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王:我就是每一个人

2016-11-19 15:51桫椤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4期
关键词:文学小说生活

桫椤:小王老师好!老实说,我期待已久的这次对话是有难度的,因为我们并不是生活中熟悉的朋友,我是通过你的作品来认识你的。当然,《作家》杂志也是我了解你的一个窗口。但也正因为生活中不熟悉,或许我们关于写作的对话才可以更纯粹。你曾说过,作家这个职业最初并不在你的理想选择当中,我想知道,你怎样评价自己到目前为止所走过的文学道路?

王小王:我觉得这是一段曲折的,但是必然的路程。大概因为对父母的叛逆心理,一直到大学毕业后我都没有过走这条路的打算,我有太多自以为灿烂的梦想了。带着对象牙塔外世界的新奇感受,我兴致盎然地尝试过很多工作,但兴奋劲儿过去后,我很快就迷茫了。喧嚣的奔涌沉寂退潮后,沙滩展现在我面前,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内心对文学的渴望。就像爱上一个男人,起初还怀着犹疑,小心翼翼,后来发现你的试探有了回应,原来这男人也爱着你,你便抱定了忠贞之心,决定与他生死相随。如果简单概括,我觉得就是宿命,这是一条命定之路吧。

桫椤:如何处理历史、现实与个人的关系,可能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面对的难题。“七0后”号称“被遮蔽的一代”,但是在我们内心深处却从来不肯遮蔽自我,而是不断地拷问自我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这代作家的创作总会拖着一条巨大的价值和意义的“尾巴”,这或许是沉重的负担,但更是巨大的财富,这条“尾巴”的存在使我们很少写出那种游戏人生的故事和人物来。在同代作家中及其创作中,很多都在这种“负担”中行进,像李浩的《镜子里的父亲》,徐则臣的《耶路撒冷》,颜歌的《我们的一家》等等,这些作品更多地呈现人与历史和现实的博弈。你的创作则与此有些差异,小说集《第四个苹果》里的作品中,现实比历史重要,自我比现实重要,无论那些故事因何而起,最终它们都将指向人物的内心世界。你怎样看待你的写作与历史的关系?

王小王:或许我觉得对于小说来讲,历史只是背景。古往今来,人类没有更智慧,也没有更愚蠢,没有更善良,也没有更邪恶,我们积累了探索世界的经验,但世界永远无法真正被人类破解。我们的疑问与干百年前一样多。当然,很多磅礴的历史事件为我们提供了窥见人性的绝佳视角,但是人性不增不减,它或许隐藏,或许突显,今天与昨天,却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小说切进历史。是为了写入;观照现实,也是为了写人,历史与现实的图景都是展现人性的背板,并不能用哪个更重要来评断。这是将历史放在时间的维度上,放在历史时段所呈现的现实质地这一角度去说的。小说回到了时光的某一节点,那就是小说所处的“当下”,是小说要面对的现实,那么一个时间刻度对小说的本质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不执着于历史,我的写作量很少,现实带给我的冲击和思考已积攒成堆,我暂时还不能,也不舍得抛开我最熟悉的,而且如此鲜活、日新月异的生活现场,去回溯一段我不熟悉细节且形态相对固定的历史时期。您所提到的李浩的《镜子里的父亲》和徐则臣的《耶路撒冷》都是我非常喜欢的小说,这两部小说也都因篇幅庞大无法容纳,跟《作家》擦肩而过。颜歌的这个小说我没有读过,但是从她以往的写作来看,相信也是一部佳作。李浩和则臣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在我的创作和编辑工作中都不断地给我帮助和影响。我觉得,不仅是进入历史的作品,包括他们书写当下的小说,都贯穿着他们对历史的思考,隐含着他们的历史观。历史与历史观对小说来说,就像人之衣装与骨骼。你可以在你的创作中回避历史,但不能丢掉历史观。今天是从历史中长出来的,你的历史观决定了你如何看待今天的现实,如何理解你真实接触到的和你虚构出来的每一个人。所有人的身上都带着集体无意识,历史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上显现。

桫椤:你的作品中强调自我意识,这些作品构成了一幅人的精神世界的“成长史”,而童年视角成为重要的启蒙性、工具性方法。《铅球》《请用“霉”字组个词》中,纵然有“我”所见的现实的复杂和人性的幽暗,但其主旨在于叙事主体窥破客体隐秘之后得到的反馈,那是“我”的成长之痛。前者“我”与宋雨冰合二为一,而后者中的“我”在其中则一分为二。这样的写法基于什么考虑?你怎样实现人物、视角和主题在小说中的对应关系?

王小王:我完全无法归纳我是怎么考虑的。您知道,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它的创作动机简直可以说是丰富多彩。就同一个写作者来说,也是这样。他的想法可能跟评论家设想的毫无关系,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小说的主题。有的人是先想到了一个好句子,从这个句子发散出一个故事,有的人是想了一个好题目,由题目生长出小说,有的小说出自一个听来的故事,有的是缘于一个有意思的人物,或者一个梦……当然也有时是主题先行的,围绕主题安排所有的情节。不乏很多好玩儿的起因,我很愿意了解作品真正的那个起点,它对我自己构思作品有很大帮助。任何种子都可能会结出一个好的小说,但在创作过程中,起因变得不再重要,复杂的构思不断融入进来,小说按它自己的方式,长成了它自己想成为的那个样子。我想说说这两个小说的起点和成长过程,也许可以换个角度回答您。《铅球》最初的那个点,就是我自己对铅球这项运动的恐惧。我长得瘦弱,跑跑跳跳还行,可抛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铁球子,对我确实比较难。所以我上学时体育达标铅球总是过不去,总要补考。不只害怕这项运动,我还怕那个球子本身,我觉得自己除了扔不动,也不敢扔,总害怕那东西落在谁的头上。我觉得这种感受很有意思,于是围绕着它开始了小说。小说进行的过程中,一个“分裂”的想法出现了,当一个女孩子看到自己抛出的铅球真的砸死了她的同学任晶晶,铅球在她的生命中,就有了特殊的沉重,她以忘记当年的那个自己来逃避现实和自我安慰的方式成为了可能。我重新修改了已写过的部分,以把“我”与“我”叙述中的宋雨冰进行一种暗藏的对位,并找到了视角转换的那一刻,也找到了让她们重新合二为一的那一刻。我自己把这个小说的主体放在了后半部。我特别喜欢那个长大后把自己变得跟任晶晶一样胖,并且改名晶晶的“我”——宋雨冰,也喜欢那个她再次拿起铅球的瞬间,我觉得这体现了这个人物深藏的疼痛和真挚的忏悔,表现了她“风骚”外表下的内心纯洁。

《请用“霉”字组个词》则缘于我母亲的小小洁癖或者说是生活意趣,也或许是出于对家具的珍惜,反正她喜欢在沙发上、桌子上、五斗柜上,都蒙上漂亮的布帘。而我和父亲却觉得甚为麻烦。我知道很多女人都有这样的爱好,但我把这个点放大,放大,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极端化的女人。她把一切东西都罩上罩子,蒙上一层又一层的帘子。我想,如果有这样一个人,那她的这种表现肯定是缘于内心的不安全感,缘于对自己真实生活的恐惧和掩饰。我给她的生活选取了一个旁观者。我想这个旁观者一定要离她最近,能够窥知她所有的一切,也一定要有着最真实的表达,而且这个离她最近的人又肯定会是造成她的悲剧的根源之一,于是一个智障的儿子“我”就突显出来。“我”跟“我”的母亲白素洁纠葛在一起,“我”又是她的“他者”,“我”以特殊的角度讲述了白素洁身心内外的隐秘。尽管“我”是叙述者,但真正的主人公却是白素洁。所以与其说我关注的是成长之痛,不如说是女人之痛。《铅球》中的宋雨冰,《请用“霉”字组个词》里的白素洁,她们在困境中的忧伤、挣扎、坚韧让我疼惜,让我感动,我想在人群中找到她们,并在小说的世界给她们以尊严。

桫椤:我读到你在《第四个苹果》出版之后的几篇作品,发现它们与之前的作品相比出现一些新变化:叙事更圆润,人物的个性更鲜明,也更加讲究叙述格局上的平衡。比如《鸟死不能复生》,这是一篇非常稀见的书写驻外维和士兵生活的小说。凌寒与玛萨卡还没开始的爱情让人心动又让人心碎,那样带有传奇性的故事与另外一个令人惊悚的悲剧结局结合在一起,离奇却又表达得很自然,这样的构思很奇特。

王小王:《鸟死不能复生》是应《新世纪周刊》的约稿,因为不是文学圈的刊物,所以他们对小说篇幅限制很严,最多八千字。我以前的短篇几乎都在一万多字,写这篇小说时发现原来少写两千字是那么难。这要求我必须考虑故事的布局,我想在自己能达到的字数限制内,尽可能多地容纳我的想法。这个小说我是想借写爱情而写人和人之间那些不能说出的真话,和这世界那些不可知的真相。在这个小说里,“鸟”分别在三个情节中死亡,但“鸟”却都是真相的目击者,“鸟死不能复生”的隐义,其实是在说,真相随着人的死亡而死亡了,不可能再重现人间。第一节写一场车祸发生后。车祸现场是一男一女,高崖坠落,怀疑是殉情,女人的丈夫痛不欲生。第二节写了一个维和士兵和当地女孩不可能的爱,士兵心里有着复杂的情愫,他想把自己的心向女孩完全敞开,告诉她自己的虚伪和怯懦,自己的恐惧和疑惑。可是女孩儿误解了他,并带着这种误解在一只鸟的陪伴下死去了。这士兵心里的话也永远地葬送了。第三节写一对夫妻的相互折磨,他们相爱,却因恐惧爱的消失而痛苦。在一只鸟闯入他们生活的时间里,他们经历了试图互相倾诉又始终固执自守的过程,随着小鸟的死去,他们的误解再次加深,彻底在爱人面前封闭了自己。第四节忽应开头,当年的维和士兵、今天的驾校教练与他的女学员,因为感知到了彼此内心的痛苦而互生同情,他们开车去郊区的山上兜风,只是想发泄积攒的苦闷,互相安慰,在女学员开车的时候,一只鸟撞上车窗,这只死掉的鸟让他们同时想起了自己生命中那只带走爱和真相的鸟,在短暂的惊愕中,车子滑向悬崖……他们死后,人们会猜测无数种他们的死因,但永远不会猜到真相。真相,我真正纠缠的是人内心的真相,人们互相误解着走向死亡,真相几乎从未显现。我把我的这层意图一直藏在叙述的背后,而不想加笔墨把它点出来,我想让它含在故事里,呈现跟生活中的启示一样自然的质地,只向有缘人敞开。这感觉很好,就像是你展示一个盒子里的东西,但你暗暗得意这盒子还有个秘密的夹层。我会尝试慢慢更好地把握这种方式,学会做更完美的夹层,在里面藏更多的东西。

桫椤:篇幅一短下来,也就更让你不得不注重小说文体本身的问题,要在有限的空间内使语言的功效发挥到最大。在这一点上,可以看到你很在意中短篇小说那些限制性规约。

王小王:我对小说的文体表现确实有洁癖。编稿子时也是这样,我比较在意小说结构的逻辑美,有的小说明显呈现出混乱感,故事编得再好也没用。文体意识是小说纯技艺的那部分,不可或缺,丧失掉这部分,写出的东西就跟文学拉开了距离。

桫椤:通过作品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对日常生活高度敏感的人。你能够看到现实与人的精神世界存在的隐秘关联,透过这种关联得以呈现当下生活中特殊的伦理关系带给人的影响。你作品中的人物大凡都神经敏感,比如《第四个苹果》中的“我”,《回家》中的秦木木,《秘密》中的“我”;或者程度加深成为精神分裂或心理失常的人,比如《救世主》中的彩霞、《死从心开始》和《倒计时》中的崔姓老人,他们陷于情感或生活的困境,身处与现实世界失和的伦理状态。虽然探讨小说中的客观真实常常没有意义,但是我仍然想知道,是什么启发了你写出这些人?

王小王:我有一个同学,她看完我的小说集,对我说,她觉得自己好像要分裂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来。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你写的人物都是分裂的。她不是搞文学的,没有任何挤压出的分析和归纳,完全是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是一种纯粹的不加修饰的感觉。我觉得这个感觉很有意思,对我认识自己的写作也很重要。我想可能是我更关注人隐藏在日常表面下的那部分。在与人的接触过程中,你经常会感觉到他是一层一层向你展开的,甚至你会发现,你后来所认识的这个人跟他最初给你的印象,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而且你后来认识的这个人也不一定是真正的他。他也许乐观开朗,但最后死于自杀。他也许看上去风流轻佻,但实际上他为了唯一爱的人终生独身。他也许表面风光无限,可却承受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其实对他人的惊讶是贯穿在我们的生活与人际交往中的,大概就是它太频繁,太平常,所以已经被我们慢慢忽略。不只是他人,我们又何尝了解自己呢?你也经常会为重新认识自己而惊讶,只不过因为这惊讶是你自身的一部分,所以不轻易被感知。我们不可能拥有解释人性的能力,但我们仍无法停止自我了解的好奇与努力。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互相帮助,需要把自己猜到的、偷窥到的、感知到的那部分秘密分享给他人,并持续从他人那里获得新的认知。人类终其一生,除了延续自身,了解自我是最重要的事。

我在《第四个苹果》里用了三个“我”的视角,通过两个男性的“我”讲述的自我的秘密,逐渐揭示出了女主人公的内心隐秘。她有着良好的出身,上大学之前一直过着规规矩矩的生活,可是她乐于编造自己的苦难经历。她是正常的人,但她也是分裂的,为什么会这样呢?这种幽暗的人性角落或许藏着更多东西,对小说中原罪与所谓社会道德的探讨做出旁证。

现代心理学先驱索伦·克尔凯郭尔说过:“我宁可和传播家丑的老妇交谈;其次是精神病人,最后才是理智非常健全的人们。”我觉得很睿智,直通我心。传播家丑的老妇揭露生活的隐秘,精神病人展示人类心理的曲折幽深,这些东西对小说写作来说更有裨益。我小说里的人物都是虚构的,没有原型,但我觉得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是我的原型,我想把他们不自知的那部分找出来,告诉他,这就是你自己,同时也告诉我自己,这就是我,我就是每个人。人和人之间那么不同,又那么相同。这世界丰富多彩,千变万化,这世界又有如唯有一人。个人在人类之中,整个人类同样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

桫椤:虽然小说没有恒定的标准,但是在观念上我觉得现在与过去还是有了进步。小说应该是经验的产物,而不是先验的,过去的小说常常有一个先验性的前提,是在某种框架之中寻求创造,再好的小说也只是顺着某种前提而来的图解,所以对生活的反映就不可能是真实的。在《寻找梅林》和《我们何时能够醒来》这些作品中,充满了扎实的人生经验,人物的情感故事也令人感动。其实我们谈论现实主义,无论作为一种创作技巧还是一种文学观念。它的核心就是对经验的处理。

王小王:现实主义是什么,是评论家们的问题。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他要没有主义才能真正进入小说内部。如果非要有一个主义,可以说所有的好小说都应该追求人物主义。我觉得,在写作中贴近人物,不只需要人生经验的实时转换,需要想象力,更需要一种逻辑思维。你可能写的是一天中发生中的事情,甚至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但你对人物的理解要回溯至他出生的那一瞬,他的成长图谱要附和在你心里以现实的逻辑勾勒出来,这样这个人物形象在故事发生的时刻才具有真实性。我说的这种逻辑可能就是你说的人生经验吧,当你对人生的理解不断加深,你对人物的把握力会增强,他的情感必然会更真实,也更打动人。

桫椤:放远到文学史上看,凡是经典作品,尽管反映的是某个时代,但归根结底它们总是抓住了人类生活中那些不变的东西,比如最基本的情感和道德。书写当下、书写变化固然重要,但是我觉得文学创作不应该是应用型的、赶潮流的写作,书写不变的东西才是文学的使命。当下我们所处的时代瞬息万变,物质世界和人类心灵世界严重分离,我也在你的《倒计时》《寻找梅林》《请用“霉”字组个词》等作品中看到人与世界、人与理想的紧张对立。你觉得在小说创作中,当下的追求与永恒的文学价值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王小王:这我觉得是不是应该分成两部分来看,一部分是外在形式,一部分是小说内质。就像流行与美。外在的才涉及您说的赶潮流,就是流行的东西,是讨巧的东西,是能带来即时效应的东西,这肯定不是可取的、负责任的文学态度,可以说,它不是真正的文学。而小说内在的东西就是恒远的美,它是坚定的,不可动摇的。如果你在这美的基础上去写变化、写当下、写潮流对人的影响,这仍是小说内质的那部分,甚至是必不可少的文学主题,当然,它最终的指向仍是不变的东西。我在几个小说里都在表达人与人之间的误解。表达人类在误解中的相互理解,以及世界在误读中的流转。我知道我们的对话也是在一种彼此不断推进的误解、误读中进行的,我不知道我所理解的是不是你真正想说的话,但就我的“误解”来讲,我认为,真正的文学创作,不应有所谓当下的追求,它唯有指向永恒。

桫椤:其实你写小说挺“狠”的,常常把人物推到矛盾的顶点,所以我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生出“接下来怎么办”的担忧,但是你总是那样出其不意地把矛盾解决掉。比如《回家》中,木木和程影见面的情节,甚至他们居然同居一室。小说写到这里就很让人担心,但这正是小说的力量和魅力所在,人物在极度对立的冲突中获得了自我转变的契机。如此强烈的故事性却又在最后完全超出故事本身的逻辑,实现故事在达意上的飞跃。

王小王:“狠”往往是为了达到真正的柔情。你必须要在写作时随时调整你与你的人物之间的距离和关系。如果一直太近,太紧密,是“狠”不起来的,总想让他过平静美好的生活;如果总是远的,疏离的,旁观的,又无法真正进入人物的内心,无法建立真实。你需要适时将自己从人物中抽离出来。硬着心肠把他逼入绝境。这是使小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隘口,人物在这个绝境中开始我与我,我与他,我与世界的战斗,其中最重要的,仍是自我的挣扎。在此过程中,人物充分自我打开,人性冲突的细节得以被窥探。对于小说的写作者来说,这是对小说人物特殊的爱。这来自于对人物的理解,来自于对人物的懂,以及对其灵魂隐痛的真正的疼惜。我期待我能写得更“狠”,我觉得,您的问题也给我提出了一个更清晰的目标。

桫椤:在故事中,你非常重视日常经验;在叙事上,你又特别讲究技巧,尤其重视对感觉的表达,相对应地表现为对历史整体性的消解,你总是抓住现实生活中的某个微小的缝隙,由此进入人性深处,从而生发出文本本身的意义和价值,甚至这个转化过程令故事带有夸张和荒诞性。这似乎与先锋文学是一脉相承的。先锋文学已成为一个历史名词,它几乎影响过所有“七。后”作家,我觉得你也不例外。而文学总是现实的对应物,其中蕴含着批判,也蕴含着理想,或者是某种呈现。而文学又无不是时间和空间的产物,在你的写作中,空间的感觉是逼仄的,它们就是当下生活的现场。在这种逼仄的日常空间中。人所流露的才是本性。可能当下的现实也不是我们想要的理想生活,你的创作也就是一种批判性的选择。说到现实的空间,我好奇的是,我没有看到你有关“地域”的叙事,甚至连实际的地名都非常少见,好像只有《回家》中提到过广州,而且还与故事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你是刻意回避客观现实的环境吗?你怎样考虑你所生活的城市或者叫作地域对你写作的影响?

王小王:是的,我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时我想在小说里安一个地名,可觉得这故事可以发生在中国的几乎所有城市里,那就没有必要给它一个地域了,干脆就不写。我们这一代的生活图景与上一辈作家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城市与乡村的边界模糊了,城市与城市之间更是像孪生兄弟一样相像。地域给人的生活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小,无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你都可以一边吃着粤菜一边听二人转。我感受不到地域对生活本质上的影响,所以我也无法体会地域在小说中对我的人物会有何影响,我不能强加给他们一个地理名词。我不是刻意回避客观现实的环境,因为在我的感受中,无地域生活,就是我的客观现实。所以我反思过这个问题,可能生活方式的趋同化会慢慢抹煞地域文化的专有性、独特性,文学借助真实的地方特色来为自己增加特点的方式将越来越不适用,更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成为生活与小说共同的背景,这是我,或者说我们这一代写作者遭遇的难题,我们需要完全靠别的,而不是地方特色,来增加我们作品的辩识度,并建立小说人物的真实感。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成长与生活之地对我肯定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只是这影响多是深入骨髓的,不外露,但塑造我。它在我内部,于是我也努力把这种影响渗入我小说人物的内部,使他们合二为一,让这影响变成人物性格,或者人格的一部分。当我生活中的视野更加开阔,开阔到超出已经同质化的这个范围,我相信我对地域的感知会重新浮现,也许就会写出一些有明显地理特征的人物和故事来。

桫椤:还是在《回家》中,你说:“我突然感到,上帝也许就是女的,只有女人才能安排这样的恶作剧。”而在《死从心开始》这个小说的结尾,“我”和张成楠在新婚之夜有几句对话,“我”问:“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你会不会将一把刀插进我的心脏?”张成楠回答:“会的。”然后你写道:“我所有的恐惧终于消散,内心感到一种踏实的幸福。”这个结尾把对人的不安全感的表达上升到了一种哲学高度,“爱比死亡更重要”的感觉常常发自于女性。综合你小说中的这些人物,她们的自我身份,她们对待生活的敏感,性别倾向很明显。作为女性作家,性别对你自身的创作有没有什么影响?

王小王:我前一段时间看到一个演讲,一位认知神经心理学家讲到男女思考问题的角度、方式差异是由不同的大脑结构决定的。女作家也是女人,那么由于大脑结构不同所造成的思维模式的不同,肯定也会体现在两性创作中。女性确实有着迂回的、进入细枝末节的强大感受力,所以男人觉得女人自我折磨,而女人觉得男人不在乎自己。这种强大的感受力在小说写作中,是解析人物的法宝,会将人性隐秘处的东西一勺勺地都挖出来。我有时候读女作家的东西,也觉得浑身发冷,感叹她们对人心的精准勘测。而男性作家的思考是纵深的,在女作家铺展绵延的时候,他们却直截了当地锥进去,刺进问题的根底。对一个女性写作者来说,我特别羡慕这种男人思考的深度,如果真是大脑结构决定的,那怎么学也学不来,这个比较让人绝望。但是我也不想放弃女性思维的精微,这是文学的另一种存在。也就是说,如果你将这个世界看成是一个男人为主体的世界,以男性的视角来审视女性创作,那么女性作家由于大脑结构不同,创作角度必然有所不同,女作家的创作也就必然呈现与男性写作不一样的异质,也许会被冠以“女性写作”。但如果你用人的视角,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人”,那么你会发现女性写作与男性写作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各有特点,但本质上,都是在写“人”的困境。

桫椤:离开你的文本,我想请教你关于当下文学的宏观问题。当下的社会生活呈现一种碎片化和离散化的状态,没有统一性可能是最大的统一性。我们已经很难再像新时期以前的作家那样依据某种意识形态来处理社会经验了,这无疑增加了创作的难度,但同样也是作家的福音。你认为呢?

王小王:是啊,我同意您的看法,任何转折和变化的节点都为文学提供机遇和困难。正是因为社会生活的不断变化。文学才总是新的。我在自己的创作中也感受到这种机遇和困难,我觉得有太多素材蜂拥而至,在兴奋的同时也的确发现自己找不到处理这些新东西的可以学习的太多经验。这又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你可以是崭新的。

桫椤:文学到了网络时代,出现了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态。文本形态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你做杂志编辑工作多年,身在文学现场之中,对这些变化感受可能更强烈,谈谈你的看法。另外,你觉得文学未来的趋势会是什么?

王小王:我都不知道我未来的创作趋势是什么,绝对不敢妄言文学的趋势。如果您说的是文学的外在形式,我觉得互联网已经来过一次了,网络小说铺天盖地,红得发紫,但文学还是那个文学,现在手机终端又来了,无论怎么吵嚷着改变阅读方式,我相信文学也还会是那个文学。可能正因为身在文学的场域里,我反而感受不到网络文学、手机文学的冲击,我们内心对文学的标准从来没有变过,文学最本质的东西从来没有变过,今后也不会变。八十年代的文学热是禁锢后的饥渴遭遇食粮后的饕餮,那是人的狂热,不是文学的。现在世界越来越开放,对文学的狂热不太可能再发生,它也不应该再发生,无论载体怎么改变,怎么涌现热潮,文学都该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平静而强大。当然对于文学期刊来说,确实面临严峻的生存考验,现在很多杂志都已经做了微信公众号,用手机终端配合纸刊来传播文学作品。跟你原来用纸笔写作,现在用电脑写作是一个道理,这是科技的变化,是生活方式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没有必要沮丧或抵制的,只需要顺应它就好。

桫椤:你对当下青年小说创作有什么看法?

王小王:二0一0年的时候,我和几个编辑朋友一起做了一套选本《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几乎都是七十年代出生的编辑,选的也几乎都是七0后、八0后作家的小说。在选编过程中。我们互相交流,推荐给彼此自己认为好的小说和作家。这种补充让我们都突然发现,原来我们的同代作家中有那么多的优秀者。其中有很多人不将写作当成主业,写得很少,没有引起广泛的重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实力和潜力。这几年,七0后、八0后作家的创作整体上更加成熟,进入了一个良好的文学发展周期,我相信我们会有更好的表现。

桫椤:你本身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但是又多年从事文学期刊编辑工作,这二者之间有没有一个“小我”与“大我”的矛盾?我知道文学编辑是一个为文学、为作家奉献的岗位,《繁花》的作者金宇澄老师青年时期小说就写得非常棒,我曾听他讲,他后来就是为了编辑而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创作,我想作家都要向包括金宇澄老师和你在内的“作家和文学编辑家”们致敬。身处在编辑工作和个人的文学创作之间的“矛盾”中,谈谈你的切身感受吧!

王小王:如果从对时间的分配和争夺上来看,任何两件同时在做的事都会有矛盾存在。做编辑自然占用了我绝大多数的时间,审稿、选稿、编稿,跟作者交流,写评论,处理日常事务,搞文学活动……我每一篇小说的写作过程都被切割成段,工作忙起来的时候,心里揣着一个没完成的时刻搅扰你的小说,表达的欲望常常刚刚敞开就被压抑住,难免会感到一些焦灼。但无法说哪个就是大我,哪个涉及小我,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两者对我同等重要,而且它们很好地形成了互补,相辅相成了。文学编辑工作给了我太多的滋养,首先这工作逼迫你要自觉地通过学习去自我提升,同时持续的大量的审稿也是一个被动的学习过程。有一个写散文的朋友对我说,她不敢看不好的东西,怕看多了把自己的写作带偏带坏。她很同情我每天要看那么多烂稿子。我跟她说,很奇怪,我眼里没有“烂稿子”,有也是极少那部分故意败坏以博得眼球的作品,认认真真创作的东西,无论多么不好,我只认为它们是有缺陷的东西,虽然有的欠缺很多,但既然它们不是“烂”的,就必然有好的那部分存在。我总是能从有缺陷的作品里学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也可以学习到如何避免或弥补这些缺陷。而看到好的作品更是直接的学习过程,我经常会在办公室读稿子读到入迷,一坐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完全沉浸在阅读中,等拾起头来满脸泪水,不知身在何处。审稿的经验极大地补益了我的创作,反过来写作也让我更好地进行编辑工作。因为写作的经验让我更理解写作者,更理解他的意图,我可以更准确地评价作品,并且更好地与我的作者沟通。

做编辑肯定是需要奉献精神的,但它不仅是奉献,也是一种收获,它是“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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