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瑞
雪噬
李晋瑞
暮色渐浓,山峦愈趋凝重。层层叠叠的梯田墙根,靠着庄稼杆。山坡上,刚健的柿子树枝如虬龙。这是隆冬。因为没有风,便不用担心干草丛或石隙缝发出那种尖厉人的怪声。灰暗的天空中,有雪花零星地飘着,我看不到,它们却一次次扑到我脸上轻吻。原本聒噪的世界,似乎一下子远去了,就连身后那条从谷底随我攀爬而来的山路,岸崖上的石柏,峭壁上的冰凌,都是那么的静。
在山梁之上,我放眼望去,那个干瘦的村庄伏卧在灰蒙蒙的山中,就像一个毫无生气的老太太。它却是我的大本营。三年前,我决定拍《乡村四季》组照,从遥远的省城,坐火车,转汽车,搭乘农用三轮车,随走随拍,遇到那个山村,便选择了它。现在已经完成春夏秋三季,只剩冬了。完成它是我的夙愿。尽管人生充满遗憾,可我不想偏偏是这个。因为年龄,因为关节病吧,立冬后家人比我更加关心天气,只要预报说未来几天可能有雪,他们就神情紧张。可他们不理解我,我儿子苦心劝我,要不就在城市里拍好了。我跟他说,“城市里只有白天和黑夜,哪有四季嘛。”我儿子没有争辩,只是临出门时,往我包里塞了一沓钱,他让我到当地雇个壮小伙帮我搬搬扛扛。可他太书本了,哪里知道乡下的情况。
下山,往前走三、四里路,再过一条河就到了。因为熟识,因为记忆,因为约定,当我走进山村,站在那个农家小院门口时,热乎乎的亲切感顿时涌上心头。我推开院门,小院还是原来的样子,片石院墙,拨浪鼓窑洞,破损出几个豁口的石檐,变形的旧窗棂,成串的辣椒和玉米种子挂在墙上,窗台上摆着几个难看的老倭瓜。大门右边那个简易的房子里传来沉闷的铜铃声,院中央的梨树不见了,换成了碾,地面也用水泥浇了,洋洋洒洒的飞雪在地面结成白花。抬头望望窑顶,烟筒处冒着炊烟。我向挂着棉门帘的门口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老哥哥!”
屋里,老哥哥正在切咸菜。他头顶上那盏瓦数不大的灯,在萦绕的蒸汽中散发着橘色的光。老哥哥已经八十四岁了,他头发稀疏,腿脚不太灵便,一双干惯农活的手拿起刀来显得有些笨拙。我都已经站在门口了,他却全然不知。我就那么站着,看他把咸菜收进碗里,去墙上的厨洞里取来香油。还是一贯的做法,他拧开瓶盖,用一只筷子伸进瓶里蘸上一下,几滴亮晶晶的香油顺着筷子滴到碗里,然后左一下右一下,慢慢地将咸菜搅拌均匀。老哥哥的咸菜咸,放一晚,咸菜条上都能结出盐来,可老哥哥说不咸,他说咸香寡淡。他一个人自顾自地做事,几次转身都没有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的腿明显不如夏天了,从炕角到灶火边几步远,都需要从水缸边摸上拐棍儿。我看着他挪到灶火边,坐到小板凳上往外拉灶膛里的柴火。晚饭就这样做好了,锅上的木盖还没打开,可扑鼻的玉米糁糁香味已经满屋了。
我伸手拉灯绳,屋里立刻黑了。我想老哥哥会发一句“咦,咋又停电了!”或“什么破灯泡,没用几天,又吹了!”可他没有,他依然坐在灶火旁,给自己盛饭,看样子就准备借着灶膛里的那点光吃饭。我不得不松手,再次拉灯绳,随着一声“咔哒”,屋里重新亮了起来。这次,他发现了我,先是一愣,然后放下碗筷,收拾着自己站起来。
“呀,徐摄影。我就说嘛,”老哥哥满面笑容,“快快快,快放下你那些武器,吃饭。”
他踉踉跄跄来帮忙,原本黯淡的眼睛,因为高兴一下子变得清澈明亮了很多。他上炕将铺盖推到中间,好让我把我的宝贝(相机和器材)放好。他说,一进冬天他就等上了,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菜团子都蒸了好几锅,他还想,“这是不来了?还是来不了了呢?”
“不来不可能。”屋里暖烘烘的,我脱掉羽绒外套说,“要是不来,准是来不了了。”
“那不能。你还小着哪,又在省城。”
和老哥哥比起来,我确实还小。但我的身体已经老化,十几年前我就开始养生,但那些营养品与保健运动对我来说,似乎收效不大。老哥哥说,人的病啊都是闲出来的,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没一点生龙活虎样儿,身上没病才能有鬼。老哥哥和我谈笑风生,问我这次来待多久。我说没定,看情况吧,也许三五天,也许十天半月,只要他不烦,我就听人家老天爷的安排。老哥哥呵呵笑,“我烦?好不容易逮着个伴儿,我烦?我还巴不得你在这住到过年呢!”
两个男人在晕晕的灯光下吃饭。老哥哥不会客套,没有给我另行做饭。他说,其实每顿饭他都会多做一个人的,那样我来了,进门就能吃上现成的。
“要是我不来呢?”我问。
“下一顿我再吃,正好省得做。再说了,院里那头老牛和一会儿要回来的猫,嘴叼,隔不长也得给解解馋。”
外面,雪花依然。饭后,我移炕桌,老哥哥收拾碗筷。他习惯性地从腰里摸出荷包准备抽烟,可能突然想起我闻到烟味会咳嗽,就没继续。我冲他歉意地笑笑。他说,没事,少抽一袋死不了人,再说又不是好东西。接下来,我问他我离开后多半年里他的生活。他用手抹嘴,说挺好挺好,日子天天过,牙齿颗颗掉,说到这里,他张开嘴让我看,满嘴只剩一颗牙,他叫它“守门将军”。还有就是有一件事想做,可没做成。我问他是什么事。“死啊!常家里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想,咱都糟木一根了,进灶火里,光见火苗不见热,连碗水都烧不开。活得还有啥意思?自己遭罪,还累负人。秋天刨红薯,我没刨成红薯,红薯把我给刨了。”老哥哥转身打开扣箱,给我取一床新被褥,他说旧被子有脑油气,就专门新给我置办了一套。他说,“一担红薯刨了半担,结果发现右半身不听使唤了,感觉一阵一阵的恶心,想吐。我当时心想这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我坐下来抽了袋烟,想想兴许歇一会儿就好了。谁知道情况越来越严重,我想喊个人,可就是叫不出来。我软瘫在地上,看着河对面金光光的山,我想这是阎王爷叫我来了,那我就悄没声跟人家走吧。我说一句啊,咱可不是怕死的人,其实我可愿意死呢?阎王爷要派小鬼来叫我,我要能爬起来就给他磕十二个响头。谁想,人家把我撂那,生不生死不死的,不管了。我一看,这死不了呀,我就用手抓起拐棍乱地敲,山里回声大,没一会儿就把向前给敲来了。”
“就那个叫大爷的小伙子吧?”
“是啊!我侄儿。可惜,秋天刨崖柏根时把腿摔断了。这下,这村里头唯一一个全乎人也瘸了。依我说,像我,还有向前他妈,我们才该死嘛。”
“老哥哥,你们可不能死,你们都死了,这村还叫村吗?”
“这哪里还是个村啊,早就连个庄都算不上了。”
“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死,我大老远辛辛苦苦来了,你们却死了,那我住哪儿啊?”
“所以,阎王爷又把我给打发回来等你了。你看,”老哥哥扶着炕沿抬了抬腿,“除了这条腿,我不像是得过血栓的人吧!当时躺医院床上,我就想我还且不能死哪,我再挺过这个冬天,等你把照片拍完了,我就可以放心死了。”
“原来是为了我啊?”
“可不是嘛,我想来想去,我可能就在你这里还有这么点用。孩子们,黄鸡一窝黑鸡一窝的,到哪,我都是遭人黑眼讨人嫌的老东西。”
“那不能吧。人家可说了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你信啊?那是理论,人家那是拿你听好听呢!”
兴许是好不容易家里来了活人的原因吧,老哥哥说话时乐呵呵的心情很好。他说我小三十里山路走下来一定累了,让我上炕把脚伸到热乎乎的被子底下。我是感觉身体有些吃不消,可又不想在大自己两轮的老哥哥面前露拙,便硬说不累。我帮他扫地,把没烧的柴火用木叉到墙角。他把装好的火盆放到炕上,又洗了几个红薯。我知道那种泥制火盆烤出红薯别有一种味道。他说,今年天旱,红薯个儿不大,但又甜又面。我让老哥哥别费心了,说我多年前就养成了睡觉前不吃东西的习惯。
“那也得烤。”老哥哥把洗好的红薯放盘子里,备到火盆旁边。
夜深了。我们也准备妥当。我自己脱鞋上炕,我脑子里想的是老天爷能铆着劲儿把雪下大,最好能囤个二三尺深,那样,等第二天清晨起来红彤彤的太阳一照,漫天遍野的雪地上金光灿烂。我便可以投入拍摄了。想想自己在省城的生活,老伴儿三年前去逝,自己一个人住在一百七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一天里除了琢磨礼拜天中午儿子女儿两家人来该吃点啥,就是惦记哪个台演什么电视剧和到几点钟必须服用那几片卡托普利了。那样的日子孤单是孤单了点,但起码不用像老哥哥这样和泥打炭,再冷的天也得到屋外去抱那一子柴火,说实话要不是这里有这个老哥哥,我还真巴不得遇个合适天气,拍了片子马上就走。我掏出手机本想看看天气预报,但只能当表用了。老哥哥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问我要不要打开电视。我说不用。我看到那台乐华牌老式电视还放在屋子靠里的桌子上,那条泛黄的闭路线歪歪扭扭在墙上,一直穿出窗户,它被连接在屋外窑顶的天线上,天线是用几根多股铝线和一个铝锅盖自制而成的,方向还老是不对,夏天来的时候因为一场球赛,我上去摆弄过,声音调正了,人像就不怎么清楚。老哥哥笑笑:“我也就说说,真要想看,还不一定能看成呢!”是啊,一台电视机,里面装着城市生活,装着世界各地,可老哥哥连让它作伴儿都不需要了。在老哥哥眼里,历史就像一瓮水,葫芦摁下去,瓢就得起来。至于人嘛,什么是人生,睁眼吃饭闭眼睡,那就是人生。尽管我不完全认同,但我也从来没有反驳他。
“你先睡!我还得出去一下。”老哥哥说。
我猜这大概是他的习惯,或是要结束一天必须完成的流程。他出去了,硬实的酸枣木拐棍杵到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猜他是去看看那头老牛,或去挡挡鸡窝的石板,随便把尿盆拎回来,可那声音朝着院门出去了。
我伸手拉灭灯却无法入睡。躺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窑洞里,偶尔听到由蒸汽凝成的水珠从屋顶落到高粱盖帘发出的噗噗声。想想多少个夜晚,老哥哥都是这样躺在这炕上,独自一人度过。想象那样的夜该有多么漫长,有多么的空寂。那么,那么多的夜,漫长的夜,他在这黑暗中做什么呢?屋外的世界已经留给山林野兽,他只能像木头一样躺在炕上,那只老猫,老哥哥却叫它小花,也许会卧在他身边,它也许开始时圈作一团,慢慢地就放松了,它四肢伸展,翕张着小小的鼻孔打着鼾。猫咪睡得香,老哥哥却没有睡意。他可能会把胳膊从被窝里抽出来,伸手去摸小花的头,去握小花的爪,他顺着小花柔软的毛发无可抵抗地就摸到了从前的生活。
随着拐棍声进入院门来,有只狗在外面有节奏地吠叫。
“我到了,你也回吧!你自己也慢点啊。”
是老哥哥在说话,却没听到有人接他的话。老哥哥进门来,打开灯,发现我还没睡,便说,他去向前家了,他得去看看。按理说,向前也就刚过三十,是他该来看老哥哥啊。老哥哥从我眼神里看到了这个疑问,便解释说:“不计较那么多了。向前腿脚不便,又下了这么一层皮皮雪,他最好还是待在家里。他那个瞎妈啊,身体历来不好,最近不知道跟上哪个鬼了,成天胡闹腾,一天说狐仙踩她,一天又说马王爷选她顶神,前天又胡诌八扯,说我那场病是因为打了院里的梨树。”
“哦,进来时我就发现梨树不在了,怪可惜的!”
“可惜个啥?”
“它结的梨可皮薄、水大,还甜,现在这种梨可是少能吃到了。”
“再好吃没有人吃呀。这么一树梨让我那‘守门将军’一个人享受,它也受不了呀。尤其是到了秋天,熟透的梨一个个从树上掉下来,苍蝇哄哄的满院飞,我扫不过来是小事,有几次那烂梨准准就砸我身上,那稀糊糊的一摊黄水,谁给我洗衣服啊,看我勤快?一气之下我就把它伐了。身子和粗枝让向前拉板的拉板,车擀面杖的车擀面杖,细枝末梢的当柴火。谁想那瞎婆子说我伐树动了地脉。还说,向前从崖上摔下来,也是因为和我一起伐树。她这么一说,倒弄得我像欠下她的一样。”
“所以睡觉前你就去看看她?”我问。
“看她?一个瞎老婆子,不看她也跑不了。我是去看向前。向前,孩子不错。我比他全乎,我去看他,就省得他拖着条拐腿来看我了。”
“你们每天睡觉前都要这样。”
“这村满共就三个人了,白天有时见不着,晚上得个空儿,就相互照应一下。”老哥哥用火筷拨开火盆的灰,将红薯埋进去。
“我真不吃东西,老哥哥。”我爬起来,将胸脯压到枕头上。
“万一你闻到香味,嘴馋了呢?”
“馋也不能吃。”
“不错。咱做男人的,就得这样,说不,就是不。”老哥哥看看我,又看看门口,“不过,这可不是给你的。这不还有一口没有回来了嘛!这动物呀,和人一样,都有个心,你亲它,它也知道亲你。我的这只猫呀,就爱吃个烤红薯。”
老哥哥上炕。我们开始聊天。老哥哥说话直,坦诚,兴许一个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就都会这样吧!什么生活呀、命运呀、时代呀、世界呀,在他眼里都那么扯淡。包括死,他讲起来都那么得从容。
老哥哥告诉我,在他经历的岁月里,自己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他总是活在一种幸运之中。老哥哥说,他七岁那年日本人打娘子关围了他们村,日本兵挨家挨户破门而入,推倒衣柜,砸翻水缸,用刺刀乱挑乱刺,还放火烧柴。当时他趴在房顶上看着叽里咕噜的日本兵冲进屋里,他妈妈和奶奶可在里面的呀,还有他那不满三个月的弟弟。很快,屋里传出打砸声,也许人老了胆子就会变大,他奶奶居然在屋里唱起歌来:
小宝宝快睡觉,
棉被被盖得好。
鸡儿不敢叫,狗儿不敢闹,
猫咪来了绕着跑。
小宝宝睡得好,
小肚子吃得饱。
奶奶那个亲,妈妈那个摇
看谁敢来胡惊扰……
老哥哥一听就知道奶奶是唱给他的。刚才还害怕,不知道咋办的老哥哥,突然就在奶奶的歌声中,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后来,人们说那些日本兵是来找赵寿山的部队报仇的,可赵寿山的部队早撤走了。日本兵进他家既没牵猪又没抢粮,他们从老哥哥家撤出去,走到院门口时还抽了翻译两巴掌。老哥哥奇怪这个时候父亲去哪了呢?那时他还不知道日本兵进村就是为了搜捕他父亲。从各家各户出来的日本兵开始集合,突然又步履匆匆地赶回老哥哥家,这次他们将老哥哥的妈妈、奶奶以及弟弟揪到院门口,然后是那个翻译喊话,中心思想就是如果他父亲不主动出来,就将他的家人统统处死。日本兵说到做到的,毕竟对他们来说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一些胆大的村民觉得事情与自己扯不上瓜葛,就来到老哥哥家,他们天真地希望自己能见机行事帮老哥哥家一些忙,至少可以向日本兵说明,他们要找的人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他罪不该死,毕竟在这场枪炮隆隆的战役中,他只是去抬过几次担架。
可日本兵才不会给他们解释的机会。一是没那个必要,二是他们掌握着千真万确的证据。就在老哥哥家的院门口,在父亲平素用心打理,年年种些蔬菜,现在番茄、辣椒秧依然都还旺盛的一小块平地上,日本兵连翻译都不要了。一个竖着衣领的日本军官突然举起老哥哥父亲的画像让村民看,让老哥哥的妈妈、奶奶看,然后态度严厉地喊:“在哪里?你地出来……哟西!”他的声音刚落,枪声便响,应声倒下的是老哥哥的奶奶,接着又是一枪,是妈妈怀里的弟弟。弟弟一直抱在妈妈怀里,妈妈晕厥过去,弟弟的血一股一股地流到妈妈的胸脯上。老哥哥的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来的,他从离院门口不到五丈远的一个枯井里爬出来,他要用自己的命换下全家人的命。结果日本人给老哥哥的父亲身上绑了炸药,把他给轰了。父亲死了。不仅让一个家只剩下孤儿寡母,院门口的那块地也被炸坏了,地塌了,还炸出一个两个冬天的灶灰都填不平的坑。在房顶上的老哥哥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没有哭,他不敢哭,等后来敢哭的时候了,他却哭不出来。老哥哥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轰他父亲,有人说是他父亲抬担架时与一股日本人相遇,用捡来的手榴弹炸死了一个小队长的弟弟,也有人说日本人是来抓一名国军营长,错把他父亲当那营长了,其实哪种情况都经不住推敲,他也没有能得到真相的地方。那时他小,他能想到的就是自己快快长大,然后去报仇,可眼前他必须一担一担挑土来,把那个坑填上,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搬来石头,将炸塌的地修好。
唉!老哥哥叹息道,这个仇他一直记着。“可是,我也就只能是记着了。我不可能把所有日本人杀光,再说了,我今年八十四,都是要见阎王的人了,那个鬼子还能活着?我去哪里找他呀,最远的地方我就去过个县城。”
“可毕竟这是你的一块心病。”
“是。也就是我的一块心病了。现在给年轻人讲一讲,人家也就当笑话听了。这我能理解,毕竟刀没割在谁身上,谁不知道疼啊!”
据老哥哥讲,父亲死后,他妈妈身体就一直不好,为了活命,她带着老哥哥嫁给了本村一个赶大车的。那人老实本分,可是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仓里的粮食吃不到开春就得受人接济。老哥哥的妈妈是孤儿,还志气,婆婆家这边倒是有个大伯子,可他家四个秃小子,一条裤子还伙着穿。这样所有的接济也就只能来自四邻五舍了。尽管只是三个土豆一瓢面,但毕竟是一份人情。这就需要他们尽全家之力去还,他的继父帮村里人拉石料、木材,他妈妈针线活不错,这家姑娘出阁那家孩子满月就少不了叫她,这样,家里的日子尽管过得捉襟见肘,但还不至于令人绝望。后来,他妈妈怀孕,给他生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不幸的是,在给他第二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做百天的那天,他继父的马受了惊,连车带人掉下了悬崖。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
“这人啊,啥都能选择,就是这命不能选择。”老哥哥说,“真要能选择,我还选择那天掉下山崖的人是我呢?人死有什么好怕,一了百了。活着才怕呢!可我必须活着,还得像模像样好好活着。你想想,在那个时候,那境况,你不这样还能咋样呢!”
老哥哥说着,我接不上话茬。我不知该说什么。他们那代人活在国家的苦难中,不乏这样的事例:飞机莫名地从头顶飞掠,士兵像藏猫猫一样突然出现,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一口干粮还没嚼烂,就被飞来的炸弹炸得灰飞烟灭了。可有多少人能说得清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敌人、战友、奸细、叛徒,似乎站在哪一方都具有奉献精神,却又都不得不以失去亲人为代价。也许是因为岁月磨砺,也许是因为时间冲洗,这些切肤之痛在老哥哥那里越来越平淡了,以至于年轻人拿他开涮“老人家你可不能死,你得强筋健体,将来打到日本去报仇雪恨。”他都呵呵附和说,“那是,那是,要当不了他们的皇帝,我就不回来。”
我略带歉意地看他,想找一句恰到好处的话。他却似乎不在乎我说不说话。他不需要安慰,安慰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时候不早了,睡吧。”他转身将火盆里的红薯刨出来,放到炕沿儿上。
“好,睡吧。”我说,“也不知道这雪能不能下成?”
老哥哥欠了欠身,用拐棍挑起窗帘看看外面,说:“理论上说应该是能。以我看,老天爷会照顾你,下个半尺六寸的没有问题。下吧,大冷的天,不下雪咋能叫冬天呢。”
“是啊,下一场大雪,这山、树、村庄就更漂亮了。”
“以你的意思是说,要不下雪,这山这树这村庄就一直丑着?”
“至少没有下雪漂亮。”
“那得看你怎么看,怎么去理解?”老哥哥突然忍不住笑了。
我不知道老哥哥为什么笑,总之他笑了,又用手去摸嘴角,似乎怕那个“守门将军”趁机跑了。然后他重复刚才的话,叫我睡吧。我闭上眼,却看到七岁的老哥哥在垒他家塌陷的地,金色的阳光照着他细嫩的胳膊,汗珠挂在他的额头和鼻尖上,旁边就是那个黑色的坑,他知道里面的每把泥土都浸着他父亲的血。
即使现在,只要有事我便会早早醒来,正如我儿子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每天清晨叫醒自己的不是闹钟,而是理想,当然对我来说,叫醒我的是心事。我决心早早起床,就是不因自己比老哥哥年轻,至少也不该让一位接近耄耋的老人给我倒尿盆。可当我睁开眼时,发现老哥哥已经在灶火边烧水了。我从被窝里探出身,伸手从皮靴里掏袜子。
“再睡会儿吧,”老哥哥拎起我那烤在火边的袜子说,“天还早,外面还黑着呢!”
“是吗?”我从枕头边摸出手表。哦,还不到六点。
“你不能和我比。”
“人上年纪了,冬天里适当晚起一会儿对身体好。”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我的身体可一直没啥问题。一天只要吃上几片这东西,”老哥哥举起一大张塑料纸,说,“干多少活儿都能顶得下来。”
那是简装的止痛片,那东西吃多了上瘾,搞不好还会关节变形。他说这些他都知道,可没办法,他当大队队长那会儿,带领大伙儿凿山坡,修水渠,造大寨田,没日没夜披星戴月地干,身体顶不住时就全靠它了。这一吃,就是几十年。我问他一天吃几片。他说六片,有时候八片,当然也有吃过十片的时候。我很震惊,奇怪他的家人怎么能允许他这样用药。可他居然还颇为得意地说,你看,这不,这么多年过来了,说上瘾可能有点儿,但没有死,关节也没变形,都这把年纪了,更没必要担心受怕了吧。
窗外的天,慢慢泛白,没有出现晨曦,那种灰蒙蒙的白说明雪还在下。几只鸟儿开始带有惬意和滋润鸣叫。老哥哥用茶缸往暖瓶里灌水,这是为我早饭后必备的一杯咖啡而准备的。然后他起身把暖烘烘的袜子递给我,又收走了炕沿边上的红薯,猫咪在夜里没有回来,能看得出他有点担心。他去打开门,一股冷风趁机吹了进来,还挟裹着雪沫。“哦,看来这老天爷真是喜欢你,快起来看看吧,足有一尺深。”老哥哥满心兴奋地说。
“是吗?”我也高兴,“看来老哥哥不大喜欢下雪天!”
“是有那么点意思。”他马上又打住,说,“不过,也不是那么绝对。我说不好!啥事情吧,要看落在谁身上。”
“那是,那是,是这个理儿。”
老哥哥从锅里捞鸡蛋。他不记时,屋里也没有钟表可看,他估摸时间,用筷子伸进水里便知道鸡蛋是否熟了。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告过他,鸡蛋放进锅里,水开,五分钟后蛋黄凝固,不老不嫩正正好。他说:“那是你们的火,放到这灶火上可不一定管用,灶火用柴烧,柴火软硬不一样火也就不一样。”
屋外的世界白茫茫的,像蒙了一层纱。这种天气可不容易出好片。我端了盆饲料去帮老哥哥喂牛。那是头黄牛,老了,两只犄角朝反方向向下弯曲,直往脑袋里钻,它的毛色还好,只是样子丑了,懒散的目光连看人都那般无神。几只麻雀站在晒衣服的铁丝上着羽毛,平整的雪地上有一串漂亮的爪印,看来猫咪曾经回来过,只是因为我这个生人的出现,让它折返而去了。想想这天寒地冻的,真有点过意不去。想那平日里,天亮的时候,猫咪会准时回来,它通过门槛下方的猫道儿,一路喵喵叫着跳到炕上去吃主人为它准备的红薯,它伸着懒腰,仰头去吻主人的脸,这时,老哥哥会伸手抚摸它的头,猫咪则会惬意地躺下,或在主人的手里翻来翻去,它用爪子,将主人的手轻轻地搂到怀里,用舌头湿湿地舔舐主人的手背,那是何等幸福的一种生活啊。
“没什么当紧,小花也是只老猫了,回不了家也不会在外面受冻,它一准儿是去向前那里了。”老哥哥说,“别看它老了,可管用呢,家里有它在,就不怕旮旯家(老鼠)来糟蹋。”
“小花多老了?”我问老哥哥。
“就是院里那头老黄牛。包产到户那些年,家里耕地犁田的全都靠它。后来搞退耕还林,我们这里被划进去了,一家只剩下几分菜地。它也就歇了。前年夏天来了个牛贩,和我多年熟识了,他到圈里掰开牛嘴看了看,说看我面子给我个满意价格,我问他要把它卖到哪里,他实话实说,‘它牙都快掉光了,不能再去拉犁耕地,那还能什么地方呢?’它是老了,吃东西远不如从前,想想秋天过去,冬天那么长,我还指望它帮我点啥呢?‘关键是你也老了,你自己都需要人来照顾了,哪能再去照料它?’牛贩子说的在理,我也去圈里,想想这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我也别太情长,就答应了。牛贩子说他先去别的村走走,回来时再把老牛赶走。牛贩子一走,看我那一夜的那个难受。我当大队队长的时候这头牛出生的,可能是它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它看我就比看任何人亲,春天它在山坡上撒咴儿,跳进庄稼地里踩坏了青苗,我把它赶出来打它,它不记仇,反倒和我更亲。那会儿啊,它的毛亮得都发光,四条腿壮得站在哪里都是力气。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淘起来全队人拿它没办法。后来来了个兽医把它骟了,才算做了拉倒。包产到户时,它跟我了。这么多年了,想想也是……那天晚上,我煮了一锅面条,还打了西红柿鸡蛋卤。我端了两碗到牛圈去,我一碗,它一碗。我就坐它面前。我心想,老牛啊老牛,你跟着我,劳累一辈子没享一天福,好歹吃上这顿好饭让我心里也舒坦些。要不人家说动物比人还聪明呢,我把碗递给它,就摆到它面前,它低头看看,却不吃。我跟它说,‘吃吧,老伙计!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不是嫌你老,也不是怕你陪不了我,我是怕我陪不了你……’你猜我说到这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我就想它还是牛犊时候的样子,它在牛群里跑前跑后,在草坡上奔跑,在它妈耕地时它卧在地头打瞌睡的样子。有一年冬天它鼻流清涕,呼吸困难,早晚咳得厉害,我摸一摸它身上那个热啊,知道它总是得了肺炎,我把被子拿来给它盖,去药店抓了柴胡、防风、生姜、党参、黄芪、甘草煎了给它喝,它那次病,我还学会了给牲口打针。自打那次以后,我对它是格外小心,每年秋天一到,我怕它老踩在湿泥里得脚肿病,每天回来我总要用清水给它冲洗蹄子,然后在圈里铺上干草。那天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些,还是听到了我和牛贩说的话,反正就是不张嘴。后来,它抬头看我,我也看它,我看碗里的白哗哗的面条,我也吃不下。”
“所以你没让牛贩子赶走它。”
“赶了。”老哥哥说,“说好的事我哪能不算数。第三天头上,牛贩子回来,是我把它从牛圈里牵出来的,又亲手把缰绳递给牛贩子。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它就是不迈腿,我还用拐棍从后面打它。后来它走了,连头都没有扭回来看我一眼。动物不会说话,可不等于它没心。我知道它是在恨我,怪我不要它了。它从小生在这个村,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呀,可这次一旦离开,它知道自己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站在院门口,望着它一步步走远,它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还故意走得那么慢。当时我还气它为什么不能走快点啊,可老牛就像和我作对一样,走那个慢啊,似乎一条腿迈出去,思想半天才肯迈另一条腿。那时我不以为它是恋恋不舍,我觉得它是在专门折磨我,似乎它每一脚都要戳到我心上。牛贩子嫌它磨蹭,随手拎起皮鞭就抽它。老牛它没叫,我知道它不会叫的,它知道它要叫上一声我就会心软。最后,它硬是逼着我把眼睛闭上。铜铃声有一声没一声地小了,老牛走远了,我转身回到院里来,一看到眼前空空的牛圈里几只鸡在刨食,我心里就难受。我心想等天气好了,把粪出一出,把牛圈打扫干净,眼不见也就心不烦了。可是,出出来的粪可不是一担两担的事,谁往出挑啊?还有山坡上那些我割好的柴火,一捆一捆等着晒干,谁帮我往回扛啊?老牛是老了,大力气出不了,可背背驮驮的总比我强吧。我却把它卖了。我赶紧出院门把向前喊来,叫他把老牛给我追回来。我当时就想,它都老成这样儿了,还害它伤心干什么呢,冬天再冷它那把干草我还是能备下的吧,再说了,都是有早晨没下午的身子骨了,说不定哪天它就没了。”
“可那样就白没了,一分钱都换不来。”
“换不来,就换不来吧,”老哥哥无所谓地说,“要是指钱活,我活不到现在。”
我突然间感觉老哥哥兴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有一头牛和一只老猫陪着他。他并不孤独。不像我,每天看那电视里闹哄哄的打打杀杀,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窗外的市场人来人往繁杂热闹,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旁边有一双充满深情的眼睛,哪怕是一头老牛我也愿意和它在一起。还有那只猫,身边有谁会像它那样依偎我,舔舐我的手呢?孩子们忙,儿子要冲国家级科技进步奖,女儿身上还背着房贷。单位里全换成年轻人了,每次去,他们脸上倒是挂着笑容,可你能感觉到人家和你多说一句话都嫌烦。外面的雪停了,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我没有和老哥哥谈论城市里互联网的事,也没有提那个安倍晋三的野心。我问他,像这样的天,他平时都做些什么。
“能做什么?”老哥哥眼睛里闪着超自然的光,“手脚灵便的时候,就扎笤帚编筐,老了就坐着,傻坐着。哦,家里人多的时候,大家就去院里窖雪。我们这里没有自来水,吃水靠天。你来三趟了,还没有发现土头边上的那些水井吧?那可是我发明的。学大寨那会儿,我们要完成修红心渠任务,可水源地是在离我们村八里地开外的水库,我当时想,四邻八村都修红心渠把水引到自己村,万一遇上旱天,水库的水不够了呢?你也看到了,这里的地都是山地,不论绕山洼修还是修渡槽,工程都不小。费那么大劲,哪像在地头多几个水井,冬天的雪夏天的水收集进去,啥时候要水揭开盖就能用,多方便啊,水井造价还低,好维护,石头用来水井,挖出的土来造田,一举多得,多好呀。当时就因为这个,我还当上了市里的先进。后来退耕还林,我们村种的树比别村成活率高,还是沾了那些水井的光。可现在用不了了,院里的井等夏天下一场雨灌满,就够我和老牛喝三年了。看看这些白生生的雪,等天气一晴就化了,觉得怪可惜呢。”
吃过早饭,我提出到对面山上踩踩点,老哥哥建议还是等太阳出来再去不迟。我拎起铁揪去院里清理积雪。这次老哥哥没拦我,还往清理出的空地上撒了几把米,喂那些雪天里不好找食的麻雀和斑鸠。于是,静谧的山村就响起了铁锹铲雪的声音,那铁锹很薄,口大,被后面长长的木柄推着插入雪中,清脆的铁片与坚硬的水泥摩擦,又被厚厚的积雪压着,那声音浑厚有劲,充满了丰收感。想象几十年前,大雪过后,各家各户男女老少一起扫雪的场景是何等壮观,可如今,用老哥哥的话讲,九百多口人的村庄能出气的就留下六个啦,还得包括老牛、猫和向前的狗。隔了一会儿,向前来了,拖着一条拐腿,手里拎铁锹,进门,一见我就笑:“我就说嘛,听到那铁锹的声音也不像是我大爷,原来是徐摄影来了,我还以为是我有祥哥回来了。”向前又对屋门口的老哥哥说,“大爷,这雪下得好啊,这下可如你的意了。”
“这可难说。有祥犟,他还管你下不下雪?”老哥哥从屋里出来,“昨晚上去你那里,忘说徐摄影来了。也是怕你妈多事。哦,早晨小花没回我这,是去你那里了吧?”
“去了。现在还在炕上睡着呢。”
向前这个孩子我熟悉,是老哥哥二弟的孩子,独苗儿,因为他妈眼瞎,空有一双巧手出不去。前些年,老哥哥大弟家的两个堂哥凑钱给他说过媳妇,是个没开怀的寡妇,可没待住,再找,他就成二婚了,再说这村里走得快没人了,不不傻的女人哪个还肯来呀。现在他又废了一条腿,进门就得摊个拐丈夫瞎婆婆,谁愿意?要看向前再成家是没有可能了!向前说的有祥,是老哥哥大弟弟家的二儿子,有祥还有个哥哥叫有福。当年老哥哥随母嫁给赶大车的,没改姓,继父死了,他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又要养活家人,还要给两个弟弟成家,反倒自己落了单。他五十三岁那年,村上一个寡妇有意思跟他,可条件就一个,帮她给她的儿子说媳妇,当时大弟家的有福也要说亲,老哥哥就放弃了。紧接着就是有祥成婚,老哥哥就再没有一点为自己喘息的机会了。按着乡下风俗,他也算对这个家里贡献最大的人了,大弟将二儿子有祥过继给了他,姓改不改倒无所谓,在他膝下,总算也有了顶门立户的人了,最起码百年之后不至于落个清明、十月初一坟头上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后来,有福南下发展留在了深圳,可老哥哥在我面前说道最多的还是有祥,毕竟理论上有祥是他的儿子。
有祥也人过中年,膝下一儿一女,女的大,叫巧芳,儿子小,叫建明。老哥哥说有祥是在我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年春天搬到城里的。我说那样好啊,住楼房方便,县城人多见识广,找个营生也容易。“可城里花销大,睁眼就是钱。有祥是个瓦工,好找营生,可他那个儿子,哼……”听老哥哥的口气,他对这个孙子辈的子弟很是不满,“要放在农村,那就是个脖子上套大饼还要饿死的懒汉。有祥每天累死累活在外奔波,他倒好,一天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不就泡网吧打游戏。这茬孩子呀,真应该把他们放到六零年。”
“主要是有祥太能干,有老子挣钱给他买房子,他还愁什么?”我说。
“哪里是买,他们是租。在县城挣钱是比村里容易,可花钱更容易。”
“但不到县城也不行,我听说现在的农村姑娘要想娶进门,那就得在县城有套房。”
“这倒不假。唉!你是没有见过有祥,在村里时,本是个活套开朗的人,自从进了城里,成天里锁着两个眉头,再也没见过他一个笑脸。”
“可能压力大吧,生活作难。”
“要说难,谁不难。我也难过呀!”
“难和难不一样的,老哥哥。”
“也许吧。所以他们叫我跟他们走,我就是不去。”
向前准备和我一起扫雪。老哥哥说不用了,说只要扫出一条道能走路就行,看样子这雪只是歇歇脚,等不到下午就会下。向前呵气暖暖手,把铁锹竖到门口,进屋坐了一会儿。这个年轻人身上还饱满地保留着农村小伙子的淳朴与憨厚,无论你与他是否认识,只要他出现在你面前,你就会觉得他是个能让你放心依靠,并且绝不会想着从你这里得到回报的人。这一点和老哥哥很像。老哥哥问向前他妈的情况,能听得出向前妈的健康是这爷侄俩每天必说的话题。向前说:“能咋样?肯定不会一天好过一天了。反正她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好人,老那样我觉得也捂出病了。”
“要不我说你这个妈,唉,让我咋说呢,一来病,二来……她可实在是像个妈。”
“我也没办法。”向前不无无奈地说。
“谁也没办法。除非我是个女的。”老哥哥说。
“你是个女的?”我不懂他的意思。“你是女的,能咋啊?”
“那我就替向前去伺候她,好把向前换出来,跟上有祥去城里挣点钱。”老哥哥说。
“那也不行。她要的是我,她不让我走。所以啊,有时候我给我妈煎药,我都不知道她是真病还是假病。”向前说。
“她总该替你想想吧?”我坚持老哥哥的想法。
“可我走了,谁来伺候她?”向前看我一眼。在这座大山面前他无能为力。
“她不是明了(通灵)嘛!让她聚些小鬼来伺候她。”说到这里,老哥哥满肚气愤。
“你还别说,昨晚你前脚走,她后脚就又说那梨树的事了。”
“我不是支起一台碾了嘛,碾是白虎,咋,白虎也镇不住?”
“她说镇不住。”
“看来我得搬走,离开这院了?”老哥哥像顿悟了什么似的说,“这里面不会是你有祥哥的鬼吧?”
“应该不会,”向前说,“我妈说,正好相反,你不能走,走了恐怕对你更不好。”
“意思是说就得待在这里?那怎么你还断了条腿,我闹了一场心梗。”
“她说,那是因为那时她还不行。”
“她这么说?”老哥哥说。
“嗯。”向前说,“她说现在她明了,就可以和它们商量了。有她,咱就不会有事。”
“呵呵,”老哥哥本是要说狠话的,可他打住了,他话锋一转和向前说,“你记得一会儿回去和你妈说,把这些话留下,说给你有祥哥听。”
“我有祥哥那人?谁的话也不听。”
“你妈不是能嘛。等你有祥哥回来,我就说,你妈说了,我一走,就得死。”
“大爷,你还真想让我有祥哥哥回来呀?”
“脚长在他腿上,回来不回来,我能管得住人家呀?”
可能是年龄的缘故,当然也少不了岁月的功劳,老哥哥身材萎缩了,粗大的手骨节很大,他眼睛褐黄,曾经浓密的黑发现在变成了发白。他喜欢穿中山装,因为中山装是扣子,可以免去拉拉链时他对不准锁头的麻烦,再说中山装兜多,便于他分类装种子。眼下我就听身穿中山装的老哥哥和向前聊天,总觉得他和有祥中间有着什么绊儿。
“能有什么绊?”向前站出来替老哥哥说话,“其实没个啥。这不冬天了嘛,我有祥哥要带我大爷去县城,他不去。去县城,我大爷说不自在。把他留在这里,我有祥哥又觉得过意不去。”
“有啥过意不去?”一提这事,老哥哥就有点烦躁,“我没缺胳膊没少腿,我自己能跑能跳,干嘛要累负别人?徐摄影,你也看到了,我是少睡一觉了,还是少吃一顿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毕竟不了解实情,我只能笑笑。
“我有祥哥可不这样想。”
“所以我说他就是头犟驴,横竖一根筋儿。”
“也许孩子有孩子的考虑,人家可能是担心万一。”我不咸不淡插了一句。
“能有什么万一?人活一世,无非一个死。一个人不能因为怕死,就别活了吧!”
说到这里,向前看看我,又看看老哥哥,犹豫再三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觉得,我有祥哥担心的不是这个。”
“肯定不是这个嘛。”老哥哥说,“他担心的是我死不了。”
“那不能!”我觉得老哥哥的话言重了。
老哥哥突然敛声息气,口语严肃地和我说,“徐摄影,难道你不怕吗?死死不了,活不活成,成天躺在床上,屎尿送不了,喝水得用人,穿衣得用人,害得一家人围着你转。徐摄影,难道你不怕?”
怕!当然怕。会有哪个老人不怕?向前走了。他那位瞎了眼的母亲需要照顾。老哥哥望着向前的背影,就像望着一面警示墙。他发出一声冗长的哀叹,目光里又满含自责。三十多年前,是他力主把一个瞎女人娶进家门的,那个时候二弟弟极力反对,因为自己体弱多病无力支撑一个家。老哥哥拍着胸脯要二弟弟放心,因为他曾经在母亲墓前发过誓,要保证让两个弟弟成家立业。那些年苦没少吃,老哥哥不怕,他想着日子总是往前走的嘛,尤其是向前作为一个男孩出生后,他就觉得好生活只是一件熬时间翻日历的事情。二弟在向前十六那年死了,临死时把老哥哥叫到炕边,那时二弟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含着满眼的泪水,望着向前和他的那个瞎妈。照看这家人的重担,自然就又落到了老哥哥的身上。
外面又飘起雪花了。无所事事的我只能和老哥哥继续聊天。奇怪的是,老哥哥从不问我的生活,也许在他看来,我的生活除了衣食无忧美满幸福之外,就再无其他了。我坐在炕沿靠门口的地方,老哥哥问我这么冷的天,要不温一壶酒喝吧,放在以前他是会这么干的,可今年不行了,医生让他戒酒。我告诉他我也不能喝,血压高,肝也出了问题。
“这人老了啊,就是不能和年轻比!”老哥哥说。
“刚才听你和向前,”我没搭话,而是试探着问他,“有祥这孩子……”
“其实,有祥没有错。是我,我这个人毛病多。”提起有祥,老哥哥皱起了眉头。他说,去年冬天他去县城有祥家里住过一阵子。有祥当然是真心实意,他想自己也不能太执拗,就算照顾侄儿面子也该去。可去了,感觉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一个月住下来,让他觉得他们把他接去,是出于责任,而非爱。他们无法忍受他穿着沾有泥土的鞋,踩在客厅的地板上,更不喜欢他在楼道里和邻居闲聊。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就希望他最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干脆去自己的房间睡觉。他们给他配了钥匙,可是他下楼后就不知道该去哪里了,街上的人都在忙,走到哪里都是嗡嗡的汽车声。最后,他只能到附近的学校隔着栅栏看孩子们在操场上上体育课,要不,就是拄着拐棍坐在台阶上晒太阳,一边看小贩们做生意。听路人说下班的时候,他起身回家,他抓着楼梯栏杆听着自己的咳嗽,到门口时竟然发现自己一个上午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他本来是个话多的人,有那么多的话想说,可是去和人家谁说呢?他回到家,有祥媳妇已经把饭做好了。可她的儿子还没有起床。他没见过这么懒的年轻人,觉得胸赌气憋,有一次他开口了,说人家不像话,要搁以前这半垧地都刨完了,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咋有脸躺床上睡大觉。小伙子第一句倒还客气,说现在不比以前啊。到第二句,就满口枪药了,“你以为你是谁呀?老歪歪的,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的事轮不上你管。”老哥哥把这事讲给有祥媳妇,反倒惹得有祥媳妇不高兴。毕竟儿子是人家的,即使是废子,将来也是人家顶戴。可他还是生气了。老哥哥的感受,我能理解,很多人家不都是这样吗?现在的年轻人,开口难,闭口难,整天烦躁,没个笑脸。老哥哥真不理解,比起他们战争年代的生死未卜,比起十年“文革”的人人自危,比起六零年的大饥荒,他们现在的这点苦,还算是苦吗?
“我猜,肯定是有原因的。”我说,“一代人不知道一代人的心思呀。”
“我努力过,心想,人老了就得服软。老话讲,前三十年儿子听老子的,后三十年就得老子听儿子的。理论上这都没错。我没想为难他们,我真的努力过,可是还是不行,再加上向前和他妈一直留在这村里,我就觉得吧……”
“他们觉得你老了。”我对老哥哥笑笑说。
“谁不老啊?”
“问题是让你留在这里,他们却住在县城,他们心里不大好过。”
“难道说以前这里的人就不老,不活?”
“我是说,你留在这里,他们就得回来看你,得费时费工。”
“他们可以不回来啊。我好好的,还能把饭送到嘴里。”
“从道义讲不过去。”
“那我就只得跟他们走?像关在笼子里一样?我这里还有牛,有猫,还有……徐摄影,你是不知道那种感觉,满世界到处是人,可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啊。那里除了陌生,你什么都没有。你眼睁睁地活着,却感觉和死了一样。在这里不一样,冷也好,热也好,给猫烤个红薯,去圈里看看老牛,甚至高兴了就到对面山坡上看看自己的墓,想着等我死后躺里面,那感觉有多实在多好啊!”
老哥哥说,他的墓是自己挖坑,自己从石窝扛来石头自己碹的,他还用石灰泥勾了墙缝,入口的拱门处还雕了花。于是,我怀疑他是担心自己死在城里,那样会无法将尸体运回村里来土葬。我没提此事。老哥哥说,他曾多次在星稀月朗的晚上坐在坟头,他觉得和逝去的亲人之间,就与坐在院中没有什么差别。所以他笃信,一个人是在他逝去之后,再在活人这里产生意义。他坐在自己的坟头,把死看成一道门,死当然没有什么可怕啊,因为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一间屋子向另一间屋子的过渡。
那天上午,老哥哥说了很多,说我是那个听他的故事最完整的人。他语气平淡温和,一直在强调,他只有待在这山村才感觉自己是个活人。他从柜子里取出族谱,说我要有兴趣,他可以带我去祖坟将族谱上的人与坟墓一一对应,那些人是死了,可在他这里,他们永远都活着。所以在这个村庄里,那么多的人陪着他,他感觉不到孤单。因为他每天都走在他们曾经走过的路,每天都使用着他们用过的工具,即使是院门口一块石头,他坐在上面都能感觉到父辈、祖辈的温度。可是,一旦离开村庄,他就觉得自己背叛了。一个背叛的人,不可能做到心安。
“我知道,都是这里面的问题。”老哥哥指着自己的脑门,“可谁又不是活在自己的想法里面呢?我不先进,不开化,说我老传统。可是,他们讲的那些好,我看不出好。我老了,很多东西根深蒂固是改不了势。徐摄影,你呢?你应该没问题。毕竟你是城市里的人。”
“城市里的人?”我琢磨着老哥哥的话,“是哪里的人有什么关系呢?谁不想照着自己的方式生活啊?”
“这话在理。在理。可是,你老了。”
“人老了,似乎就是罪。”
我们的聊天就此停住。气氛太沉重了。
下午,我还是决定去踩点儿,随便出去透透气。路过向前家时,我进去串了个门儿。他那个瞎妈,满头银发,围着一条被子坐在炕上。她知道有徐摄影这么个人,除了讲她自己的不中用外,她似乎没有更多的话要跟我讲。向前则不同,憨厚,诚实,不把我当外人。他将我领到另一屋,希望我劝老哥哥离开村庄,跟有祥去县城。他的理由很简单,老哥哥辛苦一辈,全都为了别人,县城里条件再差也比村里好。他说,他知道老哥哥不走,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和他妈,“你看……”向前让我看他家里,他确实把家收拾得干净整洁。他说老哥哥年龄大了,他在这里,反倒让他这个做侄儿的不放心,再说了,有祥哥是诚心带他去,因为自己拖累了人家,不好。我答应试试,不过我觉得向前也不完全懂老哥哥。
后来我出门,向前打发他的狗跟我走,可走一半路那狗后悔,返回去了,我只能一个人继续。那里的山高,又有积雪,有的地方雪有没膝深,好在我熟悉地形,那感觉就像我变成了当年的老哥哥。我越走越热,手心、后背湿的,全是汗,于是我松开衣领,因为用力过度还把两个扣子给揪掉了。我吁吁喘着粗气,喉咙发干了,就跪倒在地上捏个雪团儿塞进嘴里,遇到不好走的地方,我就四脚着地向兽一样前行。我的劲头十足,几乎忘记了年龄,尤其是当我站到山顶最高处,环顾四周,看着层层的山峦一路延伸远方,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由此产生的欣喜远远超过什么组织给我颁了一等功奖状。整个村庄与那些沟壑尽收眼底了,我第一次目睹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观。可以想象待到雪后晴日,树木林、灌木丛琼枝玉叶,山峦沟壑皓然一色,再把老哥哥和村民们带领乡亲们开山造田学大寨的场面放入其中,那是怎样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呀;想象那时的秋天,打谷场上村民们围着黄澄澄的谷穗开怀的笑声在山间回荡;想象春天里,清明雨过后,满山遍野山桃花、连翘花盛开,燕儿衔泥穿梭于云端的旖旎风光。可如今美景还在,有谁去欣赏呢?我坐下来喘口气,找到秋天拍摄的地方端起相机。从相机里看,村庄实在太小了,它成了山川河谷的点缀。可我拍摄的主体是村庄,我往下移了几米,又将镜头对准村庄,在漫天飞舞雪花中,我一次次摁下快门。雪越下越大,我在山上折腾半天,傍晚时候,呼喊声从灰蒙蒙的村庄里传来,我知道是老哥哥,由于他的牙齿只剩下一个“守门将军”了,喊我的姓“徐”时几乎发不出音来,但“摄影”两字却清晰,浑厚。路不好走,天又要黑了,我得下山,回去吃饭。
回到村里,路已经看不清了。老哥哥给我做好了黄米面糕,他的猫咪小花卧在炕头,这次没有我这个生人的出现跑走,它只是抬眼看了看我,就又低头睡了。老哥哥怪我不该自己去踩点,万一有个闪失,这全村上下老老少少可没一个能指望上。我蛮有成就感地说,看,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全全乎乎地回来了嘛!老哥哥说,别看现在,睡一觉你就知道了。爬山路,雪天和平时可不一样,明天起来你的胳膊、腿要不疼才怪。然后,老哥哥就讲在县城里吃煤气火做出的饭如何不香,他现身说法从瓷盆里铲了一块糕让我尝。说做糕用的黄米面是石碾碾的,蒸糕用的篦子是高粱秆锥的,柴火加热,水里没有过漂白粉,这样做出的糕,当然没邪味。“就这黄米面吧,用电磨也能磨,可经电磨那么一烧,就没有石碾碾得黏,没有石碾碾得香了。其实那些城里人吧,连正而八经的糕面是啥味都没尝过,还那些菜,不是硬邦邦的摔地下都破不了皮,就是一进锅还没炒早成了一包水,那能有味儿吗?可返过来我又想,人家城里人就不吃糕吗?不吃油菜、西红柿啊?人家一顿也没有少吃,而且哪个人都好好的。总起来吧,是我的问题,是这里的问题。”老哥哥再次戳点自己的脑门。老哥哥抬头看一眼有几处已经掉了泥皮的屋子。我开玩笑问他:“住在这里感觉也挺好的吧?”“那是自然,常人说,金窝银窝不是自家的草窝。住在这里,感觉舒坦,得劲儿。”我说要用县城的房子换呢?我知道老哥哥一定会说不换,因为这房子每块石头都散发着亲人的气味,每件器物都渍有家人的记忆,那些窗明几净的楼房现代、时尚,按平方米作价,尽管这窑洞丑陋、破败、落后,它却无价。对年轻人来说,他们恨不得早点把这些陈旧的东西甩掉,最好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可对老哥哥来说,它就是宝,它所具有的价值是无可替代的。
在那盏瓦数不高光却温暖的灯泡下,我和老哥哥你一言我一语地聊。我们刚撂下碗筷,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两个大个子男人进了屋来,他们是有祥和他的孩子。
“有祥?”老哥哥一脸惊讶,“这大雪天,你咋回来了?”
“咋,听这话,我是不能回来呀?”
有祥用手拍自己肩上的雪。旁边的年轻人却站在原地不动。有祥只好从炕上拿起笤帚把年轻人推到门外,去给年轻人扫雪。年轻人别别扭扭,从一开始就一身的不快。
“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唉!不知道哪根筋儿又不顺了,真让人觉得丢脸。”
我知道老哥哥此话是跟我说的,我笑笑,心想现在的年轻人哪都一样,本想顺口说说那些二十郎当的姑娘到外地上学,把衣服寄到家里来让父母洗的事,可转念一想,就别给老哥哥添堵了,也就作罢。再说,下午的兴奋劲儿已经过了,我觉得有点困,头也有点晕,想吐。我思忖,一准儿是山上冷,吸了一肚子凉气,又吃了半碗糕的原因。有祥带儿子回来,老哥哥嘴上虽没说什么,但从表情上看,不是什么开心事。
正如大家所料,有祥和儿子是冲老哥哥回来的。他们言辞强硬,似乎老哥哥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有祥讲,他之所以把儿子带回来,就一条,就算是五花大绑,也要把老哥哥带走。老哥哥的脸当然不好看,与之前对我的和善、亲切判若两个人。老哥哥不理解有祥为什么要这样逼他。有祥说,两天前他爹给他托梦了,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阴魂,突然穿着藏蓝色的粗布棉袄来在梦中,它来得突然,走得也迅速,有祥说他爹站在他床头一直看他,直到把他看得浑身发毛,才开口讲话,还就说了很短的两句,一句是说“有祥呀,这大雪天你倒也能睡着。”第二句是句问话,“把你大爷留在村里,你在良心上就能过得去?”有祥爬起来准备为自己争辩几句,可是他爹不见了,他借着街上的路灯看了看表,午夜十二点。他就觉得这是个真梦。早晨起来,他撩开窗帘,外面红彤彤的太阳,可到了下午,天幕一拉,雪就下起来了。说这事的时候,有祥半低着头,一边从他茂密的眉毛下看我,他神色复杂,同时又包含着一个坚不可摧的决定。当然了,站在包括我在内的多数人的角度看,他带老哥哥走是没错的。既符合理论,又有现实支持。
“老哥哥,也许你该替有祥想想。”我想帮有祥说句话。
“谁要说我没有替他想,我撕烂他的嘴,”老哥哥躲到灶火门口抽烟,“我知道你想让我跟你们走,但也犯不着编这么个瞎话儿来捉弄我嘛!你爹咋了,他能给你托梦,就不能给我托梦?你现在就烧香,让他今黑夜来找我。你这边说我得走,你瞎婶子那边说我不能走。你们到底要我咋么?”
“她凭什么不让你走。”有祥一下子改变态度,声音变得低沉,“他们也不能,不能老是光顾自己,你都八十多了,你能帮他们什么?”
“人家可没光顾自己。人家是为我好。最近,她不是明了了嘛!”
“那才是瞎话儿呢。”有祥说,“她要明了,那就,是个人都能明了!”
有祥的儿子坐在炕对面的椅子上,两手插在衣兜儿里,百无聊赖地掂着两只脚。听到本家有人通灵的事,脸上露出了一丝好奇,同时又表现出了对这件事情的不屑。隔了一会儿,他也不管大人在讲什么,便自顾自冷嘲热讽地撂出一句:“这家人还真有意思啊,啥样儿的鸟儿都有。”
因为儿子的无理,有祥转过头白了儿子一眼。
“看这架势,我是不走不行了?”老哥哥问。
“大爷,我的亲大爷,”一提这事,有祥就又急,“刚才徐摄影也说,你得替我想想。要是我爹活着,他不能把你一个人留这里吧?要是我叔叔活着,他也不能把你留这里吧?咱们家你付出多少,大家谁都知道。我哥在深圳,远,不现实。就是近,有我,也轮不到人家呀。我给你顶名,这数九寒天把你一个人留在村里,你说人家会怎么看我嘛!知道的,人家说你犟,不知道的,人家不说我忘恩负义?”
“我这个人,一辈子干啥都是自愿。我没想过要图别人什么。”
“好好好,咱不说这个。那就说我吧,这大冷天,这么大的雪,你在村里,你以为我在城里干活能干到心上啊?”
“那有啥干不到心上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大不过一死,你就当我是死了好了。”
“问题是,你这不是还活着嘛!”
“看来这人活着真是一种罪。”
“徐摄影,你听听我大爷这话。”有祥无奈地说,“我真的是这意思吗?”
“我知道你不是那意思。可我去县城,是个废人,什么用都顶不上,尽吃闲饭。在那里我啥都不是,可是在这里,我觉得舒服。”
“你咋放着福,就不会享呢?”
“有祥,”这次我替老哥哥说话,“这我可有发言权,福这东西呀,各人的理解可不一样。”
“那你就是只管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那就是你的福呗!”有祥的儿子说。
“孩子,话说到这,你可就真说对了,你大爷我这辈子就是一个不管别人死活的人!”说完,老哥哥眼里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忧伤。
有祥猛地站起来,举拳头要揍孩子。但碍于我在场,还是没有打下去。我恶心的感觉越来越重了,我想给他们爷侄之间一个真诚面对的机会。我借口去茅房,撩起门帘出了屋。很快,我就听到背后有祥的儿子理直气壮的声音,他抱怨父亲带他回来,他们在镇上下了农村巴士,一路淌着没膝深的积雪,走了三个小时才回来。在他眼里,父亲的这个大爷简直顽固不化、不可救药,只顾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却不考虑晚辈的感受。有祥呵斥儿子,叫他闭嘴。他儿子却再一次给老哥哥扣上自私的帽子。老哥哥没有反驳,而是向侄子提出自己的实际困难,问他老牛咋办,猫咪咋办,他猜到侄儿会让向前来帮忙照料,可向前毕竟也腿脚不便啊。
这时我看到院门口有个黑影,是向前,他站在那好一会儿了。他是听到吵嚷声才来的,来了又觉得不方便进去。见我出来,屋里正好提到老牛,他便拄着一根棍子进去了。屋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后来,是向前打开了话题。他说老哥哥要走尽管放心走,牛的事交给他,添把草料,提桶水饮牛,这活儿他能干得了。屋里又不说话了。再开口说话时,老哥哥就不说牛的事了,他问向前:“你妈不是说我不能离开这嘛。”
“她那是瞎说。”向前说,“刚才我过来时,她才跟我说了实话。什么狐仙、马王爷,都是假的,她是不想让你走。我过来时她说了‘你有祥哥回来叫你大爷,你就让他走吧,有你这么个大男人,这冬天咋哇还过不去?’这可是她亲口跟我说的。”
我扶着墙,感觉浑身难受,我只好慢慢蹲下,想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我坚持着,希望他们早点吵出个结果。我困了,真的需要休息一下。我听到,有祥在讲他的想法。他说,把老牛托付给向前不是长远之计,老哥哥一天老于一天了,本是别人伺候他哪还是他伺候别人的人。在回来之前,他在县城就给牛贩子打了电话,等他带老哥哥去镇上的时候,一并把老牛赶上。到了镇上,老哥哥跟他走,老牛跟牛贩走。说完后,有祥用商量的口吻问老哥哥这么处理合适吗?我能想象出老哥哥的感受,可他能怎么办呢,显然事情已经由不得他了。于是,听到老哥哥百般无奈地说,“我能说不合适吗?以我的意思是,等到了镇上,我跟牛贩走,老牛跟你走,你们能行吗?现在哪有我说话的份。”
“爷爷,你还要想咋?我们都回来了。”是有祥的儿子。
“闭嘴,这里轮不上你说话。”有祥教训自己的儿子。
事情就这么定了。有祥和儿子跟向前去他那里。屋里只剩下老哥哥,我扶着墙回去。老哥哥依然坐在灶火前表情木然。见我回来,他起身上炕给我铺床,兴许是眼前的事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走了,因此他没有发现我的不适,只是说,爬一下午山,早点休息吧。我躺下。他轻手轻脚打开柜子,准备第二天离开时要带的东西。我看到他取出一只彩色的瓷猫,瓷猫的右耳损坏过,有胶粘的痕迹,瓷猫的脑袋是活的,可以打开,半蹲的造型下一只爪子朝前伸着,它可以当壶用,也可以当储钱罐,老哥哥将它捧在手里左摸右摸,左摸右摸。看我没睡,老哥哥便讲,这是他家里的祖传,这物件不值钱,可他记事起,就有了它,小时候他不爱喝水,妈妈就将温白开水装在这猫里他就喝。我看着那只瓷猫,发现它和老哥哥之间有着某种契合,瓷猫历经岁月磨砺之后的淡然,淡然之下的那一层层被压平压实的故事,光滑的彩釉之下那些的裂纹,它们似乎都从来不去叙述。“唉,其实什么东西都一样!”老哥哥自顾自,又有所指无所指地说。老哥哥一个人在那里絮叨,扯到有祥的儿子,说那孩子小时候挺乖,三岁之前又白又胖,就和画上的娃娃一样,每天早晨老哥哥都去看他,他把头钻进被窝里去咬孩子的脚,去亲孩子的小鸡鸡,那时孩子的那个笑呀,真是让他觉得就是累死也高兴。“可如今,”说到这里,老哥哥长叹一声,“从早到晚他黑着个脸,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二百块一样。真说不清这是咋啦,兴许人家新社会的年轻人就都这样吧!”我头晕恶心,一点儿也不见轻,我不能再撑了,我得赶快睡觉。迷迷糊糊中,我听得老哥哥将一串钥匙放到我枕头边。他是把一个家交给我啊。
第二天,天气放晴,太阳从山头爬出来。我一睁眼就收拾着起床,生怕错过了拍摄时机。可能我起得太猛了,突然感觉一阵头晕,我差点儿摔倒,同时伴着强烈的恶心感,实在来不及下炕了,我只能趴在炕沿边丢人地呕吐。老哥哥被吓坏了,他刚去院里看过老牛,自然发现了前一夜我吐在院里的污物。“你这是咋啦,咋啦么,徐摄影?你可别吓唬我啊!你就这样躺着别动,我看你这架势可是不对。”
老哥哥隔着院墙喊,有祥向前他们全来了,他向他们描述我的症状,说昨晚上只是觉得我没精神,以为我累了,一晚上看我倒睡得安稳,可现在这情况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大家就全都慌了。有祥和他儿子身上也带着手机,当然一样没用。有祥用手背搁到我额头上试体温,又问老哥哥有没有速效救心丸之类的药,老哥哥说记得有一瓶,可不知道是否对症。他着急说,离村庄五里开外的地方有个老赤脚医生的,也不知道叫来行不行。有祥说与其那么绕道,就不如直接到镇上。老哥哥在地上打转转,说:“你看你呀,徐摄影,你要是脱个臼崴个脚的,我就给你解决了,可你这样,我可真是怕……”
“大爷,别说那没用的,赶紧套车,拉徐叔去镇上吧。”有祥站到我的头上,低头对我说,“徐叔叔,我们送你去镇医院啊,虽然不知道你是咋啦,可咱们耽搁不起。”
我记得,我是“嗯”了一声的,起码点了头。有祥的儿子似乎没听到。他挤过来,用手机录像。有祥推他一把,问他干什么。他满脸不在乎,说得把过程录下来,一来如果我有个闪失以此来证明他们全家无过,二来到了镇上我要安然无恙,他要将视频传到网上,宣传宣传全家人的善人义举。老哥哥比有祥更加生气,他一把夺过孩子的手机装进了自己裤兜儿里。这档工夫,向前把车套好了,他进来说可能天气冷,感觉老牛无精打采,身上冷得直发抖。在那时候,“以人为重吧,哪还顾得上它?”老哥哥说。
他们给我盖上厚厚的被子。我躺在平车上,听着吱吱扭扭的车轴声,慢慢离开村庄。在绕过一个山洼的时候,我看到村头变电室的房顶上站着两个人,不用说,是向前和他妈。那个瞎婆子正佝偻着身体,依在自己的拐儿子身上。我们没走几步,她突然冲我们喊:“大哥,你这是真要走呀?你稍停停,让我看看……”我听着向前在那里低声制止他妈,叫她别打混,毕竟车上还有病人呢。那个病人是我,可瞎婆子才不管。她还是由着自己大声喊:“大哥,你这一走过年就不回来了吧?有祥,你听婶儿的话,过了年一开春,你就让你大爷回来啊!”有祥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老哥哥走在后面一声不吭,他不搭向前妈的话,等向前妈再次冲他喊“大哥,你稍停停,让我看看啊!”时,他有点火,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个瞎婆子!”转而,他嫌这么走太慢了。
“要不咱们轮流背徐叔吧?那样要快一点。”有祥说。
“要背,你背啊,我空人走还走不动呢。”他的儿子满是埋怨。
“那样好像对病人不好。”有祥不理儿子,“记得你住院那次,我在医院墙上见过,心脏和脑袋上的病,最怕颠了,还是让病人平躺着好。”
这话我听到了,想告诉他们有祥说得对,可我的脸、手脚、唇舌都感觉木了。我说不出声来。有祥的儿子故意拖在后边,他和老哥哥要手机,有板有眼地说现在的人人心叵测,拍个视频备在手上总比什么证据都没有的好。老哥哥没留情,骂他混账。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那么多坏人。那孩子冷冷地“切”他,嘴里嘟囔了什么我没听清,似乎是说躺在平车上的人是好人,可是,还有他(指我)的孩子呢,他(指我)孩子要给来个猪八戒倒打一耙呢?这事多了,电视上天天报。老哥哥说,反正他没看见。那孩子又是冷冷的一声“切”。我没有怪有祥的儿子的意思,毕竟不是他的错。
老牛走得慢,加上厚厚的雪,一路上没颠没簸我被送进了镇医院,老哥哥守着我,有祥和他的儿子跑前跑后。套着平车的老牛拴在医院外面的柳树下。我躺在监护室的病床上,莫名地想看老牛一眼。可后来,等我的病情稍稍稳定,他们将我送到县人民医院,确诊我为老年性脑供血不足时,老哥哥才说:“老牛死了。”
“怎么会!”
“它吃了尿素。”老哥哥的眼眶里打满了泪水,“牛圈里放着半袋尿素,可以前它从来不碰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不知道它咋了,怎么就豁开袋子吃了。早上起来光顾忙乱你,谁也没有注意它,路上的时候,它精神不好,走路走不稳,我还以为它是老得没力气走了。后来,有人发现它躺在医院外的柳树下,口吐白沫,身上还套着车,我才……唉!”
“老哥哥……”我一阵阵的心痛。
“徐摄影,你别多心,这事谁也不怪。要怪,只怪它老了。老了就糊涂,动物也一样。”老哥哥慢吞吞地说,“它知道自己老了,没用了,不想成为我的累赘,它就……”
“那它也不该……”
“世上的事啊,哪有该不该。”老哥哥强打笑颜,“它这一死,好啊!是真好。”
我朦朦胧胧猜着老哥哥说这些好的意思。当时,我儿子在场。年轻人自然理解的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更社会化,更功利化。他一边给老哥哥削苹果,一边私下和我商量给老哥哥一点补偿,毕竟是因为我这场病老牛才死的。我没同意,也没反对。儿子按着自己的想法和老哥哥去说了。可老哥哥怎么会要呢?他说那钱放到他手里会扎心。他们接下的话题,自然就转到我身上。尽管我儿子用词不同,语气也柔和,但他说我的话和有祥说老哥哥的话意思基本一样。总之是,我们这些老年人太执拗、太顽冥、太守旧了,如今社会,年轻人活得不易,做长辈的就是不能为他们分忧,也别给他们添乱,说来说去,就仨字——要听话。
回到省城,单位里要搞个“迎新春老干部摄影展”,我没想参加,因为《乡村四季》还缺着一季。我儿子背着我还是把那些照片冲洗了,他把那几张我踩点时拍的雪景进行了PS,根据我的描述还在老哥哥的家门前挂上了红灯笼。毕竟是内部影展,没人会追究是否是原创,组委会居然给我了个金奖。影展那段时间里,经常会有参观者在我的作品前驻足,他们说那些相片谈不上美,谈不上新颖,也没有什么特强的视觉冲击力,但比起那些构图精巧、色彩艳丽的风景照,那些用广角和鱼眼扭曲、夸张了人物的相片,我的作品,尤其是那几张反映乡村雪景的相片,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与归宿感。
“可能正是因为它们太平常,太普通了吧!”我说。
“不是的,不是的。”他们说,“我是说那雪,那铺天盖地的雪,山村显得那么小,那么无力,感觉就像要被大雪吞噬了一般。”
听着他们的评论,我又一遍遍重新去看那些照片。真的是吞噬啊!那铺天盖地的雪。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