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卫(苗族)
歌舞何处
○江月卫(苗族)
县委书记说了,我能不答应吗?看得出来,仲明君有些抵触情绪。要不,他的脸怎么会垮出水来呢?虽然书记的话语有些轻描淡写,但我知道那只是领导说话的艺术,意思还是要求我们要完成的。仲明君就老老实实地认为县委书记只是个意向。事后我批评仲明君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着不懂,怎么一点政治敏感都没有。当然,也不能完全怪仲明君,他一直都在歌舞团工作,当了十多年管业务的副团长,如今虽然提升为团长了,但对于政治敏感度他确实还得提高提高。歌舞团是文化局的二级单位。我和仲明君是同时上任的,我当局长他当团长。
这次是接待全市老年书画考察团,要歌舞团搞一场专场演出。在我看来,如今的领导都很尊重老领导,老领导对歌舞团的工作满意了,到县领导那里去给美言几句,对于解决歌舞团的困难,包括我这个局长以及仲明君的升迁都是有推动作用的。因此,我要求仲明君一定要搞好本次的接待演出。其实,我也知道仲明君的难处。如今的歌舞团已不再是当年的歌舞团。十多年来演员只调出不调进,没有新鲜血液,财政只拨十万块钱的包干经费,演员们的档案工资都拿不全。现在要登台表演一台完整的节目基本不可能了。当然,尿是涨不死活人的——借人,就是到各学校或机关抽借有表演素质的年轻人。再说了,这是县委的重要工作,哪有不配合的呢?根据节目需要,提到谁单位就得派谁去。
仲明君刚把这次演出的节目单拟好,唐玲推门进来,仲明君顺手把节目单递给唐玲说:请帮我把一下关!唐玲是团里唯一的年轻专业女演员,也是团里的骨干。
大团长拟节目单,算得上是嫖客行房事——熟门熟路。能有什么问题?唐玲说话总爱带点颜色,穿着上有些大胆,说白了就是穿得有些暴露,再加上她与老公又常年两地分居,因此,外界对她生活上的评价并不怎么好。仲明君当团长后想提她当副团长,没有获得通过。其实,只是这样猜测她,又抓不到她什么把柄。
仲明君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回答,假装批评道:一个女人家,别总开口闭口那些事。多难听!
你这种人就是闷骚型的,嘴上不说,心里比哪个都坏。更可怕!
别扯远了。我们有台晚会……仲明君把需要演出的情况说给了唐玲听。
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只是过两天我老公就要来接我。唐玲一边说一边从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摸出一张纸递过来。
你要干什么?辞职!仲明君接过唐玲递来的辞职报告十分惊讶。
我要去守老公去了,不守他,他那东西要被别的女人用坏的!唐玲说得轻松自如,没有一点忧伤的感觉,且没改她说话都带点男女之事的特点。
说走就走,之前一点信息都没听你透露。
你以为是两人做爱,之前还要有个搂搂抱抱的过程?唐玲也许是表面上故作轻松吧。曾经,她在人事局当局长的表哥提出帮她改行到教育部门去当音乐老师,她回绝了。说自己喜欢舞台表演。之后不久,她表哥便退了二线,再想调动也没人帮忙了。现在歌舞团工资不能全发,问她悔不悔。她说,有什么悔的,人要有一点追求,如果只讲钱,那去给大老板当老二老三就是。
好吧。最后演一次吧,算是谢幕演出!看仲明君犯难的样子,唐玲同意演完这场戏再走。
对嘛!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了,都兄弟姐妹们一场,团里再穷,也要为你搞个欢送宴!
团里穷得短裤都穿不起。就别婆婆妈妈的了,演出完我就走,我老公看好了日子!也许唐玲说的是真话,也许她不想走得那么伤感。
唐玲十三岁进的歌舞团,是从小练过基本功的,编排的节目获过很多大奖。不像现在从机关学校借来的那些演员,只是身段子好看,许多舞蹈动作做不到位。唐玲的老公在深圳搞房地产开发,早就要唐玲去了,只是她一直舍不得。再说了,团里对她家里的重体力活都派人去帮忙,也算得上是情感留人。
仲明君在拟节目单时,已考虑到了各方面的因素。拟了几个节目让老同志们上,如老胡来一个二胡独奏曲《赛马》。这支曲子虽然老胡拉了一辈子,但百听不厌。现在有的著名歌唱家,一辈子不也就唱那么一两首歌吗?一个县剧团的重复演出又有什么要紧呢?仲明君还把歌舞团从没上过台的办公室王主任也安排了个节目——书法表演。打架子鼓的苏中觉得这个节目单编排得有些怪怪的,便对仲明君提意见。仲明君说,有什么要紧,这次演出是为老年书画考察团表演,有书法表演节目很正常咧!听仲明君这么讲,苏中便建议再要老胡再搞一个诗朗诵,老胡的本职工作是团里的报幕员,普通话确实没得说的。
每次演出都一样。团里的同志只要看了节目单后,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便围绕节目各自忙去。就是从外单位借来的年轻演员们,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演这些节目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准备。就这样各自忙碌着,等待着两周后的演出。
这天,离正式演出只有两个小时了,怎么也没有看到唐玲来。打她电话没接,打她爹的电话也没接。基本上每个歌舞节目都有她啊,她是整台晚会的中心,唐玲不来可以说是演不成呐!仲明君急得跳脚,自个儿狂骂着:打脸也不是这么打吗?如果当初你不答应演了这场再走……还有三十分钟就要正式开演了,唐玲的电话也终于接通:你怎么搞的,都几十年的老演员了,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仲明君吼了大半天,才知道接电话的是唐玲家爹。她爹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团长,对不起!刚才你打电话没能接,正送唐玲进手术室,她得了急性阑尾炎……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演出进行到一半,县委书记就离席了。县委书记是个懂艺术的领导,他对陪同的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说:看来,我们的决策是正确的,每年给他们十万块的包干经费还多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吧,他们确实“烂泥巴扶不上墙”。
接待全市老年书画考察团演出搞砸了,我知道仲明君的心情不好受,我没有批评他。我知道,不是他不想搞好,而是实在是太难搞了。连同工资一起,县财政每年包干只给十万块钱的拨款,全团十二人一个人一年一万块钱还不到,和吃低保差不多。县领导还批评:你们歌舞团天天吵工资少,你们做了些什么?
老话讲“三个女人一台戏”,可现实中演不起啊!你看中央电视台每播出一台节目,后面的字幕一长串,全是名字。十二个人也还演不起一台戏啊?街头表演的草台班子也不止十二人啊!可现实就是现实,歌舞团真的就只有十二人。我是文化局长,歌舞团是我的二级单位,我不能和歌舞团的员工一样牢骚满腹。在他们面前,我只能故作正经对他们鼓劲:膏药各有各的熬法,办法总比困难多……条条道路通罗马,把思路放宽点!
豁出去!豁出去!豁出去!一大早,仲明君在歌舞团的院子里喊叫,边喊叫还边捏着拳头在空中舞,弄得院子里的人莫名其妙,以为仲明君癫了。
一周后,仲明君招聘了八男八女共十六个临时演员,简单的培训后就上马了。如今不再是当年,不要求动作专业,只要动作像那么回事就行了。建县没几年就成立的歌舞团,那时也许是对群众的主要宣传工具吧。想当年,县革委书记不仅亲自抓歌舞团建设,还把他老婆安排在歌舞团工作。那时,全团演职人员达到五十八人,一次性可演出自创节目五十四个。他们编排的《挑担茶《上北京》《侗歌向着北京唱》等歌舞节目还到北京演出过,受到中央领导人的接见;所创作的民族歌舞节目《漂布》《薅秧鼓舞》还交流到新加坡、法国等地,得到国外友人的高度评价。那算是最辉煌的时期吧!说起那时,团里的老同志还眉飞色舞。现在,只要把这些节目复活起来就可以表演,不存在版权的问题。
仲明君率领一路人马,第一站是到邻县的火马冲演出。这是一个老县城,新县城搬到河对岸去了。老城里有场地且居住着许多普通老百姓。仲明君学着那些过路的草台班子一样,满大街散发小广告,还带着女演员巡街宣传。效果还真不错,十元一张的门票卖了三百多张,意味着演一场有三千块钱的收入。可没想到在演出的过程中出了问题,观众不满意,不停向台上丢矿泉水瓶。报幕员老胡便加大了解说的力度,如“这个舞蹈曾获‘全省五个一工程奖’、本歌曲曾获‘全国最佳音乐奖’等等……费尽唇舌,可效果还是不佳。
终于,仲明君明白观众要看的节目了。可是他们满足不了,也不能满足。他们虽然以草台班子的方式演出,但他们毕竟不是草台班子。
苏中说,不是说有需要就有市场吗?聘些放得开的女演员就是。苏中是剧团里的架子鼓手,今年已四十了,十年前离了,一直没有再婚。苏中是从邻省的花灯剧团调来的,十三年前,他所在的花灯剧团倒闭后,就自荐来了歌舞团。其实,那时仲明君他们的歌舞团也要死不活了,但当时的团长还想着将歌舞团重振雄风,野心勃勃打算在县城开办一家歌舞厅,正好缺少一名架子鼓手。说实在的,那时各单位都想搞活文化生活,工商银行的工会也想要苏中,苏中左思右想,觉得事业上的发展,歌舞团更适合自己,于是选择了歌舞团。在他看来,虽然歌舞团收入没有在工商银行多,但好歹还干着自己喜欢的事。
仲明君采纳了苏中的意见,重新外招了一批演员。这些演员和前批比起来,除了年龄大过几岁,就是个个都有过恋爱史或者已结了婚,说白了就是都有过性生活经验的。当然,演员们的脱也有个度,最后的底线是保留三角裤。
毕竟搞了几十年的演出,突然间改成这样,台里的一些老同志很有看法。但为了钱为了生存没有办法啊。报幕员老胡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招揽生意:这里有快乐,这里有好看的,这里有黑色的诱惑……这里是歌的世界,这里是舞的海洋,艺术的天堂,魔术的故乡……你不看不知道,你看了忘不了,看了大饱眼福、大开眼界……快快快来,抓紧时间,时间抓紧,购票进场哦……节目一开始,四个身着小短裙的舞女就上场了。与正规的演出服装不同,舞女的贴身内裤是网眼透明的,跳了没几下,在老胡的煽呼下,她们干脆脱掉小短裙,故意露出带网眼的透明内裤,大跳艳舞,随之在场上做着各种挑逗的动作……跳着跳着,干脆脱掉了乳罩……
这样的表演,仲明君他们不是首创。天南地北,各地县城的小剧院门口经常立着各种充满裸露、刺激的广告牌用来招揽观众。那些女演员不仅着装又透又露,表演中的色情挑逗也必不可少,还充斥一些低级庸俗的语言。
仲明君他们忐忑不安地走了还不到十个地方,最后被执法部门盯上了,并处罚款一万元。还说不追究仲明君的刑事责任算是开了恩。就这样,近半个月的演出,得了点收入又都交了罚款。
经过这次事件,给苏中打开了思路。他号召歌舞团的几名员工在城郊开了一家农家乐,资金由大家集资,起名“青青农家山庄”。如今,人们享受了现代化的都市生活后,又想回归自然。总想在喧嚣的尘世中寻找一片宁净的立锥之地,在八小时之外享受一下清新与自然。因此,各地的农家乐便流行起来。
苏中他们开办的农家山庄之所以比别家的生意更好,原因是他们结合当地的民俗风情自编了一台观众参与性极强的民俗风情表演节目。演员就是店里的服务员。每次有客人来吃饭,便表演歌舞节目,还唱着当地的民歌敬酒,并玩一种抢新娘的游戏节目。
歌舞团的人是想做事而没事做,然后就没工资……这天,我正和仲明君在办公室商讨着歌舞团怎么发展的事时,有七八个老同志来找我。我认得其中一位,是歌舞团的。我猜测他们应该是一起的。还没等仲明君开口,他们便自我介绍是歌舞团的。他们没有吵也没有闹,在我的办公室规规矩矩地坐着。我说:你们有什么事?其中的一位说了,在歌舞团搞了一辈子,现在是去别的单位也不行了,办理退休手续因没交医保社保而办不成,六十多岁了还没办退休手续,不晓得怎么办?
我一听心里就打起了结。我知道,这些都是老大难的问题,县领导也知道这些问题,如果好搞早解决了。没办法,我只好搪塞道:我才来,情况不是很清楚,慢慢解决吧。仲明君的前任调来当我的副手时,我和他交谈过。这些老同志提到的问题,他之前都给我说了。他说,那时之所以不给大家买医保社保,就是到了五十岁就调出歌舞团,没有人在歌舞团退休,这是几十年来的惯例,因此,歌舞团一直以来没有退休人员。还例举了谁谁到退休时到了哪个单位什么的。可到了最近几年,县里就不再关心这事了。
歌舞团的演职人员是为艺术献身一辈子,也是为县里的文艺事业奉献一生,即使是在职时待遇差点,但到退休时应该平等啊。没办法将这些人员在退休时安排到财政全额拨款的单位去,但他们的医保社保歌舞团又拿不出钱,就这样一直拖着……可能是第一次和我打交道吧,歌舞团的老同志们也不好说什么重话,客套了几句便走了。他们走了,不等于问题得到了解决。我明白,这事不解决好,哪一天是要出大问题的。可我一个小小文化局长又有什么办法呢?
转眼就快要到春节了。由县委宣传部牵头,文化局、科技局、计生局、卫生局等部门组成,在春节前都要搞一次“三下乡”慰问活动,年年如此。这是宣传部门为民办实事的具体体现。演出的责任自然落到了歌舞团的身上。仲明君说:只要有钱,一定能完成任务。我说:上面给多少,就直接拨到你们的帐上,我不会克扣你们一分一厘。听我这么说,仲明君还十分高兴,可看到帐的钱只有一万五千块钱后,就有些犯嘀咕:一共演多少场?我说:我俩一起到开的会,一共是五场啊。仲明君睁大了眼睛:一场只三千块钱?我说:我也不清楚。仲明君打电话给县委宣传部长核实。宣传部长说:我也替你们争取了,可领导说,你们一年就做这点事,这还多少还给你们补点钱,就算一分钱不出你们也得完成呐,这可是政治任务。听了宣传部长的话,仲明君泪水差点快流出来了。见仲明君没有作声,宣传部长又说道:既然只给这点钱,你就近演几场算了。只规定你演几场又没说要到哪演,只要是乡下都行。
歌舞团又与往常一样——借人。能上台演出也是一个人的荣耀,莫说你身段怎么样,但至少能证明你年轻漂亮。因此,个个都愿意参与歌舞团的表演。好在这时学校老师基本上都放了寒假。仲明君给幼儿园和一完小的几个老师打电话,都表示愿意帮忙支持他的工作。就这样,演出如期进行。节目是往年的老节目,乡下老百姓好多年看不到人戏了,早已记不起哪个节目是不是演过,只觉得演人戏看的是真人,比看电视有趣。
演到最后一场时,仲明君觉得还是到稍远的乡下去演一场,这样可提高歌舞团的名声,至少,让老百姓知道县里还有一个歌舞团吧。但是,要去那个乡先要经过另一个省的公路才能到达。可就在另一个省的公路上,舞台车被交警卡住了:没有牌照的车怎么可以在路上行驶呢?
歌舞团太穷上不起户。仲明君几乎带着哭腔。
交警说:你骗哪个?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车都买得起,还上不起户?
车子是省委宣传部给的。
交警态度更加坚决了:那就更不对了!省里给了车,县里出点钱上户都不行啊?
听说舞台车被交警卡了,先期到达的演职人员又全部返回来了。在被交警卡车的地方,报幕员老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交警说:你不让我们的车走,我们就在这演出,反正我们县里只规定我们演出,又没规定要在哪演。老胡马上报幕说,下面给辛勤值班的交警专场演出,演出第一个节目哆吔舞《相亲相爱一家人》。于是大家没有吵也没有闹,手拉着手把值勤的几个交警围了个圈,跳起了侗家人的“哆吔”舞,边跳边唱……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有缘才能相聚/有心才会珍惜/何必让满天乌云遮住眼睛……舞台车司机见交警被围住了,将车开走了。
谁跟你们嘻嘻哈哈的,我这是工作。交警想发火,但火没发起来。
一个年轻演员说,我们也是工作。
有这么工作的吗?
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不信,你和我们去看!
交警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去!去!去!都是单位的事,我卡了你们,你们会找我们的领导。迟早得放你们。还不如做个好人!
仲明君觉得有些庆幸。又觉得一个单位这样耍无赖,悲哀啊!
紧接着到了春节,春节舞龙灯是我们这地方的习俗。从正月初五六出灯到正月十五化灯,每个晚上走村窜寨,到各家各户贺吉祥。主人家便“打发”。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打发”也越来越多,从以前的几毛钱,到现在的几十上百。特别是哪家有喜事的,加上恭贺得“有劲”,打发就更不得了。以前得了这些“利市”是不敢乱花的,只能用于祭奠神灵,修补庙宇或公益事业。现在人们已不再这么老实了,除了祭奠神灵后打平伙外,余钱大家便平分。这样,舞龙灯也就变得越来越功利了。
仲明君提出歌舞团也要组织一支舞龙队伍。之所以提出要组建一支队伍,一是歌舞团的老同志个个都会舞龙,再就是春节期间舞半个月龙灯,挣下来的收入可弥补他们两三个月的工资缺口,再加上,我在方案中提出每支龙灯队县财政补五千块钱,这样一来买龙灯的钱有了。我心想,舞龙灯以前是封建迷信,现在虽然开放了,但歌舞团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事业单位啊,去做这些事妥当吗?
仲明君见我当时没有答复他,晚上十二点钟又打来电话问我。我说,龙灯队伍以单位冠名的形式之前有过,但单位为了利益亲自上阵的搞法还没有过。仲明君回答得很自信,他说,那他就做第一个吃螃蟹的。我没有明确答复仲明君。我说,县财政补贴多少支队伍,以正月初一龙灯队伍来文化局报到为准,每支队伍的五千块钱补助款在正月十五表演时发。
正月初一,我没有看到仲明君带着他的龙灯队到文化局来报到,便以为他放弃了。加之那段时间是春节文化活动最频繁时段,我忙着这样那样的事,没有时间过问他。可到了正月十五,龙灯队比赛结束,当我宣布,第一名墓山坪村龙灯队代表上台领奖时,仲明君走上了领奖台。仲明君从我手中领过五千块钱县财政补助款和三千元奖金,深深地鞠了一躬,轻声对我说:局长,这半个月我把三个月的工资差额搞到了!
事后有人告诉我,仲明君带着他的龙灯队算得上是风雨兼程,每个晚上要走好几个村寨,为了赶时间,从不吃夜宵。说实在的,像他们这样在农村无亲无戚的,人家也不会留他们吃夜宵。仲明君他们还组建了一支狮子队,狮子队的表演,主人家是不打发“利市”的,打发的多是吃的食物。因此歌舞团的狮子队走了几个晚上,得到了很多糍粑。开始他们分给团里的同志,后来发现太多了,便拿到农贸市场去卖。可是,这是在春节后,买糍粑的人少,几天也卖不出几个。他们便把主要精力转移到了舞龙灯上。
财政局石局长的母亲去世了,要我出面借歌舞团的音响去放哀乐。有句话叫“县官不如现管”,拨款什么的还得求财政局长。能与财政局长扯上关系,是好多局长们盼着的。可财政局长要我出面借音响我真有些犯难。当然,说简单也简单,要歌舞团拿去放就是,那点租金莫非从财政局长那儿还要不来?翻几番都要得来。可我不想,觉得拿歌舞团的音响去灵堂放哀乐是犯忌。我推脱说,那音响太复杂,不好放,最好……我还没说完,石局长已挂了电话。为了赔不是,我晚上去帮着“守夜”。在我们这地方,人死后会有在头顶和脚尾点灯的做法,这样是为了给亡人照亮道路。不能让灯灭掉,就得有人时不时去看一下灯,就得要人守着,叫“守夜”。看灯是孝子的事,但陪孝子就是朋友们的事了。陪守夜的一般没什么事,都在玩牌什么的。当我为手中的好牌在暗自庆幸的时候,听到仲明君叫我。
我问仲明君:你和石局长是亲戚?在一个小县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干部间没有几个不是亲戚朋友的。
仲明君说:没有,是石局长请我们来给他们晚上热闹的。我不怎么在意,且现场那么多人,也不便详细问他。仲明君见我在打牌,他也忙他的事去了。
晚上八点,灵堂内响起了乐声。乐声是一伙白衣白帽白裤的人搞出来的,声音太大,我们将牌桌移出到灵堂外。当我抬着牌桌出去的时候,号手在跟我开玩笑,老跟着我耳边吹。我这才发现号手是歌舞团的一个舞蹈演员。这时我认真看了看,发现那些人全是歌舞团的。仲明君此时在吹着长号呢。我双手抱拳向他们表示致意,心想,这死人的事挺悲凉的,找个乐队来热闹一下也还可以。追悼会结束后,一首《白发亲娘》使得大家坐不住了,都停下手中的牌起身看演出去了。歌舞团的唐玲,唱得那是字字血声声泪啊,那些失去了亲娘的人们,听到这首歌,都潸然泪下。唱到悲情处,演员还在灵前下跪磕头。
想着历史上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我悲从中来,堂堂一个县歌舞团啊,县里的一个正正规规的事业单位,曾到国外演出过,还得到中央领导接见过,在精神文明至上的今天,歌舞团为了生存,团长亲自带队上阵到处哭爹喊娘为人下跪作揖磕头。怎么能这样呢?
我愤然转身离去。
第二天,我把仲明君叫到办公室。我表情严肃地说道,今后,歌舞团饿死也不得去哭丧!
仲明君一句话也没有说,眼含泪水地走出我的办公室。对着仲明君的后背,我拍着桌子强调道:抓到了最少罚五十,最严重的,罚五百!
我知道,他们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之后,他们确实没有以歌舞团集体的身份出现在哭丧现场,但歌舞团的演员们都分散组建了多个团队,参与去了哭丧队伍。什么叫做生活,也许这就是生活吧。
有几个也确实不再干哭丧这事,他们便加入到苏中的“青青山庄”来。在“青青山庄”表演中,有一个节目叫娶亲。新娘是店里的服务员,新郎是外面来的客人,是“拉郎配”。临时的新郎官一高兴会随手打发一个红包。服务员们得了收入开心,顾客也玩得高兴,真是两全其美。
今天是苏中结婚,是真人真事,不是平时的演戏。大伙把新郎苏中的脸画成了乌龟,要他爬着背新娘……正当大家闹得欢的时候,来了一伙客人。毕竟开的是饭馆,玩得再怎么高兴,只要有钱赚了,什么都可停下来。听说来客人了,大家就不再闹了。苏中一个大花脸跑出来,逗得客人哈哈大笑。客人并不知道今天是店老板的婚礼,认为店里的客人玩得这么热闹,非得要店里上这个节目不可。为了满足客人的要求,苏中他们不得不答应。
客人是来自南方的几位企业老板。老板有了钱就财大气粗。更何况他们来到这山青水秀又穷又小的地方,看到清纯的小姑娘,他们真的动了心。这几个南方客人说今天整个农家乐全包了,要多少钱由店老板说了算。可以说这是自开业以来最好的一次生意,而且又是他的结婚日。苏中高兴得差不多是在跳着走路。这真是双喜临门啊。今天的日子真的不简单。苏中马上在山庄门口挂上一张“客满”的招牌。
对于吃什么这伙南方老板不怎么讲究,要求的是要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服务员陪酒。这对于长期生活在贫困山区的少数民族姑娘来说真的是一件难事。在以往的服务中,她们最多也就是充当一下新娘或者姨妹什么的。今天要陪客人喝酒还是第一回。但老板开出了高价。这一天的价格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啊。哪有那么好的机会,苏中看到钱的份上不得不要求服务员们陪客人喝。苏中说,只要把客人陪好了,今天发以往三倍的工资。
几杯酒下肚,姑娘们个个脸如桃花,红朴朴的。看着姑娘们的样子,老板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手就有些不规矩。一个年轻老板看服务员小白有些醉了,想亲小白,这时小白镇定了几秒钟。那年轻老板以为小白是在等他去亲,没成想他的嘴刚挨着小白的嘴,小白便“哇”地一声吐了,污秽物都吐到了年轻老板的脖子和衣服上。年轻老板虽然没有醉,但看到污秽物也恶心呕吐起来。服务员小许可能是心情不好,酒喝高了,拉着一位老板陪她走,老板以为小许拉他去干那事,高兴地陪小许走,手搭到了小许的腰上,小许也没有在意,当走到山庄的荷花池边,说了一句,我欲乘风归去……然后一个纵身跳了下去。更可怜的是池塘里没有水,她深深陷进了很深的淤泥里。那位老板急了,也跟着跳了下去。服务员小林就更可笑了,她醉得一塌糊涂,抱着一位老板哭起来:爸爸,我男朋友欺负我,你帮我揍他去!还有一个小姑娘还扯着一位老板神秘地说:老板,我刚才站着拉尿了!最急的是苏中的新媳妇,喝高了,边走边脱衣服,说要睡觉。没有办法,苏中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给她穿上,她哈哈一笑:苏中真好,还给我准备了睡衣!以前你总是要我什么也不穿。
……
不准动,把你们的的身份证拿出来!突然,几位警察出现在青青山庄。
几位兄弟请坐,什么事好商量。苏中马上出来敬烟。
我们是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的!一位警察从身上掏出工作证在苏中面前晃了晃。
好好好,不用看不用看,都是本县几个人,本县几个人。苏中唯唯喏喏的。
接到群众举报,说你这里有人从事色情活动。我们来查查。
欢迎查检!欢迎查检!说完,苏中便带着几个公安逐一查看包房。检查完包房没有发现什么,苏中胆子就有些大了起来:听城东派出所的所长讲,这里应该属于他们管?
你的意思是对我们的检查有意见?
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见公安的脸色有些严肃,苏中的腰马上弯了下去:只是城东的所长给我讲过,这里的检查只能他们来。原来他是骗我的哦……
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全国各地哪都可查。你清楚吗?
是!是!是!领导说得对!领导说得对!苏中不敢多嘴。
见几位公安有要走的意思。苏中拦下他们说:坐下喝杯水吧,坐下喝杯水吧。几位便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苏中给每个人发了一瓶矿泉水,然后一一地敬烟。发现几位没有走,苏中心领神会地向厨房打招呼:上菜!
见公安来了,那几位南方来的老板灰溜溜地走了。
苏中暗自高兴,虽然几位公安白吃了一餐,但把那几位南方来的老板赶走了也是一件好事咧!
宣传部长把我喊到他办公室,说有人在告歌舞团的状,告他们拿国家工资在干私活。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拿了多少工资?标准工资的百分之五十不到,谁愿意去喊爹叫娘的?
宣传部长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关键是得让那些告状的明白。
我气愤地说道,肯定是和他们一起哭丧的同行告的。当然啦,歌舞团参与的哭丧,肯定比社会上那些随意组建的哭丧水平要高,那些人的生意肯定搞不过歌舞团这些人的,就心生嫉妒告状啦,这还用说吗!
宣传部长把告状信递给我,我没看内容只看落款,落款处只写了“人民群众”几个字。我说,这就更好了,没有具体姓名,我们怎么答复。不理他们就是了。
我从部长办公室出来的路上,给仲明君打了个电话,问他与深圳合作的事谈得怎么样了。深圳一家企业,想组建企业歌舞团,想与仲明君合作。仲明君告诉我,对方看到他的实力,想打退堂鼓了。我说,你怎么这么老实呢,他们有什么要求,你们就有什么能力,这样才能合作成功!
仲明君犹豫了几秒钟后说,他们要看我们有多少国家一级或二级演员。我们就我一个二级演员啊,其他的都三级或者四级!我知道,这么多年来,工资都只发一半,评上职称工资又加不上去,没有哪个去搞职称这些事。
仲明君此时正在家中的客厅里排练,我听到手机里传来“表情还要悲哀一点”的声音。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哭丧,屁大的县城里,天天表演那几个老节目也要看腻的,空隙时,仲明君也要组织他们那支队伍排练新的哭丧节目。
我骂了一句,小农意识。然后挂机了。
当仲明君宣布,再来一遍就休息的时候,两个妇女凶神恶煞地把老胡拖到仲明君家来。看这两个女人这样对待老胡,开始,仲明君还以为老胡和这两个女人之间有什么不清白的事。仲明君听了半天,才弄清楚是这么一回事,老胡在他不大的单身宿舍里办起了“二胡速成班”。今天上课的时候,老胡肚子痛得厉害,去上了个厕所。正当他在厕所里觉得痛快的时候,听到了哭声。他急忙提着裤子跑出来,发现一个叫娜娜的孩子倒在地上,二胡还弯在手里。孩子们看到老胡了,都争着告状:是姗姗,是姗姗!
老胡带的这个班是小班,全班八九个人,年龄都只在五六岁左右。老胡去把倒在地上的娜娜扶起来,娜娜说手痛。老胡蹲下问具体是哪里痛。孩子说整个手都痛。老胡将娜娜的衣袖捋起,发现手肘有些红肿,老胡赶忙去找白糖水来揉。依老胡以往的经验,孩子们哪里碰着了,只要用白糖水揉揉就没事了。当老胡的手刚挨着娜娜手肘的时候,娜娜便又杀猪般尖叫起来。这时,老胡发现,这孩子的手肘比刚才又肿了些。老胡有些急了,问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孩子们七嘴八舌说:是姗姗,是姗姗!这时,坐在最后面的稍微大点的一个女孩子站起来说:刚才,娜娜拉二胡的时候,弓戳到了姗姗,姗姗站起来推了一下娜娜,娜娜就倒下了。
两个凶神恶煞的妇女就是娜娜和姗姗的母亲。她们是来找仲明君评理的。
老胡给娜娜的妈妈解释了整个过程,但人家不接受,一再坚持,孩子送到你这来就得管好,出了事,不找别的,就找老师。老胡无奈,只好打电话给姗姗的爸爸,要他也来,一起商量这事怎么解决。姗姗爸爸在外地,说一时来不了,要姗姗的妈妈来。老胡怕的就是姗姗的妈,姗姗妈是一位律师,估计来了问题就更难解决。姗姗妈一进屋,姗姗就拉着妈妈喊要回家。果然,当姗姗妈听完老胡的说明后,姗姗妈不以为然地说道,几个孩子的话也信得,他们还没有十八岁,不足以作证。再说,你带学生就是要负责学生的安全。出了问题应该由你负责。
老胡一副死猪不怕热火烫的样子,很不负责地说:反正我是没钱,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经过仲明君的调解,娜娜妈同意娜娜的伤自己治,今后娜娜在老胡这里学拉二胡就不再交学费,一直教到娜娜完全学会为止。老胡这才从慌乱中定过神来,向娜娜母女俩鞠了一个躬:对不起,那太感谢了!其实,娜娜的爷爷是民间接骨医生,只对娜娜的手肘进行简单的捏拿之后,娜娜就能行动了。但这些细节人家是不会告诉老胡的。事后,老胡算了一下帐,觉得自己亏大了。自己每教一节课收费五十元,真要把一个学生教出来,最少也得几十节课。差不多要好几千块钱。再说,娜娜买了人身保险,住院不要自家出一分钱。但当时自己答应了,怎么好反悔呢。
仲明君将排练时间表贴在墙上的时候,唐玲来了。唐玲每天都是这么早,总是第一个到场。本来就要辞职的唐玲因母亲摔断了腿又一时走不成,说等她母亲能下地行走后她就要走了。唐玲还没走便又在团里上上班。
每天来排练,演员们都有些磨磨蹭蹭的,没有几个准时,更莫说有几个能够像唐玲天天那么准时。演员们反映工资拿不全,又没有演出任务,天天练功排练有什么用?放点时间让大家去找钱贴补家用。仲明君根据大家的意见,作出每个星期一上午在团里集中开会,如果这一周没有任务大家就自行活动。可自从今年初,歌舞团在春节期间舞龙灯挣了钱,给大家发全额工资后,就要求大家每天得来,再说了,县领导都讲歌舞团不做什么事,仲明君也想新编排几个节目给领导看看。但大家还是拖拖拉拉的,这是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不下一把力,一下子是不能改过来的。
这次要排练是因为要到省会去演出。省会城市的一个区与县政府结为了友好城市,县里准备开展文化活动拉开两地交往的序幕。这次到省城表演,仲明君想全面地展示一下歌舞团的艺术水平,便亲自编剧了歌舞《山道弯弯》,这是他构思了多年的一个节目,讲述的是乡村医生行医的故事。有一个人领舞,还要有十多个人伴舞。一个歌舞节目讲究的是整体效果,不是说哪一个人表演得好就行。唐玲是主演,领舞没问题,可是抽借来的一帮子生角色,不好好练一练是达不到要求的。
唐玲看了贴在墙上的排练时间表,觉得用四天来排练基本动作,在时间上少了点,便直截了当地对仲明君说:这些新来的演员都没练过功,还是要他们先单独练练,合成起来就快了。特别是从学校借来的那几位老师,单独练的话,又还不影响她们在学校里的教学。仲明君看到唐玲这样关心团里的工作,十分感动,心想,你都是要走的人了,还这么关心剧团,难得啊。仲明君想了一下后,说道:说是这么说,只是这些老师如果不集中起来练,她们单独的话会不会练?既然县里已决定抽她们来搞这次演出,那就还是把她们集中起来排练。再说,现在离演出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多月。听仲明君这么说,唐玲便说:做爱做爱,全靠男人带,你想怎么地就怎么地吧!仲明君想骂唐玲两句,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力气说了。
唐玲想把歌舞改改,想增加一些少数民族元素,剧情就能表现得更加到位。唐玲还想增加几个难度系数比较大的动作,她觉得原来设计的表现还不怎么到位。其实,仲明君已考虑到这个问题。只是想这些演员没有练过基本功,难度大了她们能表演得了吗?唐玲还给自己设计了两个跳跃的动作,使整个剧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问题就出在唐玲设计的那个跳跃动作上,唐玲跳跃着地的时候,左脚一崴,踝骨处顿时痛得要命,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了。她以为坐一下就会好,哪想脚迅速红肿了。排练场不是体育场,什么样的药水都有。等到同事们给唐玲买药来的时候,唐玲的脚已经肿得和脚包肚一样大了,鞋也穿不得手也摸不得。仲明君不得不宣布唐玲休息,其他演员继续排练。因为主角不在场,那些配角演员就不好怎么排练。看实在没办法,仲明君便安排苏中暂代替一下唐玲的角色。看到要一个男演员代替一个女演员表演,大家都笑了起来,但看到仲明君一脸严肃样,大家又马上止住了笑。
唐玲起先也不怎么在意,作为一名舞蹈演员,扭伤拉伤是常有的事。可是这次不同,已经一个星期了,还没见有一丝好转,且越来越严重,脚着地都不行。这下麻烦了,唐玲爸一个人服侍两个人。有什么法子呢?运气差来喝水也要塞牙。
唐玲爸带唐玲到医院去看看。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医师说,唐玲的脚踝骨处有脓,要开刀才行。医师开了一个住院通知单,要唐玲先交三千元的住院费,唐玲爸看了看通知单,什么也没说就往交费处走,就当快走到交费处时却停了下来。唐玲爸想,这不应该他交,唐玲是工伤啊,应该单位出钱。唐玲爸便把电话打给仲明君,问医院交费这事怎么办。仲明君正等着唐玲来排节目,听唐玲爸的电话,头都大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一会,仲明君才说:钱是该团里出,只是,只是……你先垫着吧,治伤要紧!
就在唐玲住院的第二天,剧团里的演员一个也不来排练了。借来的那几个老师,来了一下后,看到没人也东一个西一个走了。仲明君便一个个打电话给剧团里的演员。可一个个手机都关机,有的还提示欠费停机。正在仲明君疑惑之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找他,要他到县政府接人,说是剧团里的演员都到县政府闹事去了。仲明君赶到县政府门口的时候,看到团里的演员们扯着一横幅:惩治腐败,还我救命钱!
仲明君对聚在县政府门口的剧团里的员工大喊:你们搞什么?统统给我滚回去!
苏中马上反击仲明君:你喊什么卵?有本事你把我们的医保社保全交了!
交不起医保社保,关政府什么事?是我们单位自己的事!
问题是我们的钱被人贪污了!
你仲明君不拿别人就不拿?
仲明君知道他们说的就是老团长。仲明君对老团长也是一肚子火,内心里巴不得把老团长清算一下。仲明君在县政府门口站了一下,发现没有领导出来处理这事,干脆关上手机回家。
仲明君刚走进他住的小区传达室,门卫就告诉他有一封信。这是一封北京来的信,北京举办一期艺术团长培训班,邀请仲明君参加。这是一次正规的培训,培训期间的食宿费全部由会议承办方负责,不要参会者出一分钱。参会者只要负责来去的路费。仲明君看得挺高兴的时候,苏中跑来了,说老团长被检察院关起来了。
仲明君明白,老团长突然被关起来,很有可能是刚才大家在县政府门口闹事有关。其实,团里的账挺简单的。每年县财政给十万元的包干经费,别的就是自找的,找得多少钱,大家都很清楚。
前几年,整个县城里的人们时兴跳舞。春风化雨般,整个城里一下子建了七八家舞厅,于是歌舞团也赶潮流,借款开了个舞厅。那时候歌舞团也没有什么演出任务,大家白天基本上睡大觉,晚上就到歌舞厅来上班。当时,财政还全额拨团里演职人员的工资,舞厅里的收入也没有哪个来分他们的,每个月,大家基本上都能领到两份工资,好多人都羡慕。一次,文化局长到他们歌厅去玩,由于灯光幽暗,由演员担当的服务员没有看清对方面容,竟亲切地说:先生,请结帐!就这样,文化局长付了钱。第二天,文化局长就径直找县领导汇报要对歌舞团进行改革,决定把歌舞团推向市场,第一年给十万元经费包干,第二年给八万,第三年给五万,第四年全部“断奶”。现在看来,这可算是中国最早的文化体制改革。哪想,改革只实施了第一年,文化局长就因车祸上了“天堂”。之后也就没有人再提改革的事。歌舞团也就一直以每年十万元经费包干沿续着。
老团长被检察院的抓了,仲明君想的当然不是怎么去救老团长,而是想着检察院来向自己了解情况,自己该怎么回答。在老团长的任上,仲明君从一名普通演员被提拔为副团长,老团长确实是起了作用。但那时,必须要有一名管业务的副团长,选来选去,也只有仲明君适合。就像后来老团长走了,选来选去也只有仲明君适合当这个团长一样。仲明君心里清楚,老团长被抓了,无论自己怎么洗白,也是与自己有关系的。因为,具体账务只有仲明君和财务人员清楚。财务是老团长那时启用的,与老团长应该算得上亲信,不可能走漏了老团长的情况。财务上的事情走漏出去还有谁呢?明眼人一看便知。但是,尽管如此,仲明君还是极力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仲明君将手机充足了电,并反复调试是通的,以防万一检察院来找他而打不通,可是等到第二天下午下班,也没见有人来找他。仲明君准备去买点小菜,走出院子的时候竟遇见了老团长。仲明君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团长便主动打招呼:仲团,你好!仲明君只好点点头,一时还真不知说些什么好。这一声招呼又是一声通报,像是在告诉仲明君:我没事,我回来了!仲明君当然不能问,你出来了?那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仲明君只好点头笑笑,算是回应。走出大门,仲明君马上给苏中打电话通报这一情况。苏中回答说,听说,他在里面死都不肯承认。说虚报的那五万块钱的白纸发票是到上面去送礼了。停了一会儿,苏中又说道,老团长还说,原来上面领导答应给剧团二十万块钱,因为他不当团长了,上面也就不给了。行贿也不行啊?仲明君不自觉地说道。行贿当然不行,但谁敢到上面去核对?把上面的领导得罪了,今后还想要钱?检察院知道这个证据难取,只好不再追究!苏中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说话的声音比以往低了许多。
其实,仲明君知道,前几年团里的发展还是不错的。虽然没有给职工交纳社保医保,但是老团长还能做到按月足额发放工资。不扯开发单位办公楼赚的钱又从哪里来钱?但仲明君懒得和职工们解释,让他们去吼去闹。现在看来,这事已经是一个终结了。
仲明君最想的还是到北京去开那个团长会。仲明君想,人家当领导的哪个不以开会的名义到处游山玩水。很多时候,领导们的会议都是放在名胜风景区,名为开会,其实是为了玩。可自从自己当上团长以来,最远的地方只到市里开过一次会。那是市里新任文化局长上任后开的第一次大会。局长在会上明确地说,他的任期内不再召开这样大规模的会议了。而且,那一次会议只开了半天。全市别的县剧团基本上都不存在了,但团长还保留。这样的团长会,开起来也没有什么意思。虽然仲明君他们的剧团还存在,也早已是名存实亡。说句实在的,与其这样拖着,还不如像别的县那样关闭算了。但领导们谁也下不了决心。怕后人说,五十年的剧团,就这样在某某领导的手上没了。
仲明君想去北京开这么一次会,不是他想到北京去玩几天,而是真真实实想学一下别的地方对剧团的管理办法及经营模式。这次会议主要是研究县级歌舞团的发展问题,应该说是一次务实的会议。北京他在三年前就去过了,那时妻子还没有下岗,一家三口到北京玩过。一座城市去过了就失去了新鲜感,不想再去。通知说会务期间的吃喝拉撒全包了,但路费也还得要一千多块。目前歌舞团里的帐上只有三千多块钱。上次唐玲排练时扭伤脚的医疗费都还一分钱没报的,在这节骨眼上,如果用这个钱去开一个研讨会,于心不忍。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县财政要钱。县财政的钱,财政局长不能批,要县长和常委副县长才能批。
早上七点钟还没到,仲明君就拿着一个报告守在县长的办公室门口。随着八点钟的临近,来找县长的人越来越多起来。仲明君数了数,有十三个人,他排在第一。大部分都是部委办局的“一把手”,有的手里拿着文件,有的手里拿着报告。相互间还有说有笑的。仲明君有点想上厕所,但是他怕自己走开了,回来不好再挤到前面去,只好忍着。终于,十点钟的时候,一位女副县长陪着县长来了。县长看着门外等着那么多人,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还亲切地对大家说:你们找个地方坐坐,没必要这样站着!大家也乐呵呵地说道:只要见着你,莫说站着,就是跪着都高兴!说着,县长开了门,仲明君想跟着进去,但那位女副县长却笑嘻嘻地说道:县长就是我找来的,我先去,我只要五分钟!说完就随县长进了办公室并关了门。仲明君不可能与副县长争先后。只好规规矩矩站在门边。这时,仲明君感觉尿快涨得不行了。想去上厕所,但看着门外的一堆人,又不忍心离开,再说五分钟时间,一下就过了。只好再忍着。马上,五分钟时间就到了,可是女副县长还没有出来。仲明君实在忍不住了,他在地上跳了几下,感觉轻松了许多。就这样,仲明君熬过了一个小时,女副县长终于开门出来了。仲明君的手摸到了门把上,准备马上进去,可是女副县长并没有将门完全松开,而是伸长着脖子喊:石局长,县长找你!于是,站在走廊上看报纸、排在老后面的财政局石局长才不慌不忙地挤过人群走过来。石局长进门的时候笑道:不要急,我只要半个小时!仲明君没想那么多,飞快地跑向厕所,刚拉下裤子尿就出来了,手中的报告来不及放进口袋里,也被尿湿了一个角。等到仲明君返回县长办公室门口时,才发现有好些人已经走了,只剩下几个局长。这时仲明君便不忙了,心中还巴不得石局长莫要马上出来才好,因为他的报告上被尿湿的地方还没干。
仲明君就这样倚在门边等着。这时,快到中午十二点,门边的人看再等下去没什么希望,也都陆续地走了,只剩了仲明君一个人仍旧坚持着。终于,十二点过十分的时候,门开了。这时,县长和石局长一起走出来,看到仲明君,县长说:哟,你还在这里啊?
县长,给点路费,我要去北京开个会!仲明君没有将会议的重要性什么的作说明。
县长也没有多问,接过仲明君的报告折回办公桌前,在报告上签上“请于张副县长酌情考虑”几个字。仲明君想说“县长你就批个数算了”,但看到石局长还在门边等着县长,就没再说什么。张副县长就是常务副县长,协助县长管钱的。现在,仲明君还得要排队去找张副县长。看着县长与财政局长一起有说有笑地走出县政府大门,仲明君心生出许多感慨:大家生来都一样大一样高,都是为了工作,为何我就要求你,你就要高高在上呢?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得到的。
仲明君心事重重地往家走。妻子已炒好了菜。
自从妻子下岗后,就在家当起了全职太太。仲明君看着桌上的炒青菜、水煮南瓜、西红柿炒辣椒就没了胃口。他突然提出:拿酒来喝一杯!妻子不解地看了一眼仲明君,知道他有心事,但还是温顺地拿出了酒。俩口子每个月就靠仲明君一千二百块钱的工资过日子,按工资表上的数字,仲明君每个月的工资是二千四百多,那是在他还是三级演员的时候,如今是二级演员了,他的工资应该突破了三千。在这个落后的山区县,虽说整体工资都不是很高,但物价与时俱进与大城市一样,猪肉每斤卖到了十多块。儿子在身边的时候,即使再困难也要咬紧牙关,每餐还是要炒点肉吃。这与现在到处写着的标语一样: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因此,他们还是将孩子送到了市重点中学。孩子现在的生活费及学费开支,全部是由仲明君的父亲负责。仲明君的父亲是机电厂退休的老工人,现在开了个门面专门修理电机。那时,全厂的人都羡慕仲师傅有一个争气的孩子,九岁就能登台演戏挣工资。但现在看来,那时仲师傅走错了一步棋。那时,应该让有艺术天赋的仲明君上艺校。不能直接进歌舞团。但现在一切都晚了。仲明君与许多当父母的一样,自己没有成功,把希望都寄托在孩子们的身上。
仲明君吃完午饭斜躺在沙发上看中央三台。这是仲明君必看的台。特别是朱军主持的《艺术人生》,每每将他打动得热泪盈眶。想着盼着有一天也能上那个节目。老婆没事,就将一节黄瓜削了皮贴在脸上,仰着脸躺在仲明君身边,据说这种方法能够美容。以前妻子是进美容院的,现在不去了。仲明君也劝过妻子,别那么节省,去美容院一个月也要不了多少钱。仲明君说这话的内心想法是,剧团里演员们都还长得可以,团长太太如果太丑了,怕别人笑话。可妻子却说用黄瓜皮美容与到美容院的效果一样。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仲明君妻子爬起来往房间里跑,贴在脸上的黄瓜皮掉了一地也不顾。仲明君打开门,是老胡。老胡没有进门,把一张名片大的红纸片递给仲明君,说办公室王主任过两天接媳妇,这是他发的请柬。仲明君接过请柬,苦笑了一下。
听到敲门的人走了,妻子从房间出来,问:是哪个?王主任接媳妇!仲明君有些不耐烦地将请柬递给妻子。媳妇是哪的?妻子一边接请柬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哪的不管我们的事,管的是要去送礼哦!仲明君眼睛仍旧没有离开电视里的“艺术人生”。那有什么办法呢!妻子说完便找来扫帚把刚才掉在地上的黄瓜皮扫了。在这个小县城,人们常说“欠帐隔壁躲,人情紧如火。”说的就是人情往来的重要。更何况收到了别人亲自送来的请柬,本单位的几个人,就是不送请柬,听到哪个有什么喜事也得去咧!
老胡死了。老胡一生未娶,老家人又联系不上,整个后事只能由团里承担了。关于老胡一生未娶是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其实,在歌舞团红火的年代,老胡还是蛮吃香的。你想想,台下坐着那么多观众等着看演出,突然出来一个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是何等的荣光啊。有个别胆大的姑娘还给老胡写信寄照片,可老胡不知是那门子经不对,硬是不感兴趣。有熟悉老胡的,也给他介绍对象,可与老胡就是对不上眼。就这样一天拖一天,老胡年纪越来越大了,再则,歌舞团也一天天走下坡路。老胡的个人问题就变成了一个老大难问题了。
有人说老胡肯定是生理有问题,要不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女人没兴趣呢?在给老胡洗澡入棺的时候,都抢着来。目有就是想看看老胡那地方,看他是不是和正常男人一样的。其实,给死者洗澡按规矩只要前后抹三下即可,没必要像大活人洗澡样搞淋浴。老胡让这几个帮他洗澡的人失望了,老胡的身上一个器官也没少,男人该有的他都有,而且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怎么老胡就不讨老婆呢?随着老胡的入土这将成为千古之迷了。
老胡一直住在剧团的一间小屋,连电视机都没有。不大的衣柜里放着几件旧衣裳。在门前的走廊上放着一个煤炉煮饭炒菜。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可能就是那台红梅牌收音机了,那是老胡参加五省周边普通话竞赛时得的奖品。每天早晚他都会准时打开收音机,听评书节目。
老胡的父亲是南下干部,曾任县革委第一副书记。老胡是随父亲一起来的。来的那年,老胡才初中毕业。剧团说正好需要一个报幕员,老胡就这样进入了歌舞团。接收老胡就是看他父亲的面子,是想沾他父亲这位南下干部的光。其实,剧团不缺少报幕员,随便喊一个演员上台去报一下幕就没问题,那时的报幕不像现在的晚会主持,要说很多话。只是一句“下面请欣赏××”或“下面请看××”。
老胡进歌舞团半年左右,老胡的父亲去世了。老胡的父亲去世后,团长就向外单位推荐老胡,首先是推荐老胡到县广播站去播音。广播站长说他们那正缺少一个男播音员。可老胡不肯去,说剧团的影响比广播站的影响大。然后又推荐老胡到县教育局,说那里需要普通话测试员,老胡最适合。老胡说,按他的要求,整个县没一个人的普通话能合格。教育局长没敢要他。又推荐老胡到气象台去,气象台说可以,可老胡说播新闻都不干还给你播天气预报。老胡后来还学会了拉二胡。
老胡死得突然,棺木老衣什么的都没有,还得临时置办。好在现在商业发达,服务也特别周到,要买这些东西容易。只要听说死了人,摊贩老板将纸钱灵牌花圈什么的,都主动送到灵堂来。只要出钱就是。现在的问题是没地方出钱。要歌舞团出面来操办老胡的后事可以,但歌舞团没有义务给老胡出钱啊?会计便提醒仲明君,单位死了人是要出死者十个月的工资及安埋费的。仲明君说,老胡一个月的工资千把块钱,十个月万把块钱,买棺材就去了五千多了,剩下能搞什么就搞什么吧。会计说,不能按实领工资计算,要按应发工资计算。仲明君问安埋费多少,会计说她也不清楚,要看文件才晓得。
哪来钱呢?仲明君感叹道。
我昨天看帐上来了个一万块钱,不晓得是哪样钱,先用了吧!会计说。
仲明君想说那是他给县长讨来去北京开会的钱,扯来用了,他到北京开会就去不成了。但事到临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好先用了再说吧。这时有人提醒仲明君,说老胡一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麻将什么的,也没什么朋友往来,这几年又还办二胡培训班,连住房都不买一套,肯定存得有钱,在他屋子里好好找找!
苏中便带着一帮人,把老胡的床前床后,衣服被子都翻高了,只从枕头下得出一百二十六块钱外,没看再有什么存折现金。咦,柜子顶上有一个小木箱咧!有人提醒苏中。苏中垫了一下脚才看到,说:老胡也太狡猾了,放在那上面,哪个看得到?
苏中找来一条凳子站了上去,才将那小木箱取了下来,那是一只牛皮蒙的小箱子,布满了灰尘。爱看电影的人可能都还记得,在解放初期的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许多有钱人都喜欢提这么一个箱子。
箱子没有上锁,苏中轻易地将箱子打开。当箱子打开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里面全是汇票。一张两张……待大家一一清点完毕,发现从一九九一年起,也就是剧团最火的时候,老胡每个月给贵州最边远的一个学校汇款,一直坚持到老胡离去的这个月。
敬佩啊……给这个学校发个函吧,告知他们老胡去世了!办公室王主任郑重提出。
这不是一件小事,得速向宣传部领导报告。仲明君也一脸肃然。
等领导批示下来,黄花菜都凉了!我看这样,先向新闻媒体通报这一事实,由他们去调查吧。我说。
就这样,老胡的葬礼正常进行着,由于还没有最后的认定,我将王主任写老胡的悼词中向贵州边远学校捐款那段模糊处理,只说他省吃简用,乐善好施,没说得那么具体。可能是时间紧的原因,我们给贵州那边电传去的函也没收到回音。就这样,按当地“三天无忌”的规矩给老胡下了葬。
因为老胡的后事,我耽误了两个晚上的瞌睡,老胡下葬后,我准备好好睡一觉。这天却迎来了贵州方的客人,也就是老胡捐款的那所学校的代表。贵州的客人一来,就先到老胡的墓地进行了祭拜,然后给我们讲了前前后后老胡捐款的经过。
一九九一年,中央有一个艺术团来他们那里慰问演出,此后,他们学校每个月都收到一个叫“艺人老胡”的捐款。由于艺人老胡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多年来,他们一直想报答这个恩人,却不知去哪里找。说到这,客人还拿出一个帐本,将所有捐款的收支详细情况翻出来给我们看。我看了一下,总捐款十三万二千六百元啊。对于一个老板或者发达地区的公务员来说,二十年来这个数算不了什么,可老胡是靠自己一点微薄的工资、靠教学生拉二胡,一分一厘积攒起来的啊!
经新闻媒体的报道,一时间老胡就成为了文艺界学习的典型。我想,不久老胡就会成为全省乃至全国学习的典型。我马上找到仲明君,要他一定要充分利用媒体宣传老胡的机会,将歌舞团整体推一推!
仲明君踌躇着说:用一个死者来发展我们的歌舞团,这种做法是不是有点……有点不地道。
那还有什么办法?你忘了,不管白猫黑猫只要抓到老鼠都是好猫。我摇摇头苦笑。
唐玲真的要走了,要去与老公团聚去了。现在,她母亲能下地走路了,她脚伤也好了。十四岁开始进团啊,一晃就快二十年了。平常没觉得怎么样,真的要离开了,唐玲还真舍不得。自从两年前,团里将排练厅租给别人开茶楼后,唐玲就没有来过团里了。想着明天就要走了,特意来团里打个转,看看陪伴自己长大的一草一木。办公室王主任看到唐玲,笑着说:还记得吧,就在那棵柚子树下,你被罚过多少次站?
歌舞团墙角的柚子树那里,被罚得最多的不是唐玲,是仲明君。仲明君那时才九岁,是剧团里最小的演员。练功时经常偷懒被罚。罚倒立,罚站马步桩。师傅拿一根柳条站在旁边,稍有一点不对,没听到什么柳条响声就抽到身上来了。汗水泪水鼻涕在眉毛上汇集,猛地砸到地上。
师傅抽着柳条还会教训道:功夫是一辈子的事,练得好吃戏饭,练不好吃气饭。甚至饭都吃不上!
回想师傅说的,如今就是戏功练得再好,这碗饭也吃不下去了。
柚子树如今已老态龙钟。主干处霉烂了好大一个洞,好多枝节都已枯萎。当年柚子熟时,办公室的王主任总会用行楷写上一个“采摘柚子一个,罚款五元”的招牌挂在树下。王主任兼歌舞团的舞美,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强项就是字写得好。那时团长嫌他不多才多艺,赶他到县文化馆去任书法专干,可他死活不肯,他说他热爱舞台艺术。还找到县委宣传部长求情才继续留在歌舞团。如今他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退休,每个月还拿着歌舞团发的几百块钱工资。他老婆肠子都快悔青了,说那时应该到财政全额拨款的文化馆去,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怎么会那么痴迷于歌舞团。还骂当年的宣传部长不该同情他,不该给歌舞团长说情。王主任却无所谓,每天仍旧坚持练习书法,他说,这样的环境也许能成就他的大事业,然后摇头晃脑地吟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剧团的食堂在靠办公楼的旁边,是一个用几根树尾巴临时搭建的小偏厦,如今盖在上面的石绵瓦已破败不堪,地下早已是杂草丛生了。在那靠角的地方,还能清淅看出堆放煤碴和柴屑的痕迹。不知是谁用几根杉条钉了一个鸡舍在那,可能是过年过节才临时用一下吧。因为那张褪了色的“不准养鸡”的告示就贴在旁边。
剧团演出厅刚维修不久。那是县财政出钱维修的,条件是政府要开个会什么的,歌舞团不能收场租。唐玲对这个舞台再熟悉不过了,不光唐玲,歌舞团所有的同志没有哪个不熟悉。灯光师老李曾吹嘘,他从舞台爬到顶部去移动灯光只要九秒钟的时间。我相信老李说的是真的,那个年代他还年轻,体力好,能跑这么快。再则,那时的灯光不像现在的灯光是电子摇控的,是要用手去移动。有一次,唐玲参加全省少数民族汇演的节目选调,前滚翻的时候,差点翻到舞台前的下面去了,幸好舞台前有一根埂子挡着,要不要出大洋相的。回想起来,唐玲乃至歌舞团的演员们,不知在这个舞台上流过多少汗多少泪多少血。
其实仲明君不想政府给剧团维修演出厅。他已和唐玲老公谈好了,由唐玲老公出钱翻修。唐玲老公现在是深圳的一位房地产开发商,本来是不想掺和这事的,但由于唐玲的原因吧,他决定出资新修一个大剧院。开发部分与歌舞团各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这是歌舞团只赢不亏的项目,也是歌舞团起死回生的一次绝好机会。
这次机会还得要感谢死去的老胡,媒体报道了老胡的事迹后,歌舞团引来了全社会的广泛关注,这也更加坚定了唐玲老公的决心,他决定给歌舞团投资,以保本的形式支持歌舞团的发展。再说了,歌舞团的地理位置在城市中央,依靠在城市中心广场旁。一楼建一个大超市或商贸市场什么的,把二楼建一个剧院,或者周围建门面,里面建剧院也是很好的设想。尽管政府出钱对剧院进行了维修,但唐玲老公表示他们也愿意承担这笔维修费用。我知道仲明君的文字表达能力有限,于是根据唐玲老公的意思,亲自起草了一份开发合同
由于这一方案重大,牵涉到国有资产的处置问题,我和仲明君拿着方案,向主管我们的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汇报。宣传部长对此事很重视,陪着我们一起找县长汇报,县长高度评价了这一做法,说既保留了歌舞团,又解决了他们的生存问题,同时还盘活了国有资产。表扬我们说给政府分忧,给单位解难,做得很不错。从县长办公室出来,仲明君还邀我一起去喝一杯。这可是仲明君当团长以来,第一次用公款请我吃饭。说是用公款,其实,我俩一共还没消费到一百元,因为酒是仲明君从家里拿去的。
媒体舆论的广泛关注,领导们不得不重视起老胡的事。虽然老胡死了,但他的精神他的事迹没有死。上级宣传文化部门指示我们,以老胡的事迹创作编排一台歌舞剧在全市巡演。经费由市财政出。
仲明君乐翻了,这下子剧团一年的工资有着落了,一年不用愁找工资的事了。
找演员、创作剧本、编排……仲明君熟门熟路地开展着工作。由于有了资金作保障,他做起事来放得开,三下两下就把这项工作落实了。
由老胡事迹改编的歌舞剧《孤独的歌舞者》在全市各县市区巡演,剧中的主要角色均由歌舞团的演员们担当。由于是市委宣传部牵头,每到一个县演出,都得到了县委政府主要领导的亲切接见,吃住行安排得稳稳当当的。
多少年了,没有享受这个待遇了。看到宾馆里还摆放得有贴有县委政府飘带的花篮,苏中感叹。苏中这次扮演南下干部老胡家爹。
以前出去演出也没有这个待遇吧!仲明君反驳。仲明君这次理所当然地扮演一号角色老胡。
以前没这个条件,但那时的热情度没比这次差。王主任接过了话茬,多年来,基本没上过舞台的王主任,这次主动要求扮演接受老胡捐款的那个学校的校长。王主任说,在歌舞团呆了一辈子,如果没上台演过戏,那也是遗憾。这次算是圆了他的梦。
近十年来,仲明君没正儿八经演过几场戏,莫说扮演人物,就是他的老本行——男声独唱,也只有陪客才有机会在卡拉OK厅展示。
……其实,我的收入也不多,我也舍不得!但每当回想起孩子们那一张张渴盼的脸,我的信念坚定了!又从我那微薄的工资中拿出一份献给孩子们……仲明君的声音有些颤抖,扮演剧中人物还是第一次,没想到他入戏还挺快的。每当台词说到这,他的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们很需要钱!但是没想到老胡他……他是这种状况……从没上过舞台的王主任,没想到他的演技还这么高。
……
一下子,气氛被提了起来,把现场的人都带入到了戏里。
每到一处演出,他们都深得观众的喜爱。歌舞团这下子出了名,社会的美誉度得到了极大提升。仲明君决定,全市巡回演出完后,就与唐玲签订改造合同,他要以地生财,再圆歌舞团的辉煌梦!
正当歌舞团准备和唐玲老公签合同的时候,突然接到县委宣传部长的电话,要求他们暂停。才得到县长的肯定,哪地方又出了问题?得到的反馈说,县委书记要对剧院那片地方整体开发,引进了一个大老板。
宣传部长说,经招商引资,县里引进了一个开发商,在县城的中心区也就是歌舞团那地方建一洗浴中心……到时候,歌舞团所有人员将全部安置进财政笼子,吃财政饭……
还没等宣传部长说完,我就高兴得击掌:这下好了,这下子歌舞团的医保社保问题得到了解决,文化局系统的老大难问题得到解决了——
感到身后一片冷寂,我回头发现,仲明君的眼睛有些迷离,神情有些木然。我在仲明君肩上拍了一下说:怎么?还不快感谢领导,这回你解脱了!
是是是,感谢领导关心,感谢领导关心。仲明君嘴唇微微抽搐一阵,神情木纳地道。
走,今天我请客,请部长一起喝一杯!盼这一天盼了多少年呐,歌舞团的老大难问题终于解决了!我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帮宣传部长提包。因为激动,我做起事来都有些无所顾忌了。
我今晚有一个接待任务,你们搞吧!部长说,是该喝一杯庆祝庆祝,这一天盼了好多年了!
我兴冲冲对仲明君说:既然部长有事,那我们搞吧,我把两个副局长喊来,你把两个副团长喊来,我请客!
晚上,在苏中的青青山庄里,我们文化局几位班子成员一起端起酒杯:敬你们吧,这一天盼了好多年了,终于来了!祝贺啊!
谢谢领导关心。我们喝了!仲明君他们仰脖,一饮而尽,紧接着红了眼睛。
……
我们……五十多年的歌舞团拆了……不应该庆祝啊!放下酒杯,仲明君哽咽了起来,两位副团长也随之湿了眼。
我说:这……这算是解决了你们的老大难问题啊,你们应该高兴才是……怎么……?
没想到,他们越哭越伤心,几个大男人,竟痛哭起来。我有些生气了,骂道:瞧你们这点出息,还像男人吗?
我饭也没吃,就草草结束了饭局。
第二天,我老早就去了办公室。可能是激动的缘故,睡不着,起得很早。
我刚到办公室,仲明君就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我说:你这么早来干什么,激动得睡不着啊?
我想……我想……仲明君有些吞吞吐吐。
你怎么了啊,中了什么邪,变得这卵样子!
我们……我们有个请求,歌舞团不拆行吗?仲明君的手不住颤抖着,动作有些缓慢,从文件袋中拿出一份报告交给我,起码费了一分钟。
那是一份全团同志一齐签名的“关于保留歌舞团的请求”。
江月卫,男,苗族,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曾就读于湖南师大中文系、毛泽东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研讨班。中国作协会员。先后担任过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镇党委书记、县文化局长、县纪委副书记等职,现供职于怀化市文联(作协)任专职副主席。散文随笔及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民族文学》《湖南文学》《绿洲》《人民日报》《中时晚报》《瞭望东方周刊》等。出版有散文随笔集《圈内圈外》、长篇小说《御用文人》《女大学生村官》及学术专著《中国侗族傩戏“咚咚推”》等。
责任编辑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