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堞

2016-11-21 11:30卢静
都市 2016年5期

卢静



雉堞

卢静

我得从登上的一段古城墙说起。

那是我爱上独自散步的一个缘由。逐渐进入冬季的原野,把满腹话语安置在它稍显陌生的表情,一幅萧疏空旷的景象下。对于深爱的事物,我的笔尖不敢轻易碰触,因为划出的每一道,都像一条犁沟,最好是就静立在那儿,攥紧一把黝黑的泥土,谛听掌心里发出磁性的声音,同我嘭嘭的心跳互为应答,然后感到指尖上萌发的敬意。泥土沉重得苦涩,却也轻,能长出白皙的羽毛,也许在三月,赛跑的孩子想嚷嚷,旷野上住满了神。对于我,或者一只冬眠的青蛙来说都挺起温暖胸脯的原野,无时不起伏着。

那时候,一切细微事物都在颤栗。一枚果实具有无法言说的份量,一朵干枯的野花也有亲切无比的姿态,一株植物的朴素,完全能唤醒内心最柔软而深沉的那一部分。

我记得拾级而上,还做了两节晨练体操后,乘兴扶着青灰色厚重的城墙远眺,新鲜空气一古脑儿涌进鼻孔,已近中年了,不免容易感触,在大自然的韵律中,在光波、鸟翅、虫鸣、山岚、海浪、鱼儿喋唼的交替变奏中,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细胞发肤每一分一秒都在死亡与新生,今日之我岂是昨日之我?——“生命即息息相续之死亡”,那么,“我”是谁?

我呀!在生命扩张的活力里吗?存在于思维过程、情感火焰与记忆沉淀里吗?我又缘何具有此特性,使生命伴随新陈代谢的躯体点亮蓬勃日出?隔着窗前的白杨林,静静流淌着一条河,有时候雨前的大风或微风掠过林梢,鲜艳与枯萎的花朵都漂在河面上,卷荡一阵阵色彩的激流,使河流成为亘古存在的巨大象征,静谧的夜晚总唤起我的疑问。

我,在黑茫茫寰宇中,一粒微光里吗?在阳动阴潜的有机物里吗?抑或居住在肉体箍住的灵魂里?抑或千万劫之中,是轮回漂泊的一叶……周围的空气都在颤栗,每当这些问题汹涌袭来,仿佛我们司空见惯的璀璨群星,反倒让人生发出更新鲜的呼喊,仿佛从划开天空的雷鸣电闪之中,看见一粒昏昏沉沉的生命嫩芽被惊醒,一刹那,千万种滋味聚集在味蕾,大地上的仰望者啊,怎能不悲欢起伏?

平原上,一簇簇红色与褐色的干茅草随风摇摆,啄食的麻雀,黑眼睛宛若一只只灵动的水罐,我眼眶潮湿,望着它们。犹忆小时候,剪去凤仙花染了的红指甲时,写下的一篇日记:

咔嚓,咔嚓,指甲剪发出响声,我忽然冒出死亡的念头,仿佛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心要迸了出来,可是我想拥抱的母亲呢?妈妈,你不在家,上班去了,没有人来救我!你烤的红薯还偎着灶膛,偌大的屋子里空荡荡的……

后来,碰巧读贺拉斯的一个隐喻,写剪指甲,用烧红的烙铁将青翠的枝条与干枯的枝条分开,就记住了。但是季节轮替的原野坦然自若,拒绝恐慌,在死亡——这个有多种解释而天空却始终沉默的问题降临之前,从一抹浅红到玫瑰红,驾驶快艇的黎明又一次逾越古城墙的垛口,驮起一道古老的长堤,我全身都浇透了,嘀嗒、嘀嗒不断向下滚落的水珠里,裹着一朵永不熄灭的火苗。虽然,我用尽一生力气,也捉不住。

我只知道,高峻的城墙上,金红的天空簇起凤翼状的云,细看时,却像大海汹涌未息,迅疾化开一堆苦重的盐,落了我一身热力充盈的雨点。往后的日子,忙里偷闲,我更喜爱从住宅区错落的楼群拐出,再穿过一个菜市场,去附近的田野散步了,尤其是晨间,麦子或秋粮酝酿着穗粒的饱满,太阳晒在我的两颊上。

但是我不知道,城墙垛口嗡嗡而过的小飞虫,也能追踪到我的梦境中。

当大片艾草味浓郁地袭来,刺得我打了一个趔趄,星星们戴着新铸造的冠冕,神情庄重地从座椅上起立,把田野照得金晃晃的。我的视力模糊了,某一个瞬间,心甘情愿跌倒在辽阔原野醇热的气息中。昆虫们纵情恣肆张力十足的演奏下,玉米一根根都挺直了健壮的胸脯,胸肌一鼓一伏的,髭须飞动。葵花正积蓄着力量,准备又一次抬起红润的脸庞。我气喘吁吁,庄稼们挟着我一起奔跑。

这并不是我陌生的地带,瞧,东坡高耸着故乡的两株苍柏,童年的喜忧与望星的日子还蹲踞在树梢上,此刻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被岁月摧打得千疮百孔的树干,黝黑消瘦的样子,麻木的鳞皮向外翻卷着。然而我惊异的是,树冠却发出柔和的光,落一滴在手心,琥珀一样晶亮饱满,揉了眼睛再细看时,一生的苦守下,大树的神经末梢挂满了轻摇的果实。我看见了缓慢燃烧的树!

亲切的田野,在夜晚是热情洋溢的,也是阒静的。风拂下柏叶的清香,风,不是空气的深呼吸吗?它缘起之处与所过之地,万物都开始表白与对话,蓖麻叶子长长的颤音沿着田埂巡游,土壤下高粱们脚骨勾着脚骨,蝈蝈的剧院布景壮观而瑰丽,车前子、芨芨草飞卷的潮头一般。我不由嘴唇翕动,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不仅仅是自己的。

原野里也有一条大河流过,宁静宽阔而浑博厚重,所有的根须交荡成波纹,水汽在半空千里万里地奔腾,不时濡湿了我们的额头。

这就是那条河。

河水拍打堤岸时,生命本真的声音清脆。我又听到了,我曾经在台灯漂白的卧室窗下邂逅这种声音,然而,在我与自己的影子抱头亲吻的田野上,它却分外洪亮,像火焰驹的蹄声一般,一茬茬跨过新麦,久久萦回。

我遵循内心的声音,向前走。

沿着城墙根走不了多远,就拐进一个小镇,东头的酱油铺围着几株老粗的皂角树,黄狗晒着太阳在巷子里溜达,卖豆腐的老汉扯直嗓子吆喝。一切都明白无误。但是我伫立墙头,斯时斯境,却像一个失踪者,进入了假想的场景。本来登临高楼,一座青峰转出一小亭,都不由得人俯仰游目,作一番心灵的旅行,即使忙碌生活中,一个晒衣服堆杂物的阳台吧,几盆粉红的日日梅探头探脑的,也似乎它们栖居在光线荡漾的一叶扁舟上。何况此刻,剧目一般上演着入冬,凋亡,日出,燃烧,雉堞,历史……斑驳的城墙拖远一道岁月的痕迹,像我沉睡的时候,依旧在天空下醒着的一条历史的河流。时空接口的青石栏杆,能叩击出浑茫的声音。某一个时辰,我成为失踪者,走进梦中渴望已久的场景。

环目皆远山。而地平线上疾驰的白雾,将我的视线卷入远山之后。

在这个角度,你不能不对我们置身其中的宇宙感到惊异,对生命心存敬畏。星星的血液在食指上溅起回声,你不能不追问这一切的来源。俯拾一块泥土吧,一小块被根须牢握的陆地,你说:喏,这是永在孕生的土。

这是让冬天发芽的土。

尘灰满面。但覆盖大地的天空下,你不能不追问生存的意义。包括那远去的文明,与莽原或一朵雏菊一样,有色彩、生命、蛀孔与蜿蜒流动的影子。我相信,丝绸古道上起伏的沙丘,斜挂一弯残月的断垣残壁,落雪的时候,都凝结着细密的鼓点。正像一位尼罗河畔的游客记载道,当沐浴在下山夕阳的如火样金黄色尘埃中的大金字塔拔地而起,几乎以使人痛苦的威力让他激动,而协奏的几百座尖塔,像一支沉没船队的桅杆从深深的雾海中耸立起来。一首史诗以悲壮的姿势峭拔着,这幅图景又使另一位游客,恍若置身于现代欧洲一城的闹市街头,于瓢泼大雨中听见晨祷的钟声,钟楼严肃的轮廓连同附近建筑的敦实,在鸽群的翩影与燕子的呢喃下,不仅弥漫宗教的氛围,更成为历史的见证。

芦花如雪浪头白,摄像机的镜头前,阿拉伯人正在涂有沥青的小船上,捕鱼和编织芦苇床垫,度过平淡的日子。伊拉克南部平原腹地大部分地区现在布满沼泽,只有在旱季,人们才可以乘船抵达这一声名显赫的古文明中心地带。然而,如果我置身于公元前三千多年的苏美尔,目睹人类发生的深刻革命,对新诞生的城市与文明,又会如何震惊?

某一个清晨,我像走出住宅小区上班一样,只一拐弯,脚踏摇动的光线,便走入了苏美尔古老的城邦。群鸟还栖息在芦苇丛,我满怀欣喜,穿过熙熙攘攘的手工作坊与集市,用削成三角尖头的芦苇秆,在泥版记录下账目,又飞快书写一切见闻后,我将挥舞手臂,恰似幼发拉底河畔早春的棕榈枝,为焕然一新的世界与飞翔的旭日欢呼!

月圆之夜,漫步在洪水经常泛滥,外敌频繁入侵的两河平原,风中又飘来充满悲观色彩的哀歌。四周的空气都在颤栗,哦,我听见几千年前的人,面对浩瀚的夜空,发出如此强烈而绵长的质问:我究竟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转过身,仰望变幻莫测的月亮,在诗行里追随吉尔伽美什的寻求永生之旅,当经过重重难关,渡过死亡之水后,我抬着沉重的眼皮,在“起来,试着六天七夜不要睡觉!”这一严厉考验前——征服睡眠,保持“清醒”就等于超越人的限制——我观看失败的吉尔伽美什,看到了人的绝望与脆弱。当他获知一个“诸神的秘密”,摘取了使人重获青春的植物,又被一条蛇趁机叼走时,我看到了人戏剧性的处境,人与神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然而徘徊在美索不达米亚蜿蜒的城墙边,掀动智慧文学的书页,我又分明感受到一种亲切的融合,人类并没有孤立于他自己的寂寞中,并没有孤立于宇宙的节律之外,看吧,一座新城落成了,一个中心神庙的庆典正隆重举行,仿佛宇宙获得一次新的诞生,在世界的缩影里,在一个天地对应的复杂体系里,人与“神”正在沟通,神庙、城市、文字、制度都来自于天上的原型,大地上的造物能够理解并被繁星密布的苍穹所影响,人,一个生命转瞬即逝的有限者,能够强烈感受到无限的时空,洞察到自身与文明存在的价值。

岸,仿佛悲欢滚动的剧场。苇丛摇曳的幼发拉底河畔,漫长的年代,竟然不动声色流淌过去了!彩霞簇拥的辉煌城市,竟然只有风沙掩埋的寂寞遗址与传说,为后人留下无尽的遐想。

昼夜更迭,四季变换,只要一想到冉冉升起与迅速衰亡的文明,就让思绪万千的世人不能不追问,文明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浩渺的太空,当宇航员俯望蔚蓝色的地球,会发现美索不达米亚高山中,12块陶制书板上一首英雄叙事诗里的陈述,竟然如此逼真。当恩克度被铜鹰抓上空中时,向上飞行了4小时后,一个声音忽然对他说:“大地像什么,大海像什么呀?”,他低头后一阵晕眩,答道:“大地像一座高山,大海像一个湖泊。”4个小时后,他又说:“大地像个花园,大海像花园里的水渠”再向上飞行4小时后,他清晰地回答:“大地像米粥,大海像个水槽”

大地像米粥,大海像水槽,这就是我们的家园,不仅在无垠宇宙中演绎着生命的神话,而且诞生了文明的奇迹。火,永远举着炽热飞舞的焰,踏入文明的门槛后,人类思想与社会形态历经重大的转折,在沧桑巨变后的今天,人们不禁失声慨叹,哦,苏美尔,一个多么古老的词语啊!然而大地上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在历史的纵深、浅层或树丛黄了又绿的表面,留下时隐时现的顽强痕迹。如今,依旧居住着捕鱼人的小岛,像一部部微缩的巨著,真实讲述了伊拉克南部人们几千年的不懈努力——在茫茫苍穹下,与江河海洋争地,向平原和沼泽讨生活,并且创造出灿烂文明。苏美尔文明,从诸多方面滋养与影响了后世,它荒凉落寞的遗址,依旧会产生撼动人心的力量,英国人威廉·洛夫斯特在日记中如此描述“迦勒底这些伟大的建筑在平原和沼泽之中时隐时现,它们傲然而立、气势恢弘……甚至在纯净空气中翩翩起舞,让人有如临仙境之感。我一眼见到时,就意识到,这是最激动人心、最令人难忘的时刻。”如果我背起行囊,前往两河平原上旅行,在以波斯风格重建的一些清真寺前徘徊,会发现寺庙的外形,正面精美的工艺与几何图案,都复制着被沙土湮没的苏美尔古老城邦乌鲁克、欧贝德与埃利都的神殿。

那么,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里,让我聆听苏美尔圣歌的吟唱,人类一曲清亮的童音吧,“真正的神庙犹如明媚阳光中的彩虹绚烂多姿。”

一个文明是否会消失,是个纷纭已久的话题。有人说,一个文明存在过就永远存在,在宗教、科学、艺术等等领域,坚强地影响着后世的文明,也就使一种观念遗传下来。有人说文明一旦衰亡就是衰亡了,因为文明是一个有机整体,“主要特质”消失了,但又遭到异议,是否有绝对的标准来判断哪些是一个文明的特质,文明是否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应该说衰亡,还是更应该说蜕变。

然而,无论衰亡,还是蜕变,在广袤与浩瀚的宇宙中,文明神话般的存在的目的是什么?谁又来回答呢。

比城墙还古老的问题横亘着,时间堤岸上行进的长队中,你、我都是又一个默诵者:我们是谁?而源头与去处,都布置着一些隐蔽的话语,有一个瞬间,我觉得整个人群都像崖壁的蝴蝶,又像孤舟上同渡的亲友,但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中耸起了银帆,那是我想碰触的,所有事物内部闪烁的光芒。我用单薄的声音说:拥抱吧——

伫立城上,被风摧伏的苇丛中,蠕动着渺小、脆弱的颗粒。但是坚固的事物正缓缓升起。我浸入阳光里,在指尖上舞蹈的词语,奔赴世界的每一个角度,又悄悄潜回我的体内,向深处开拓陌生的景观。我看见旭日点燃了它们,一个生存者锐利的痛楚与人生最深沉的幸福,同时撞击了我。

“你才看见自己,一束光已把你描摹了千万次。”

秋风又掠过白杨林时,唤醒了一簇簇半绿的叶子、芨芨草与七星瓢虫的腹语,我也在一篇散文诗里,吐露着自己的心声。是的,风用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告诉我,生命并不仅仅属于自己,属于“我”,属于渺小的生命个体。

在大地上的女人,在母亲们的体内,温暖的洋流环抱着充满尊严的宫殿。如果不是以理所当然的态度,而用敏感好奇的心,或者不妨说用一颗同样温暖的心观看胚胎的发育,就会发现,简直是一个辉煌的神话。先像一条小鱼,再像一只哺乳动物,最后成人形。

十月妊娠,竟然浓缩了亿万年的生物演化史。

我几乎不敢轻易使用母亲——一个神圣的称谓了。在云层旷远的秋天早晨,梧桐树、红枫、灌木丛都欢欣而痛楚地颤栗着,一行热辣辣的液体,几乎要滑过我的眼角。我怎能不在窗前肃立良久?饱满的果实与将要笼罩大地的冬季荒凉,一起震动我的视觉,使蒙蔽心智的油灰,一片片被风的誓言剥落。

在喧嚣的世界上,还有宁静的片刻,让我持着感觉与理智的手杖,向天地交接的更苍茫处远眺,我只有用一颗澄明的心,去领悟天地的神圣赐予,对生命心存敬畏。

“瞧,这个懒家伙!”儿子扬着一本科学画报,忍俊不禁地跑过来,小脑袋微侧又似乎迷惑不解。画报上,一只树懒正挂在大树上,由于出奇地懒,长毛里布满苔藓,使身体都泛出霉青,它纹丝不动,一副烂醉如泥的样子。我的喉头忽然窜出冷气,左心室猛然收缩一下,犹如一场无声风暴。宁静的生活与动荡的光线纠结在一起,我与它——都是生命神话的见证者吗?!地球物种的万千状态中,为何隐隐闪现一条由低升高的路?每一寸金子般的光阴,树懒都昏昏沉沉度过吗?如同生命的珍珠,被沙砾一般抛掷!悬挂它的大树,反倒擎举着绿色的火焰。或许,我是从人的角度观看,但悲哀还是从胸骨的缝隙冒出来,在古希腊的文化环境里,先哲认为生物中存在一条灵魂上升的阶梯,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树懒还享有一定的寿命,朝菌却须臾即逝,不知晦朔。朝菌还能沐浴阳光,老板鱼却趴在压力极大、极寒冷与黑暗的海底,不见一丝光明。然而,只要想到渺茫的宇宙中,生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大气层仿佛造物主铺好的毯子,将致命的宇宙射线隔离,呵护着地球上的一切居民,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即使树懒、朝菌与老板鱼,不都应该感恩生命吗?

自从法布尔的《蝉》流传,“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的小生灵,就像一枚微型的黑炸弹,击中了世人的灵魂。什么样的钹声能响亮到足以歌颂它那得来不易的刹那欢愉呢?那是天籁,大自然的神圣乐章,显示生命存在价值的浑厚的争鸣。蝉,四年的阴暗苦工,才换来一个月阳光下的歌唱。它却纵情飞歌,响遏行云,对短暂生命的升华,做了最崇高的礼赞!

何况是禀赋独厚的人类呢?如果我像《神奇校车》中的孩子,乘一艘微型潜艇钻进人体,对如此精密复杂而又高度协调的世界,一定会大为惊叹!这仅仅是可见的部分呢。中医认为,人体就是一个小宇宙。只要想到这一切,怎能不感叹生命的弥足珍贵?!我仿佛又伫立蜿蜒的古城墙上,草丛的露水,闪现着无法言说的震颤。

亚里士多德说,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对感觉的喜爱就是证明。中国古人也常说,耳目聪明。有什么能比视觉更让人喜爱呢?异常敏锐的视觉识别能力,不仅向人类显示万千的差别,而且“看”与“做”的联系,也同样是大自然的杰作。只要再想想,精密的听觉与发声器官,使语言——如何赞美也不过分,对文明进程产生重大影响的语言成为可能,有什么理由不对自己的生命心存敬畏呢?蜜蜂能看见人所看不见的紫外线,并能把紫外线和各种深浅不同的白色和灰色准确区别开来。但是人的卓越智力的重要一点,是独特的观察能力,史密斯在《人类史》中用风趣的笔调写道:我们可以用一些特别有意义的词来表示其特性,洞察力、预见、广阔的视野,还应该加上“秋波”这一俚语。更重要的是,生命赋予人创造的愿望,和相应的灵感与高度思维能力。生命还赋予人宝贵的记忆,使文明硕果世代传承,赋予人学习的能力,每个人都能从人类丰饶的知识沃野中,取出自己需要的种子,再送回一生心血孕育的新果,每个人都是受益者,奉献者,每个人是独一无二的,又都是超越时空的合作者。,

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最珍贵的是,渺小的人,却潜存着自我完善的伟大能力,尽管世界显得荒诞,人的才智更使罪恶披上了诡诈与阴险的长袍。从万马奔腾古战场上沾血的长矛,到奥斯维辛焚尸炉的滚滚黑烟,没有一个人,不会感到头顶上悬挂的巨大乌云。欧洲一位历史学家用颤抖的笔尖写道,文明的进程是何等痛苦而缓慢啊!即使信仰坚定、充满希望的先知,偶尔,也会流露出对人类命运短暂、愚昧与痛苦的普遍抱怨,恰似《传道书》上的悲叹:世上万物皆为虚空。挽歌一曲,似乎是人类生活与命运的最真实的写照。

然而,黎明总是驱逐夜的黑暗,在注视显而易见的非理性、悲惨和残暴的同时,每个人又都感受到穿透厚厚云层的阳光,感受到秩序、幸福和智慧的萌芽,即使悲观的叔本华,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萌芽是宇宙延续及和谐的条件。那微妙的激动人心的力量里,树木百草生机蓬勃,羚羊麋鹿奔驰,雀鸟欢欣跳跃!普照尘世的光芒啊,不仅使迎春花从低于泥土的根须,到鲜黄怒放的花朵,都充满生命高贵的价值,连荒野上的蒿莱杂草,也成片亮晶晶的,卑微的虫子都抬起头,仰望着云端上的崇高与希望。从最古老的诗歌起,就被反复赞美的日出,是我观看过的最雄奇的自然景观,太阳喷薄的一刹那,动物的眼神似乎都传达着与宇宙的无声交流,何况万物之灵的人类。对我来说,光,是最接近天地核心的话语,每一道伸出金翅膀的光芒,都是一个悬置的谜题,让人思索生命与文明存在的意义。在晨间,树梢上扬起清脆的鸟啼,我们精力充沛,审视自己,而全身皮肤浸浴在温暖里,得到无上的安慰,被蛀蚀得千疮百孔的心,泛出强烈的善良愿望。不是吗?只有人,才能用理性去审视与抉择,克制来势汹汹的欲望,如果天空也长出耳朵谛听,一定会被历史剧院里无比悲壮的长调——人性中善与恶的交错与撞击而震撼。

“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也端阳……”天刚擦亮,岸上就传来小孩子的歌谣,拍着手,声音比摇晃的河水还清亮。顶住重重云层的压力,闪耀东部天空的霞光,像一只拍打双翼的七彩凤凰,它被风吹入河心,忽快忽慢地摇荡绯红色涟漪,飞溅的镶金火翎,便藏在靠近岸的芦苇丛里。

“喂——”,我双手合拢嘴边呼喊,我的船,究竟驶在哪一条河上?两岸高耸云霄的山下,除了昂起头颅的岩石与芦苇、拔脚行走的白芷、紫苏、菖蒲,几乎长满高大的箬叶竹,蒸腾着熟悉而奇特的粽子清香。我竟然有些糊涂了。

年深日久,我回忆着故乡的大河,岸在夜幕降临时慢慢升起庄严的景象,于是,我投入急剧起伏的史诗,渴望着被一个短暂白昼质问的全部光辉。而午夜的冥想中,我的河,从旷野天际的缝隙驰来,那是所有绿叶都沉睡与苏醒过的河,我从未见过如此绝美的飞翔,就弯下腰深吻它的额头,大河突然收拢了羽翼。哦,一道闪电拍摄的右心房,冲洗出我不敢想象的幸福,当鹿鸣声远去时,大地上灵动的水,闪出永恒的光。

可是,我此刻究竟在哪一条河上呢?不见人影,只好四处张望。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么深沉的吟诗声惊动了我,兰草纷披的长堤上,一个腰佩宝剑的人走来,他冠峨峨而云飞扬,带飘飘而悲风长,几步一回头,好似还在眺望故国的乔木。

“是您吗?三闾大夫!”我在船头冒失地出了声,迅速把船划拢靠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一个喜爱旅行的人,来吧!”他伫立一株木兰边,挥动长袖招了招手说:“我要带你去的,都是被你热情望,唤起你内心的惊异与沉思的地方,看,从螺旋上升的崎岖山道,开始你也许兴趣盎然的旅途吧。”

我右手的食指,下意识按了按左手背,如果在惊喜之中,掠过一丝不安的话,那是因为我学识的浅薄与诗艺不精。能跟随一位在蓝墨水的上游开垦,守护常青松林的诗人去漫游,我只觉得天空高朗,大地的襟怀坦荡,树木百草青葱茂盛,就迫不及待地拴好小船,准备开始一次忽如其来的远足。

这条浑厚的大河边,盘山的羊肠小道实在难行,我的脚底不一会儿被蒺藜扎破,淌下鲜红的血,还未及包扎,轰隆隆又砸下一声惊雷,顿时天色昏沉,大雨倾盆,我湿透的衣服紧裹在身上,满脸水沫狼狈不堪,山谷隐隐传来野兽的嗥叫与无可名状的回声。三闾大夫扭过头,担忧地望着我,但艰难程度是同等的,诗人勇毅的神情,不见一丝慌乱,反倒使雷雨中东摇西摆的树木,给他戴上了庄重的冠冕。我的踝骨增添了力量,打理一下伤口,又牵拽藤条继续攀登。山上阴晴不定,雨后紧接一阵大风的肆虐,乌云逃散,又是太阳的灼烤,我们急着赶路,没有再停下来。

婆娑树叶声中,突现一个山洞,我们钻入狭小的洞口,才发现四周的阴暗里,还有一个壮观深邃而摇曳生辉的世界。山洞中央一堆熊熊燃烧的火,俨然一只慢慢挺起胸膛的金鸟,它嘹亮悠长的啼鸣,为地面上散乱的用砾石与石英打制的石片,镀上了一层温暖迷人的光芒。“还在变幻呢,那里,文明的萌芽!”我忍不住感叹,他微微点了点头,把我领到一片壁画前。山洞的岩石上布满了壁画,野兽奔逐,獠牙利齿,人影凌乱,箭矢四坠,粗犷淳朴的原始场景,简直触目惊心。而我面前的这块壁画,尤其让人回味无穷:人形,用最简单的符号刻划,一撇一捺顶立健壮的身躯,一道横线伸展双臂,一个小圆圈就转动了会思想的头颅。一圈小人,正热烈地围着篝火舞蹈,整个山洞的空气都在震颤,我觉得一行湿润的液体滑过鼻翼,我听不见歌声,但那么悲壮雄浑而缠绵不已的乐音,却又好似长久以来,一直在我的左心室回荡着。壁画左上角,有一只羽翼丰满的鹰,我知道那是巫师通灵的体验,原始人群对无限时空的渴望,使我想起险关重重的生命之旅与后世一切传奇文学的源头。火堆外围还有更多的小人,右下角的一队模仿着大雁的队形排列,将要开始大地上未知的艰辛长征。一颗星星从墨蓝苍穹的金座椅上起身,沿山脊长驱直下,打铁一样嵌进壁画上熊熊篝火的心脏里,举起永远炽热的焰。

我们翻越青石大山后不久,似曾相识的涛声袭耳,就来到了一个码头。地势越来越开阔了,阳光仿佛早布置好似的,一层层铺洒在低矮起伏的山峦、碧绿喜人的田畴与倒映麦穗的河面上。岸上的男人与女人穿梭忙碌着,或者在屋檐下悠闲地给孩子讲故事,像我们熟悉的一样,总是以“从前……”的方式开头,我几乎能想象到讲述者的神情。而一只只飞旋的陶轮,提醒我新石器时代来临了。啊!那是多么古老的历史时空,陈旧发黄的太阳啊,可是当我身临其境,听到人们激情洋溢的欢呼,才发现黎明的金马匹后,东方地平线冉冉上升的庄严旭日,竟然如此火红,如此新鲜!

“我们不妨去村落看看。”三闾大夫对我说。“遵命!”我迫不及待地答道:“能去瞧瞧,梦寐以求。在人们沾满黄泥的鞋底,透露出卓越不凡的气质与自信,甚至让我想到电灯发明的时代,未来,是山巅上一只伸展双翅的鹰,穿透重云充满希望地等待着。”

我们立即上了路,野花摇曳的一条条阡陌,在大地女神丰腴的身躯上纵情驰骋,谷子们纷纷探出头颅,谷穗饱满得令人吃惊,芒梢摇晃七彩的光辉,一粒粒简直就是饱经忧患的大河的滚滚热泪。而豆子尚未成熟,在豆荚里躲躲闪闪的,让人要伸出拇指与食指捉住它。我家厨房时尚精致的玻璃罐里,盛装着黄豆、黑豆、花豇豆……,七夕夜我为它们写下深情的诗,我也曾经和母亲漫步故乡可爱的田野,在泥土淳朴的气息与昆虫合奏里,用布袋小心翼翼托着新鲜豆子。然而,唯有此刻,庄稼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切,新石器时代的农业革命,漫长时光里对我们——人类的后代发生了深远的影响。“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至今都是我熟稔的祝福语,逢了年节,红纸金字贴在乡村人家的谷仓与畜栏上。同五谷的栽培一样,野生动物的驯养引人注目,我邻居的小孩子,从未见过耕牛与羊群,但他一丝一毫不感到陌生,我想,这是悠久文明的心理积淀吧,只说识字卡片、动漫广告,奶奶的老故事里,牛羊不依旧比比皆是吗?法国作家布封在《自然史》中论及马时说“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剽悍的动物”,那擦过马耳的呼啸的风,周流天地,动息有情,仿佛预示着未来——那更加惊心动魄的剧目。

云白得忽然就要远游,一条壕沟横卧眼底时,我们可以较清地观看村子北边的墓地,还有一侧的窑场了。一边是黑暗的挽歌,一边是冲刺的火。我回想双掌拍打过的河面,反射的光线在倾覆、跳跃,迸射。而此刻,熊熊火光正在窑内紧抱焰苗,像泪水抱住苦难,微笑抱住甘甜,像一只双耳陶罐紧抱住泥土,火,飞溅着锐痛的、欢欣的、剧烈而又微妙的万千声响!我不能一一形容了,但我相信比树叶还稠密的平常日子里,我都或者清晰或者隐晦地听到了它悠长的回音。

“我们和他们,仅仅隔着一条鸿沟,”三闾大夫露出百感交集的神情,扭头对我说:“多么远,又多么近,旅人啊!”

植物荣枯所演示的生命——死亡——再生的宇宙循环节律里,谷子在我们身边随风起伏,嘿呦嘿呦,一阵劳动号子声,阻断了我的答话。村东头一群人开始造屋,削土筑土,里外搬运,那一派热烈迷人的气氛,简直让我想起后世“京师之野,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的场景了。我们遥望见村中央有座庄重的大房子,其它房屋较小,墙壁都涂着厚厚的细草黄泥土,几根朴拙的柱子,守护着沉重的黑夜帷幕降临时,屋子中心让人安定的灶坑。

“哦,良田阡陌,将彻底改变多少事物啊!”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三闾大夫面前滔滔不绝:“紧接着从游狩转向定居,手工技艺的繁荣与传授,大规模的社会组织,新制度形成与思想的不断演变……前方,是多么生机无限而变幻莫测啊。”

三闾大夫微微颔首,说道:“让我们继续远游,见证日晷一寸寸的移动吧。”

告别村子之前,我恋恋不舍地回眺,看田间星罗棋布的耕作者,看一些人不分白昼黑夜,登高临川,观察着天象、地理与水文,而挨近壕沟的村舍里,一个佩戴蛙壳项链的女人,弯腰在中央灶坑辛苦拨火,排烟孔就是她的天窗,连通着天轴美丽的北极星。她一会儿又搬动朴实而大美的彩陶罐,偶尔,也伫立门槛上远望我们,把脸庞浸在温煦的日光里高声唱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饥荒与传染病的阴影还在村口徘徊,而如此简陋的屋舍里,她充满自信的微笑,简直像一位女神,为原始村落蒙上一层宫殿般的光辉。

我们踏上漫漫长路,跋山涉水,不知又经过多少险隘与激流,有时谷口风吼,乱石惊浪,有时峰削如铁,路窄如缝,让人望而生畏。

“你看!悬在峭壁上的小道,正是你我要拜访的人们开辟的。”三闾大夫似乎还要说什么,又停顿下来。

我倒吸一口冷气,仰望着难以置信的史迹,嶙峋的岩石俯下身,好似也要赞颂凡人的力量。

事物总是相辅相成,难行的旅途,却不时突现瑰丽的景观。残留着皑皑积雪的峰巅上,碧蓝清澈的天池水洗去了我的惊恐、无望与极度疲惫。只有刺骨的寒风,在空中搅动万马奔腾般的声响后,又擦过我冻得通红的双耳,它们倾听的一切,在辽阔天地中音量都被扩大了。

“恶劣的天气,你居然还能坚持,我看到了你内心探寻的火焰。”屈原大夫的语气似乎有些宽慰。

“您,蓝墨水上游一株挺拔茂盛的大树,”我答道:“引领着浩浩大江两岸的诗人,深谙他们瞳孔里的渴望,对于我,一个习诗的人,先生啊!很荣幸倾吐自己的心声。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俗谚流传,现代物质生活的舒适,从某种意义来说,磨损了人们身上坚忍不拔的精神。至于我,老师,是一个时常浪费光阴的人,深感愧对生命,需要在磨炼中洗礼与感悟。但我还是出乎预料,自己一路攀登上来,我只感到遥远的前方俨然有一块磁石,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

“没有比你生存的时代,更关心我们的旅途——往昔的事情了,历史同宇宙飞行、分子生物、计算机一样,成为热门学科。只是你们许多人,并未明显感觉到。”

“那里有强大的压力,充满危机与希望、混乱与自由……也许我们的时代神奇伟大,但又是那样被撕裂,无助,每个人都寻找着安慰,比繁星还亮晶晶的希望。再没有比我们时代的变革更令人吃惊的事了!先生啊!世界的滚滚洪流向前奔涌,每个人都被抛在急卷的漩涡里,不停地适应、竞争与摸索。”

“哦,我可以想象,属于你们的痛苦、自豪与心理紧张。众所周知,最漫长的变革——经过石器时代的几百万年才发生——农业革命后,人又度过了万年光阴,而工业革命突飞猛进才二百年,电子,网络……人类又经历了第二次工业革命,日新月异的当下,连沉默的时间也会头晕目眩!”

“诗人啊,我常暗自揣想,每次历史转折,都对未来产生了难以预料的影响,然而今天活生生的一切,飞浪里上下翻滚的人,能看得透彻吗?只是,我那么强烈地想探头,像一个急不可待的观众。”

三闾大夫嘴唇翕动,却欲言又止。

我抬起头继续说:“您可以想象一个伫立悬崖上的人,左手握核武,右手依旧高举狩猎者的思想,观众大声疾呼,演员我行我素,毁灭性的战争乌云笼罩着他,他的自傲、自卑与不知所措……”

“他必须认识自己了!必须前所未有地审视自己了!他还要了解往昔,因为没有历史,今天就会显得神秘,不可思议与恐慌。”三闾大夫向我招招手:“听,万木梢上又起了飒飒风声,让我们继续溯流而上吧。”

黎明又在诗人的琴弦上,垂下玫瑰红的手指时,东方天际的缝隙里,让万物仰望的熊熊燃烧的火红圆球,将要从大地永远的怀抱中一跃而出了!

一条大河绕着浑圆的山丘蜿蜒,而山丘背后,云霞中摇晃着海市蜃楼般的影子,等到树梢重新闪亮的时候,我才看清是城市建筑物的尖顶,它们像经过剧烈动荡似的,从岩上高耸而出。金碧辉煌的王宫格外刺眼,卫兵高举刀剑,这前所未有的事物,简直让成群结队搬家的黑蚂蚁不知所措。我们向四周眺望,在模糊的视线里,巨大的建筑物不住膨胀,以至河流树林岩石都开始发生扭曲,但这仅仅是镜头的一角罢了。热烈的欢呼声,正从云雀、守城人与所有居民的肺腑中发出,吸引得我们翻越山丘一直向前走。

是的,我用任何语言赞美也不会过分,消散未尽的雾气中,雄奇的青铜柱傲然挺立城市中心的广场,正向浑圆的苍穹做最自豪的演讲:文明时代开辟了!不远处,望得见神庙肃穆的屋顶,听得见市场商人的大声喧哗……一座城,以及它标志的崭新生活方式,为什么会在茫茫旷野与村庄茅檐的上方出现呢?当我仰望插入云霄的青铜柱时,除了以宗教、社会与经济的原因解释外,让我深深感受到的,是人类的抱负、梦想与光荣!其时,一阵欢呼又从广场一隅爆发,汗牛充栋的文书向我们宣告,让文字——最简约又最丰富的符号——汹涌奔流,用文字撰写的编年史巨著掀开了!广场上鼓乐齐鸣,各种艺术与学科都光彩焕发地登场,我左顾右盼,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在三闾大夫的召唤下,拐进大街小巷闲游,城虽不大,饭馆、铁匠铺、澡堂等一应俱全,处处洋溢着新生活的气息,就连让人惊叹的排水道,也在全城奔涌着霓虹般的色彩。我弯下腰,想更接近那奔腾的气息,建筑犬牙交错的阴影却也趁机浮现。

喜悦的眉梢,是否也掠过一丝疾风?三闾大夫微侧过身,目光若有所问。我们遥望天际,云雾斑驳,恍惚某些地域,一座城在突兀中,发生了与自然的断裂,能听得见流沙家族,从干枯的河床上逃亡……还有伴随文明而来的鸿沟,极度复杂的利弊得失,劳动者的被鄙视与压制,有时候,人们反而会怀念文明之前,譬如各项发明爆炸的公元前四千纪里的社会合作关系。

“你可以理解了,任何一个历史时期存在的价值,”我还在感慨,三闾大夫转过身说:“你逆流而上的漫漫长途,都将如一枚箭镞,飞奔向让我们渴望与恐惧的未来。”

我只管走,恰似才离开新石器时代的渡口,忽然闯入一个陌生的国度。街道上的行人纷纷躲避,大祭司的随从消失后,又奔驰来国王奢华的马队,表情淡漠的奴隶们中,很快跑出来一个人,献上他鼓捣很久的机械,财务大臣比较了一下使用机械与奴隶的成本,摇摇头,于是仁慈的国王宣告,销毁,给奴隶们留一碗饭吃吧。马蹄声渐渐远遁了。我在似曾相识的城中又逛了很久,头晕目眩,摇晃进交叉重叠的万花筒,那里不仅有贵族的世界,农夫的世界,还有书吏的世界,工匠的世界……通向八方的道路,越来越繁复与多变了,最终当源于古老时代的价值体系崩溃后,当必须化解与摆脱的精神危机突现时,无论闹市通衢、幽静深巷,丛丛树叶都裹住动荡的思潮翻滚,我们也被高涨的风声吹逐到城门,一路上撞见近于昏厥的绝望者,开始深刻剖析“我”的沉思者,撞见占卜者、反抗者、纵欲者、赎罪者……我们迎面撞见新秩序的设计者,辩护者,未来的守城人,自然,我惊慌的记忆里,还储存了寥寥几个要逃脱社会与历史的束缚,一舟漂泊江湖,追寻个体自由的人……由于时间的缘故,我不能一一叙述了。

终于得到马匹为坐骑时,路上已有行人,陆陆续续加入我们的旅程。

百里酒肆,千户人家,我惊讶地发现,昔日野狐与黄鼬嗥叫之地,已经被彼此拥抱的五谷覆盖,隐约望得见南陌上缤纷摇曳的野花,游动的规划宏伟的水渠,人们劳碌不休,却目光坚定,手持牢固、锋利的铁斧,开始向更加茂密的森林垦荒。执行公务的差役,牵着骡马的商队,正在掺和一起的麟麟车轮声、吆喝声、豪爽的喧闹声里,各自穿行于四通八达的街道。过去怯生生从荒野探头的小城,活像汪洋大海中的孤岛,如今在某些地方,大有要联结一起的趋势,服饰殊异的人群,匆匆把身影印在蜿蜒起伏的城墙上,留下他们语调纷歧的独白、对话、激辩与熄火后的交融。

此刻,流云飞渡,任何天高地远的旷野里的行人,都会敏锐感觉到,不断交叉扩大的文明范围,向它的居民提出的新挑战,那一幅动人的场景,甚至让人追溯到更新世剧烈变化的天气里,人类的祖先是如何成功应对挑战,适应环境,成为万物之灵。

暮色渐渐深了,我们一行人都感到疲惫,不远处,一条辽阔的大河又在白昼与黑夜衔接的渡口,显露出庄严肃穆的光辉。那是我一见如故的河,就像一个脖子上挂着粗大的钥匙,却总是找不见房门的人,突然发现了掀开宽宽窗帷的河岸,那世上最宽大、厚实与蓄满温暖的力量的床。同伴们支起帐篷,快活地生火煮饭,碰杯笑语,翠绿的松枝发出爆响,不久,有人指着河边一个伫立凝望的背影,我们慢慢围过去,在一见如故的飞雪浪头中,倾听三闾大夫朗诵长诗《天问》,他却轻挥广袖,唤我们沿河走到一片人影晃动之地。我现在还记得,有一群衣领青青的学子,朝夕学以致用,静夜计过无憾后,才能安心入睡,他们把人类的诚挚向善之心,视为天性的自然流露,把至善行为,看成人生的终极目的;有一群人在充满异国情调的银河高耿的星空下,结伽趺坐在丛林的熊熊篝火边,身生热力,专一观照内心深处的自我;还有一群人走在历史的索桥上,我认出一个叫泰勒斯的,正仰觑墨蓝色的苍穹,仿佛复活节岛石像中的一尊,沉浸在惊心动魄的美丽中,要同宇宙之心做亲密的交谈;没一会儿,草叶纷披的岸上又走来一群人……我永远都忘不了,这趟难忘的逶迤河岸上的旅行,所有人都卸下了神秘而繁重的仪仗,不仅认真深刻地反思自我,而且身体力行地实践,从似乎不言自明天经地义的迷信,到理性的思索,从祭祀到对本质的探讨,重新点亮了人生的千百种景观。来自不同地域的人相聚河口,在对各自传统的重新诠释中,寻找着普遍真理与救世之道。

而我拨开茂草,俯视被后世称为轴心时代的倒影,观看人,在日出日落的蜿蜒长河中,如何不断塑造自身。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轴心时代,塑造了今天的人。并且,我想起一位历史学家评论当今的意味深长的话:这所以是一个有希望的时代,还因为人的认识——对人本身和人过去的认识,对人周围的物质世界的认识——在迅速发展。

我觉得,旅行故事的回忆,可以暂告一个段落了。虽然,此后还走过更加漫长曲折的旅途,每一处景观,都如三闾大夫召唤时所说,我要带你去的,都是被你热情望,唤起你内心的惊异与沉思的地方。虽然,刻骨铭心的旅行,让语言的表述,像一盏照亮廊道的简陋的灯,总是显得苍白无力。

当我专门背着摄像机,又登上最初纵目远眺过的古城墙时,早春天气,原野几乎要抬起它浑厚的身躯,裸露出曾经被肆虐的暴风雪覆盖,如今又爆发出春天力量的胸膛。前几天还瑟瑟发抖的桃红色的苞蕾,眼下,哧啦啦飞快点燃了岩石的缝隙。让我们热爱的词语,像一粒粒种子,在经过冬季北风的摧打与白雪隆重的洗礼后,显示出惊人的饱满,从黄褐色泥土里冒出头抽枝发芽,旷野上生长着茂盛的词组、短语与复句。

恰似,无数色块尽情奔驰在原野上,不仅惊醒了一条宽阔的大河,而且使整片土地都腾腾冒出热气。多么明亮的春天啊!不远处,厚实沉稳的土丘上,每一棵卑微的毛毛草,都精力充沛,争抢着呈现内在的力量。这究竟是春天的第几个瞬间?仿佛钨丝的声音穿过指尖,我听见自己最真实的心跳,也听见了大地嘭嘭的心跳与解答,我的热泪几乎要滚落下来了,融进眼前这一切。

当我再次登高伫立,蜿蜒不尽的古城墙,似乎只是一厘米厚的史籍。

依旧是青砖苍苔,游人络绎,依旧是日出日落,天风环耳,我却前所未有感受到生命的丰饶。在蜿蜒起伏的古城墙上,在深邃的时间与空间的交叉点上,我已经走过了多么漫长的旅途,有幸观看了多么丰富的风景,并且像一条穿越河流的鱼,在空中的河——弥漫的水蒸气,在沿岸的乔木、灌木与草丛边,在汹涌澎湃的急流里,在河床生命的基岩上,穿梭、徘徊、飞跃!一个人的生命,完全不仅仅属于自己。

我向远山呼喊,广袤的原野上没有回声,但四处扬起雀鸟的啼鸣。于是,我只想用虔诚的静默,向东方天际永恒的光线倾诉:生命是一个运动的过程,是一个日复一日自我追求、自我审视、自我反省、自我实现的过程。光,勾勒出树木的姿势,也勾勒出我流利的身躯,悲欢的脸庞,飞扬的长发。有光芒照耀万物,这还不够吗?

城墙脚下,约二三十米远,有一株老榆树,在空阔的草坡上煞是显眼,游人们喜欢用它取景。榆树自然是我熟悉的树木,无论长在古城墙下,还是胡同口,村子的水塘边,都用迎风婆娑的叶声,吐露着一棵树的腹语。一棵树不会无缘无故摆在那里的。从一粒种子攒够了全身的力气,顶开地面,一跃而出,到壮实的树躯上长出枝条,大枝再分出细小的枝杈,擎举一簇簇绿色火焰般的叶子,如此普通的一棵树,神话一样演示生命坚韧的进程。也许应该毫不夸张地说,万物本身都是神话,一山一水,一草一石,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存在,即使金属,也只是以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时间节奏,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每一块矿石里缓慢成长,完成它的长征。花朵更是生命神话的见证者。在不时翻滚苦难的大地上,自下向上开放的花朵,用极其短暂的生命显现美好后,一丛丛绿叶,才在我的瞳孔里旺盛燃烧,树木才在四季的修持中,牢牢握住了果实。然后,又是一轮新的诞生。

离老榆树不远,一群人正在修理工具,阳光一定照得电钻白花花的。在似乎要蜿蜒到天边的城墙下,时间与空间都充满了弹性。可以想象一二十万年前,这一带麋鹿奔驰,植物茂密,原始人正在制造工具,只不过手中握的是石头。他,深吸了口气,举起一个刚打好的石斧眯眼端详,他的右掌温暖,在谜题一样永久高悬的太阳下,石头,简直像一团凝固的火光,斧刃充满神圣的力量,即将劈开文明降临前的漫漫长夜。伊利亚德说,一个劳动的人,他同时也是一个游戏的人,哲学的人和宗教的人。尤其投石索、弓箭等发明后,对于距离的把握,产生了无数的信仰、神话以及传说。

人啊,有限的生命个体,强烈感知着无限的时空!风声猎猎,雉堞巍然兀立着,古往今来都是引人追问之地。我想起一位古代哲人的惊叹,如果万物都是神奇的,上帝赋予人的独特赠礼便是多了一点自我意识——然而,正是这么一点自我意识(无论说,上帝照自己的样子造了人,还是认为,人按照自己的本质创造了上帝),使事情发生了悬殊的变化。浩瀚的寰宇中,人何等渺小,然而人的伟大,不正在于能够认识自己的渺小吗?伫立古城墙上,八面来风,最容易触动心绪,游客们有的仰望苍穹,有的一抒胸臆,天空永远是沉默的提问者,而大地的剧院里,人是唯一能够认识并研究自己的生灵,更弥足珍贵的是,人有能力,捧一把含草籽味的泥土,在历史的浩荡长河中不断塑造自身。

很早以前,我读到一句话就记住了:在暴风雨中看原野,就像是波澜壮阔的人生。古城墙下的此刻,早春阳光闪耀的原野是坦然自若的,然而,依旧透露出惊心动魄的力量。我从衣兜里,掏出一些零碎的日记,回想昔日的游踪与思绪:

我多想在还散发着腥味的颠簸动荡的海,在白云与乌云交叉翻滚下的浩淼汪洋里游弋,谛听万物的脚步……我又拾起一页,继续读:我多想穿透历史的云山雾嶂,感受每一时期的人的思想、情怀与心绪,从深山老林里的原始人群开始,屏气凝神,和他们一起等待昼夜交替,四季轮换,月亮缺了又圆,雨水如期而至,星座呈现出有条不紊的图案,感受到宇宙强大的秩序,以爱的信任将自己托付于它,于是,从最古老的时刻起,自尊和谦卑,欢乐和服从,所有情感都逐渐融合在我们心里……我翻拣,阅读着,仿佛已经在崎岖的山岭上、湍急的河流边,沿着绵延起伏的古城墙旅行了很久,眼眶微微发潮。在那些迷惘、困顿的隘口,不仅得到教益,而且连影子也立起身,紧紧拥抱过我。我走了这么久,生命完全不仅仅属于一个渺小的个体,属于自己,在风声高涨的山巅,所有绿叶都沉睡与苏醒过的河流两岸,沿途的景观何等丰富而悲欢动荡,我唯有感恩。

为了未来的回忆,倚着城墙我写下新的日记。无限的时空照耀我们,就像大地上的旅行者,用渐渐抬起的眼睛,点燃了满天繁星,每个平凡的日子,都是丰厚的赐予,作为同时具有个体与社会两重属性的人,每个旅行者的每一次思索与追问,反省与实践,创造与奉献,都把一朵跳跃的火苗,扩散到寰宇永久的光明中。

早春闪亮的潮水,正在原野上汩汩涌动,让你想在新一轮的旅行之前,把每一个细小的镜头,都拍摄下来,又只想就这么安静着,一个城墙上静伫望的人,将被锐利的疼痛,与生命中最深刻的幸福同时击中。

(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