祖母在世的时候,她就像卷心菜最外面的那一层黄叶,为小辈们阻挡着死亡的威胁。如今最外面的这一层剥去了,我的父辈们都成了袒露在最外面的那一层枯黄的老叶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对父母的疏忽,想着要对他们好。

转眼间祖母已走了很多年了。乡间的野草青了很多回,又黄了很多回。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会望着在春风里无忧无虑生长着的野草,想我的祖母。我知道,在大地面前,祖母和我们都是野草,终有一天我们都会还原成野草的形状。我还知道,在我们必经的共同的去路上,祖母已早早地等在那里,就像等候年幼时晚归的我们回家。祖母以她乡间野草一样对待生和死的态度,告诉我:自然而至的死亡并不可怕,其实就是赴亲人之间的聚会。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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