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
影院,房子一座,怎么会有儿子!但是我们经常这样叫小伟,因为镇上唯一的电影院是小伟家的。
那么大一座电影院,原来属于公家,只是不知道究竟属于村里、乡里还是镇里。后来租给了小伟家,要不就是卖给了小伟家,反正归他家了。小伟的爸爸原来就是“放电影的”,可别小看“放电影的”,跟干部一样要称“同志”。我们那里管巷子叫“弄古”,小伟家跟电影院隔着一条弄古,窄窄的,走路一不留神就撞到肩膀。这条弄古入口当街,出口就是小伟家的耳门。电影院大门也是当街的,但是小伟家的大门跟电影院相反,朝向街背一个菜园。那么小伟家后门当街?哪有这样的事!小伟家跟大门当街的人家背靠背,根本就没有后门。原先小伟的爸爸去放电影,要从自家耳门穿过弄古来到街上,从电影院大门进去。电影院归他家之后,他家在电影院墙上开了一道耳门,正好对着自家耳门,进出方便多了。
如果是小伟的好朋友,想看电影不用买票,跟着小伟穿过两道耳门就进去了。但是我跟小伟蹭电影看只有一次,如果把参观放映室那次也算上,也才两次。
为什么?小伟平时跟你有说有笑,放电影那天,尤其快到放电影的时候,他就板着脸,一言不发,眼睛也不看你。
好怀念电影院还属于公家的日子啊!
那时镇上的孩子想看电影就守在电影院大门口,见到熟悉的人就央求人家带进去,一个大人带一个小孩保管没有问题。一次我跟在一个陌生的乡下叔叔后边,轻轻拉着他的衣尾,他不知不觉就把我带进去了。
要是找不到大人带,我们就趴在窗户上看。小伟家在电影院南边,电影院北边挨着一条大弄古,墙上开着几个大窗户。碰上好看的电影,嘿,窗户上趴满了小孩子!
要是电影特别好看,尤其是武打片,镇上那么多小孩子,窗户哪里够趴?但是别愁,只要你敢钻地道,还有办法。电影院的银幕挂在舞台上,舞台有后台。大弄古尽头有条水沟正好从后台底下通过,上面盖着木板。要是水沟没有水,不就成了地道?我们可是看《地道战》长大的!打着手电,点着蜡烛,要不就划根火柴,一个接一个钻进水沟,肚皮贴着沙土爬到后台底下,顶开木板就进了电影院。
自从电影院归了小伟家,我——还有好多别的孩子——就不再像过去那样想方设法看免费电影了。人家买下电影院也好,租下电影院也好,不就是为了赚钱!
尽管我连免费电影都看不成,我仍然愿意跟小伟做好朋友。
——你不知道电影院的儿子有多神奇!
有一天,小伟神秘兮兮对我说:“我们家种了甜菊,叶子是甜的,可以吃,也可以泡茶。”他带我来到家门口的菜园,指着菜畦边缘的几株植物说:“这就是甜菊。”那些植物只有我膝盖高,叶子所剩无几,都是摘掉的。小伟摘下半片叶子,小心地撕开两半,将一半递给我,说:“吃吧,甜的!”真的呢,那种叶子甜滋滋的。
又有一天,小伟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们家买了烤蛋糕机!将来要烤蛋糕卖!”小伟家比寻常人家宽敞得多,楼下楼上好多房间。大门特别厚重,下方有长长的石门槛,上方有少见的木阳台。堂屋一边有机关单位那种扶手楼梯,也许他家过去就是机关单位吧!烤蛋糕机放在楼上一条长桌上,那是一宗亮锃锃的电器,方方正正,有玻璃门,有旋钮,有指示灯,里头排着几根金属棒——小伟说那叫烤棒,发热的时候会变红。小伟拿出蛋糕模具给我看,不锈钢的,布满带花边的圆坑,还有烤制蛋糕留下的残渣。大人都不在,小伟是挑准时机找我来看的。他敲了一只鸡蛋,跟面粉和在一起拌匀,倒进两个圆坑,将模具搁在烤棒上,关上玻璃门,将一个旋钮拧一拧,绿色指示灯就亮了。不一会儿,烤棒变红了。小伟搓着手,两眼放着光,说:“待会儿就有蛋糕吃了!”我们守着玻璃门,时刻观察着。圆坑里的蛋开始沸腾,变色,面粉也在变色,膨胀。等到红色指示灯亮起,小伟打开玻璃门,一股焦香扑鼻而来!蛋糕虽然烤焦了,那么烫,吃起来不知道多可口!
还有一天,小伟拿着一张报纸找到我,声音低低的,用他特有的那种神秘兮兮的神气说:“看看这个!我们合伙买一本!”哈,那张报纸角落里有一则小广告,出售武功秘籍,价钱不算很贵。我早就想习武了,第二天向妈妈要了一点钱,同小伟一起去邮局汇款。填写汇款单的时候,我因为家里从来没有收过远方寄来的东西,心里不踏实。小伟说:“就写我的地址!”过了总有两三个月,小伟来到我家,告诉我武功秘籍到手了。因为要避开大人,小伟是将武功秘籍藏在衣服底下带过来的。秘籍又大又厚,内功外功套路,样样俱全!我对小伟说:“你先看,你看完我再看。”小伟说:“我看过了,我要练轻功。”可不是,封面靠近书脊都翻出折痕来了。我喜欢内功,挑来挑去,选定一种极神奇的,半夜瞒着大人来到屋后坪地,在月光下悄悄地练。深更半夜练功,一两夜没有问题,三五夜也能坚持,日子一长就不行了。我还是一个贪睡的小孩子呢!况且夜里有时刮风下雨。我问小伟轻功练得怎么样了,小伟不知为何欲言又止。过了几天,我们经过河边一个高坡,小伟忽然说声:“轻功!”只见他双膝一曲,轻轻一纵,齐肩高的坡就上去了,叫人好生钦佩!
秘籍封底登着出售武术器械的广告,最神奇的是一种软剑,不用的时候可以当腰带。小伟不惜耗尽积蓄邮购一把,少不了要叫我去赏玩。那把软剑实在漂亮。剑鞘剑柄都是花梨木,漆成紫红色,鞘口鞘尾包着铜皮,剑墩剑镡也是铜的,刻着云纹。剑身细细的,薄薄的,颤颤的,抖一下琅琅响,剑脊上那条龙似乎在游动呢。要说缺点,这种剑是健身用的,没有开刃。但是使剑的绝顶高手,往往爱用钝剑!小伟说:“要是将内气贯到剑身,剑身就会挺直,可以刺。”这我当然知道,武侠小说都是这样说的,可是我和小伟哪儿来的内气。小伟练轻功也不过是增强了弹跳力,仅此而已。
武侠小说和武打片看多了,我和小伟好想到山洞之中寻找藏宝,削铁如泥的兵器也行,威震江湖的秘籍也行,金银财宝也行。小镇旁边就有石山,山上的溶洞我们几乎钻遍了。一个溶洞很深很深,洞里还有阴河,我们涉水而行,发现阴河是从石壁底下流出来的。那片石壁下沿齐齐的,离水面只有两拃高,天然一道闸门。我们虽然提心吊胆,却也不顾生死,将身子伏在水中,脑袋露出水面,像乌龟一样从石闸底下爬进去。来到洞穴深处,我们发现好多石料,砌墙那种有棱有角的大石料,挨着洞壁堆成半座金字塔。也许搬开石料会有惊人的发现吧!但是怎么搬得开?
小伟不仅会放电影,还会修理烧坏的胶片。看电影的时候,银幕上出现一块黄斑,迅速扩大,蔓延到整个银幕,那是胶片烧起来了。我亲眼看到小伟将烧焦的胶片两头剪齐,刮一刮,涂上胶水对接起来,熟练得像个老手。
我是认识了小伟才知道在电影票上印日期的秘密。以前我老不明白,日期天天变,难道电影院天天刻章?后来小伟带我参观售票室,让我看日期印章,原来年月日的数字像皮带一样装在轮子上,可以转动。随便说一下,当时小伟的妹妹正在卖票,她比我小一岁啊,稳稳地坐在大藤椅上,算账找钱麻利极了。小伟的妈妈站在一边看着,根本不用操心。
小伟参加过全校歌唱比赛呢!他雄赳赳气昂昂走上台,一只脚踏着舞台凸起的边缘,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指向前方,开口便唱:“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他起音起高了,才唱了一句就卡住了。但他毫不慌张,咽一下口水,从从容容重头再唱。我在台下不禁暗自赞叹,电影院的儿子这么出色!他个子比我高得多,眉毛浓浓的,鼻子挺挺的,头发天生卷卷的,真是又英俊又洋气。
我太喜欢小伟了,暑假里三天两头往他家跑。
那天我上午去过他家,下午又去。太熟悉了嘛,到了他家,我径直上楼找他。他正在做暑假作业,见我从楼梯上来,也不吱声,低头写字。我怕吵着他,就不跟他说话,轻步走到阳台,依着栏杆看天,看云,看下边的菜园。
菜园好大,不只有蔬菜和甜菊,水池边还栽着海棠、牡丹、指甲花。几只肥胖的西鸭在水中抖翅膀,眼圈鼻头红红的,黑色的羽毛闪动金绿的光彩。白蝴蝶黄蝴蝶在菜花上翩跹,多么轻盈。肥嘟嘟的鬼头蜂嗡嗡乱飞,极为霸道。菜园围墙爬满了薜荔。一天早晨,小伟在墙头发现一条菜杯粗的大蛇,缓缓爬向园子那边茂密的树丛。小伟说是菜花蛇,会不会是赤练蛇……
楼梯响起来,很重。我回头一瞧,小伟正从楼梯口一截一截矮下去。他没有跟我打招呼,很快就会上来的吧。可是我等了好久,看看天色将晚,该回家了,仍然不见小伟上楼。我走到楼梯口歪头一觑,哎呀,他们家在吃晚饭了!明明知道我在楼上,吃晚饭怎么也不带带嘴?我才不想在这儿吃晚饭,平时人家请爸爸吃饭我很少跟脚。我的意思是说,有外人在家,他们吃晚饭应该讲讲礼的呀。
好想下楼回家,可是我没人邀请自己来的,一句话没说,没人相送自己又走了,多难为情!我回到阳台,探身往下瞧瞧,好想跳下去,却怕摔断腿。又想爬出栏杆,吊在边缘,一松手就落在地上,估计不会受伤,然而那种举动多像小偷……
犹豫着,彷徨着,天色一下子就暗蒙蒙,世界仿佛在融化……小伟,你上来叫我一声啊……时间似乎凝固了,又似乎在飞驰……隐约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他怎么还在上面?”像是小伟的妈妈或者妹妹,更像幻觉……
楼上的光线越来越暗,小伟终于上来了,手中端着半碗饭,拿着油津津的筷子,阴沉着脸瞅着我,好像我是什么怪物。许久,那双好看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挤出三个冰冷的字:“下去吧。”一听他的声音我就知道,在他心目中,我成了世界上最可厌的人了。我心里仍然感激小伟,人家毕竟上来理会我了。我从小伟身边走过,一级一级下楼,脚步僵僵的,是在楼上站麻了。饭桌就在楼梯侧下方,小伟的爸爸妈妈和妹妹全都抬着头,全都用冰冷而又怪异的目光盯着我,脸皮全都紧紧绷着,全都默不作声,好像我来是蹭免费电影的。
我猛然想起,今天晚上有一场电影!我根本没有在意这码事呀,那个片子是老掉牙的,海报也没有,只在售票处挂了一块小黑板,不要票我都不爱看。
当我迈过小伟家的耳门,从窄窄的阴暗的弄古向大街走去,肩膀不时擦着墙壁,什么东西满盈着眼眶,热热的,痒痒的。
插图/常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