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当你和自己温暖相遇

2016-11-19 06:50夏苏末
雪花 2016年4期
关键词:舅妈舅舅外公

夏苏末

相比大多数人色彩温暖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冷色调的。

我一出生就被弃养,后来,因为计生办有人脉不会威胁到二胎指标,我辗转到别人家三天后又被爸妈寄养到了外婆家,一待就是16年。

我5岁那年,舅舅家添丁,外婆去城里照顾舅妈和刚出生的弟弟。我则跟着外公放养在农村。外公很忙碌,负责一个生产队,根本顾不上我。记得,那时候,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村里最宽敞的那条街的石头上翘首以待,期待马路偶尔停靠的客车上走下来的是外婆,眼巴巴地望着对面村委会,希望外公会从那道门里走出来。

生活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的忧虑而变得美好,外公常常在饭点才走出来,递给我一个裹了菜的烧饼便匆匆转身继续忙碌了。更多时候,外公为了干旱的土地和一群大人四处走动,也无暇顾及我的温饱问题。

6岁,外婆带着我进城照顾弟弟。舅舅和舅妈很疼我,舅妈通过关系交了一笔借读费把我送进了一所小学。我对上学这件事很有积极性,每天醒来扒开窗帘,只要马路上没有背书包的同龄人我就伏在床头大哭,因为对时间概念的懵懂和无知,小小的我固执地藉此为依据以衡量自己是否要迟到,所以,无论外婆他们怎样劝说都止不住我的悲伤。事情到最后总会演变成外婆以最快速度把我收拾干净,骑上三轮车载着我去学校,我坐在车上一边吃着路边买的包子一边哭,最后到了学校才发现,我们班级的门都还没有打开。

那时,我最爱下雨天。每次下雨,舅舅坐着轿车接我放学。

舅舅在我心里是天神一样的存在,他的脾气暴躁,对我极其疼爱。每次舅舅在下雨天接我,然后去饭馆点上两道菜,等我们吃完,舅舅很耐心地等着我写完作业,然后再送我回学校。舅妈对我疼爱更甚,初来乍到,舅妈就为我买了一双红皮鞋,圆头,鞋带是可爱的蝴蝶结,穿上纯白的棉袜,便是时下最美的装扮。我对这双公主鞋爱不释手,即使不上学的日子,也不肯换鞋,舅妈不曾因为我的虚荣心而厌恶和生气,而是又为我新买了一双。

我最美的童年时光就是这段吃着龙须酥,穿着公主裙,趴在阳台上听部队新兵唱歌的两年。

生活多美好,平铺而直叙,在我甩开脚丫子往前跑的时候,才发现现实的粗陋和曲折。

世界这么大,我却找不出独属于我的一隅。

16岁,家长们为我选择外地一所粮食学校。姐姐把她的旧衣服装满了一箱给我,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老妈再给她买新的。暑假回来,妈妈给我一件崭新的牛仔外套,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妈妈的礼物,心情不言而喻。我姐一句话就将我从云端拽了下来,“咱妈给我买的,我不喜欢。”我没说话,只是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晚上在躲在被窝里捂着嘴巴偷偷哭了一场。

18岁,我毕业去了湖南一家企业做出纳,工作忙碌是其次,心理压力巨大,国家财务制度规定农副产品收购采用现金,我每天手中出入的现金流少则上百万,多的时候八九百万都是有的,保险柜比我还高,我睡觉都抱着钥匙。后来,合同到期,我听从安排回了家。本来说好的工作突然泡汤,我整个夏天呆在家。

爸爸嫌我笨,说“人才市场那么大,自己怎么不去找工作。”

我很惶恐,以最快速度去找了工作。

但是,每天下班以后,晚饭上桌,爸妈的数落也开始砸下来。

“你跟你姐不能比,不在一个起跑线,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恩,于是,我遁寻姐姐的足迹,每天见缝插针的学习,参加对口高职考试去了山东大学。姐姐学医,工作的时候通过姑父去了一家不错的医院。我毕业的时候刚好赶上扩招第一波儿人毕业,自己应聘去了一家合资企业。但是,问题永远不断,姐姐工作稳定,我的工作太动荡;姐姐收入高,我收入太低;姐姐机灵善谈,我蠢笨木讷……我追来追去,最后发现,我永远赶不上,永远都是缺点不断。

如今回头去看那一段时间的我,那些场景,那时的心情,那种受到一众亲戚长辈照顾的自卑,在他们的说教和指挥里小心翼翼企图得到夸奖得到认可的焦虑,不管我怎么做,做什么,总感觉背后都存在着一样打击的疼痛感,我至今也忘不掉。我承认,在那段时间里,我用力过度,我害怕失去仅有的全部的珍而重之的东西。

我欲得到认可,不得;我欲得到理解,不得;我欲自我救赎,不得。

2013年9月,妈妈体检查出甲状腺异样。

彼时,我还在想要活得认可的反作用力和情伤阴影里反复挣扎,抑郁症到中重度,严重到整夜睡不着,看到河水就想纵身一跳,我头发一把把的掉,见到人打了招呼便不肯多一言。我生活得很糟糕,白天强打精神,夜晚怨天尤人,心里盛满戾气,像失眠的人不控诉大脑反赖怎么躺都不对的睡姿。我怨恨今生,期待来生,如今想想,当下都没有活好的我,又有什么底气笃定来生就能配得起我想要的一切呢。

一周之后,姐姐打電话过来,妈妈的穿刺结果确诊为恶性。

这一年,八十岁的外公食道癌复发并扩散,老妈的病情为本就兵荒马乱的生活平添一抹忧愁。我们瞒着年迈的外公外婆,坐在一起商谈。姐姐迅速联络了医院科室的主任专家,舅舅他们和我们一同来到医院办理住院手续,入院当天,妈妈就进入术前检查阶段,检查结果出来,手术时间定在三天以后。幸运的是,这场手术很成功,唯一的不幸就是妈妈从此以后要终生服用左甲状腺素钠片替代甲状腺功能。

术后三天,妈妈的恢复状态良好,白天我陪着妈妈做简单的活动然后按摩身体,中午掐好时间去买饭菜以便姐姐下班过来饭菜还是热的,晚上妈妈躺在床上看电视,我就拎着水壶去接水,兑一盆热水给妈妈泡脚。病房邻床的李奶奶看着我们姐弟三个忙忙碌碌,直夸妈妈命好。

许是灾难让人脆弱,大家在逐渐熟悉之后,妈妈居然聊起了我。她跟李奶奶说,这孩子以前被我们送人又要了回来,一直跟着她外婆生活,幸好没跟我们在一起,也算享福。

我听到这句话心里一窒,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原来到现在,妈妈还是这么嫌弃我,不在他们身边大家才是幸福的。

我沉默地坐着,妈妈看了我一眼,便转过头继续跟李奶奶聊了起来。

“孩子还小的时候,他爸爸查出脑部肿瘤压迫了视觉神经,单位派人陪他去了上海的医院检查,专家会诊说脑瘤的位置不太好,手术成功率很低。她爸爸绝望地要跳黄浦江,几个人又扯又抱才把他从桥上拽下来。”

“他爸爸得了病以后,脾气很差,我们喘气都不敢大声,她姐姐就这么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她不在我们身边,也没有遭这个罪。”

“二闺女这两年过得辛苦,她爸爸天天跟我急眼,让我劝她别拼命,若是钱不够花就每月给她送生活费也不能熬夜。”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心酸,找了个借口便匆匆跑出了病房。我伫立在无人的楼梯口,思绪翩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不在父母身边这件事耿耿于怀,这份强烈的委屈所产生的苦恼与孤独几乎让我人仰马翻。直到此刻,我才知道,面目可憎的事实身后还有令人悲伤的侧面。

妈妈出院那天,我们娘仨坐在餐桌旁边吃饭边聊天。姐姐抱怨生活艰辛,工作太忙,琐事太多,婆媳矛盾,孩子调皮……我静静地听着,感慨人人只要接着地气儿活着,就会有烦恼。

我第一次跟她们说了我的想法,也意外地得到了支持。妈妈在姐姐家休养,而我选择了北京。

我在这里找了一份与财务会计相差甚远的职业,每天上班之前下班之后我都会坚持完成一千次跳绳,放松大脑抵抗抑郁。累了我就睡觉,饿了我就做饭,闲了我就看书,郁闷了我就做手工。

我和爸妈姐弟之间的某些隔膜也不会再被清零,因为我们有十几年零交集的空白时间是消除不掉的。但是,没有关系,时间也让我们改变了时间里的自己,我们在努力地适应彼此的存在,在认真地关心彼此,也学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去理解对方,已是足够。

(摘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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