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许泽夫
酽酽乡情(十章)
安徽 许泽夫
我隐约听到一只山芋在嘤嘤抽泣,穿透厚厚的瘦土,穿过阡陌,直抵我的梦境。
天一亮,我拎着铁锄,趟过秋霜,径直来到地里。
在犁过的地上,在耙过的地上,在父亲母亲和姐姐弯腰走过的地上,我一锄一锄地复习。
我坚信冻土之下,总有因贪玩而走失的山芋,它在等待我的相救。
冷风从领口袖口往怀里钻。
寒鸦在老槐树的枝上叹息。
我的手冻得通红,如被河水洗过的山芋。
挖到山芋时,我欣喜若狂,如找到失散的兄弟。
我用手搓,我用破旧的袄子揩去它身上的泥巴。
我把它放在竹篮里,继续寻找下一个山芋。
日落西山,我举着盛满山芋的篮子,一路欢叫着奔向母亲。
母亲会用井水将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再用牛粪为它们取暖,直到烤出它们内心的暖意和香气。
一堵墙,贴满了我的奖状,三好生、作文竞赛、劳动能手……我的荣誉,浓缩在这面墙上。
父亲读过,脸上的骄傲瞬间被贫困之风吹散了。
母亲读过,但她更希望这些大红的证书能换来三五升大米。
再没有了。
入冬了。牛经不住寒风冷雨,被请进了我的卧室,我和它朝朝暮暮相处与共。
它是忠实的读者。眼睛盯着墙上花花绿绿的纸片,一动不动,从早读到晚,从冬读到春。
它不识字,它不会说话,但它像读懂了,它也的确读懂,它肃然起敬的神情令我欣慰。
它时而聚精会神反刍,时而歪着头打量我,它读懂了,读到兴奋时,还“哞哞”抒情。
父亲从不打脸,要打就打屁股。
拉车时,牛走慢了,父亲一巴掌打它的屁股,那是惩罚。卸了车,父亲仍是一巴掌打他屁股,那是奖励。
小时候我贪玩,作业不做,下河里洗澡,父亲就用那芭蕉扇一般大的巴掌,噼里啪啦打屁股,红通通的,伤皮不伤骨,长记性。
庄稼地施错了肥料,苗儿疯长却不结果。父亲蹲在地头,可劲地拍打自己的屁股。
那年,十八岁的姐姐在唢呐声中,哭肿了眼,硬生生推上了花轿。望着送亲的队伍拐进了山梁,父亲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那声响,似冰河炸裂,如晴天霹雳。
姐姐回娘家一次,父亲都要躲在角落里抽打自己的脸。
躺到医院的病床上,姐姐来了,可父亲有气无力,抬不起自己的巴掌。
姐姐双膝跪地,抓起父亲的巴掌死命往自己脸上打。
一顶花轿抬进门的那天,奶奶在院子里栽下了一棵柿子树。
儿时,我站在树下仰望,望得脖子酸,酸得像未熟的青柿。
奶奶挎着竹篮,挨门挨户把红柿平均分给小村的每一个村民。每年总有几天,寂静的村庄像过年一样热闹。
村庄还在,上空的炊烟不在了。
小河还在,河里洗衣的那个身影不在了。柿树还在,栽柿树捎柿子的人不在了。柿子红了,任凭它红着,挂一树灯笼,照着奶奶回家的路。
阔别多年,你依然是当年的模样。
丘陵上的山,没见过世面,不险不峻,只顾自己的小日子。杂七杂八的树木,随意生长,像田野上随意播撒的玉米、高粱、大豆、豌豆或水稻,撒什么长什么,长什么收什么,收什么吃什么。
拴牛的那一茬树又换了一茬,像子承父业,仍是磕磕绊绊,拥拥挤挤。
我儿时撒尿培植的松树,长成碗口粗了,结满了松果。几只松鼠好奇地打量,许是怕我抢它们的果子,又像问我从何处来。
山路拐弯的地方,一头牛犊曾经丢失,成为山村天大的新闻。
那几年,我天天在这里喊,像魂丢了。
今天,我再次呼唤那只牛犊,喊它的名字。
不料,呼地窜出一列和谐号动车,悄声而来,悄然而去……
一嘟噜一嘟噜,抢在夏风吹来时,你举起黄色的小伞。
老祖母麻利地用木棍、竹竿和绳子搭起架子,挪着三寸金莲,从老远的沟塘提水,疼爱地浇灌。她腰如弯镰,一根一根拔去杂草。
但你的花并非为老祖母开放。
一颗不安分的心飞在篱笆墙的那边。
你擎着花,站在篱笆上,一节一节往上攀,一寸一寸往上递。
老祖母识破了你的心事,她精心为你搭建扶梯。她慈眉善目,菩萨心肠。
但你终究没能翻过那堵并不高大的墙,断绝非分之想,安分守己地结果。
长长的丝瓜,垂在农家小院,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反思。
它弯着,像弯月。弯月有圆满的那天,它永远弯着。
它弯着,像弯镰,弯镰有铁器的韧性,它没有,只是一根弯木。
一根弯旧树,卑微甚至卑贱,做不了栋梁之材,连窗棂也做不了。父亲与它同病相怜,几经修理,成了犁杖。
它弯着。
父亲的腰也弯着。
它跟在牛的身后。
父亲扶着它,催赶着奋蹄的老牛。
它贴着地向前行走。
父亲,赤着脚,花白的头颅垂向大地。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坚定地相信,父亲拆下了一根肋骨,做成了一副犁杖。
土豆、芋头、地瓜、番薯、山药……你有许多名字,像山里的娃,有大名、乳名、学名。
像山里娃,命贱,名字也贱。
许是知道自己卑微的出身,从不抛头露面,不与小南风打情骂俏,不与迎春花争风吃醋,将粗陋的身子伏于土层,深藏不露。
只结果,不开花,即使开了,也只在清晨开放,午时闭合凋萎。
它在黑暗中发育。
它在沉默中成熟。
施不施肥都无所谓。
松不松土也不在乎。
有水就喝一口,久旱就忍住饥渴。
不声不响长大了,成了农家的主粮,将一家人一村人度过饥荒的苦难。
浮肿的父亲扔掉了拐杖,抓起了柴刀。
虚脱的哥哥从炕上爬起,挑起了扁担。
苦里生,苦里长,却结出甜甜的果实。
山芋,你这地地道道的山里娃啊。
两颗鸡蛋,换一瓶墨水。
黑色的,蓝色的,总之不能用红色的,那是老师的专利。
反时针方向,拧开笔帽,拧开笔筒,软软的吸管轻微用力,便饱饮墨水,仿佛有肠胃蠕动的声响。
墨水细水长流,长长的流水闪耀着太阳的光芒,在算术簿上演算,计算出从大山到北京天安门城楼的距离;在田字格上作文,描绘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喜极而泣的情景。
墨水流尽了最后一滴,瓶子不会扔掉,改造一下,就是一盏小小的油灯。
一根灯芯,在家里移动,灶间、堂屋、厢房、牛棚……照亮每个角落,更照亮每一个家人的心里。
回到祖屋,从旮旯里捡到一只做过油灯的墨水瓶,顿时,世界亮堂堂……
大山里的孩子没见过火车。
火车,只在黑板上轰鸣,只在年画里奔跑。大山里的孩子都有个梦想,长大了出息了,坐上火车到山外的世界。
但我们见过铁轨,真实的铁轨,就悬在教室之外,和老师的教鞭一般长,和妈妈的棒槌一样粗。
在老校长的敲击下,铁轨会唱歌,美妙的歌声在大山里久久回荡。牧田的老牛、割草的姐姐、灶间的祖母都会停住活计,侧耳倾听。
铁轨会说话。在朝霞满天的早晨,在落日熔金的黄昏,洪亮地告诉我们上课、集合、排队、课间操,语气铿锵,不容反驳和违背,响彻校园和天空,几十年过去仍在我们记忆中嘹亮。
后来这节铁轨,在我们逐渐发育的身体内铺设,梦想的火车昼夜不停地驶向远方。
再后来,我们的骨头按这节铁轨的硬度茁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