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读名士
——“湘籍作家”2015年创作评点

2016-11-21 10:38佘晔
文艺论坛 2016年6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

○佘晔



寒冬腊月读名士
——“湘籍作家”2015年创作评点

○佘晔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溜走的是时光,留下的是岁月。岁月沉淀的那一份才华与成就总让人牵挂,让人欢喜。作为一名文艺工作者,在这南国的静寂寒冬,我脑海中不时浮现出一连串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们与生俱来的才气与文气让人心生羡慕,他们与湖南文学的美好因缘让人怀念。这些名字包括:韩少功、黄永玉、易中天、薛忆沩、盛可以、田耳、李少君、蒋子丹、熊育群、陈启文、彭学明、周瑟瑟、李傻傻、郑小驴等。细细想来,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祖籍湖南,当下生活和工作关系已不在湖南。这一群体囊括了湖南老、中、青三代文坛精英,在湖南文学史甚至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今年,我们的“本土综论”首次聚焦“湘籍作家”,是想在区域文化的大背景下考察其对传统的传承,对现实的描摹,以及他们对逸出普遍性、整体性、可言说性之外的个体经验呈现的独特思考和言说。

一、无愁·寻根·回忆

这一批“湘籍作家”中,无论是按年龄、资历,还是成就、影响来看,都不得不首提年过九十的黄永玉先生。黄永玉,原名黄永裕,1924年生于湘西凤凰,土家族,是一名出色的画家和作家。自幼酷爱美术,文学,以木刻开始艺术创作,后拓展至油画、国画、雕塑、工艺设计等艺术门类,在中国当代美术界具有重要地位。但他还是将文学视为自己最倾心的“行当”,从事文学创作长达七十余年,创作了许多优秀的诗歌、散文、杂文、小说等。作为一名出色的画家,黄永玉先生在2015年为即将到来的丙申猴年设计了一套“猴票”,发行十天便价格疯涨,深受大众喜爱,市面上一票难求。作为一名出色的作家,耄耋之年的黄老自2009年开始便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自传体式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后续创作当中。在2016年猴年新春到来之际,伴随猴票一起面世的,还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上卷)。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一部体量巨大、内容厚重的长篇小说,计划由三部分组成,总字数将接近三百万字,体例是小说,更是作者历经苦难、漂泊一生的人生写照。黄永玉先生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开始构思,八十年代动笔写出了第一部分,近20万字,在香港连载一年。2009年,《收获》杂志决定从头连载,至今已七年的时间,期期不断,开创了作者与文学杂志之间互动的新纪录。“无愁河”第一部《朱雀城》八十万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描写上世纪二十年代,湘西边城——朱雀独特的人文地理及民俗风情。通过孩童张序子的眼,看四季变换、时光流转中的一草一木;看多民族聚居地区各阶层人物的精神风貌和风俗习惯,将一个时代的文明活化石般地呈现出来。《八年》是“无愁河”的第二部,描写十二岁的张序子因为家道中落,离开了故乡朱雀,从长沙、杭州、上海辗转到厦门集美入学读初中的经历。都市的繁华与美丽,让序子如在梦中,他一点也没料到“几个月之后将要来临的、翻天覆地的民族杀机”。“无愁河”获得了众多超级读者,韩少功称之为“中国的《百年孤独》”,芳菲说这是一部具有“大河气象”的作品。

在笔者看来,黄永玉先生以连载的形式推出这一小说,数年如一日,对这样一位如此高龄的作者来说,本身就是文学的奇迹!《收获》负责“无愁河”具体编辑工作的王继军曾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每个写作者都“应该深知其中的辛苦”。即使是在《收获》杂志连载一年,每年写六期,每期两到四万字的查资料类型的写作,都会有作者坚持不下来。而黄老每到发稿日期,手稿和电子稿如期而至,从未拖漏。这是文学真正的朋友!“无愁河”系列在《收获》杂志的数年连载,在文学界引起了巨大的关注与研究热潮,芳菲《沿着无愁河到凤凰》、张新颖《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等是读者了解“无愁河”的一扇窗。沿着“无愁河”,我们便可领略凤凰古城的绰约风姿,感悟大美湘西的人间至情,更是走进沈从文、黄永玉等文学巨匠心灵世界的精神钥匙。这是湘西文化精神的原地!“无愁河”,顾名思义,一条没有忧愁的河流。细细想来,黄永玉先生的一生连同近代百年中国史,就是一部国破家亡的痛史、苦难史。黄永玉先生曾经形容自己:“我就是一块泡在泪水里头的石头。”而这部具有自传体色彩的小说又为何取名“无愁河”呢?这恰恰体现了作者不畏艰难、昂扬向上的生命气质。他是在给自己、给故乡打扫忧愁,把百年的苦难与忧郁都打扫干净,以悲伤为诗,以奋斗为桨,走向光明,走向重生,这是真正的无愁境界!就像黄老自己所诠释的那样:“悲伤很误时间,有人因此送掉半辈子光阴;把悲伤当成诗,那会好过点。悲伤跟快乐一样,有时很荒谬。”

与黄永玉先生晚年专事小说创作一样,花甲之年的易中天教授在2013年5月发出“重写中华史”的重磅消息,为此隐居江南小镇,每天读书写作15个小时,带领人们走进“历史深处”,找寻历史之根、民族之魂。这样一位对历史和文化有着特殊追求和情怀的知识分子,值得我们尊重与关注。他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生于长沙,学于武汉,新疆知青,长期从事文学、艺术、美学、心理学、人类学、历史学等研究,成为中国知名的作家、学者、教育家。虽然在2015年4月宣布退休,但36卷本《易中天中华史》的写作与出版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36卷本《易中天中华史》分为六部,每部六卷,从中华文明的神话原型人物女娲写起,一直写到邓小平,为读者详细讲述3700年的中华正史。该丛书开创性地采用全球视角和现代史观,在与其他民族文明的比较与博弈中,建立中华民族自身的文化系统,找到人生坐标,实现身份认同。易中天先生将它视为“一生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作品”,意义非同一般。面对质疑与微词,他为我们道出了自己作为一个历史学人、文化史家的写作初衷,他是为了明确回答什么是“中华根”、什么是“中华梦”、什么是“中华魂”,这是“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

“湘籍作家”韩少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位活跃于八十年代文坛的青年才俊,今天成为一位长期关注中国社会文化状况的思想者和观察员,并用大半生的文学实践做出了时代赋予的担当与选择。湖南长沙人,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早期代表作有《月兰》《西望茅草地》等。1985年发表《文学的根》,提出“寻根”口号,并以自己的创作积极实践这一主张,引领了一个时代的文学风潮。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有《爸爸爸》《女女女》《归去来》等,均表现了作者意图向民族历史文化深层汲取力量的趋向,饱含深厚的文化哲学意蕴。其中,199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引起各方争论,被评为“中国二十世纪小说百部经典”之一。新世纪创作的长篇《暗示》《山南水北》《日夜书》等都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在散文方面,韩少功“天涯体”散文写作在当代独树一帜,《性而上的迷失》《完美的假定》《革命后记》等作品既有形式美感,又以思想见长,不可复制。另有数种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出版。2015年,韩少功除了正常参加国内外一系列文学活动、应邀编辑约稿、与广大文友保持深刻联系外,还出版了一些旧作新编的集子:首部序跋集《为语言招魂》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精粹文摘集《夜深人静》简繁体版分别由中信出版社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精装插图版《山南水北》《日夜书》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作品集《爸爸爸》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西班牙文版《爸爸爸》由五洲出版社出版;散文集《草原长调》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在文学领域,韩少功就像其笔名“艄公”所传达的意义一样,就是船上那个“掌舵”的人。中国当代文学的这所大船需要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艄公”,才能走得更远。综观其四十年的文学生涯,他的文学成就是相当可观的。1980年、1981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2002年获得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2007年获得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杰出作家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美国第二届纽曼华语文学奖;2015年,长篇小说《日夜书》获中国出版协会主办的第五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长篇随笔《革命后记》获首届紫金·江苏文学期刊优秀作品奖等。

《为语言招魂》全书13万字,是河南文艺出版社策划的《小说家的散文》系列丛书的一种,也是韩少功亲自编选的首部序跋集,全书所选46篇作品时间截止到2015年4月份,共分成两部分,集结了作者全部的序跋作品,更是一部新鲜优美、值得期待的散文集。所选作品包括《米兰昆德拉之轻》《佩索阿:一个不动的旅者》《为语言招魂》《比喻的传统》《每一个词的生命和命运》《空谈比无知更糟》《想象一种批评》《思想史的侦探者》《从内心开始》等精美篇章,他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审美目光,冷静审视文学世界和小说家心灵世界的文化密码,既有对文学本质的深刻理解,又有对历史文脉的高瞻远瞩,将充满诗意的理性思考与坦诚直率的感性表达有机融合,表达了作者在文化与精神深处意欲凸显的情怀与思索。其中,该书附录《落花时节读旧笺》首发《上海文学》第六期,这是作家韩少功2015年的重要创作成果,新作全面体现了这一时代散文新的风貌与特点,值得仔细研读与揣摩。

纵览当代散文近70年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出,散文作家总是在时代的呼应与读者的新期待中寻求新的写作热点和重心。比如,1980年代以前,散文抒写的重心是政治生活空间;1980年代以后,则转向个人精神生活空间;近10多年来,则呈现两边分流的态势:一边转向扁平化和部落化的物质生活空间,一边转向民族文化腹地的历史生活空间。《落花时节读旧笺》就属于文化名人的历史生活空间一脉。全文按时间顺序列举了与张贤亮、张承志、薛忆沩、陈建功、刘再复等近20位名家的鸿雁,文字洒脱,人情练达,让读者看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人精神世界的一角,更是一段对自我历史经验的再观照与再表达。每一封书信都是一个个体精神特质的个性抒写,故人旧事在作者的心中都能生发出新的情感慰藉或深刻追思。比如,在张贤亮的信中,我们看到了这位南京作家温存、平实的一面;在许觉民的信中,我们心目中树立了一个诚信、谦和、乐观、旷达的老出版家、评论家的形象;在何士光的信中,我们读懂了作家在1990年代新时期文学急剧分流时的选择与寄托;在刘再复的信中,我们了解了作者作为一名杂志社社长对文化领域的破冰解冻所做出的积极贡献,等等。无论是素材的选取与组合,还是追记的匹配与评论,都不是一次陈年往事的简单梳理,而是对一个时代文学风云聚散的回望与反思。总之,这篇长达1.5万字的叙旧忆人之文,“刻画精微处见温婉,陈义高迈处显深情”,也是2015年中国散文的新收获。

文摘集《夜深人静》是由中信出版社策划出版的“视野”丛书系列的一种,全书从作者以往的小说、散文作品中采集英华,虚实并举,带有心灵自传色彩,集中展示了作者的心灵轨迹,从中可以窥探作者在文学和思想领域的才华与成就。韩少功是八十年代“寻根文学”代表作家,1985年提出“寻根”口号,随即“寻根”文学思潮应运而起。在文学界纪念“寻根文学”思潮诞生三十周年之际,作者在接受《创作与评论》编辑采访的访谈录——《三十年后说寻根》一文中,对“寻根文学”思潮及其作品进行了新的历史解读,大胆发声,敢于直言,让读者知晓这位历史当事人面对历史、面对文学事件客观冷静的态度和文学观念的与时俱进,难能可贵。

二、自然·野性·虔诚

一提到“自然”二字,我们会“自然”地想到“湘籍作家”群体中的“自然”诗人——李少君。他是湖南湘乡人,作为《诗刊》副主编,他本身还是一位创作活跃的提倡诗歌“草根性”的“自然诗人”。崇尚自然之美,从心出发,是其诗歌美学的核心特征。从他2015年的诗歌创作和评论文章来看,更加强了对这一美学主张的阐释与强调。李少君是当代诗坛一位非常勤奋、有特色的诗人和文学评论家,各大诗刊杂志都刊发或选录过他的作品,在全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2015年新作主要有《扬子江》诗刊2015年第3期刊发的组诗《李少君的诗》;《诗选刊》刊发的《修行及其他》组诗;《花城》刊发的组诗《著名的寂寞》等。除此之外,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文艺报》评论版发表多篇诗歌评论文章,以阐述自己的诗歌主张。这主要包括《青山绿水是最大的现代性》《打开诗歌创作新时空》《一个世纪后,新诗终于回归了“草根”》《天赋诗权,草根发声》《一带一路:当代诗歌的新疆域》《文学传统与新媒介促进新诗大众化》等重要评论文字。仅从这些文章的标题就可以看出,李少君对新诗的现代性、草根性特征和新诗大众化的问题有着深入的思考和独到的理解,并发出了“自然诗人”的最强音。

在这些组诗当中,《著名的寂寞》描述了初春时节的“我”内心所经历的抑郁和孤冷,以诗达情,塑造了一个孤寂严寒又无法排遣的寂寞者形象;《修行》短短八句,从天地万物的自然流转联想到修行者的虔诚,最后一句“我的心,也一直围绕着诗神在转”为全诗的点睛之笔,表达了自己对诗歌的热爱和诗神的崇拜,虔诚之心、自然之子的形象跃然纸上;《我总是遇见苏东坡》在亦真亦幻的想象中怀念先贤,用虚构的相逢寄托鸿鹄之志。另外,新诗《自然之笔》《江边小店》《那些伟大的高峰》《夏日的星沙小镇》《敬亭山记》《大明湖的野鸭》等则取法自然,自然界的山川、河流、动物、美景都可成其为构思的起点,都可成为其创作的灵感来源地,因而形成了少君诗歌独特的恬淡、清晰之风,有了自然的风骨与道义。这是李少君新世纪以来的诗歌写作旅程,同时为中国新诗写作提供了一种方式。

写诗,李少君继承了古代诗人寄情于山水的传统,又巧妙对接自己身处的时代,用独特的山水写作呈现出诗歌的另一极美学;论诗,李少君在诗歌的大时代,用心沉淀和酝酿,用激情与才情绵密地释放出新诗“回归草根”、新诗大众化、“青山绿水就是最大的现代性”等信号。李少君认为,21世纪,诗歌回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回到了诗歌的本体,回到了“作为个人抒发情感、日常生活呈现、自我精神升华和个体灵魂安慰的自由自然自发状态”,即诗歌的“草根性”。而且,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传统社会观念分化,价值观念日趋多元,利用新媒体、新媒介和新的国家发展战略布局,新诗的创作和发表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契机,更加促进了新诗的大众化、现代化。这些思想都具有前瞻性和全局性,中国新诗的繁荣与崛起指日可待。

用“野性”一词形容盛可以小说创作的风格与特质,应该是比较恰当的。盛可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益阳,九十年代移居深圳,现居北京,是当下最受国际文坛关注的中国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北妹》《水乳》《道德颂》《死亡赋格》以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作品被译成英、德、法、俄、意等多种文字出版。2015年,在长、短篇小说创作领域都有新收获。短篇小说《小生命》发表于《收获》杂志2015年第1期,并被翻译成英文,由澳大利亚杂志《Griffith Review》发表。2015年1月份,长篇小说《野蛮生长》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顺利出版,是2015年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成果。

我们知道,盛可以作品语言泼辣、风格野性、论述锋利有力,以敏锐观察和冷酷书写而著称,充满蓬勃的生命力和解剖现实的粗暴感。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说:“盛可以的小说有一种粗暴的力量。她几乎是凶猛地扑向事物的本质,在这个动作中,她省略了一切华丽的细致的表现性的因素,更直接地、不抱任何幻想地呈现了我们混乱的经验和黑暗的灵魂。”值得一提的是,一方面,短篇小说《小生命》的出现似乎让我们对盛可以的创作倾向有了新的看法。与以往相同的是,这篇小说同样是以女性人物的婚恋与生育为主题,不到结婚年龄的姐姐意外怀孕,“小生命”的父亲却是一个冷漠自私、无正经工作、未经世事、家境可疑的小男人,这似乎就为姐姐的悲剧命运做了无形的铺垫,将以姐姐的爱情失败、家庭破裂为结局,写出某种在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破败的“真实”。出人意料的是,作者给《小生命》安排了一个温暖的结局,“屋里气氛变得喜洋洋的”“大姨夫喊下馆子喝酒”,庆祝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小生命》用喜悦代替了暴戾,用生命代替了失去,用绵延质朴的亲情代替了那些青涩猛烈或有悖道理伦理的畸形爱情,对作者来说,是一种尝试和开拓,对读者来说,是一种惊喜和期待。另一方面,长篇小说《野蛮生长》则更为野蛮,犀利,粗暴,极具原始凛冽的生命力,成为盛可以笔下人物赖以活命的精神特质。《野蛮生长》采用第一人称叙事的家族式艺术结构,李氏家族的成员都是来自最底层的普通人,乡土气息浓厚,每个人都靠着原始野蛮的生命力顽强地生活着,在急剧变化的残酷的城市化进程中,凭着本能和冲动努力地维持生存。作家不遗余力地征用1980年代以来的诸多新闻事件作为艺术想象虚构的故事原型,比如计划生育、劳教、非典等等,将中国社会几乎所有的灾难都安排在李氏家族的后两代人身上,直捣事件与人心内部最原始野蛮的真实面目,显然是为了完成对“后三十年”中国社会种种问题的真切诘问和深度反思。

“我只是一个‘虔诚的写作者’”,“湘籍作家”薛忆沩如是说。作为长沙人,在中国当代文学界,薛忆沩被称为“中国文学最迷人的异类”(尽管他本人不太接受),他用金子般的文字构筑自己的小说王国,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声誉。2015年7月,薛忆沩访谈录《在文学的祖国里执着地生根》在《作家》杂志发表,让我们知晓这位长年定居海外的家乡人一些创作和思想的情况,甚是欢喜。笔者认为,薛忆沩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完美主义者,当他带着对汉语语言新的感觉去重读自己的旧作时,发现了自己作品中许多的瑕疵和纰漏,竟然破天荒地对自己2010年之前发表过的所有旧作进行“重写”,这种彻底的“重写”革命在文学史上少之又少,可见其对语言的敬畏和文学的“虔诚”,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真的是一个走在最纯粹的文学道路上的虔诚的写作者、耕耘者。整个的“重写”从2009年底开始,到2015年年初基本结束,2015年完成了三部“十二月三十一日”作品系列的“重写”,标志着这一漫长而艰难的文学自我革命的基本结束。这是其个人文学道路上的一个重要事件,值得学界注意。不说中国文学的“异类”,薛忆沩绝对算得上中国文学界最特立独行的人物。他从未加入过任何作家协会,也很少参加官方组织的文学活动。对待文学,一直保持着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意志。这种长期的“在野”写作状态也形成了他特有的“卑微”性格。这种“卑微”不是对现实的退让,而是一种可贵的精神状况,强调每个作家都应该怀着对语言的敬畏之心去发现文学世界的无穷奥妙。遗憾的是,现实世界会有各种势力以各种各样的名义来羞辱文学、贬抑文学的事,这时候一个“虔诚”的作家会摆出“骄傲”的姿态,同各种势力周旋,并作出激烈的回应。“卑微”与“骄傲”是薛忆沩“虔诚”背后两股无形的力量,这种力量促使他在文学的祖国里执着地生根,在现实的世界中坚定地前行。

三、战争·历史·乡土·生命

每个成熟的作家都会形成一套自我稳定的写作风格,从而在读者心目中烙下各种各样的标签或创作符号。接下来要论述的这四位“湘籍作家”,之所以把他们放到一起,一是因其出生年代、成长环境、生活经历有许多相似之处,二是因其2015年的创作都有各自鲜明的主题,以便在多元化的主题当中寻求共同点和闪光点。

熊育群与“战争”。熊育群,1962年端午节出生于湖南岳阳屈原管理区,1983年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系毕业。198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连尔居》、诗集《三只眼睛》、散文集《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罗马的时光游戏》、摄影散文集《探险西藏》、文艺对话录《一直在奔跑》《把你点燃》等多部作品。散文集《路上的祖先》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现为广东文学院院长。在纪念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熊育群积极响应时代号召,创作了一批真实可感的抗战题材的小说和散文。长篇小说《己卯年雨雪》载《中国作家》长篇小说增刊(上半年);散文《旧年的血泪》载《收获》第四期、《散文选刊》第九期和《散文海外版》第五期;散文《生之殛》载《创作与评论》第九期(原创版)等。《旧年的血泪》和《生之殛》讲述了作者家乡岳阳营田地区老百姓在抗战中所遭遇的悲惨经历,作家用真情的笔调和满腔的愤怒回顾战争的场面与细节,展现了日本侵略者血腥无情的一面和老百姓不畏强暴、誓死抵抗的壮烈,这是战争带给人们的阵痛与思考。在和平时期以文学的形式还原战争,反思战争,仍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这种回顾与深思在长篇小说《己卯年雨雪》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作家花费十几年的时间和心血,从调查、采访、考察、阅读相关书籍开始,并多次往返日本体验、思索,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素材,做了大量思考笔记,沉淀、构思、提炼、反复修改,最终创作出这一“战争”力作。小说以1939年长沙会战、营田屠杀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祝奕典夫妇和日兵武田夫妇在战争前后关系的鲜明变化,即从友善温情的邻里关系瞬间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战争摧毁生命、扭曲人性、控制一切。但在此之上,仍然存在着人性的质朴与善良,作家超越了自身民族立场,擅于从仇恨与血腥中抬头,客观冷静地寻找真正的罪恶之源,这是这部小说在思想性方面达到的新高度。可以说,《己卯年雨雪》结构恢宏,情节生动曲折,人物性格刻画逼真,小说中凸显的爱与恨的矛盾更加让人充满对和平与希望之光的渴望,超越了一般的讲述“战争”题材的作品。

陈启文与“历史”。陈启文,1962年生于湖南临湘县,被媒体誉为“60后”代表作家和中国当代最具实力的作家之一,同时还是近年来一个创造力十分强劲的新乡土小说家。他的新乡土散文擅于从土地中汲取能量,讲究文字、情感的原汁原味,接地气,通天意,给人一种原始热烈的生命感觉。但从他2015年的创作情况来看,笔者更愿意把他的作品与“历史”挂钩,风云变幻,史海钩沉。散文《天路幽险》讲述了一代士人朱熹从诞生到最终成为一代理学大师的艰难历程,全篇文字闪耀着新理性精神的光辉。《从祭坛走向神坛》同样讲述了南宋士人陈文龙为官、为国呕心沥血却不得善终的一生,让后人思考个人在历史变迁中的作用与命运。也许,在世人心中,“文人天生就是一种孱弱的存在,必须把他们变成另一个样子,才能让他们承担起某种可怕的重负”,这是陈文龙所必将扮演的历史角色,也是他的宿命。叙说历史人物,笑看历史风云,感悟现实人生,中篇小说《短暂的远航》集中呈现了这种创作取向与意趣。《短暂的远航》在《十月》2015年第5期头条首发,一刊发随即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同时选载,在评论界引起了极大的关注。故事讲述的是新中国成立前夕,历史学家高山的父亲(高书恺)模仿郑和最后一次出海的船只,复制了一艘大明宣德年间的木帆船,发起了一场乘木帆船横渡太平洋的实验,试图验证中国人在哥伦布之前就已抵达美洲。不幸的是,船触礁沉没,成为一桩历史疑案。主人公高山觉得这个事件对揭示处于历史大变局大断裂中的知识分子命运非常有益,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找出历史的真相。但木船沉亡、教授之死的残酷现实,深刻揭示了历史真相的难得和人性的复杂。有评论认为,这是一篇在历史与现实中寻找突进的作品,小说以知识分子的命运映照现实,同时也完成了知识分子的自我映照,呈现了社会变局中知识分子的精神窘境。历史的波诡云谲与现实的扑朔迷离交织对接,这种双重设置似乎是更为深沉的象征与反讽,在政治历史的因缘际会中,真正的历史被尘封。高山教授的死亡好像“历史之死”,意味深长。

彭学明与“乡土”。彭学明是湘西大地孕育的文学之子,土家族人,是我国当代著名学者、作家和文学评论家。长篇纪实散文代表作《娘》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被誉为“天下儿女不得不读的书”,成为优秀的亲情教育教材和文学经典读本,获中国第十一届图书奖、全国少数民族创作骏马奖等。彭学明对湘西大地的山、水、人、事有着深厚的感情和不少深情的描绘,是湘西历史、风俗民情的生动描摹者和诉说人。这一点,从他2015年的散文创作中可见一斑。2015年的散文新作有《远去的湘西》(《大家》第5期)、《千年土司王朝的不朽传说》(《十月》第4期)和《守卫土地》(《朔方》第4期,多家刊物转载和选本收录)等。其中,对拥有1054年历史的土司王朝的诉说更为全面、生动、感人。老司城是坐落在湘西永顺地区的古老王朝,是土家族千年土司王国的帝都,古代湘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还是古代民族团结、民族融合的成功典范,被誉为“东方的马丘比丘”。这样一篇带有乡土色彩的散文也许用某一句简短的话概括就能明白它的大意。但是,通读全篇,作者饱含情感,文字恳切,妙语连珠,表达了对土家族族人的热爱和土家族历史图腾的敬畏之心和朝圣之意。作者提到,“土家族祖先的土司王国就像历史的天空里坠落的一颗彗星,我知道其有千年的历史,却从没去触摸和探究过它曾经的辉煌和荣光。我就像一个傻子,认得出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却不晓得家的底子和父母的欢乐忧戚、幸福伤痛。”这是多么丰盈、让人感动的文字啊!这样的文字怎能不吸引读者的目光呢?怎能不引起大家的共鸣呢?怎能不去听一听土司王朝的传奇呢?在优美的文字描写和充沛的情感带动下,我们领略了彭氏兄弟的文韬武略,了解了土家族历史的绵密悠长,见证了一个王朝在历史风云变幻中的喜怒哀乐,为我们揭开了古老的湘西大地的神秘面纱。在这一轮诉说中,我们看见,“土司王国辉煌的落日余晖,正从万马归朝的山尖上冉冉升起,变成更加鲜艳夺目的一轮朝阳。那是新世纪初升的朝阳。是湘西在更伟大的国度和更伟大的时代所拥有的更美丽生动的脸。”

田耳与“生命”。田耳是“70后”著名作家,湖南凤凰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写作,至今已发表各类作品200余万字。2015年,田耳共有三部中短篇小说与广大读者见面,分别是首发《广西文学》第一期的《范老板的枪》(《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同时选载)、首发《回族文学》第三期的《金刚四拿》(《小说月报》《新华文摘》同时转载)、首发《小说界》第三期的《藠头》。《金刚四拿》讲述的是“小人物”罗四拿想成为金刚并最终梦想成真的故事。人生父母养,人死之后都应该众人抬着“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路”,这是打狗坳的习俗,也是为村子、为后人挣脸面的大事,不能马虎。是四拿用他的智慧与勇气改变了村子里“八大金刚”的选拔条件与局限,在实现自己梦想的同时也实现了很多人的“金刚梦”,小人物也有大梦想,只要努力就能实现大梦想。小说以小见大,在对人“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的思考与安置中,超越自我,超越梦想。《藠头》以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讲述了因我扯藠头而结缘的两个家庭、三个女人之间的故事,成功地塑造了母亲、小姨和谭桂香三个农村女人的形象。在与谭桂香一家十几年的交往与周旋中,母亲的强势与小姨的乐善好施形成鲜明对比,在作家详略得当、舒缓有致的讲述中深深感知乡村女性生活的艰难和世事的变幻无常。也许,除了善良和智慧,还得有残忍和强势的一面,这是农村生活的砝码,也是这个时代绝大部分农村女性成长持家的必经之路,我想,小说的意义正在于此。在《范老板的枪》中,田耳更是拿“生命”来开玩笑,在“杀人”玩笑中震慑人心、予以启迪。一方面,范老板要杀自己的司机,有了家室之后的打手何卫青再去杀人已变得极其犹豫,迟迟没有动手;另一方面,范老板的女婿先杰,因不被岳父看好,希望代替何卫青去杀司机蔡老二;还有,不明就里的蔡老二,以为范老板找何卫青是去杀先杰,便自告奋勇当杀手。人物心理变化莫测,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复杂中带着幽默,戏谑中充满恐惧。范老板的老奸巨猾、何卫青的躲躲闪闪、先杰的鲁莽、蔡老二的奴才嘴脸,在一幕幕戏中戏中被演绎得恰到好处,作家的功力可见一斑,也彰显了小说的主题:生命不是玩笑,空枪也可以慑人灵魂。

“湘籍作家”群体中,蒋子丹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出道的文学新星,湖南涟源人,在经历作家与编辑身份的“两栖人生”中,以独具风格的小说创作,成为当代中国女性主义小说创作队伍中的重要一级。周瑟瑟不仅是一名出色的诗人和小说家,还是当下非常活跃的文化评论家和电视制作人,角色多样,才华横溢。被称为“少年沈从文”的李傻傻是“80后”代表作家,隆回人,被称为“80后”实力派五虎将之首,为“80后”文学赢得过真正的光荣。郑小驴是这一群体中最年轻的一位,同是隆回人。小说文字精炼、手法老到,被国内众多一线的作家和批评家所关注,早已名声在外。在笔者与他们的接触与交流中,我能感觉到作家们对文学和生活的热爱,以及在岁月中沉淀的才情与诗意。总的来说,这些名字对湖南文学来说并不陌生,他们有的是世界级的文学大佬,有的是个性鲜明的文艺中坚,有的是正在崛起的文坛新秀,所谓纵横文场、各领风骚。不论身在何方,心系何处,他们都是从三湘大地上走出去的优秀文学儿女,当代文学版图少不了他们默默耕耘的累累硕果,湖南文学不会忘记他们,他们不仅属于湖南,更属于中国!

(作者单位:湖南省文联)

本栏目责任编辑马新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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