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灯
我的同门郭冰茹
○黄灯
我的同门郭冰茹,我认识她快十四年了。当拥有一个机会,能够藉以描述对她的印象时,我第一感觉竟是舍不得将此写成一篇表扬稿式的文字,而是愿意借冰茹这个美好的话题,说一些话,一些关于她,关于我,关于我们,关于这个时代的女性,这个时代的知识女性的一些话,当然,这所有的话都和她有关。
冰茹不是一个故事性特别强的人,但她的人生履历堪称完美。一路的名校求学经历,波澜不惊地从一个女学生变为一个女学者。在和她相知、相遇的十几年中,我们曾共处于程文超老师门下求学,而后又都在广州这片土地生存,结婚、生子、写作、因对学术敬畏而不愿示人的羞涩之心,和现实中一地鸡毛的工作、生活压力,构成了我们十几年来大同小异的生活轨迹。她本科毕业北京大学,而后因为爱情南下,在中大攻读硕士,并顺利留校,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履行一个女性的世俗职责,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同时以坚忍之心完成严苛的学术体制对她的各项历练和要求。尽管和我的草根求学经历比较起来,她显得比我顺利、光鲜很多,也让我心生羡慕,但我知道,她的内心一定也有如我一般的困惑,只不过,她的温婉、知性,内心的善意和生活中的幽默,掩盖了她内心的尖锐和矛盾。在我眼中,她就是一团光芒,一抹清香,美和善,安静和散淡神奇地糅于一体,让人舒服、自在,愿意亲近,在她面前,我总能感觉自己身上的鲁莽之气,恰如在她的端庄美丽面前,我总是忍不住自惭形秽。
我们有一些共同的情感记忆,来自导师程文超先生。2002年,我从武汉大学硕士毕业,考到程老师门下,和冰茹成为同门,那时她已是中山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年轻教员。程老师理论功底好,对学术前沿极为敏锐,对学生要求高,总是希望我们能够利用博士机会,潜心打下良好的学术功底。在日常生活中,程老师最忌讳我们随意写文章发表,因此,一入学就开出长长的理论书单(以致到今天我都没有读完)让我们读,并要求定期汇报读书情况。当时,导师身体已经很不好,经常送到医院抢救,大部分时间都在和病魔抗争,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为了尽快将学生带上路,采取的方式就是让我们直接参与理论性极强的课题,先从整体上接受一种有难度的学术挑战,有意识地开拓我们的学术视野,这种带学生的方式风险大,对师生双方的要求都很高,不但要求导师能够高屋建瓴地把持当时的学术方向,而且也对学生的理论素养和领悟力提出了挑战,很容易让理论薄弱的学生无所适从。我和冰茹基本都是这样开始博士期间的学术训练,我不知冰茹当时的心态,但我因为理论功底薄弱,感性的思维惯性难以驯服,加上一肚子底层体验在时代裂变中生发出的叛逆,当时确实极为痛苦,总是难以达到程老师的要求。但这种一开始就丢入炉中锻造的方法,其实对学生的培养非常有效。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程老师用生命最后的能量,奋力将我们托起的良苦用心,才真正领悟到了恩师的期许和深意。从冰茹现在的学术路径看,她也同样得益于这种整体性、理论化、高要求的学术训练,尽管在理论的掌握上,我们或许还存在诸多令程老师不满的地方,但他至少指明了一种学术方向,培养了我们对理论思维敬畏的学术习惯。令人痛心的是,程老师2004年10月27就离开了我们,这成为我和冰茹以及所有同门的痛,以致今天,我们聚会提到和他相处的往昔,总是忍不住思念、落泪。冰茹还算幸运,程老师主持了他的毕业论文答辩(也是最后一次主持),算是将他们这一届坚持到了最后。我则由程老师的朋友林岗老师仗义接手,在他的指导下,完成了博士的求学生涯,然后找了个不起眼的单位,开始了另一段人生。
冰茹对自己的学术要求极高。从她目前发表的论文看,她的数量实在算不上多,但写一篇是一篇,而且大部分都能在学术质量极高的刊物发表。因此,尽管本文的目标是写印象记,我还是愿意谈谈对冰茹学术研究的理解。从目前的研究成果看,她主要精力集中在两个领域:其一,叙事学和对传统叙事资源的清理;其二,现代小说研究中,女性的性别建构与女性意识和宏大叙事之间的关系。我先说说她的叙事学研究。我记得冰茹的博士毕业论文是《“十七年小说”的叙事张力》,当时我就感觉做这一类型的论文难度大,不但要面对阅读量极大的十七年小说文本,而且还要处理琐碎、单调又令人隔膜的叙事学,至少我没有勇气选择这一挑战。但冰茹坚持了下来,而且很有洞察力地意识到了“十七年小说”叙事张力的学术价值,“建国后十七年的小说文本在文本内部和文本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叙事裂缝,这些裂缝保留了其他任何社会历史文献中都不可能保留的张力元素。这是十七年小说文本最吸引人的地方所在,也是一个非常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①现在看来,这种扎扎实实用具体文本推进叙事学的研究积淀,对个体的学术训练非常重要,事实也是如此,因为博士期间打下的良好基础,她毕业以后的学术研究仿佛洞开了另一片天地,经由这一艰难、寂寞的通道,马上进入一个豁然开朗的境界,理论的运用获得了活力,对文本的审视、解读也因为理论眼光的观照,总是新意叠出。郭冰茹在她的重要论文《“传统叙事资源”的压抑、激活与再造》中提到,“在当代小说的叙事研究中,重建其与‘传统叙事资源’的对话关系是一大难题。现代以来,中国小说深受‘西方’影响,但‘传统叙事资源’仍若隐若现地渗透在现代小说的发生与发展之中,只是这样的进程常常被忽视和看轻。八十年代的‘小说革命’将这一问题提出,却转瞬即逝。在当代文学的言说方式和文化身份危机出现后,确认‘传统叙事资源’的当代性意义,激活与再造被压抑的‘传统叙事资源’,成为解决危机的一种方式。这一方式对小说究竟能够产生怎样的影响,决定了小说能否发生新的‘革命’。”②这体现了她学术思维中,对西方理论资源的警惕,和对中国传统学术资源的审慎。在“叙事学”和“现代性”事实上已成为当代文学研究基本理论标配中,如何逾越理论的局限和窠臼,面对真实的文学实践发言,成为考验文学研究者眼力的重要方面。冰茹对此显然有足够的清醒和警惕,并愿意在枯燥、单调的理论资料和文本爬梳中,建立自己的学术逻辑和学术路径。这几年,她分别梳理了话本传统,章回传统、史传传统,还做了一些扎实的个案研究,比如格非、贾平凹、苏童、赵树理、阿袁等,都是这一大的框架下的具体实践。
冰茹第二个关注的重点是对女性文学的研究。这实际是她学术研究的开端,我知道她在硕士期间就写了不错的论文。尽管十几年前,女性文学和女权主义尚是学术界的新宠,成为无数学者,尤其是女学者关注和追逐的热点,根据我对冰茹的了解,我相信她女性文学研究的原初动力,应该来自对个体生命体验的触动,而不是一种简单的理论追新。事实也是如此,在女性文学研究的喧嚣中,她时时保持了冷静、客观,保持了必要的警惕和自省,在完成代表作《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中的性别建构》后,她在“后记”中坦言,“从我上小学开始写作文起,‘日新月异’就是一个常用词,在这本书漫长的写作过程中,中国社会、文学研究、性别身份、包括我个人的生活阅历都经历了并且正在经历着大大小小的变化,身处其中的我努力在这不断变化的进程中确立重新理解和阐释历史的坐标。书写完了,‘推陈出新’的野心也为才疏学浅的遗憾所替代。”③事实上,在具体的研究中,一方面,她能够坚守文本的实际,愿意立足基本的个案,做细致、绵密的梳理,另一方面,因为良好的理论素养,她总能从宏观层面提出自己对女性文学的一些独特看法,能和流行的研究路径拉开距离,并提出一些颇有见地的观点,“国内文学研究中‘性别’研究的式微之势既是女性主义理论之于中国语境的局限,也是中国研究者理论视角的局限”。④这种研究,保持了郭冰茹一贯的学术风格,恰如李凤亮所言,“冰茹将她在北大、中大、斯坦福大学积淀下来的现当代文学素养,与可贵的问题意识结合起来,用问题照亮材料,以思想观照历史,出手的东西自然新劲十足。”⑤
尽管按照现有的评价机制,郭冰茹已经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但我依然愿意用另外一个标准,来衡量她所获得的一切。事实上,多年来,我们内心一直盘亘着两杆学术评价的秤。一杆是有形的,被现有体制笼罩的量化标准,诸如各类论文级别,课题的三六九等,甚至官方的各类奖项,这些外在标准的衡量,决定一个学者能否获得基本的生存条件,能否获得在高校或研究机构留存下来的资格,可以说,每一个裹挟到学院体制中的个体,在当下的语境中,无一例外地都受到了这一硬性标准的制约,个体反抗的力量、空间非常有限,冰茹同样难以逃脱这一大的环境,非常幸运,因为有良好的学术训练和学术功底,加上中山大学这一学术平台,尽管承受了很大压力,冰茹还是能够以柔弱之躯对付体制的严苛规训;另一杆是无形的,即诸多对学术心存敬畏之心的学者,内心生长和持有的那杆无形的秤,这杆秤更多关乎真理、常识、担当、信念和理想,存在于众多被边缘化,但依然持有学术情怀的学人心中。冰茹内心显然一直持有这杆无形的秤,这种价值观念不但来源于导师程文超的精神熏染,更来源于她内心对学术的理解和坚守。因此,在对自我学术评价这一点上,我相信冰茹不会沉醉于已经取得的成绩,在两种评价机制的对抗中,联系我们这一代的成长经历,我相信她内心所经历的风暴一定非常激烈。对我们这一代的大多数人而言,四十岁前摆在台面的诸多成果,更多只是一种知识的准备和基本训练,以及顺便对付世俗考核的权宜之作。对于应试教育快车道一路狂奔过来的“70后”,我们从来就没有任何时间和机会喘口气,只得两眼摸黑地在各类变革中习惯、磨合和服从,这种对本心的磨损显而易见。我相信冰茹对此一定深怀警惕之心,否则她不会如此节制自己的才华,如此克制自己的敏感和细腻,如此尽心尽力在理性和感性的纠葛中,找到一种最得体、最恰当的学术表达方式。相反,我非常看好她的学术前景,在将生存的具体障碍逐渐清除后,我知道她内心一直在渴望回归真正的清明、安静之境。她本身就不是一个世俗和功利之人,一旦内心的自由度更高,学术的花朵必将开得更艳。学院派这一令我神往和敬畏的称谓,尽管在很多时候,让我感到诸多失望,并动不动就在现实的触动中,跑野马般的用文字去抵挡,但我毫不否认,真正的学院派所散发出的神圣光芒对我的致命诱惑,这一直是我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渴望。我们共同的导师程文超先生,知行合一的一生,坚守的正是学院派的范式。事实上,在我心中,郭冰茹所坚守的学术道路和她的生存方式,寄寓了我对学院化生活的理想形态,在优雅的中大校园,她的身影和坚持,葆有了我对学院派的全部想象。其实,关于学院派的认识,她早在念硕士期间,就有过深刻的理解,“中国学院的这种品质,实际上是中国知识分子精神魅力的展现。他们科学的理性的学术思想中渗透着感时忧国的使命意识。这种意识以表达广大民众的社会理想为巨大支撑,保持着与社会现实的紧密联系。他们通过专业性的研究工作,承载着启蒙与代言的责任,这种情况如实地反映了知识分子在社会大众和整体文化构成中的地位与作用。从这个角度而言,学院不是封闭的象牙塔,它往往处于十字街头,以一种内省的学术思索向社会开放,向历史延伸”。⑥
冰茹认可一个观点,“我是女性,但不主义”。这短短的几个字,包含了她对自我的认知,也包含了她理解人生经验和知识对接之间的一种真实态度。这种来自知识女性身上的通达,少了一份现实中同类女性常见的执拗和较劲,多了一份温润和接纳的初心,渗透了一个女性对生活的从容和智慧:既不被知识轻易遮蔽掉本心,也不因女性承担的世俗压力放弃个人的独立。这是我最欣赏她的一点,我喜欢她对性别差异带来的世俗压力的坦然接受,喜欢她对各类女性情怀的葆有热情。该恋爱恋爱,该结婚结婚,该生子生子,生命的轨迹遵循自然的安排,获得和失去都能以平常心对待。我记得她2004年6月,即将临产参加博士论文答辩的场景,她总是永怀恬淡之心接纳生命中的一切,对人生从来没有刻意的设计和追求,并不认为自己资质好,就该享受生命中更多的美好,从来不会在生活中生出一点点愠怒的抱怨。她在《走笔至此》一文中,曾说到,“我的兴趣在阅读。举凡‘杂事’‘异闻’‘琐语’或是文学专业所要求的理论和文本,我都愿意去涉足,或者手不释卷,或者浅尝辄止”。“我虽无意于在书卷中逃避现实人生的琐碎和沉重,也没有追求‘立言’以‘不朽’的伟大理想,却享受文字世界带给我的那份自足与充实”。“我喜欢宁静、心无旁骛的读书的状态,品味文字、玩味史料、沉醉其中”。⑦这看似平常的文字,确实来自她内心最真实的独白。
最后,我要说,按世俗评价女性的标准,四十岁已经不再年轻,但对于一个经过漫长学术训练的女学者而言,四十岁却是学术生涯的刚刚开端,是一个含苞待放的美妙年龄。我知道冰茹对学术有怎样的期待,我祝福并深信她的道路会越走越远。
注释:
①郭冰茹:《十七年(1949-1966)小说的叙事张力·后记》,岳麓书社2007年版。
②郭冰茹:《传统叙事资源的压抑、激活与再造》,《文艺研究》2011年第4期。
③郭冰茹:《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中的性别建构·后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④郭冰茹:《性别、历史建构与中国经验——中西方现代文学研究之考察》,《文艺争鸣》2012年第7期。
⑤李凤亮:《批评的灵性》,《南方文坛》2013年第6期。
⑥郭冰茹:《当代文学研究的学院品格——读<蓝风筝·中国当代学院批评丛书>》,《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
⑦郭冰茹:《走笔至此》,《南方文坛》2013年第6期。
(作者单位: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