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郭 毅
树 祭
四川 郭 毅
不只一粒种子,在轮回的枝头,
听到宿命的声音,与光与水与鸟与炸雷与闪电……缓缓打开春天。
不只一棵树,在苍茫的远处,
与山谷与河流与村庄与都市……囊括所有。
有人点亮佛灯,拱手敬献红绸。
有人作揖叩首,口中默许内心所愿,恭敬放下身躯。
有人从路的那头,甩开沉重的冰雪截住春天,置身落英缤纷。
有人走着走着,满眼都是大树,眼里盈满泪水。
而不朽的树,与喋喋不休的风,生出的细微生活,
洋溢在美景中,与一路的经历,伴着欢乐和痛苦,相依相偎,被树叶覆盖,又被蕾蕊撑开。
遍布大地的亲人,热爱着,又沉默着,像伸向穹窿的枝叶,张开各姿各式的手。
脚下的根,与先祖身上凸露的青筋,蔓延的旷野,遵从了时序的号令,一直在潜伏,在默许中,紧紧扣住深处的泥土和石头。
是什么隐在我的胸膛,越来越深?
巢穴间的画卷,交错出的壮丽,没有松柏,注定凄凉、冷峻。
一地的荒草呵,始终在背景中,封住了我的嘴巴。
我必须仰头,才能在密封的尘世,张开双臂,呼吸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
一根一根的树,不管是壁立的,还是斜出的,仿佛相思病里的肋骨,顶着血肉,日夜在喊在疼,
在赤身裸体的大地上,茂生着又枯萎着。
一面承接着阴雨天,将雾霾压向更低。
一面照耀着晴空碧蓝,任飞鸟来飞鸟去。
却无法控制絮絮叨叨,如饥似渴地生着死着。
或许洪流会当真拔起,或许寒风吹过,硕大的头颅又在坡面上启示新叶。
但弄丢了的根,在艺人的雕刀间,脱颖出的虎豹……已变成仅供观赏的摆设。
我抑制着的气魄,神秘而温暖于崛起的山岭,分解出枝丫,于万千变幻的江湖倒影出天空迤逦的白云和蓝。
此刻,不动,已是栖息。
我在这里,找到了占据的内心。
一棵树没有什么副作用。
从小就不分陡坡和平地,只要有土有水,就朝向远方。
世间有崖,它奋力攀援,以凌空绝顶的壮丽,追逐自身的舞台,修补欲念的空白,
将日月从梢尖铺往阴影笼罩的地方。
任何追光逐影,在它粗皮朴实的躯干上,没有二志。
它一日三省,一味向上,只想停歇飞累的鸟。
即便虫豸深入内心,也没什么恶念。它宁愿以岁月的光圈为之筑巢为之提供产卵化卵的场所。
因为它的警醒,不只是自己。
它生存着,就是蒙尘的、诟病的。它磅礴的,最终也会被火焰收走。
它不叹息,不自私,纵然刀斧拦腰砍断,也让腰杆轰轰烈烈,
让富于想象的画家倒叙笔墨,让惯于以角度取美的摄影家眯一只眼,校正各自的方位。
因此,它是世间的模特,因之完美,让富于追忆的人,在夜晚透过表面生出灵魂。
作为风景,树的高低并不重要。
它现身的家园,少有肥沃和坦途。即便贫瘠,生长缓慢,也会张开臂膀拥抱天空,
让众鸟亮开歌喉,去追寻展翅的蝴蝶和蜻蜓。
被时光忘却的形象,一轮一轮掠过黑夜和星光,让碧绿和华盖更加雄浑、醒目。
曾经零落的岁月,不必去提。
因为荒野注定因它而丰盈,因它而自由。那被乌鸦和斑鸠收走的魂魄,比不上鹰的远视。
它的结果,就是从贫瘠中掏出尊严,让漠视和轻蔑退让。
因为正知正觉,它领悟到唯有努力,才会有向往,有希望,有安身立命的权利。
它终于得以昂扬,将巨颅崛起。
那些藐视、谎言、谬赞,统统分离,只剩下疾病,自作自受。
它用庞大的身躯,瓦解邪念。尽管孤立,却目睹了更远的事物,在天堂间电闪雷鸣。
即使将来的日子,置于火焰,或在巨斧的劈裂中,也不妥协、不气馁、不后悔。它相信失火的天堂,依然有巨灵在挥手召唤。
在深夜,万物睡去。
从梦中飘起的歌谣,树能听清。
它陪伴风,吹起摇曳的身子,让噩梦不致在可爱的生灵安静的家园制造纷乱。
它松开的发辫,像女人的头发,飘荡着爱浴后的芬芳;又似母亲饱满的奶汁,停靠了待哺的露水。
一朵朵高空的星光,典雅地普照红尘。
它穿戴整齐,立在旷野的门厅,静候夜晚的来客,让其疲惫的身子得以舒展,让其累了的心附着梦想好好睡一觉,
再在新的一天彻悟新途,让沾满油脂的翅膀,在理想的飞行中奏响福音。
它不睡,并非麻木,并非梗阻。
它开出的药方,从里到外,充满正气。它的目的就是剔除黑夜的病灶,让旁逸的葱绿堆积健康。
纵然深秋,它降下的黄与红,每一片叶子的纹路清晰如昨,这如同《本草纲目》,救治世间万象。
它荡漾的心,不能接受背叛的灵魂。它的爱是彻底的呼吸,既通透,又高贵。
慢慢地,由小到大,由弱到强,
树让荒野疏密有致,让整齐排列阵势,让密林抵御风沙、寒冷。
大片大片的雪鼓荡着风,让孩子们在中间,规整着梦,不致那么荒漠、绝望。
推算好的行程,一个接一个牵着手,像盾牌,在料峭的春天酝酿更为庞大的冲锋。
被花朵和青草簇拥的姐妹,再次泛出青丝,缠绕更宽的疆域。
我曾在它们的领地,恋爱,生育,被赋予勇士的称谓,永远直立在中间,承受日月的眷顾。
化为荣辱的体魄,回到沃土,也是燃烧。
它知晓我的骨血,始终遮蔽深处的虎豹,才在尘世不致迷茫。
我像我的先祖,每一步溅开花朵。
面对荆棘,只有玉树琼花,在眼前由表及里。
来自大地的根,因之有了深刻,有了牢固的如释重负。
我生在贫瘠的山坳,像一粒种子,一遇到水和光,就张开小嘴,将黑暗和茫然隐在自身的强势里。
我曾效仿树的姿势,军旅西北,
亦如松柏挺立的白杨,被风沙一一吹拂,遒劲在广漠、戈壁、黄土……
它们亦真亦幻,被冰雪放飞的绿向着祁连、喜马拉雅……融入蓝天的空,
却无法透视白云、霞光,以悲悯之心拯救自然之象。
那时,我年轻,泛着树的色泽和号声,在沿途托枪留下印迹,
没在乎过雪,使遥远的昆仑银首银须,像引领的歌者,放牧思想的纯洁。
我站岗放哨,距离树的内心,近一些,再近一些。
枪尖上的倒影,是树的巨颅一片片漾开的铭文,像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咏叹大道,又气吞山河。
我在陇县、张掖、兰州、西安、合阳……一转就是十四年,目睹山河之上的树越来越高,飞离尘世又归返大地的颜色愈来愈深。
我觉得我就是树上的一片叶子,在尘埃中发光,又在那光中找到了根,找到了爱的所有。
怀抱大树的人,和我一样在这个世上,与树根、树皮、树枝、树叶……与所停留的飞影、歌声,和灵魂周而复始,抵达最纯洁最崇高的蓝天白云。
春暖花开的日子,世上的树布下迷阵。
我只是其中的一小棵,而大多数树站在山岭、湖畔、河边……看着世间的灯火,
以碧绿的形象映照人间的窗口,让温馨的爱、袅娜的光,感觉到有炊烟、有鸟飞、有蜜意。
修整过的街道,规划有格的距离,排列着树,抚摸到彼此的尊重和温暖。
在每个转弯的路口,明确的树,安静地辨识方向。
它们稳妥地指路人间,为陌生者、迷途者……找到好的去处;
它们像神灵一般,总在风中低语,即使雨雾笼罩全身,也能听到明亮的声音,
悄悄提醒着路人:你走错了,快回头吧,不远的地方,才是你的目的地。
唯有尘世一成不变,在每个新日照耀的时候,不管什么人来了,什么人走了。
我所热爱的人,像树砍伐的声音,总是出现,总是消失。
那个意志坚定,与我海誓山盟的女子,因为一次小过失,也像一片树叶,在秋天再没有出现。
而我苍老地立在原地,分割出世上的黑与白、美与丑、善与恶,一天天等待她长出新叶。
冬天终于过去,我落下的枯枝败叶,也被焚烧,也被埋葬。
春风下的新土,闪烁出绿意,像星星眨巴着梦想。
我知道根的深处,有许多毛细血管正在复活。
只要暖阳照来,枝头萌芽出的,就是我的所愿。那盛开的翅膀释放的闪电,与炸雷惊醒每条沉睡的昆虫,让万物在羽化中再次挺立。
而佛灯的前方,被红绸舞动的灵台,是昼与夜的铅华。
我看见树一天一节新枝,走出群体,那么嫩绿、智慧,和众多的合唱,秘制了一台盛大的舞会。
又在风中擦亮自身的火,照亮一个个未来,一个个击节而歌的日子,
将注视着的这块土地,装扮得更为茂密。
我的行走之外,松弛的骨骼,在树的牵引下,有欢喜,有痛疼,
有大野深处暗藏的火和歌。
它们集聚在脚底,一天一天变幻出光,映出人间的敞亮和暗淡,
高蹈于山水间,温暖了雪,焚烧了荒芜,完整地图腾起又一个崭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