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16-11-19 08:41
红豆 2016年4期
关键词:白龙下海珍珠

白龙海岸线长,一个时辰也走不完。珠民吸取何超南的教训,再下海时就跟监管队玩起捉迷藏。他们熟悉地方,常让监管队找不着北。古先中十分气愤,下令把珠民的竹排拖篓渔网都集中起来,一把火烧掉;还提议昌三嘉以郡府的名义出告示,宣布海里的珠螺为朝廷所有,擅自下海摸采,属于盗窃行为,严惩不贷。昌三嘉赞赏古先中脑子好使,告示当天就到处贴,有一张甚至贴到了码头边榕树下的神位上。

白龙人看着告示骂娘,这海是他们世世代代谋生的地方,怎么突然就成朝廷的了?更令大家气愤的是,告示居然贴上了神位,这不是公然亵渎神灵吗?莫怀秀走过去,伸手就把告示撕了。不到半个时辰,贴在白龙乡所有告示都被扔进了海里。莫怀秀是个敢说敢做的女人,嫁到白龙后,很快就成了白龙妇女的大姐大,哪家妇女被男人欺负了,她一登门,男人就乖乖下跪向老婆赔不是。白龙男人都私下叫她恶婆。

昌三嘉听到告示被撕时,正在家里帮老婆卢尼芳选珍珠。卢尼芳是昌三嘉的续弦,比昌三嘉小十几岁,身子娇弱,脾气骄横。她到合浦没几天就爱上了珍珠,一年下来,她已经用珍珠把自己从头到脚武装起来,头发、耳朵、脖子、脚无一例外,都成了珍珠的附属。此外,她还做了珍珠枕头、珍珠席子。她以前睡觉时总觉得心慌,自从睡上珍珠席子,垫上珍珠枕头,慢慢就踏实了。她尝到了珍珠的甜头,就不断开发新产品。几天前,她开始选珍珠给工匠做衫,但一直没选好,总觉得拿在手上的不比盘子里的圆润,但换上盘子里的又觉得拿到手上的个大。她说自己看花眼了,要昌三嘉选。那些珍珠都是古先中在珠民手上用心挑选回来的,昌三嘉觉得都差不多。箩里选瓜,越选越差,昌三嘉有些烦。他说:“任你怎么选,也选不出夜明珠来。”

卢尼芳心里也一直惦记着夜明珠,她嘀咕说,怎么还没摸到夜明珠呢?昌三嘉倒淡定,他说夜明珠是圣物,不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的。这时,古先中急匆匆跑进来,没站稳就说:“报告昌大人,告示被撕掉了!”

昌三嘉愣了愣,把手上的珍珠甩回盘子里,半天不说话。卢尼芳说:“谁胆子这么大?得关他几天。”

古先中望着昌三嘉。昌三嘉犹豫了好一会,说:“可以关。”

古先中带着监管队马上去了白龙,逢人就问谁撕郡府的告示,可是都说没看见。古先中在白龙窜去窜来,后来就窜到赵待平家。赵待平正在一棵大竹子下挖竹笋,那竹笋十分肥大,他挖了半天,才把周围的泥土清开。竹笋是白龙人的盘中餐,还没有长出地面的时候,人们就把它挖出来,切成薄片放在水里泡,经几次换水,直到涩味去净,才和螺或者鱼虾蟹一起煮,味道十分鲜美。

“谁撕的告示?”古先中走到赵待平跟前,张口就问。

赵待平把竹笋撬出来,就着竹子敲着,以便去掉竹笋上的泥土。他边敲竹笋边说:“谁在放屁?”

“你才放屁!”古先中手上的棍子用力在地上拄了一下,“问你呢!”

“我还以为你问这竹笋呢!”赵待平仔细看着竹笋,“你几时请我看告示?多少钱一天?”

古先中说:“白龙乡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赵待平抬头看着古先中,看了好久,才一字一句说:“那就是你撕的了。”

古先中被噎得涨红了脸,但他没有发作,他是不敢发作。古先中知道赵待平不好惹。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回了郡府。昌三嘉看着古先中垂头丧气的样子,骂道:“猪脑!白龙有几个人?这么简单的事都查不出来!”

昌三嘉不是暴躁之人,但生气也会骂人,而一旦骂人都会骂“猪脑”。这不是他的发明。昌三嘉父亲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老是忘事,老婆常给他吃猪脑,猪脑吃多了,就喜欢骂人“猪脑”。昌三嘉活学活用,小小年纪就常骂妹妹猪脑。古先中自认识昌三嘉后,常被骂猪脑,要是几天不挨骂,反而不习惯了。

“都说不知道,怎么查啊?”古先中茫然地望着昌三嘉。

昌三嘉左手一摊,右脚一跺:“抓起来审啊!”

古先中还不太明白:“不知道谁撕的,抓谁呢?”

“你真是猪脑!”昌三嘉摸摸胡子,“抓起来一个个审问,我不信白龙人是铁板一块!”

没有证据就抓人,古先中担心会引起民愤,小心翼翼地问:“要不,传到郡府一个个审问?”

昌三嘉不知道古先中今天怎么这样啰唆,摆摆手,算是默许。昌三嘉不是猪脑,但他对白龙人的估计是错了。白龙人心齐得让古先中无法理解。他传珠民到郡府连问了多个,包括女人孩子,都说不知道。何超南说:“我们人住得分散。告示一伸手就撕了,谁看得见?”莫怀秀说:“我整天饿着肚子找野菜,哪有空帮你看告示?”何强说:“是野人来撕了吧?”

古先中十分生气,因为白龙人的狡猾,也因为自己的无能。他觉得这些刁民不见棺材是不流泪的了,于是下令把何超南等几个珠民关起来。赵待平召集十几个珠民到郡府来探情况。当时郡府门口已经增加了把守兵士,赵待平刚跨过郡府大门,兵士就说他擅闯郡府,把他抓起来,送到古先中面前。古先中看见赵待平,得意得下巴突然变大,仿佛鸡屁股,话就从鸡屁眼冒出来:“快快招来,否则今晚谁也别想回去。”

赵待平说告示是他撕的,要古先中把其他人都放了。古先中妖声怪气起来:“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赵待平冷冷地笑一下,什么也不说。古先中脸歪了歪,眼睛望着门外:“为什么撕告示?”

赵待平说:“叫昌三嘉来,我告诉他。”

古先中说:“昌大人没空。”

赵待平说:“那就闭上你的狗嘴,等昌三嘉有空再来问。”

珠民不断聚集到门口上,个个都舞动着手上的家伙,古先中害怕,溜出来去找昌三嘉。昌三嘉这几天都被老婆指挥着干活,做珍珠衫的珍珠刚选好,又要数珍珠席子上的珍珠。卢尼芳请人做的珍珠席子刚送回来,她要数一遍,看席子上的珍珠跟之前送出去的数量是否一致。这已经是卢尼芳做的第三张珍珠席子了。第一张他们夫妇正在用,第二张送回老家给了卢尼芳父母。这第三张,是准备给他们的儿子或者女儿结婚时用的。虽然他们的儿子或者女儿还没有怀上,也不知道以后是否怀得上。卢尼芳嫁给昌三嘉后,生过一个儿子,四岁时发烧几天不退,好不容易给退了烧,却退过了头,以至冰凉了。那些天昌三嘉正在外地跟人玩六博棋,家人费尽周折联系到他时,他跪下问天,得出的结论是:女儿没事。待他回到家,儿子的尸体已经变黑。卢尼芳此后一直没能怀上。卢尼芳对自己的生育能力充满信心,她认为只要昌三嘉不再到外面拈花惹草,她一定能怀上孩子。昌三嘉不赞成提前做儿子或女儿用的珍珠席子,他觉得珍珠席子比珍珠保管起来麻烦得多,招人耳目。但卢尼芳坚持做,她的理由是,保管一张珍珠席子是保管一件东西,而保管一张席子的珍珠,却是成千上万件东西。这第三张席子,卢尼芳本来要昌三嘉把师傅请到家里做,以免师傅偷换他们的好珍珠。但昌三嘉说,做珍珠席子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让师傅到家里做,让别人看见不好。那些珍珠都是以进贡朝廷的名义收起来的。卢尼芳说,你不能说那是给皇上做的珍珠席子吗?昌三嘉说,总是冒用皇上的名义,你不怕杀头吗?卢尼芳便妥协了。但做好送回来的珍珠席子,卢尼芳一定要数一遍,看珍珠数量有没有出入。她说:“以次充好,我也许看不出,但用了多少颗珍珠,我可以数。”可是,那么一张席子,珍珠密密麻麻,数着数着,就不知数到哪里了。数第一遍得出的数量超过他们送出去的好几十颗,数第二遍却又少了十几颗。昌三嘉数两遍就要撒手:“就算他少用几颗又怎么样,我补给你还不行吗?”卢尼芳觉得话可不能这样说,少几颗珍珠对他们来说是无所谓,她是不想被欺骗。她有必要也有责任知道这师傅是否诚信,要是不诚信,就不是今后请不请的问题,而是要揭露他、惩罚他。可是数第三遍时,昌三嘉已经彻底没有了信心,以至没数到一半又得从头开始。这时,古先中来到门外说赵待平承认撕告示,想要见他。他站起来,冷笑道:“承认了就关起来,本官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吗?”

赵待平被关起来后,其他人都放了。但珠民们没有走,还有人陆陆续续聚集到郡府来,问古先中要人。古先中再次去找昌三嘉。昌三嘉数珍珠已经很烦,再面对珠民就更烦,但实在没有办法,古先中这猪脑连几个刁民也应付不了,他只好赤膊上阵。娘的!白龙人怎么这样野蛮,动不动就闹到郡府来?

“放人!”

昌三嘉远远听到百姓的喊叫声,心里就有些怯。白龙人闹起来很凶,马一虎又不在,郡府里没几个兵,他担心控制不了局面。

“放人!放人!!”

昌三嘉走到郡府门口,百姓马上拥向他,把他围了起来。昌三嘉大声说:“有什么事不好好说,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不准摸螺,拿什么换粮食?我们今天就在你家里吃了!”

昌三嘉觉得喉头有些干,声音突然小了许多:“不是不给你们摸螺,只是不能乱摸。”

“珠民历代都靠这片海生活,郡府凭什么突然就管了起来?”

“凭什么?凭圣旨啊!以前不管,不等于现在不能管。”昌三嘉看见珠民越来越激动,表现出苦口婆心的样子,“江山社稷是皇上的,这海当然也是皇上的。皇上就收你们几颗珍珠,怎么啦!想造反吗?”

有人匆匆挤到古先中身边,附在古先中耳朵上说,昨天把告示贴到神位上的人昨晚七孔流血死了。古先中愣了一会,把这个恐怖事件告诉了昌三嘉。昌三嘉本是迷信之人,恐惧突然而至,急忙对古先中说:“你去跟那个姓赵的说清楚,这次不追究,下次再犯严惩不贷!”

昌三嘉觉得,白龙人闹事多跟赵待平有关,白龙人都听他的,要是他肯站到郡府这边,帮郡府说话,白龙人就好管理了。昌三嘉希望郭得品去做赵待平的工作,条件让他提,给他珍珠可以,让他到郡府挂个职也可以。郭得品说这一招以前试过了。白龙人之所以听赵待平的,就是因为赵待平凡事都替他们着想,要是赵待平真听郡府使唤,白龙人还对他俯首帖耳吗?郭得品是同情白龙人的,他建议郡府在收珠时适当留些好珍珠给珠民,使珠民不至于顿顿吃野菜。但是,古先中收了第一轮珍珠后,手下见还有好珍珠,又收一轮。监管队自收自支,古先中知道他们也要吃饭,并不制止。这样一来,郡府收的珍珠减少了,但留给珠民的还是些歪斜有杂质的小颗粒。

一天晚上,赵待平对何超南说:“这海不能再下了。”

何超南担心,要是珠民不下海,郡府一定怀疑赵待平使坏,又要拿赵待平开刀。赵待平说:“今晚我们分头找大家说好,明天就躲起来,看他们怎么抓吧。”

第二天,白龙的青壮年男人要么不在家,要么说生病了。古先中带人挨家挨户恐吓:“你们都是皇上的臣民,皇上要你们干啥就得干啥,否则以抗命论处。”

那些天,赵待平和何超南两家人总是早出晚归,他们到山上后,妇女就找野菜,男人就找猎物。树矮枝多,人矮计多。古先中毕竟聪明,他估计赵待平晚上一定会回家,于是派人在他家门外守候。一天傍晚,赵待平刚回到家门口,突然就被抓起来,带回去关进了牢房。

何强要父亲去串通珠民,让大家到郡府去找昌三嘉要人。何超南担心再去郡府闹,昌三嘉一旦狠起来,说不定会使出什么手段。人家毕竟是太守,是皇帝派来管他们的人,人家手上又有兵。他阻止了何强,自己去了郡府。他向古先中表态,只要放出赵待平,他就劝珠民下海。古先中对何超南这么快就来找他,而且是自己一个人来,颇感意外:“你保证吗?”

“我尽力吧。”何超南说,“你要是不放赵待平,明天白龙人一定会来郡府闹。”

古先中确实害怕珠民到郡府找他,犹豫片刻,同意放人。回家路上,何超南劝赵待平说:“还是下海吧。不摸珠螺上岸就是了。这样硬撑着,吃亏的总是我们自己。”

时候正值深冬,天气十分寒冷。赵待平觉得这种天气无论如何也不能下海。古先中要求大家先都到码头去,等太阳出来了,天气暖和些再下海。这天中午,太阳偶尔就露一下脸,但还是很冷,大家就在码头边的山坡上烧起火堆取暧。古先中今天没有强逼珠民下海,而是用烧酒引诱,说谁带头下海,就可以喝一口酒。赵待平提醒大家,喝了酒下海更危险。白龙以前就有人冬天喝了酒下海摸螺的,结果就上不来了。古先中冲赵待平说:“你自己不喝,也不让别人喝是吧?”他打开酒壶,喝了一口,砸着嘴说:“这是昌大人平时喝的酒,好香啊!”几个手下都围过去,每人喝了一口,还学着古先中的样子咂嘴:“好酒,香啊!”

古先中看着珠民,问:“谁喝?”

赵待平说:“你们喝了酒,自己下海摸螺去吧!”

古先中看着珠民中一个大个子问:“宋土生,你平时喜欢喝酒,今天不想尝尝昌大人的酒吗?”

宋土生不屑地说:“天这么冷,一口酒管什么用!”

古先中说:“要是你带头下海摸螺,今天就让你喝个够。”

宋土生三十出头,身体十分壮硕,平时村里谁家有重活,都请他帮忙,只要有酒喝就成。他看见监管队的人喝酒,喉头已经痒得难受,现在古先中又答应让他喝个够,就忍不住站了起来。

赵待平说:“土生,这酒不能喝!”

宋土生笑着说:“我今天倒想试试昌大人的酒。”

古先中把酒壶递给宋土生,宋土生就着壶喝起来,大半壶酒眨眼间就喝完了。古先中看着宋土生,说:“下海吧。”

宋土生本来想喝醉了就不用下海,谁知酒劲迟迟上不来,而他又不会装醉。他说:“这那是酒啊,一点劲没有。平时喝了酒浑身炽热,今天喝了反觉得冷。还有吗?”

“下海吧。”古先中说,“你都喝一壶了。喝醉了还能下海吗?”

宋土生因为兴奋,突然改变喝酒后不下海的初衷,二话不说就往海里走。赵待平小跑几步跟在他后面,说:“你已经喝多了,不能下去。”

古先中给手下使眼色,监管队的人马上去拉住赵待平。赵待平大声对宋土生说:“土生,你不能下海!”

宋土生回头一笑:“没事,我下去洗个澡就上来。”

珠民中有人说,宋土生是海量,平时从来没醉过,这点酒对他来说是小意思。

宋土生没有上船,直接下了海。他仰面在海上游着,一边游一边跟岸上的人挥手,还唱了起来:公主下凡嫁海生,玉帝狠心要女还;伤心泪落育珍蚌,合浦珍珠福祸缠。

珠民们都为宋土生担着心。这时,宋土生像鱼一样蹿出半个身子,再一头潜进水里。大家以为他一定会往岸边潜,很快就该浮出水面了,但过了很久也没见动静。时间过得飞快,天慢慢暗下来,海面已经模糊,还是没见宋土生的动静。赵待平悄悄对何超南说:“土生要不是在别的地方上岸,就出事了。”要大家分头去找,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不见宋土生的踪影。珠民们都认为宋土生出事了,但古先中却说宋土生是逃跑了。

宋土生的母亲过年时给珠神上祭品时不小心弄倒了,怀疑儿子失踪是珠神责怪所致。她给珠神烧香赔罪,祈求珠神保佑儿子平安回家。宋土生的父亲宋立想着儿子要是跑路,也会想办法给家里报个信。但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儿子的消息。他越等越急,就让赵待平陪着到郡府找昌三嘉,要昌三嘉帮他找回儿子。但昌三嘉在宋土生失踪第二天就悄悄去了洛阳。昌三嘉知道宋土生的家人一定会找到郡府来,珠民一定会借这件事到郡府闹,他吩咐郡吏,要一口咬定宋土生是自己逃跑的,跟古先中没有关系,跟郡府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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