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黄国清
深沉的思索
时间的具象(六章)
福建 黄国清
时间就像一把机枪,每一个日子就像一颗颗子弹。
前一个日子穿过身躯,它肯定从我身上带走什么,却快得我看不清。
现在,一个日子还在我体内,旋转、穿越、灼烧……
后一个呼啸而来,可怕的不是在于击中,而在于还没有击中,我无法直面这段距离。
上帝是最优秀的猎手。不管我采取何种方式——站着、走着、坐着、睡觉,都无法躲避致命的一击。
人生只是一堆沙子,不管我给自己塑造成高大、伟岸的形象,或者塑造成卑鄙、猥琐的骂名,终将是一个靶子。时间之流,总是潮起潮落,一点点拆散我的名字。
我只能像胶泥一样,尽量修复伤口。只是某些人生片段在被击中后,撕裂、破碎,甚至溶解、蒸发,徒留情感咸涩,像血液一样在体内奔流。
不信,你可以看到我的老年斑;不信,你可以看到我斑裂的皱纹……
机枪在扫射,我昂起头,倾听体内破碎的声音……
夜像锅盖,硕大无边。人世间的一切,都在锅里闷熟了。
太阳有点姗姗来迟,但不碍事,因为太阳就像一个起子,锲入天地之间的罅缺处,努力撬开黑锅盖。
被夜包裹的天地,撕裂,再次分明。夜的黑冷,被太阳的高温炙烤、点燃……
云霞是火焰;飞鸟似灰烬……
有光,有蓝天,一切就会醒来,一切都会复活。不信,请看那鸡鸣狗吠,请看那人声鼎沸。只不过,我带着昨夜的残梦,生疏地面对一切。
岔路也是起子,撬开前行的轨道,让我们命定的旅程变得不可捉摸。
睡与醒之间,也有一把起子——参悟。它让我们瞬间明白爱恨与情仇,只是我们舍不得解下缠在身上的藤条——痴心、麻木、醉态。
太阳撬开我混沌思绪,就像飞速旋转的齿轮,我契合不上,只能在人世间眼睁睁地看着它远去。就像我逝去的灵感,无法追上它的脚步……
一
天空嚎叫,凄厉如恶狼;
大地颤栗,惊悚如猎物。
到处充斥青色的电光,却也撕不裂笼罩一切的黑布帽。
阵风嘶嘶而过,把万物当作面条一样吞下。
任何人、事、物,都无法阻止它狰狞的舞步。房屋、树木被它一踢就倒。电塔扭曲,累得趴到地上喘息。大山浓密的秀发,被齐齐剪去。树干断裂,惨白,被瞬间抽干了血液,只剩下累累白骨。
雨比蝗虫密集,急速飞过,被啃下来的杂物就像木头一样在水中漂浮。
银河移到了人间。
村民们是段子手,见面就问,你家安好否?答曰:安好,只不过是从村头飞到村尾。
台风在旋转,天地是磨盘。一切坚硬的情感被磨成齑粉。
然而,比台风更可怕的是时间。
时间悄无声息,万物被改变而且无法恢复。
二
万物都围绕时间旋转。在时间面前,一切轻飘,毫无重量。一切都无法叛逆,只能不断上升,最终化作虚无。
时间之外是死寂,我庆幸能拥有走向虚无的旅程。
台风有时是时间的具象。即使步伐缓慢,也从不后退。
台风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万物狼藉。一切轻飘的东西都被卷走,一切虚伪的繁饰也被扯去,甚至是厚重的思想也被层层扒皮。
台风之内是欢乐,因为我能真切体验逝去的痛苦。
在台风里行走,风随时会把人扑倒,而我的挣扎就是在与时间搏斗。或许,我最终会走回家里,就像被时间这条传送带送进坟墓。
尘土,枝叶……在眼前迅速飞走,就像一页页日历被撕去,我抓不住。垃圾,铁皮……从我身后迅速逝去,就像一段段记忆被拆卸,我泪直流。
台风在旋转,就像钟表上的秒针,风中能听到滴答的声音。方向不是那么重要,因为我被卷入台风中心……
阳光清亮,如水纯澈。
天地是一湖。一切都在湖里诞生、萌长、衰老、死亡。
草木在呼吸,焕发出青青翠翠;鸟兽在呼吸,吐纳着灵灵秀秀。我也在呼吸,阳光从我的鼻孔渗入,在我肺腑中荡涤。
阳光给我生的依恋,也给我死亡的气息。昨日的情感在稀释,今天的骨骼在溶解。不信,请看阳光中漂浮的颗粒,那么细小,那么轻浮,那么晶亮……
彻悟之痛,只能独自品尝。我伸手捧着阳光,有十指连心的痛。
时间也像阳光一样,一点一点溶解我的形象。我来不及补足自身形象,衰老就开始了。
在阳光中走向死亡,死亡又把我的存在化作虚无。甚至连我的呼喊、我的名字也会在阳光中消逝。然而,我庆幸拥有这个过程,毕竟时间之外,阴影之中,我无法理解所谓的永恒。
阳光一转身,天地暗下来……
被拘束于一房之内,对时间才有更深的体会。
房子如此狭小,就像某些人生处境,进与退都是在原地打转。
封面,就像老人的脸皮,因岁月沧桑而布满皱纹。字迹,就像缺钙的骨头,撑不起残损的人生片段。我只能回忆,哀叹,沉思,或者徒劳地剪接缝补……
窗不大,就像一个相框,框住一片的风景。窗外草木葱茏蓊郁,鸟兽自得其乐,而我只能远观,伸手却无法触及。此时,一缕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点亮我忧郁的眼神……
日记是过去,窗外是将来,而房子就是我的现在。
不管过去如何精彩,只能独自细细品读,别人无法帮你还原。将来的美好,就任它去美好,它甚至近在眼前,而我最多只能想象。
“现在”,就像这座房子,把我拘束。我只好拿起笔,把窗外写进日记。
希望,我的人生暂时没有现在……
夜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夜很长,翘首不见尽头。
我在夜的怀里行走。
偶有几声夜鸟鸣叫,像刀刃一样划过,但夜很快缝合。夜就像一团果冻,把一切包裹黏住;夜更像一张蛛网,任失眠者绝望与挣扎。
天上几颗星星若有若无,躲躲藏藏。它们就像夜幕中的几个破洞,很小,透着微光。夜,就像一团黑气流,从破洞泄出去。
人间这个黑气球,慢慢憋下去,天上应该有另一个世界,它正怀孕似的鼓起来。我自然而然地想起沙漏——一个瓶子空了,另一个瓶子就满了。
时间,就在一鼓一憋中反复、轮回。
思维的脚步,辗转、彳亍。时间并没有消失,而我在思考中老去。
也许,在最绝望的境地里,我必须奋力地给人生凿几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