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
有斐君子
○蔡东
为好友李德南写印象记,欣欣然领命,完成起来却颇费了些周折。原来自己越想写的文章,写起来越是怯,越是踌躇。
德南是我来广东后认识的朋友,有些朋友,不要说什么相见恨晚,什么时候都不晚。他不是老练、活络、情感外露的人,文友们一起吃饭,他从头到尾都是安安静静的,端坐一隅,从不卖弄俏皮和机智,偶尔说上一句话,郑重,缓慢,声调低沉,是每个字都很慎重地说。或许可以这样形容,德南是一个老干部风的年轻批评家——恐怕德南会不同意吧,那就再换一种描述:他像个唐传奇里走出来的书生,那股纯正的书生气,让我在模糊的一张张脸中,很容易就把他识别了出来。
在文学研究的领域,德南亦有自己清晰而独特的路径。他在上海大学接受了系统的哲学训练,又在中山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学养渊深,知识结构复合。德南的文风,也是我所推重和喜爱的。每次读他的文章,都觉得心里很宁帖,像整个人浸泡在和煦轻柔的阳光中,又像置身小舟沿溪而下,小舟内是红泥小炉,一缕淡烟正袅袅而起。说真的,这类温润的文字太难得了,不逞才情,不营造磅礴压人的气势,一点儿紧张感也没有,一点儿火气也没有,光芒是敛着的,处处可见亚光的智识和趣味。尤其喜欢《回到存在本身》这篇,曾反复读过几遍。德南以《我与地坛》为窄小而有效的通道,深入到了作家史铁生的“存在境域”,而作为论者,德南也沿着这条脉络,走进了很多人心向往之的文章佳境。用一篇《我与地坛》牵引出了当代散文史写作伦理的变迁,开阖自如,文理缜密又不板滞,时有闪着灵光的洞见镶嵌其间。而在《文学与人生的通而为一》一文中,德南系统梳理了导师谢有顺的文学批评,“独立的美文”这个判断,实在精准,几个字就拎起了谢有顺批评风格的筋骨。对青年作家的创作来说,德南更是个细致入微的观察者,他花了大量时间阅读作品和撰写专论,他其实眼界甚高,然洞彻之后也不刻薄尖利,提醒的时候满怀善意,又都说在了点子上。
在《我的所来之路》这篇文章中,德南谈到了自己的批评观:“‘有伟大之思者,必有伟大之迷误。’这是海氏的自我反观。相比之下,伽达默尔则要保守、谨慎得多。可能跟个人性情有关,我是一直站在伽达默尔这一边的,哪怕是我在受海德格尔影响极深同时也还没有接触伽达默尔的时刻。‘如果我不为正确的东西辩护,我就失败了。’这是伽达默尔的思想信条,也是我在从事文学研究与批评时想要坚持的首要原则。”的确如此,德南的学术文章,不矫饰,不巧言,大气,严正,每句话都说得不随意,同时又很朴素地讲清楚了一些问题。
德南是一位踏踏实实、沉得住气的读书人,在这人心嚣浮的世道里,他是真正以读书写作为志业的,这是他的嗜好,也是他的归宿。有一次,我说到想重读一部长篇,德南刚好也把这部长篇找出来,放在案头准备重读;我们对诗歌和诗人的看法也很接近,都敬爱那些真实、不装腔作势、心里有苍生和山河的诗人。跟德南交流,话题从来都不会庸俗化,主要就是围绕着书进行,隔一阵子,我们就分享一下自己的书单。德南的眼力和审美都好,只要是他推荐的书,我无需再看简介与评价,直接买回家就行了。德南喜欢库切、巴恩斯等在文体、经验的表达上富有探索性的作家,从他论述《黑镜》的文章中也可以看出,这两年他的兴趣和关注点是在技术哲学方面。德南又不仅在书斋里埋头笔耕,他主持《创作与评论》的“新锐”栏目,几年时间已有口碑效应,收获了同道们的支持和认可;他还一直为裴亚红老师的《民治·新城市文学》组稿,除了自己立言,对文学,对同代人,德南是有着热心肠和责任感的。
我们共同的挚友张艳梅老师,笑称德南、威廉和我为“三剑客”,浪漫而热烈的艳梅,曾计划中秋时节伙同弋舟南下,和我们一起赏月,虽然最终未能成行,但我多次想象过那个场景,想象过清辉下每个人的脸庞,在意念中,大家也就相当于聚成了吧。近似的性格,相投的气息,共同的热爱,让我快速地辨认出同类并对之后的因缘,怀有一份笃定和相信。我们都有幸写了点东西,悲欣交集地在这条路上走着,这就是难以抵抗的流逝和磨灭中的那点细小而确定的意义,我们在此间体验到了刻骨的愁苦和遗憾,懂得了“不能”和“有限”,当然,也曾在此间体验到最高的幸福。说到底,这条路只能孤身一人走下去,没有伴的路难行,但疲惫时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是隐秘的支撑,遥遥地看着那身影,也是安慰。渐渐地,有了力气也有了兴致,咬咬牙,便把茫茫前路走了吧。
德南的身上,君子气和侠气兼而有之。德南跟我合作共事过多次,做事情,难免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不虞之变,德南总是站在我这边考虑事情该怎么处理。跟其他朋友相处,他也是如此,常怀体恤之意和周全之心,宁愿难为了自己。厌世的时候,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我会细细翻找一下生活的好处,让难以为继的日子得以为继。比如说,拿出YSL方管1号,慢慢旋开,看到这个世界上最正的红色在手掌里冉冉升起,顿时心生感激也心生留恋;比如说,认真地想想身边的师友,总会遇到一些人,让你联想起“古典、正统、温良”等词语,总会遇到一些人,让你觉得世界大有希望。德南就是这样的一位朋友,想起他来,就会觉得很温暖,就会觉得上天已经厚待了自己。与此同时,德南在文珍和我的小说中辨识出了温暖,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内心有温暖有光明的人。
我们聊天时,德南说得最多的是“珍重”,我知道这不是客套话。他主要写评论,我写小说,活计都耗费心神不轻巧,所以,我对德南也报以“珍重”二字,还要再加上祝福和感谢。
(作者单位∶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