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土地

2016-11-19 08:41孙京涛
农业知识·百姓新生活 2016年4期
关键词:镢头种地花生

孙京涛

下工之后,父亲会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走过曲曲弯弯的小南街,那是一段坑坑洼洼上上下下的石板路。我会小跑着赶上去,把我脏脏的小手塞进他那布满老茧、皲裂粗糙却异常温暖的大手中。父亲握着我的手,舒缓却坚定地迈着步子。我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并且要左右踉跄地躲着他拖在后面的那只脚……逐渐长大了,却不再有这样的亲密,男人间的矜持让父子俩那么远。直到父亲要走了,直到父亲的体温在流散,我才意识到,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牵过父亲的手。

1985年第一次高考,莫名失利。父亲赶了30多里山路,到城里来劝慰我:“没事儿!我一个大字不识,花生下来了,我先吃花生;地瓜下来了,我先吃地瓜,这半辈子过得不是也挺好嘛。你念了那么多书,哪怕回家种地,也一定比我强。”

父亲的轻描淡写并没有让少年气盛的我稍感安慰,倒是让我憋了口气,复读,再考,绝不种地。

近三十年过去了,父亲当时说话的神态与语气,依然历历在目。所不同的是,那时我知道他是在用轻巧话儿撩拨我,而今,我知道他所言不虚。他的底气,正是我,以及许多农民的孩子所极力挣脱的——土地。

恐怕再也不会有像父亲这辈儿人一样,与土地如此血肉相连的了。

父亲八岁时,他的父亲为了传说中那肥美的黑土地,与人结伴闯关东,结果一去不返,客死他乡。噩耗传来,家里塌了天。一家老少的生计,瞬间压在了这个乳臭未干的“长子”身上。

父亲总是在月朗星稀的黎明,被奶奶唤醒,冒着凛冽的北风,用特意编织的两个小号篮子往地里挑肥。二里地的山路,他要歇四次,才能把这担土杂肥送到田里。而到天亮之前,他要如此往返四次。回到家,脸冻得通红,肩膀压得通红。奶奶在时,每每说到这一节,都哭:“我一个小脚女人,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这倒不是父亲最怕的,最怕的是敌人进村扫荡。

“不知道他们是从北边来,还是从西边来。咱家孤儿寡母的,孩子又多,谁也不愿意带咱……不过一钻进庄稼地里,敌人就不好找了。”父亲在时,每每说到这一节,都会把他已经烧黑了的旱烟锅子,在炕沿上磕一磕,眯着眼,得意地笑。

父亲所依赖和信赖的土地,把他由一个懵懂惶恐的少年,磨练成了健硕自信的男人。凭着起早贪黑的勤恳,他用帮先生种地抵学费的法子,供弟弟妹妹上学读书,让他们参军、进城,他则一辈子与土地拴在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中午从未歇晌,扛着镢头上山开荒,种地瓜,晒成地瓜干,捎给当兵的弟弟和当工人的妹妹,一家人就靠着这个,硬生生度过了难关。

我上高中、大学那几年,他更是拼命种地。杂草丛生的河套地,别人不要,他要,不惜力地筑起堤坝,挖沟排涝。贫瘠干旱的山岗薄地,别人不要,他还要,不惜力地挑水灌溉,保苗保墒。

到了交公粮时,他一车一车地往粮站推,工作人员纳闷:“大哥,您怎么卖这么多粮?”他打趣:“我交给我的儿子女儿吃呀。”工作人员嗔怪:“大哥,您这不是占城里人辈分儿上的便宜吗?”旁边知道底细的人会给他打圆场:“嘿嘿,这大哥说得可一点儿都不假,人家儿子女儿都在城里,吃国粮。”父亲会骄傲地哈哈大笑。

父亲对土地的痴迷,一直延续到他去世,这令很多人不解,“您这么大年纪了,不愁吃不愁用,种那么多地干吗?”父亲总是硬气地回应,“那我活着干什么?”到去世时,他还种着近六亩地——他已是年届八旬的老人了。

我总觉得在父亲生命的最后阶段,是土地给了他最大的安慰,以及面对死亡的坦然。

前年十月,父亲查出食道癌,晚期,已经无法手术。

我猜他一定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性质的病,只不过我们是有意掩饰,而一辈子刚强的父亲则是本能地不愿意承认。

他掩饰病情的方式,就是去承包土地。

知悉他病情的村委会主任自然不会给他。他先是倚老卖老,把村委会主任骂了一顿。然后又扛着一箱白酒,趁夜色去给人家送礼。面对如此软硬兼施死缠烂打的长辈,村委会主任左右为难,他打电话向我求援:“叔,咋办?”

无奈,我只好松口:“把村头那几块地给他吧。”

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那阵子,他天天泡在地里,一镢头一镢头细细把地刨了一遍。那怕是铜钱大的石子,也一颗颗捡进篮子,再挎到地边倒掉。他跟我妈夸耀:“真好!那几块地又平又软,像新棉被一样。”

一开春,他就迫不及待地忙乎上了,花生、地瓜、芋头、春玉米、黄豆、甜瓜,还有黄烟。我大概数了数,在不到一亩的地里,他种下了十一种庄稼和瓜果。

到去年七月份最后一次住院,父亲已经与病魔抗争了九个多月,这期间,他几乎从未间断下地,无论是秋收秋种还是夏收夏种。麦收时节,他已经进食很少了,人消瘦得脱了形,但一如既往,每天四点多钟起床,执意到田里去。割麦子这样的重体力活儿已经不行了,他就把四处遗落的麦穗,一棵棵捡起。我远远望着他,觉得他比米勒笔下的拾穗者还要神圣。

七月十六日,出院回到家的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地里去看看。放平时,村头那块地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他却拄着一柄锄头,歇了四次,走了四十多分钟。 他坐在雨后湿湿的地头,伸手捏掉身边触手可及的几棵杂草,撇到田外。

七月的夕阳依然火热,浓浓地为大地罩上了一层金黄,已经走到了人生尽头的父亲沐浴在这金黄里,眯起眼睛看着一地油旺旺的花生,看着稍远处长叶飘摇的玉米,眼睛里满是笑。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看见他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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