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伯达
去年秋天,董耀鹏书记在与扬州曲艺演员座谈时说:我们现在的中青年演员,大多数毕业于中专类戏曲学校,进入表演团体后,秉承口传心授的传统学艺方式,用耳朵听的书多,用眼睛看的书少。那么,怎样才能既学全学通师父们过硬的本领,又能逐渐在领悟与探索中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与个性,实现传统艺术的弘扬与发展呢?他鼓励年轻人要多读经典书,多读中外名著。并且强调:只有不断地丰富和积累知识学养,才能实现在脚本的一度、二度创作中出新出奇出精品;只有不断汲取其他艺术门类的丰富营养,才能完美呈现在书台上惟妙惟肖、有血有肉、喜闻乐见、生动感人的艺术表演。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多读书,读好书,腹有诗书千卷,台上口吐珠玑,曲艺的诗性特质,是弘扬传统文化艺术正能量的活水之源。
在前辈曲艺演员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扬州评话演员顾玉田,是任门三国的第三代传人,他不满足于说中部、后部《三国》,立志独创前部《三国》。因为潜心读书过急,通宵达旦、成年累月不辍,前部《三国》脚本写成不久便双目失明。他的儿子顾朝祯面壁苦练四年后登台,一鸣惊人,连说数月,场场听客爆满。其中妙语警句,如泉如瀑。听者如沐甘霖,如醉如痴。这部经典的前《三国》,正是顾氏父子长达十多年的读书苦研的心血结晶。
现在有些年轻演员,只习惯于模仿师父的表演,以“学得像”为标准。或者只满足于背诵一度创作的脚本,腹中无书,照本宣科。对于这一类年轻演员,静心读书与内在修炼,便显得尤为紧要。
扬州评话《三国》,分为两大传授系统,其中李门始祖李国辉,清光绪年间书生,学富五车,知识渊博,他编创并演说《三国》,文雅俊秀,有“粲花妙舌吐珠玑”之美誉。他传授的八大弟子分为两种表演风格,一为“文说”,一为“武说”。“文说”弟子康国华自成一派,排名在盖叫天、周信芳之先的海派著名京剧演员王鸿寿来扬州听康国华的书,当听到关羽“显圣”时一声摄魂惊魄的“还我头来”时,忍不住激动地赞叹:“我不如也。”戏剧讲究的是“千斤话白四两唱”,康国华的这一声“话白”,体现了极其深厚的艺术修炼。评话艺术,文化知识的学养修炼到一定的程度,诗性,便会大放光彩。李国辉八大弟子之一的吴国良归为“武说”一派,其长子吴少良并没有简单地模仿父亲,他自幼时便勤于攻读经典名著,文武兼蓄,神形兼备,并且不断地修改加工李门原著,在书台上将骈文、韵文、典章、诗词、楹联等巧妙而恰当地运用于说表之中,神采飞扬处,令听客心旷神怡;口若悬河时,赢得书场内掌声喝彩声如雷不绝。由他不断创作加工后的《三国》,据史料记载,吴少良“驰骋书坛三十年,所到之处,座无虚席。”花费了近三年时间编创长篇扬州评话《西游记》的戴善章,更是一位文武兼优的奇才。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以“三西居士”、“三西秀才”、“三西道人”的名号享誉南方书坛。所谓“三西”,即是他除了擅说《西汉》《西游》两部书外,还在每天说正书前,先吟诵一段《西厢记》里优美典雅的戏词作“书头子”。将长达十数句至数十句的《西厢记》戏词背得烂熟于心,可见其读书花费了多少功夫。
接下来就要说到以诗词雅语贯穿通篇的苏州传统名篇弹词《西厢记》了。众所周知,《西厢记》源自唐代诗人元稹所著唐传奇《莺莺传》。这篇传奇小说仅2000多字,短小、简单、无奇。但它被关注了。不是被一群人,或者一个朝代,而是被历朝历代,被哲学、思想、文化、艺术的名流们不断地关注着。其实,这部简短的小说,只是讲了一对男女的恋爱故事,但后来,它被不断放大,由考证为元稹本人的自传始,上升到从道德与人性的内核去解析与审视原本虚拟,进而真实的男女人物。他们的名字叫张生和崔莺莺,两个普通不过的名字,一段算不上离奇的所谓传奇,由于所有人的目光的关注,这个线条单一,无曲折可言的情感故事,被派生出无法统计的评论文章,无法统计的诗词与歌赋,无法统计的杂剧与戏曲。这两个人物来自唐朝,却在以后的历史中活着,活得或大悲,或大喜,活得或可怜,或可叹,并且催生出了另外一个响亮在辽阔时空中的人物:红娘。
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一万个人看它,会用一万个不同的视角去感知它,诠释它,而且似乎都是对的,而且一定会长生不老地活着。一部平庸的作品,即使标有宏大的主题,却不会引起人们丝毫的注意,而且出生与死亡不过一个瞬间过程。由此想到现在的文艺作品,与时俱进是对的,而且必须以体现正能量为前提,但如果忽略了基本的艺术标准,即使能获奖,获大奖,却一定不会赢得生存的价值,不会拥有活着的生命力。好作品,不会因为概念而活着,它只能活在观众的心中。
《莺莺传》繁衍出的各类艺术作品,以其不竭的生命力活在人世间。随着历史的大浪淘沙,有两位作者的两部作品被盛传至今。一部是家喻户晓的王实甫的元代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另一部,是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王实甫的《西厢记》是在《董西厢》基础上的再创作,而苏州弹词《西厢记》则与《董西厢》有着承前启后的关系。据考证,历史上的诸宫调即以丝竹乐器伴奏,说唱相间,与苏州弹词可谓一脉相承。
苏州弹词《西厢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代光绪三年,作者朱寄庵先以说唱《三笑》《双金锭》享名苏州书坛,因“擅谱南词”,又谙熟“北曲”,便于1877年间编创出苏州弹词《西厢记》。他的两个儿子兰庵、菊庵双档弹唱《西厢记》,从苏州一路红极上海。传统艺术,必须通过后人的不断修改、加工、提高,才能在新的时代焕发出新的艺术生命力。极富诗性色彩的苏州弹词《西厢记》也不例外。老艺人谢鸿飞的徒弟黄异庵古典文学功底扎实,艺术学养深厚,与京剧名家俞振飞等是挚友,经常在一起切磋舞台技艺。他不满足于师父谢鸿飞已经提升到“别具一格”的传统《西厢》,在情节与唱词方面进行了艰苦仔细的逐段逐节、逐句逐字的修改加工,从而使老《西厢》重发异彩。
不满足前人已有的优秀曲目,在不断创新中拓展新天地,攀登新境界,对于已是千锤百炼的《西厢记》而言,需要的不仅是勇气、胸襟,更需要深厚的艺术造诣。
苏州弹词艺人杨振雄于1961年开始对原有的《西厢记》进行重新整理,重新创作,到1981年完稿,历时长达20年之久。艺术,尤其是艺术创作,必须有一颗沉得下来的心,熬得下去的志,迸得出来的情。一部作品,一代又一代艺人,耗尽自己的心血,从一个高峰攀向另一个高峰,从而使传统文化艺术的瑰宝,日臻诗性的完美。不妨摘录杨振雄版《西厢记》里张生的一段唱:“秋波一转到今朝,把我缕缕情丝牵得牢。害得我四书、五经无心读,见时欢爱别时恼,难以排遣破寂寥。可喜你多情赠我真容扇,宜画宜书品格高。画上题诗诗亦画,描容犹自自容描。含羞含笑桃花面,如线如丝杨柳腰,扇画夜来香不绝,新诗妙笔也魂销。虽然七夕银河隔,牛女依然渡鹊桥。小姐呀,哪年哪月哪日哪时欠了你千千万万风流债,害得我不眠不坐不食不饮每日相相思思记挂牢!”这段唱词,借助一把扇,一幅画,一首诗,把相思之苦写得雅致唯美,而又形象易懂,从而让观众与听众更容易领会艺术表演的诗情画意。整部《西厢记》有三百多档唱词,这样的精彩文字,处处可见。
追述杨振雄版《西厢记》的成功,令我们又一次想起了董耀鹏书记对中青年曲艺演员的要求与期望。杨振雄在熟读了明代以来优秀传统剧作的基础上,尤爱钻研诗词歌赋,同时还擅长于字画艺术,以笔墨之法与舞台之艺融会贯通,经过二十载的潜心创作,才能在前人的山峰之上成就了自己新的高度。腹中诗书,源于勤学苦钻;台上诗性,来自抱朴守静。年轻一代的曲艺演员,要想在前人的高度上更上一层楼,希望尚在,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