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蒋 默
我们总是不满足(外三章)
四川 蒋 默
我们总是不满足,直到最后,也不知自己苦苦寻找和期待的究竟是什么。
不可否认,我们需要的其实就是身边的鱼,以及鱼的喜悦和天真。也不可否认,我们日夜呼唤和歌唱的其实就是当初抛弃的那只海螺,以及海螺被腥咸的海风随意吹出的旋律。
我们迷恋来自大海的声音,熟悉的语调和味道,是基因的密码,浸透血液的细胞,被黑色的浪涛无数次拍击在海岸。我们常常徘徊在一截又一截海岸,或者海岸一样的岔道、悬崖、围墙、界线,难以抉择和无从决断时,总是面朝大海,仰首蓝天,想获得某种启迪。如果看见一堆白云,一只飞鸟,也会引起联想和思考。
我们总是不满足,并非贪婪,而是不自信,恰似一只汪洋中颠簸的航船。水面是坦阔的大道,也是神秘的泥沼。比如旋涡,比如暗礁。
椰树的舞姿苍劲有力,其实是弱者的抗争。
海燕的嘶叫,有时在啼血。
太阳每天准时陪伴着大海,为的是将夕阳存放在大海。
我们在磕磕碰碰之后,在历经艰难险阻之后,聚首岸边,决定回到海里,回到浩渺的梦境,与波浪一同前进,永不回头。
行走在前人也是后人的路上,我在重复他人,我应该早意识到的,只不过难以明白。我重蹈他人的覆辙,顺其自然,没有选择。难道生命就是一次重复、一次循环?像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一泼泼逝去了,又迎接一个个新生。像陪伴我们的庄稼,一季季成熟,采摘、收割,又会播撒新的种子,发出嫩芽。山野里自由生长的树,即使不被砍伐,也躲过了旱涝,躲过了火灾、虫灾,长久地守候着自己的土地,有的也会枯死,从叶片、枝杈到根茎,从花朵、籽粒到植株的内心。
所有的生命体都一样,来到世上只是一种过程,一次重复,一次循环,存在的意义不在于久远、长短,对于时间老人来说,都是一瞬。
我要做的,是将瞬息的时间放慢,延续,就像水中的鱼,承接从前的鱼,摹仿从前的鱼,从上游游到下游,从旋涡到平静的水面,从浅滩到无尽的深渊,从一片水域到另一片水域,无可选择,本能地适应。
我必定重复着他人的过去,我爱着他人的爱过的,包括爱的方式和最终的失意。我恨着他人恨过的,包括恨的无奈和痛楚。我犯过他人犯过的错误,我梦着他人梦过的梦。有时我想,我写下的文字,也在重复。我之前,不知多少人坐在孤寂中,思考着他们的从前,面对更加难捱的时光,设想着未来。
我知道我还得重复下去,不是为着后来的人重复我,而是我已经听到了来自背后的脚步声。
如果我倒下,欣慰的不是我的敌人,是我自己。我的敌人会沮丧,但不伤心,因为他失去的不是信仰,只是一个陪练,一个顽固的靶子。
我是我孕育和哺育的敌人,在一个狭窄的世界,相依为命,又互不包容。平常保持沉默,相对无言,遇事争吵不休,各持己见,像两个偏执狂、醉汉。一旦形成对立,彼此讽刺挖苦、诽谤攻讦,凡是能战败对方的言辞都成为武器,添枝加叶,不择手段。
你死我活,不共戴天。我是我的敌人,共存于一个狭窄的世界。一个分裂的脑袋,一个无序的心脏,一具佝偻的躯体,像个怪胎,连体婴儿,动不动就相互抓扯、撕咬。在别人不闻不问时,又遍体鳞伤、鲜血淋淋地拥抱在一起,猫狗似的抚慰、舔伤。
我又在自己的内心盛满自责、懊悔。黄蜂回师蜂巢,蜗牛退缩硬壳,而两个难以分开的敌人,待到伤口愈合、结痂,彼此养精蓄锐到一定程度,又陌路相见,英雄气短。由横眉冷对到拳脚相向,由肉体到灵魂。我与我的敌人大动干戈,大打出手,一个事件接一个事件,一次轮回转到另一个轮回,有过之而无不及,恶性循环,变本加厉,因果报应!
两个仇敌,日兴月盛,从此不再平息。
我选择倒下,原有的战争也没有停止。我制造了自己的战争,从当初到未来,没有秩序,缺乏逻辑,不需要大家的点评,更不通过专家的论证。我只有自行封存,自生自灭。
有些人是读不懂的,正如生僻的词语,没有现成的注释,只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谱。
有时,他的脸是橡皮做的,不仅厚实,且不易破烂。因为不长神经,不老化,不变色,也不需要过于丰富的表情。即使内心龌龊,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也井井有条,不慌乱。
别以为他是玩偶,蒙蔽自己,戏弄别人。他有血有肉,有着过盛的欲望。只是,他的心是陶瓷做的,冰凉、坚硬。他的良知被狗吃了,没有爱情,只有交媾,没有怜悯,只有麻木。
别以为他是低等动物,却编造许多荒诞的故事。
把世人看成傻瓜的人,一定是傻瓜。同样,看别人是疯子的人,自己早已癫狂。
乞讨者,也许是某个行当的高人,说不定刚刚才分析了粮食交易的行情。他缺少的,路人不缺,路人缺少的,他拥有。
既然允许失败者唱赞歌,为何阻拦卑贱者自恋?
易怒之人,也生恻隐。他的内心是陶瓷做的,稍有不慎,跌在任何地方都是粉碎。
橡皮人之所以存在,并保存完好,是因为血液失去温度,可以回到冰川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