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俊宇
西行履痕(十二章)
倪俊宇
有莹澈幽婉的清韵,润湿燥热的驼铃。
向晚的苇叶,叩响一波波月华,
让羁旅于茫茫漠海的心,走入柳拂莺飞的葱翠。
沙的天,何等寥廓,何等旷远;
丘的云,何等汹涌,何等浩渺……
一弯弦月,自沙天丘云中,亮出清清爽爽的媚目,看
塞外的千年风雨,如何卷动丝绸路上那延绵不绝的春秋篝火。
有人说,这一泓涟漪,是
莫高窟中的千佛普渡苦难的恻隐之泪,在喧嚣的岁月里,总不肯干涸,是在静听诵经的鸣沙,于风中滚动么?
还是在静看庙宇檐下,祈福的香烟缭绕?
而我,迈着庄重的脚步,走近月牙泉,
只想掬一捧泉水,洗去跋涉中驼蹄的沙尘,愿它不要停下迎向灿灿晨曦的步履;
只想汲一瓢清波,撒向戈壁滩上的芨芨草,愿它在浓灰的忧郁里绽放莹莹绿色的微笑……
沿着弦歌摇曳花簇的湖边漫步,我在想:
西王母丰盛的宴席,是否已经散去?
顺着绿树拭擦蓝天的方向仰望,分明听到:
周穆王雕花的彩辇,还在云峰雾谷间轧响……
镶在群峦间硕大的梳妆镜,依然是那样澄明晶亮,映照着一派仙境神韵——
翠草,以温柔的情思,将坡冈铺满绿毯;
山花,用七彩的想象,绣成一幅幅彩锦。
挺拔苍翠的云杉,摇曳一缕缕幻妙的仙乐;
银光皑皑的雪峰,高挺一个个娇美的舞姿……
我怀疑:进入了天上瑶池;我怀疑:在观看仙境歌舞。
看哟,赛乃姆的舞步,萨巴依的身姿,
在歌声笑语的节律上,闹沸了婚礼的欢快;
听哟,热瓦甫的激昂,冬不拉的悠扬,
在彩裙长袍的舒展中,抒发对新生活的赞美……
一池碧玉般的传说,一池翡翠般的诗句。
传说,在浪花的指尖打开;诗句,以涟漪的韵律吟咏。
此刻,我的灵魂,在一片奇妙的境界里,沉浸,沉浸……
葱翠,在一声鸟鸣中倏地弥漫开来,一波一波地,涌向天边……
在汹涌的绿色中,在无垠的绿色中,
穿着七彩盛装的野花,在晨风里,舒展腰肢,跳着各自的舞蹈。
各色各样的蘑菇,撑着童话般的小伞结伴,要去赴什么集会。
咀嚼着晶亮阳光的羊群,咀嚼着牧歌音符的牛群,在草地上悠闲,像闪烁星星,撒开在寥廓的夜空。
这个季节,牧歌被风染绿。
谁用溪流之弦,弹奏着情思。婉转曲折,款款托起半轮月亮,抑或夜色中的悠悠琴声。
阳光下的音符,透亮如草尖上的露珠,绚丽如冈顶的流霞,缤纷了长辫子牧女的心事。
她哟,对明天的憧憬,因此而多彩多姿……
也许,不远处该有一支牧笛,摇曳温婉的旋律,呼应这意境中的歌韵。
绵长的蹄印,被折叠的风雪拧成纤绳。总要穿过沉夜的冷寂,系住黎明的曦光。
驼峰上,绽开沙涛与夕光的嘶鸣……
崚嶒的骨架,支撑起茫茫瀚海的黄昏一角天。
跋涉的脚步,沉重地融进一声声鹰啸里。
是哪一阵漠风牵动驼铃,去追寻那丝绸古道?
在一爿古寺的雕廊前,看穿梭锦衣裘帽、彩饰腰刀。走向一群石窟,阅读佛像旁靓丽的壁画、阅读飞天霓裳的妖娆……
许多故事在朔风沙尘中飘落,许多故事又在阑珊灯火中诞生。
走不完的烽燧台,过不尽的古关口。
这铃声,是照亮欢幸,也照亮愁苦的漂泊灯盏。
望断长空雁唳。听,有汉风唐韵,自琵琶弦上荡起,飘洒出一路柳风花语……
隐隐听见陌生的声音,缓缓自褐紫色的古语升起……
苍凉的回声,激跃着灵魂拔节的响动,穿透了千年岁月。
燧火熊熊,升腾起谜一般的花朵。
狩猎的烟尘已经沉落,农耕的歌韵已经远离,嬉戏的笑语已经消去……
有什么心事,对谁诉说?
一种灵性的情绪,在横横竖竖中交织,在圈圈点点中升华。
哦,这些心空中的闪电,绽放着
想象的美丽。
远去的夜。撒一路时间的灰烬。
在有血有肉的场面之外,在欢乐或痛苦的细节之外,
这最初的声音,向我走来……
有不知名的人拍拍我的肩,引我踏践天色的蒙眬,于野水乱石间,寻觅向人生之河的源头……
谜一样的光泽,在漠风沙涛的额顶,挥洒出神秘的写意。
长风嘶鸣。苍云飞扬。湮没了多少线装的史册。
关隘外,我分明看到,那些跃过冰河的铁马,都卧作了连绵的远山。
听不到那呼啸烽燧的画角羯鼓,也听不到那萌生出江南柳色的声声羌笛。
关,是汉时的关。明月,可是秦时的月么?
你可冻硬过哪位骠骑将军的铠胄?你可牵扯过哪名守关戍卒的乡情?
几多岁月悄悄从城堞与楼檐走过。而明月,仍高悬在时间之外,亮着半轮澄明与冷寂……
谁用半弯冷月,梳理隐隐的忧伤和霜染的鬓发?
谁在凝神谛听,远处浅唱的驼铃上,是否悠扬一条来自岁月深处的路,拉远着颤动的地平线……
哦月,你醒着,还要见证哪些生长传奇的情节?
鱼头已游入历史的苍茫。有唼喋之韵穿透漠风与沙浪而来。
水纹的波动里,丰满一缕缕游翔的梦,
唯留尾鳍,溅起岁月的光芒。
夕照灼痛波光……
我谛听着窑火中定格的渔猎古歌,触摸到沾满坯泥的手的温热。
花草浸向季节。翔鱼弄月。鹿蹄轻叩惊梦……
哦,多姿的生灵,点亮谁的眸光与心事?
理想,寻觅着塑造自己形象的土壤。
水,形体。力的变换。自然与灵性在明明灭灭的窑火中,交熔成璀璨的花簇。
生活之泉,遂漾动起先民的女儿吟唱的汲水谣曲……
潺潺水声摇曳芦花……
水之湄。陶罐一声惊喊,划破清晨或黄昏的痛苦。
但智性之水溢出,已漫向四野……
一
这可是摩诘先生点燃的那一缕么?
落日,在千年胡杨的虬枝上,发出一声泣血的惊叹。
朔风横吹。谁在瀚海长天,狂草一段段传奇……
二
闪烁着一路燧台烽火的长鞭,将重重关山甩在尘烟后面……
画角,吹断最后一行雁声。
风暗沙尘。云压天低。唯有烟火一缕,与吻冷将军铁衣的半轮冰唇,噫嘻交谈……
三
战事,在缺损的剑光上,冷却。
铁马腾起的前蹄,悬着霜月的泪滴。呼唤柳色的羌笛,早隐在时光之外。飘散的灰烬,能在哪一页史册里寻觅?
四
追赶季节的脚步,叩问河川丘壑的密语。
狂暴的风沙,没有折断跋涉在骆驼刺尖上的倔强目光。大漠深处的苍茫,湮没了蹒跚的背影……
孤烟,一柱。那是留给身后岁月的叮嘱。
五
一锤晨风暮雪,一袋石语碛色。沉重的足音,仍在回应远方那一声声呼唤。
飘动的篝火渐熄,烘不暖几个昼夜的疲乏与饥寒。
终于,双眼阖灭星光。却分明看到,滚滚沙尘背面,有钻塔灯光,在闪烁……
六
一行竖排的诗句,沿着汉风唐韵的节律,将慨叹与豪啸,写上沙海穹天。
一柱烟,一炷香。祭奠剑气与雄风。
咯血落日。燃旺一地苍茫与惆怅。
此刻,谁翻动岁月背面大漠的一曲悲壮?半截断缰,在朔风狂嚎中,向天抖索……
是跃过冰河的铁马,气吞万里以后,剑气铺雪,旌旗垂霜。千年悲鸣的蹄声,骤然凝成一句历史箴言?
是穿越瀚海的驼铃,摇醒芨芨草的翠色以后,在漫漫黄沙中,背离渐熄的篝火,折断了探险的传奇?
远处,见胡杨高张臂膀,擎着暮色与星穹。
一行脚印,伸向荒漠深处,书写着什么……
烽燧飘逝……
你,静卧成一叠传奇,自岁月之河升起,叙说远古留存的语言。
宵柝嘶鸣,奔突于断壁。有血光,在砖石上燃灼。
胄甲凝霜的将军可在?城堞兀立,神情滞重得残照爬不过垛口;
戈戟栖星的戍卒何归?笳笛犹闻,朔风掠过颓垣绽满了悲怆……
城垣。遐思在高岑韵脚的悲壮里。
而今,阳光铄铄,再也弹不响那镞痕累累的砖墙。
一颗哲人的头颅,因千年思索的积淀,而变得夕阳一样地沉重……
以云絮蘸湿,用风暴磨砺,劲翅,刮起一道闪电,在苍穹划出长长的感叹号。
四野里,能听见羽翼撞击霹雳的金属之声!
你总是选择在云崖,梳理受伤的翼翎。沉思的头颅,高耸成一座傲岸的风景……
扭头一瞥,该读透几多风云变幻?
一个风雪磨砺弓刀的壮士。
一双褐色的翅膀,托举着一颗不羁的心。
牧马汉子仰望顶着风雪翱翔的雄鹰,毅然挥动长鞭,策马奔向草原深处。
飞鬃跃动的烈焰间,回荡着鹰啸声声……
鹰,爱在能俯视整个大地之处翱翔。
豪气,横过五岳三川……
哦,发出声声长啸,令多少灵魂长出翅膀!
一
在浩浩云空的背景上,将强弩拉出满月,怒射烁烁耀眼的天狼。
在茫茫大漠的沙场里,让剑气撼动长虹,截断滚滚而来的寒流……
二
一片无声的呐喊。
一场亘古的征战。
谁吹响那绿色的号角?
挥戈舞戟,这群勇士迎向炎日的刀光,在风沙的箭镞中搏击。
三
劲根,追寻那琤淙流淌的畅想;
虬枝,呼唤那鸣啭飞扬的期盼。
为拓展春天的疆土,心中唱响那壮怀燃烧的生命之歌。
四
身躯上刻满传奇的故事。斑斑伤口,闪耀铁质的光芒。
倒下的,不改峥嵘的初衷;
傲立的,撑出壮美的风光。
枝干高张奇崛,在戈壁苍穹,书写一段深邃而久远的史话。
五
桀骜的志向,绵延葱茏的翠绿。
“我要用深沉的爱,为大地竖一柱不倒的碑。”
哦,诺言成为化石,遂凝作生生不息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