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平阶
序 曲
在天地洪荒、混沌初分的时候,
在地球的极西之地,
那时候这里还不分昼夜,
太阳和月亮轮流逡巡,
所有的星星还长在地上,
有属于自己的领地、家族和牧场。
每天,快乐的尘埃在这里聚集,
它们成群地在空中舞蹈,
极速旋转,交织,紧紧拥抱,
渐渐堆积成一片片新的高地,
这些高地是如此新鲜,
还没有被任何一个名字命名。
有一天,太阳在西边久久停留,
它是听见了什么召唤?
专注的金黄余晖洒遍荒野,
山岳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那里天空碧蓝、湖水碧蓝,
万物因为凝神屏气,呈现一种寂静。
白云排开,在白云之下,
一个亘古的爱情,弥漫过雪山、草地,
弥漫过旷世的空濛,长久的时间,
即将降落!
这是新生大地第一次精心的孕育,
是新生大地给未来的一个惊喜。
纳木娜尼,一个镌刻在天上的名字,
你是高原天空最闪亮的那轮明月,
你是原始大地最芬芳的花朵,
你有永不败坏的金刚之躯,
你的故事会成为创世纪的传说。
因为你的诞生,
这里的山川湖泊,有了圣神的名字,
因为你的降临,
天与地会在这里连接,
成为神秘沟通的唯一通道。
纳木娜尼
纳木娜尼,一个生命的奇迹,
在这个白夜的傍晚,
在阿里高地初生之时,呱呱坠地,
降生在熠熠发光的白帐篷里。
她的父亲,山鹰般骁勇的汉子,
她的母亲,星星部落中的美人,
他们用初乳的精华涂抹她的额头。
让她沐浴不落之日的光辉,
使她的肌肤像牛奶般娇嫩,
哦呀,那么娇嫩,以致她成人以后,
浑身也像被满初生的胎毫。
(一只白牦牛也同时降生在上部草原,
这只太阳部落的健壮牛犊,
将成为纳木娜尼忠实的玩伴,
见证她的成长、爱情和悲欢。)
生命像早上撕不开的浓雾
乳白色的浓雾在大地升起,
成长,仿佛雾里的露珠,
无声而坚定地聚集,
在逡巡的太阳来临之际,
汇成了无边无际的海洋。
那是什么样的海洋呀,
水是甜的、色彩碧绿,
在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下,
唤醒阵阵波涛,
那是婴儿纳木娜尼的第一声啼哭。
祝你吉祥,新生的纳木娜尼,
你是阿里高原骄傲的见证!
祝你吉祥,新生的唐古拉,
你将伴随一个生命的神奇旅程。
也祝你,雪莲、高山紫菀、卷毛苣,
你们是阿里高原生命的象征,
在高原清冷空气中勃勃生长,
装点着这里的每一处绚烂风景。
成 长
喜马拉雅部落的营地,
从此弥漫着奶香和快乐的气息,
和美静谧的原野上,
纳木娜尼飞快成长。
她在山谷的洼地啜饮甘露,
她在山坡的草地捡食奶酪,
东面爷爷家的羊圈里她蹒跚学步,
西边姑姑家的帐篷中她酣然入眠,
她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这个圣洁家族的女子,
两只眼睛是天空闪亮的明星,
满头的发辫像银河两岸的泡沫。
当蓑衣鹤第十六次飞临喜马拉雅营地,
孔雀河河谷的荞麦花香四溢,
姑姑们拿出压在箱底的萱服,
那是即将开始的隆重的成人礼。
唐古拉牛犊也长成雄壮的牦牛之王,
宽大的犄角被酥油摸出黑色亮光。
季风带着紫色云彩作为使者,
邀集四周的邻居前来欢聚,
共同见证邻家女子的长成,
为喜马拉雅家族的兴旺贺喜。
街坊四邻都让家里的英俊少年出席,
因为听说了少女纳木娜尼的美丽,
北部冈底斯家族的冈仁波齐,
受邀男子中相貌堂堂,人才第一。
冈仁波齐
他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
他出生的时候天降花雨,
快乐的天使围绕在他的头顶,
为他们的幸运儿吐翠祝福。
那时候大海都只是个怀春少女,
千万个生灵在水珠上翩然舞蹈,
所有的波涛都在放声长歌,
一切都是新的,
那时候高原还没有秘密。
冈仁波齐在海的子宫里蠕动,
砗磲在他的身边堆砌圣洁的白塔,
太阳还是照着现在的那一轮,
涉过遥远的空间向世界微笑。
一只鹰在海面低低盘旋,
低低地看着自己的投影,
那里有一片小小的新地正在滋长,
它的名字叫做阿里。
阿里,阿里,
你是为冈仁波齐而诞生的吗?
你看他都还没有降生,
就有了欣欣向荣的台地。
生命的使者从云层扶梯而来,
用水面的水草洗浴他们的双脚,
在分娩母亲痛苦的呻吟里,
拿扇贝装点新生儿的衣袂。
冈仁波齐轰然增高、增高,
高过了天使们圣洁的额头,
天使们用芬芳的双唇,
亲吻他最初的森林。
游 牧
水草丰美的草地在远方,
滋养牛群的盐湖在远方,
抵御冬天的帐篷在远方,
撩拨情怀的女人在远方。
这里只有云在地上的影子,
这里只有山在深谷的影子,
这里只有鹰偶然掠过的影子,
这里只有冈仁波齐游牧的影子。
草地寂寥,
草丛里有高原蜥蜴懒懒地散步,
或者一只云雀从草丛跃出,
给每一丝空气讲述高原初始的故事。
极目天地相接的地方,
让牧草引领随意远行,
或者有一段歌声如约而至,
飘拂于头顶停留的云端。
远方再不如想象之遥远,
幻想化为血肉丰满的慰藉,
高原的牧者驱赶五色羊群,
沿途布撤满天的星斗。
相 逢
宣舞华丽的装饰,
挡不住脸上洋溢的青春;
宣舞缓重的脚步,
却按捺着心头激越的春情。
在草原成人礼的聚会上,
冈仁波齐和纳木娜尼,
前世命定的情缘,
今生必然的相遇。
冈仁波齐彻夜的歌声,
将喜马拉雅的小鸟吵醒,
她是众神洁净的小鸟,
叫声婉转,眼神迷离。
连一起长大的唐古拉,
也看不懂她眼睛里的秘密。
彻夜的篝火——
心与心在欢乐的上空靠得很近,
手和手在沉静的底下握得很紧。
感谢你,古老的星辰,你们是爱情的见证。
当初生的万物都安静地睡了,
连调皮的萤火虫也沉默无语,
纳木娜尼的裙裾弄湿了草丛里的露珠,
它们本该在阳光下斑斓出七彩颜色,
但现在已消失在刹那的幸福里。
像马群奔入草原的深处,
撞击胸膛如山谷的大风。
她的肌肤像丝绸一般润滑,
银白的沙粒在上面熠熠闪亮,
激动地舞蹈。她的呼吸,
满含盛开百合花的芬芳,
在白夜清丽的日月极光里,
像一只嗷嗷待乳的羔羊。
此刻天地无声,
冈仁波齐被海浪裹挟,
激动的鱼群奔游着,
它们纷纷向前,
如山涧激流中的鮰鱼,
终于有一只,那么一只小小的鱼儿,
游渡到幸福的彼岸。
赛 马
听呐,清晨被马蹄叫醒了。
无数的骑手,
来自冈底斯部落、昆仑家族,
喜马拉雅营地和唐古拉草原的勇士们,
他们齐聚这里,庆贺一个恼人的婚礼,
因为那个叫冈仁波齐的小伙子,
偷走了他们心中的娇娘。
不过勇士们并不悲伤,
他们为什么要悲伤呢,
新娘纳木娜尼已经有了爱的结晶。
她住在冰塔林的宫殿,
晶莹剔透,那样圣洁的地方,
和那样一个婴孩,同样圣洁的婴孩,
他们认为那是星星和云彩结合的孩子,
是他们共同的孩子。
天边最亮的一抹光亮,
诱惑着马匹驰骋的欲望,
马嘶声声,鼓号齐鸣,
马蹄哒哒的击打越来越紧。
群山舒服地坐在那里,
双手扶膝,像静默的巨人。
奔腾的马群如天空放牧的云朵,
在群山的眼里渐行渐近。
从远处最早出现的是冈仁波齐,
他头顶着又一轮太阳的晕光,
而月亮照亮了他的左脸,
使他英俊的脸庞有一点冷峻。
人群欢呼着,欢呼的人群里一双眼睛,
让冈仁波齐的心被拉扯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他趔趄到了终点。
所有的鲜花都黯然失色,
所有的热情都黯淡冰冷,
冈仁波齐的心被封冻了,
冷藏在不知来历的眼神里。
星云的孩子
你是上苍眷顾的孩子,
你出生时没有母亲那样的高贵、
没有父亲的阵仗和天降花雨。
但你有最古老的星云的守候,
他们守候着你的母亲,
守候她在时空交汇处的等待。
守候你莽撞急迫的父亲。
要经历多少生世的回转,
你才能够再次降临。
你的双眼像桂圆的果核,
你的嘴,曼陀罗花一样鲜艳的嘴,
吮吸着空气的精华、甜美的地脂,
呢喃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其实你就是大地平凡的草籽,
是大地那种最常见的砂砾。
大地就是你生活的天堂,
生活就像在永远的节日里。
你呀,大海的精灵,蓝天的宠儿,
你出生在溪水汇流的地方,
那里百川发源,百鸟出林,百花开放,
花蕊里仙子们睁开双眸,
跟随你手舞足蹈的指向,
认识眼前谜一般的世界。
拉昂措
在西边古特提斯海的王宫,
居住着一位妖娆的冰雪公主,
拉昂措是她的名字。
她的容颜胜过海里所有的瑰宝,
珊瑚、海螺、成堆的贝壳,
在她的眼里像无聊的海藻。
海底龙宫穹顶的蔚蓝让她厌倦,
她渴望沐浴银白的月光。
当她再一次来到巴嘎尔草原,
她看见白衣白马的冈仁波齐驰过身旁。
“冈仁波齐,冈仁波齐”,激动的人群忘情高呼,
这是谁家的小子?在陆地也长得如此魁梧?
拉昂措祭出海龙王的法宝,
深眸里的波光射进冈仁波齐的心房。
在波涛连着波涛的岸边,
浪花因翩翩起舞的倩影醉了,
而点缀在脚踝的翡翠螺,
持续地发出清脆的碰响。
这种声音世间哪曾听闻?
连成长的苜蓿草也止住了呼吸。
象泉河的河神叹息着远去,
不忍看见蹒跚走来的冈仁波齐。
当翡翠螺也已经疲倦了,
白云舒卷着铺满了天际,
冈仁波齐踉跄着走来,
身上还带着赛马欢庆的酒气。
他的眼神像迷蒙的湖面,
变幻着难以看懂的色彩。
他的呼吸,像经过山峦的狂风,
不安而充满焦急。
终于,水和水相汇,风与风碰撞,
像白云变成水滴,
像石头变成璁玉。
无法躲藏的宿命。
绿宝石变成蓝天的碎片,
覆盖了巴嘎尔沉静的大地。
唐古拉
北部草原的王者唐古拉,
你为什么这样忧伤,
连额头上新月一样的印记,
也在茫然独行中黯淡无光?
你的玩伴纳木娜尼,
正在焦急地把你寻找。
从东边汉地的丝绸王国,
到西部象雄的穹窿银城,
她急切的呼唤布满大地,
连正在湖边孵化的鱼和大鹏之卵,*
也急忙变成急躁的天马,
一会儿飞在天上,一会儿潜入海底,
帮助打探唐古拉的消息。
风雪弥漫,狂暴的风雪弥漫着,
天与地仿佛商量好了,
龟缩回混沌未开的时候。
当逡巡的太阳和月亮再次出现,
唐古拉和纳木娜尼相会在白茫茫的原野,
在那里,是耀眼白色中的两个黑点。
唐古拉小牛早已经长大,
继承了祖先的高傲气质和倔强脾气,
此刻他固执地用宽大的雪山之角,
挡住纳木娜尼急切的步履。
他实在不愿意让她听到,
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消息。
为什么越是需要语言的时候,
语言会从嘴唇上滑走,
难道我草原之王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无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情?
而惊愕从纳木娜尼的眼睛泄露出来:
唐古拉,我亲爱的兄弟,
你到底隐藏了多大的秘密?
既然爱情的花园在心灵里黯淡了,
还有什么能作为爱情鸟的栖息地,
如果它想拥有继续快乐的明天?
那么请告诉鸟儿另找一处明媚的地方,
那里可能是新的高原,
新的湖水、新的蓝天。
那里有丰厚的十月,有和煦的风
和吉祥的云彩。
藏北草原的传说,大鱼和鹏鸟交媾后生出一只卵,牧民将其放在牛角里孵化,生出了马的祖先。
出 走
黑暗是从纳木娜尼的心头生出来的。
银河泯灭、星星散逸、天地顿时漆黑,
是的,这就是那个叫黑夜的东西。
与黑暗一起伴生的黎明,
向太阳发誓要给黑暗一个报复,
那是一条古老咒语的复活:
不管什么样的生灵脚步,
只要在夜晚踏上巴嘎尔草原,
如果在曙光初现时还没离开,
他将变成冰冷的雪山,
永远轮转于昼夜的交替。
耳朵长在双腿上,
迷茫的心啊,渴望飞翔。
当深夜的露珠在草尖上睡着了,
星星们都挤着一团,
好抵挡随之而来的寒冷。
纳木娜尼轻摇着母亲的情怀,
冈仁波齐像一座城堡沉默不语。
不是说海枯石烂吗?
初生的世界还这样娇嫩,
像这个怀里的婴儿,
好奇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
不是说有一个不死之约的等待吗?
是什么样的蛊惑,
可以让刚刚的话语放弃,
让火山岩一样的滚烫词汇,
顷刻变成冰冷。
就像音符与音符间的无声,
却决定着他们世界的结束曲。
纳木娜尼心灰意冷,
神思回到了喜马拉雅,
那个崇山环绕的家里。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
喜马拉雅家族的女子,
我带你回那冰雪晶莹的地方,
如果那是你的希望,
那里的一切还是最早的模样。
“太阳啊,请给我一把月亮的伞,
那样我将不再害怕黑夜;
月亮啊,请给我指引回家的路吧,
那样我可以回到先祖的身边;
孩子啊,请在我的头上插一枝嫩芽,
那样我还会是一个母亲的灵魂;
夫君啊,请给我一个拥抱和甜吻,
那样我还会是一个妻子的元神!
请保留你们全部的爱,
那样我会成为巴嘎尔草原上,
指向苍穹的那一座雪山,
我会依旧站在你们的阳光里。”*
纳木娜尼亲吻了熟睡的婴孩,
将冈仁波齐的沉睡留在夜里,
但她的步子是那样艰难,
一步一回头,连月亮也不忍看见,
躲进了乌云搭起的帐篷。
月光在前方明丽,
可她却被无情的大雨淋湿,
无情的大雨啸叫着,
打在沸腾的心里,那么冰凉。
不要去看啊,不要去看东边的天际,
因为此刻,第一缕阳光已经出现。
不要说出来,不要说!
因为此刻,黎明会收取她的灵魂,
会僵硬她的肢体,
使她变成白雪覆盖的雪峰,
连同跟她一起的唐古拉,
也已经开始被冰雪包围。
她轰然倒下,又无声站起,
冰凉从双脚升起来,
仿佛无数细微的触摸,
慢慢爬上身躯、脸颊。
朝阳照在她的身上,
是一种凄美的金黄。
她是草原最艳丽的女子,
她的面庞娇艳如花,
晶亮的光彩会醉倒彩霞。
此段改编自珞巴族祭司的颂词。
尾 声
一抹云霞映上雨后初晴的蓝天,
像婴儿的啼哭一样娇嫩的呼唤,
遗落在初夏巴嘎尔草原的清晨。
那是冈仁波齐寻找妻子的呼唤,
怀抱着嗷嗷待哺的星云的孩子。
他发现纳木娜尼已经变成雪山,
请求黎明也把自己化成山形。
骄傲的黎明神并不理会,
还在为那个古老的咒语懊悔。
孩子的啼哭惊醒了冰雪公主,
虽然早晨四周嘈声四起,
她却只听得见这个声音。
此刻冈仁波齐弯下身躯,
用弥漫的冰雪惩罚自己,
他的全身已白雪皑皑,
在巴嘎尔草原的另一边矗立。
广阔无垠的巴嘎尔草原,
本来是众神聚会的圣殿,
这会儿众神都大惊失色,
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纳木娜尼和冈仁波齐遥遥相望,
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悲伤,
悲伤像荒原野火那样强烈,
灼伤了众神云霞的衣裳。
拉昂措惊愕地看向天上,
天上有数不清的精灵飞翔,
那些六瓣翅膀的白色精灵,
试图把哀伤的守望阻挡。
拉昂措看向东方,东方太阳流血,
拉昂措看向西方,西方荒草疯长。
拉昂措心中的感伤,
此刻也已经漾成了深深的海洋。
巴嘎尔芬芳的原野,
此刻也失去了花香四溢,
蝴蝶和蜜蜂嬉戏的天堂,
也再没有明媚的阳光。
拉昂措怀抱众神护佑的星云婴孩,
来到雪山之间的空阔草甸,
那里看得清纳木娜尼,
妈妈的面容孩子应该牢记!
那里看得见冈仁波齐,
可不可以再次把你的眼光吸引?
冰雪公主拉昂措,
变成一汪斑斓的湖水,
静卧在群山的臂弯,
此刻她已经万念俱灰,
连岸边的湖畔也寸草不生。
星云的孩子在身边长大,
为了那个万年守候的承诺,
长成了如今的玛旁雍措。
哎呀,这就是阿里的日月山川,
天空播种雨滴,大海收获珊瑚。
而纳木娜尼的眼睛里,欲滴未滴的,
它们凝固在她的脸颊上,
在阳光底下,折射出旷日的闪亮。
许多年之后,有一个爱好登山的男子,
用无心捡到的琥珀,
装饰心爱女人的脖颈,
可是他并不知道,
这颗穿越时空的化石,
是一滴令人心碎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