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心灵的故乡—读晓弦散文诗集《考古一个村庄》

2016-11-21 23:16王幅明
散文诗世界 2016年9期
关键词:故乡诗人

王幅明

呼喊心灵的故乡—读晓弦散文诗集《考古一个村庄》

王幅明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故乡,从不间断。白天黑夜喊,声嘶力竭,甚至喑哑着嗓门喊。……

——《喊故乡》

一个呼喊故乡的声音由远而近,由小而大,直到充满天地人间,让人振聋发聩。

散文诗集《考古一个村庄》,是诗人晓弦献给故乡的一份厚礼。“考古”二字,既可拎出重量,又可看出“野心”。他不是单单为故乡拍照;而是全方位的展示故乡,为故乡写史,立传,招魂。

故乡,既是人文的,自然的,又是心灵的。

一、记忆与现实

收入本集的散文诗,都是作者近年来创作的作品,且多以《仁庄纪事》(组章)的名称发表过。不少作品发表后受到好评,被收入多种年度选本。

仁庄是诗人的出生地,成长地,出发地。仁庄储存着诗人童年及少年时代太多的记忆。这些记忆象一些隐形的火种,遇到某种介体,就会瞬间点燃。他在《车过仁庄小学》中写道:

车过仁庄小学遗址,记忆深处石斑鱼一样的梦的拓片,一一醒来。

摇下车窗,我看见,一只灰头土脸的母鸭,正引领一群牙牙学语的小鸭儿,在我友好的喇叭声里,朝冬日结着薄冰的小河,逐水而去。

我一眼认出,那只歪歪扭扭、左盼右顾的丑小鸭,就是我。

如今学业有成,工作有成,但少年时代的启蒙教育刻骨铭心。看到曾经的小学遗址,一只灰头土脸的母鸭,引领一群牙牙学语的小鸭儿,便想起当年丑小鸭似的自身。“灰头土脸”一词极为传神,令我们想起当年民办教师的处境。诗人真诚的自谦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了永怀感恩的赤子之心。

另有一章《对仁庄一座草屋的回望》:

父亲名土,母亲叫花。我青葱的小名,有草的象形,有新鲜好闻的泥腥味。

我成长的骨骼,黧黑的肌肤,咸腥的血液,甚至,生命里每个歪歪扭扭的脚印,都散发出浓烈的泥腥味。

可车过仁庄,我看见:一座秋风里瑟瑟发抖几近坍塌的茅屋,像一条搁浅在河岸的破木船,在江南民居里典藏里,奄奄一息。

我终于看清了,草民的草,被原野哄着闹着爱着宠着的草,一旦入了一双法眼,被细密遴选和精心编织,被宠爱有加地送上捆绑着大红喜字的人字架,他山村野夫的身份,像青葱的泥腥,会在日月反复的炙烤里,蒸发殆尽!

记忆与现实存在着落差。诗人的心情是矛盾的:在回望中寻根,又在回望中怅惘。

记忆大多是童心的、快乐的、美好的,如《儿时的春晚》:“铁箍滚啊滚,洋片砸啊砸;高跷走啊走,踢皇踢啊踢;——将皇宫草草地布置于操场,最后那个叫皇的格子,用童稚的足尖,一下一下,亢奋着去抵达。”也有人生最初的课堂:“一个江南农村孩童,坐在颠簸在水中的劳动的罱泥船,仿佛坐进了人生最初、最生动也最无奈的课堂。不错,父亲的罱泥船是我温暖的摇篮,那欸乃的橹声,是母亲唱给我的朴素而动人的谣曲。在父亲罱起的乌金样的淤泥里,我寻觅鲜蹦活跳的鱼虾,寻觅童话的贝壳和泥螺,寻觅启蒙我人生的智慧的宝藏。”(《在父亲的罱泥船上》)而现实,却有难言的无奈和苦涩:“最后的乔迁,轮到沉睡在祖坟里的爷爷。准备好漆黑的夜,准备好月亮的灯,准备好儿孙们精致的哭泣,准备好大包小包的纸马和冥币。甚至,怕爷爷孤单,还为他准备了捶背敲腿的按摩小姐,以及一栋袖珍的豪华别墅。然而坟头吹拂的风,和依偎在风里的枯黄的茅草,似乎没有准备好……只有七岁的孙子龙龙抢着说:‘爷爷,我们全住上大别墅了。今晚,我们送你到紫金公墓88号——我们为您买了一幢金碧辉煌的小别墅!’”(《最后的乔迁》)诗人为后人描绘了一幅这个急剧变迁时代的迁葬画面,画面是这个时代特有的:古老的风俗与享乐主义(按摩小姐)和物质至上(88号)的混杂。

二、至亲与乡亲

仁庄是人文的。诗人对故乡的爱,首先表现在他用温馨的诗句为亲人立传。

晓弦这样写父亲:“说话哑口的父亲,走路低头的父亲,一旦双脚走上田埂,即便肩负重轭,也必然健步如飞。”“终于明白,父亲钟情于土地和庄稼的缘由了——弥留之际,正值仲春,从父亲忧郁的眼神里,我们终于读出什么,一个个去屋后父亲伺候过的那片青青麦地凝望,然后回来接上父亲的眼神。而父亲枯井般的眼睛里,一瞬间居然焕发油菜花样的神采!”(《属土的父亲》)通篇淋漓尽致地写出了父亲与土地的渊源。上述两个细节让逝去的父亲呼之欲出。他与土地的血肉之情成为中国农民的生动缩影。

诗人写母亲时换了另一种笔调:“用灶灰擦拭灯罩的人,是我的老母亲。她像一枚不断矮下去的灯芯,端坐黎明空旷柔美的诗眼里。她是一位落寞而温情的乡土诗人,用早上第一把潮湿的柴火,写诗。她有一张泥土般温暖朴素的脸孔,屋顶天使样瓦蓝瓦蓝的炊烟,是她每天要发表的乡土诗。”(《灶间生活》)把一生只在灶间生活的母亲写成“乡土诗人”,包涵了多么深厚的情感!何为单调?何为丰富?仅在人的一念之间。晓弦让我们对“诗”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在晓弦记忆里,外祖母是一个拾穗者:“那个夏日,我的外祖母,在空落落的田地,寻觅被遗落的那些谷穗。仿佛她豁口的牙床,正在寻找早年走失的那些牙齿。”“她像季节不屑于收割的一棵稗草,干着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尚未干完的事。许多事情,开始干的人,多如蝗虫,后来,便成了一个人的残局……”(《收尾的人》)人们多关注那些追赶季节的青年男女,很少关注被甩在打稻机后边的老者。晓弦不仅关注,而且以重彩描画,放进他的人物长廊。用走失的牙齿比喻被遗落的谷穗,既贴切,又含有深意。在外祖母看来,一穗稻谷的重要,无异于一颗牙齿。这对于未经历过饥荒的年轻人,是难以理会的。

比常人多了一个大拇指的姑妈,是耶稣虔诚的信徒:“扫盲班出来就能通读《圣经》的姑妈,能把颂歌唱到极致。”“我在姑妈的体内读到蛇、男人的肋骨,和耶路撒冷的火炬。而姑妈的眼睛,也能使羊皮纸上经文,燃起大火。”痛苦的姑妈在赞美诗的光焰里找到了幸福。

晓弦以悲悯之心为众多乡亲立传。

以装神弄鬼闻名的“舅公”是个悲剧人物。“后来,舅公自己成了鬼,被人投进牛棚。”“舅公自己在牛棚真的变成一个结实得像一根打狗棒的饿死鬼。舅公死后,有好事者,琢磨起舅公捉鬼用过的机关——一枚缝衣针,一根鞋底线,一把旅行剪……”(《捉鬼的舅公》)如果说“舅公”的悲剧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因素,“八斤”悲剧的“凶手”则是社会。“八斤”生下来就遭受遗弃,最终的命运仍是一个是多余人:“后来,再后来,八斤长至成人。他的成人礼,是一根草绳,和村口那棵歪脖子扶桑共同完成的!八斤他爹,用畜牧场里一块肮脏的垫脚石,把断气的八斤沉至塘底,还骂他是恶毒的花蜘蛛。”(《八斤》)

晓弦还以诗意的笔触写养蜂人(《养蜂者说》),以诙谐调侃的口吻写捅灶灰的人(《捅灶灰者说》),以宗教情怀写一个名字叫莲的姑娘,被雷电击伤后遁入道场:“骰子般投进岁月的空门——她撞钟、念经、礼佛,把木鱼一般空的日子,过得比空,还空。”“某一日,众僧抬头看见:一只迷路的红鸽子,绕殿堂一匝,又一匝,这让殿堂里慈悲的拈花观音,一笑,又一笑。”(《红莲寺》)《石头剪子布》写一对盲人情侣的真挚爱情。全用白描,颇似电影的画面。朴实无华的画面,会让那些双眼清澈却不懂真爱的人们顿生愧疚。

三、故乡万物有灵

晓弦熟悉故乡的一切,包括一草一木,一鸟一雀,活着的和逝去的大大小小的生命。诗人的笔下万物有灵。

他写鸟:“向西去?抑或向东去?天空正在陈旧,大地不再翻新。那些遗落的事物,像蓬勃的灌木丛里一阵打鸣后扑楞起翅膀的雉鸟,在仁庄浩大的天空,作最后的盘旋,然后径自向我们不知方向的地方,远去。是的,鸟有先知,兀自飞去,我们何曾怀疑?”(《鸟有先知》)鸟向何处飞去,它们有清醒的判断和选择。这是鸟的生存之道。

在诗人眼里,鹁鸪是神性的抒情诗人:“她一鸣唤,天会越发地蓝,云会越发地蓝,太阳瞬间变成彩虹!她一鸣唤,那些在田间地头迷路的人,脚下的路会灼亮起来。”(《鹁鸪》)其貌不扬的蟾蜍是一群默默的实干家:“像一场突临的阵雨,消失在田角地头,她们似乎早已忘掉了时间。她们一不叫春,二不叫床,更不会随意叫屈,指甲大的身子,深陷于纷繁的农事。”小小的麻雀儿,是上帝最早失宠的孩子,因而有极高的警惕性:“她们知晓,天亮得去远山觅食,傍晚要衔着那瓣黄昏回来。顺便采撷沿途那些正在凋敝的风景。对她们而言,再洁净浪漫的雪地,也是上苍随意丢弃的一张宣纸,而银装素裹的大地,只不过是另一张形而上的天网。”

诗人写一只长角的红菱:“是的,她是铆足劲的新人,当她走过荷叶田田的夏天,像一个羞涩而足月的产妇。但,菱儿铭记自己锚一般的使命,始终张扬起棱角分明的秉性。终于,她在微凉的秋水里摇身一变,捧出的,是一颗不羁的头颅。”(《怀念红菱》)红菱时刻不忘宿命般的操守与个性。树是永远的舞蹈家:“与风押韵,是风之舞;与雨押韵,是雨之舞!树啊,你这卓越的舞蹈家,在与你片刻的对视中,我居然产生一种难以复原的失重的感觉,像一只在风中倾斜的鸟巢……在不停的舞蹈中校正自己,始终醒在日月的追光灯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舞蹈之树》)生命不息的木槿永远不懂人间的世故:“木槿即使在一个地方吃过亏,甚至差点丢过命,也不会怯怯地躲开,而是照样无心无肺地长,照样一心一意地绿。”(《木槿,木槿》)仁庄的植物全是情种,其神秘的隐语都被晓弦一一识破:“当藤儿驾着季节情潮,向风信子传输绿色情语时,一片叶儿就是一个在阳光里注册过的‘伊妹儿’。看啊,一条藤蔓骑上篱笆,像跃上爱情的青竹马,穿过老墙斑驳的阴影,优美地跳将下来。来不及站稳,风一吹,那一浪一浪的绿就怎么也停不下。”(《与藤蔓对视》)

甚至一些细微的孤独的声音,也被诗人听到:“或许,她长在豆棵一个显山露水的上端,又在主干上;或许,她过早享受了水分、花粉和阳光,需要率先倾吐自己的心声。她是酝酿了整整一个春天、蛰伏了整整一个夏天,而提前被太阳唤醒的那个孩子。她也是无数豆荚中第一个失宠的孩子!”(《大地的另一种声音》)

在大迁徙的时代,仁庄的树木也只能与时俱进,充当光荣的“移民”:“城里有着比黄金贵的别墅,多像一位将军,需要高大威武的樟树、桦树、黄桷或者青桷做卫士。……这些树,这些令仁庄敬仰已久的大树,另走他乡前,居然不挥一挥绿色衣袖,只是用祖传的纤软的根,偷偷地舔了舔仁庄的黄泥巴。”(《大树的欣喜》)大树对仁庄的无限留恋,尽在一个舔字中。

四、守护心灵之乡

晓弦为何日夜不停地呼喊故乡?请听他痛苦而悲壮的解释:

这喊,不是鸳鸯蝴蝶的故弄玄虚,不是金丝雀鸟的哗众取宠;

这喊,是七月梧桐树上的鸣蝉,在晨间嗅到了黄昏征兆;是身披黑袍的乌鸦,梦见了疾驰而来的死亡的噩耗。

这喊,是一颗柔软的良心对麻木的灵魂的喊,是一张起皱的喉咙对行将消失的耕地的喊,是一棵苍劲的翠柏对着茅草萋萋的祖坟的喊啊!”

——《喊故乡》

对着茅草萋萋的祖坟喊,诗人是在喊魂!

晓弦所写的故乡,并非一部风物志,更像一部生命志、心灵志。他不是为正在消失的故乡唱挽歌,而是呼喊心灵的故乡,守护心灵的故乡。

诗人的心灵之乡里储存着形而上的哲思:

闪电,孤独的闪电,在纸一样的天空,于寂寞之中訇然炸响,照彻宇宙中沉重的浮云和委琐的尘埃,照彻那些崇高和不太崇高的灵魂和欲望,照彻宇宙中一切的一切,并酣畅淋漓地诠释生命所能抵达的高度。

渴望闪电者是谁?直面闪电捧出滚烫的心者,又是谁!

灵魂一旦染上闪电的气韵,便拥有了气宇轩昂的大度,那时,太阳的尊严便金币一样撒满人生的每个站台。

——《孤独的闪电》

就筑在童年那棵被雷掳走一弯树枝的古银杏树上。

一只喜鹊,在我遥遥无期的远眺里款款飞来,像一片神奇的为命运举托着的的黛青的瓦片。

……

有时候,她是开在思念之树上一朵永不枯萎的太阳花。当我的情感之蝶在归途中迷失航向,会被她的神奇的力量紧紧抓住。我因此相信了凡・高的向日葵,和它那光芒四射的永恒的魅力。

——《鹊巢》

《考古一个村庄》是晓弦的用心之作,厚重之作。他将名不见经传的仁庄推到世人面前。世人因晓弦得知仁庄,仁庄因晓弦获得永生。仁庄的丰富,几可视为江南乡村抑或中国乡衬的一个标本。仁庄也使中国当代散文诗的田园多了一处独特的风景。

我曾怀疑过:仁庄也许是作者虚拟的一个地名?后来知道,仁庄的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村庄,不能不佩服仁庄先人的智慧。

诗人还写了仁与禅的微妙关系,以及自身的宿命:

……

当童年好奇的目光被那只蝉儿突然接住,我两腿一软“咚”地一声从高高的柳树上,掉进深深的池塘——我像一块万劫不复的石头沉到了池底。

挣扎,本能的挣扎……我孱弱的身子居然海绵一样浮了起来,沾满淤泥的小手,居然抓住了大柳树裸露在水里的根。

后来方知,池塘曾是仁庄庙的遗址,我落水的地方是庙前有名的放生池。

难怪喜欢礼佛的爷爷爱唤它放生塘。莫非,今生今世,我是佛陀放生于尘世上的一只土拨拉机的鸣蝉儿……

——《放生的蝉》

人人都有“家”,但未必都有“乡”。读晓弦散文诗,既感到惊喜,又让人惭愧。我们每个人都有故乡,可我们,对故乡有多少了解?喊过?守过?

2016年盛夏,于郑州天堂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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