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国泰
当明月照亮语言的归途——论梁尔源有关月亮的诗及其诗歌语言
○匡国泰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李白《静夜思》
月亮在外面
刚才我去提水的时候
看见了这个伟大而简洁的东西。
我应该看得再久一点,
我是个可怜的月亮爱好者。
我突然就看见了它
对我和月亮
都是这样
——莱昂纳德·科恩《月亮》
月亮悄悄潜入卧房
床上起伏着乳白的山峦
趁着月色刚入梦乡
我静静的搂着一轮沧桑
——梁尔源《搂着月亮入睡》
在返回语言的途中,月亮是一个诗人的身份证。此刻的诗人有着双重身份,他同时意味着在与不在。一个游子归来,在进门的那一刻,他看见梦乡中的自己正睡得深沉。这既是现实也是超现实。有些沧桑,也有一些忧伤,床上起伏着乳白色的山峦。在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山峦里,有鸡鸣,有溪流,有星星和卵石,有庄稼粗犷的呼吸和隐约的情歌。啊,一切仿佛归来又仿佛从未离去。诗人在这里,既有对人类自身的怜悯和祝福,也有着对故乡山川风物的深爱与眷恋。诗人在返回故乡的途中,也既在返回语言的途中。他抛弃了所有华丽的词藻,像一个亿万富翁抛弃了所有财产,了无牵绊地回归到本真。灵魂是大地上陌生的某物,梦游的人,踩着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棉花回家。乳白色的山峦起伏在地平线上,在床上,在诞生诗人的摇篮里。摇篮的上空,有一轮永恒的月亮。
四周的房间一片漆黑
天上的月亮显得嫩白
好似瓦蓝色天花板上
吸附着那乳白色顶灯
——梁尔源《古井月影》
对于童年来说,黑夜是漫长的。如果没有光,就意味着他们将要过早地结束游戏,像飞鸟归巢,收拢幻想的翅膀沉入黑甜的梦乡。在那个时候,四周的房间一片漆黑,月亮咕咚一声掉进古井里,一只青蛙也以同样的姿势,跃入不甘沉沦的寂寞水塘。每一个童年,都睡在他自己溺爱的迷藏里,当他睡着了,就没有人能再找到他,他白天的小小过失,也随之被黑夜谅解。黑夜是宽容的,他包涵着善和隐忍。当一个诗人在无数隐喻上躺下来,他看见天花板上的月亮如吸附在宇宙肚脐眼上的嫩白的顶灯。这是李白和苏东坡时代不可能产生的联想,这是无数关于月亮的比喻中,一个独具慧眼的梁氏贡献。
月光抹白了青石码头
涟漪泛起波光
一个女人扬起棒槌
在敲打沉睡的故乡
——梁尔源《月下浣衣》
在那些万籁俱寂的旧日时光,岁月的河流边总是会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肩挑水桶,另一只手则挽着竹篮,她集清凉和优雅于一身,穿过夜岚弥漫的?胧烟柳以及小路和瓜田,在白帆思念的月光码头,开始她诗意的劳作。无论粗布或丝绸,靛蓝或洁白,都会被如水的月光浣洗一新,重获洁净的生命和朴素的尊严。这个女人也许是一个初恋的少女,因为她偶尔会歇息片刻,让涟漪渐渐止息,河水顷刻之间会变成一面宁静的镜子,映照出她新月初出的羞涩和憧憬。这个女人也许是一个光彩洋溢的年轻孕妇,她偶尔停顿下来,是因为她忽然听到了,从她腹部深处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她相信,天上的月亮也听见了。这个女人也许是一个母亲,哦,不是也许,在这里我们的言说应该是肯定的,要毫不犹豫地去掉,“也许”这个不确切的词语,这个在月光下浣衣的女人,无疑就是诗人的母亲,她扬起手中的棒槌,敲打着沉睡的故乡。仿佛从来也不知道疲倦。诗歌的语言和一个真正的诗人一样,都应该是纯洁的。因为在月光下浣洗岁月的母亲,不喜欢看到她的孩子肮脏的样子。
那夜的月亮
被云彩绑架了
头上蒙着厚厚的纱
我无法看清她的脸
——梁尔源《月光往事》
当月亮在乌云里急促奔走,那是往事在逃离言说的现场。当月亮像玲珑的轿子被狂风抬去,那应该是电影里的一个场景,它需要叙事以外的娓娓旁白。虽然是旁白,但它的任务却需要抵达故事的核心。旁白是一种言说姿态,意味着更多的延伸空间和自由表达,在诗歌的语言系统中,它意味着一个诗人更广阔的视野和无限的想像力。写作即回忆,当一个诗人偶尔回眸,那最美好的爱情已恍若朦胧前世,世界尽头薄雾如纱,已然看不清她的脸。那最美丽的脸,不是世俗红尘的说明书,而是朝霞漫染的青春封面。那么明媚又那么暧昧,就像我们在果园收获季节里,所见过的最绚烂最美好的灵魂。暧昧是诗歌语言形态中一种高级状态,它不仅仅是朦胧而已,它是人与人以及人与万物之间,那种最复杂最迷人却无法判断边界的微妙关系。暧昧是滋生,是无穷,是语言的沼泽地。也如月落西山的诗意栖居,乡村风俗中那些听壁脚的耳朵。
山村的夏夜
一片蛙声把蟋蟀喊哑
把老宅子喊得漆黑
把月亮喊得贼亮贼亮
——梁尔源《童年的蛙声》
座落在山脚下或者田垅中央的老宅子,在夏天的夜晚是缄默的,它就像一个耳背的老人,已听不见遍地的蛙鸣和远山的呼唤。天真的诗人提着萤火虫的小灯笼,穿过稻穗低垂的祝愿和渠水奔波的迎接,回到梦中的老宅子。如果不曾亲身经历,你永远也不会懂得,为什么那一片如潮的蛙声,会把老宅子喊得漆黑,把月亮喊得贼亮贼亮!那是一种怎样奇异的感觉,诗人和他的诗歌语言,听觉和视觉已浑然一体。那是一篇有原生态录音的回忆录,每次回放都会失眠。每次失眠都会看见,月亮就像一个多情的侠客,骑在老宅子的墙上。夜深时它会带走那坛陈酿的桂花酒,撒下遍地诗歌传单。当喉咙嘶哑的蟋蟀在乡村医院输液的时候,青蛙仍在寂寞的夜空下歌唱,你听或者不听,它们一如既往地浩荡响亮。而当一个诗人选择了沉默,他就获得了博大,他就获得了秩序和结构。他就是一个庞大的交响乐团。
今晚大山的色彩好单调
没有绿色,没有秋红
只有月亮脱下的外衣
披在山上
——梁尔源《大山里的月亮》
诗人的国度是宁静的,不欢迎过多的形容词。形容词总是争先恐后地想炫耀自己,它们是那么地喧哗和骚动。诗人的影子是孤独的,在银灰色的月光下,它与诗人悲喜相随。群山辽阔,浩如烟海,诗人的感官世界此刻如月光下的水晶建筑群,掉下一根针也会引起长久的回音。诗人需要宁静,是因为他需要倾听。他有一颗既敏感又炽热的心,在大山上在月亮下,此刻他听见了嫦娥的心跳!从未谋面却无比亲切的嫦娥啊,她是否就是诗人青梅竹马的故乡的姑娘?而月亮,是否就是那。远而又神秘的他乡?一切皆已消逝,宛如花谢宛如晚霞,只有月亮脱下的外衣,披在山上,也无限温柔地,披在诗人的身上。当诗人抬头仰望,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仿佛一个神的设计伟大而又简洁!所有多余的话,到此都应该终结了。朴素和极简,是大象无形,是诗歌语言的终极境界。这是一种乡愁的哲学原初冲动,无限爱,无法言说。当明月照亮语言的归途,一个诗人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请原谅,他不是衣锦还乡者,他只是一个质朴的诗人,在月明之夜,与真善美一起归来。
(作者单位:湖南省作家协会)
本栏目责任编辑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