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剑
一
富翁俱乐部是富豪们的海上乐园。离这里不远,有个废弃的码头,十分荒凉。一个渔夫总在这里钓鱼,每天他和太阳一起出现,和太阳一起离开,他看起来比太阳还要快乐。他很贫穷,所得仅够糊口,他的妻子和儿子常常抱怨和羞辱他;他的朋友要和他合伙赚钱,他不去,朋友很少理他了;有个富翁和他做了朋友,富翁送给他一根纯金的鱼杆,他就用金鱼杆钓鱼,他的妻儿想把金鱼杆卖了过好日子,朋友想借金鱼杆去做生意,他都没有给。有一天,他被人发现死在码头上,金鱼杆刺穿了他的心脏,但是金鱼杆不见了。你能破译他的死亡之谜吗?
梧桐用这道题给自己定了终身。
她刚大学毕业,英文专业,学业尚好, 长相就如名字,梧桐一般,懂树的人细品了,方品出绰约悠长的风姿和诗意,并不打眼,她耐看,越看越挑不出毛病。可惜男同学都被青春期荷尔蒙烧得热血沸腾,没什么耐性,只顾围着那几个惊艳版的女同学打转。梧桐只有两个追求者,同班的张送凉,学中文的吕金同。张送凉爽快果断聪明热情,乒乓球排球足球球球通;吕金同深情执著含蓄隐忍,琴棋书画子曰诗云样样精。张送凉原名张送粮,家在山区,下面还有送米、送油、送砖、送棉一大串弟弟妹妹;吕金同原名吕金桶,家在本市纺织厂,上面的金针、金剪、金盆都已成家。张送凉黑皮肤单眼皮胜在一头油亮浓密的微微自来卷黑发,吕金同玉树临风浓眉大眼可惜头顶头发略稀,弄不好会早早秃顶。梧桐想了三年也没想清楚到底该选谁。梧桐家在本省东部的一个地级市,距她所在的省城丹青市有三个小时的车程,父母和两个哥哥都有体面的工作,她选对象,只需对自己负责。
梧桐大学一毕业就进了省地质研究所,在资料室工作,所长是父亲从前的老战友,对她极为关照。吕金同没出校门,他要上研究生,然后争取留校,他的人生规划是教授加专家。张送凉应聘在旅行社当导游,带欧美团,整天举着小旗子率一帮老外在丹青市的大街小巷钻来钻去,看砖看瓦看古迹。
前程已见高下,但梧桐只在乎幸福。女人的幸福和男人的前程在她看来,并不是因果必然的方程式。说到底,她想要的是一个对她最好的人。至于这个人每个月是挣一千还是两千,上班时间是东奔西走还是喝茶看报,她觉得无关宏旨。她只要对她好的人,好得日夜相守百看不厌,早晨出门来个吻别,晚上回家先行拥抱,夜里搂着有说不完的话,就这么点甜意,足以抵消人间万苦,一辈子波澜不惊就过去了。女人的绝顶成功,不过是被一双手从青丝红颜捧到白发苍然,没有这双手,即便坐拥万里江山,心里头也是寸草不生的荒凉。梧桐从无野心,她只想过普通人庸俗无比的好日子。
这一年香港回归,丹青市香港游客骤增,欧美客人锐减,张送凉一连多日带不到团,他的底薪本就很少,收入基本靠提成,实在撑不住,开口跟梧桐借过两次钱。借了两个月也没见还,梧桐知道他日子紧得厉害,有时下班就到食堂买些包子炸糕什么的,到他宿舍一起吃。
张送凉胃口极好,拳头大的肉包子差不多两口一个,一顿饭能吃下七八个,然后用电热杯打个鸡蛋汤,呼噜噜喝了,抹抹嘴,他说,吃干货可得溜溜缝,没有溜缝汤,一肚子干货能噎死人。梧桐,你别给我送吃的了。你要真看得起我,你给我个明白话。我现在是咱们同学中混得最惨的,样样差你一头,可二十几岁的人,我有大把的明天,你敢不敢跟我赌明天?
梧桐说,地质研究所的资料室,有很多国外引进的地质资料和书籍,都是原版的,这么多年没人翻译,也没人注意,布满灰尘,发黄发脆。我仔细整理了一遍,发现一本小册子,只有几页纸,只有一道题,扉页上说,如果你是个祈祷幸福的女子,让他做这道题。你不可以嫁给做错题的人,他们会让你哭。张送凉,我以为这是天意,你要试试吗?
张送凉笑了一半赶紧打住,梧桐的神情极其庄重肃穆,完全是一道试题定终身的样子。他从一进大学就迷恋她,整整迷了四年,连她的手还没拉过。他并不气馁,因为他知道,那个所谓才子吕金同,也同样挨不着梧桐的半根头发。在他眼中,梧桐是仙苑奇葩,身上天然和俗气绝缘,她从不关心男人的住房、工资、单位、家境,在她面前,他用不着自卑,她让他舒服舒展,让他活得壮志昂扬。
张送凉说,梧桐,我也有个问题,这道题你给大才子做了吗?
梧桐点头,前天给的,直到现在他也没想出答案,扉页上说三天为限,明天就到期了。
梧桐一字一字,慢慢地背出了那道题。她说,张送凉,三天呢,你别急。想出答案了,你来资料室找我,给我打电话也行。那个渔夫死得太可惜了,我常常在想,那个金鱼杆它是什么样子呢?还有,金鱼杆到底去了哪里?
梧桐从包里摸出几包方便面和一袋奶粉,放在桌上。她说张送凉,错了也不要紧,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梧桐要走,张送凉问,你自己做过这道题吗?
我一个穿裙子的好像不需要那么聪明吧?梧桐脸上腾起两团粉红,她说,我真是笨死了,我做不出来,一着急就看了答案。
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答案,答案只能是这样的。张送凉说,梧桐,渔夫是富翁杀死的,金鱼杆被扔到海里了。对不对?
梧桐目瞪口呆,她说为什么?张送凉,为什么?
因为嫉妒,富翁嫉妒渔夫每天比太阳还要快乐,他不能容忍穷人拥有快乐,他给渔夫金鱼杆就是想剥夺他的快乐,可渔夫不肯改变。用金鱼杆杀人的,只能是富翁,因为渔夫的妻儿和朋友如果杀人,不会舍得用黄金当凶器。富翁不在乎金子,杀完就扔了。梧桐,这道题小儿科,我都不用过大脑,你不能用这个定终身,来个高难度的?
我偏要用它。梧桐笑说,你才用了三分钟,简直能过头了,张送凉,你怎么想出来的?
梧桐,我不是聪明人,只不过我比你们会读书。张送凉说,大多数人读书历来仰视,一仰视就没自己了,都是跟屁虫。我看谁的书都是平视,甚至俯视,任何伟大的书,都有着致命缺陷和局限,你得把它看透,看透一本你自己就升一个段数。比如出这道题的人,他的人性黑洞是仇富,他认为但凡富翁必是痛苦的,其实人怎么活都免不了难受,这是人性底色,可是富难受要比穷难受好受得多,富难受是装难受找难受,穷难受那可是真难受。叫我说那个渔夫他就该死,大男人让妻儿吃不饱他不该死吗?想要安贫乐道就别娶妻生子,女人嫁给他是图挨饿吗?所以梧桐,你别再劝我找什么正式单位了,我要自己创业我要挣钱我要给你无限多多多的爱和钱。
张送凉说什么也不让梧桐回去,他拉着梧桐进了电影院看夜场。时值国产片萧条,电影院为求生存,把大厅隔成一个个小厅,夜夜循环放映港产片。张送凉苦闷时在这里熬过无数个长夜,对各小厅片子了如指掌。他只有这一个夜晚,他必须把大局落定,免得吕金同明天送上更绝版的答案,把局面又拖回到暗无天日的三人行。
这个小厅全是情侣座,高帮沙发严实绵软,两人正襟危坐看完了第一部纯情片。第二部是武侠片,拳头加枕头,侠义加适度情色,梧桐对张送凉的一双手没有抗拒,他右手搂着她的腰,左手抚摸她的脸,摸了一个多小时,胳膊肘酸麻难支。第三部片子是张送凉押宝的重头戏,金瓶风月之二——《西门庆再战大波霸》,他和同宿舍小朱看过第一部,搞得两人腊月天起床喝冰水,周身直蹿火星子。演了二十分钟,西门庆和大波霸正式交手, 越战越勇花样百出,从床上战到船上,从树林战到水面,大战之间还捎带着穿插了秋千战、马背战、饭桌战、浴池战,甚至柜子战,挺夯实的一只大木柜,硬是被大波霸和西门庆吭哧吭哧给晃得散了架。张送凉和梧桐坐最后一排,前头沙发帮上一双双紧偎的脑袋尖儿早已不见踪影,各自忙乎着。梧桐的身体软如一摊泥,声音抖得说不成句子,张送凉我害怕我要走我要回去。张送凉不由分说地把梧桐放倒在座位上,他实在忍无可忍,大波霸早已烈焰般引爆了他这只汽油桶。
山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西门庆和大波霸就此定格,成为张送凉和梧桐生命中的烂柯山。上山时懵懂无知青春烂漫,下了山只见沧海桑田人事巨变。张送凉是长出一口气的感觉,梧桐终于成了他的人了。梧桐的一口气却绵花团似的含在了嗓子眼,不吐也不吸,她的一生就指着这一口真气了。出了电影院,梧桐忽然发现,张送凉的单眼皮和黑皮肤其实特别有内涵,特别的灵气逼人,比西门帅哥的白皮大眼好看多了。男人嘛,黑皮肤不仅沉稳而且耐脏,小眼睛单眼皮更易聚焦和吸光,铁木真和努尔哈赤都是这样的眼睛和皮肤,这样的眼睛可以纵揽天下,这样的黑手能够指点江山,男人最关键是要有一副好胃口和一头浓密的黑发,张送凉真乃人间极品,男人中的男人啊。
梧桐依在张送凉的怀里低语,我从来不知道丹青市的夜晚这么美丽,你闻闻,风里头都是桂花的香气,好甜。
张送凉说,你更甜,梧桐。你比世界上所有的蜂蜜加在一起还要甜。明天记得跟人家大才子把话说清楚,别让人家再白白惦记了。这辈子你是我的。下周先回你家,再回我家,我们结婚。
这么快?梧桐吃惊,我们不谈谈恋爱吗?
结婚恋爱同时进行,我爱你爱到一百岁。
二
吕金同, 你的答案错了,渔夫不是自杀。梧桐定睛凝视脸色惨白的吕金同,轻轻说,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要结婚了。真的对不起。
梧桐,嫁给他你一定会后悔。吕金同眼圈红了,你既不要我,为何让我等你四年?梧桐你把我的心都捏碎了。
嫁给谁都会后悔的,人生哪有圆满,有多少选择就有多少遗憾。梧桐靠在地质研究所院子中的树干上,眼睛望向遥远的所在,语调平静而苍凉,吕金同,我嫁他,是因为我只想嫁他,并不只是那一道题。一切都很突然,我只想告诉你,此前和此后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梧桐对吕金同同样不舍,但她还是回击了他的话。他的话过于小器,她已经不能容忍任何人质疑她和张送凉的感情。她越发觉得自己选对了人,如果换做张送凉,听到她说要嫁吕金同,张送凉会说你嫁我才是正确答案,原因一二三,一直列举到一百条。梧桐若是坚持,张送凉也会痛苦万分,但他不会有任何指责和抱怨,更不会说情敌半句的不是。他也许不会强撑着去参加婚礼,但他仍然会和她来往,像从前一样来往,直至老去。
吕金同就做不到,他太执著太认真太孤傲,也太放不下,他是他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天和地。他用投影的心态看待天地万物,把一切投于自身。张送凉正相反,他那双小眼睛中的世界总是无限大,大到很想跳进去投身其中,搅得万丈红尘滚滚扑面。
吕金同的背影,是一寸寸看不见的,他走地下通道过马路,梧桐看着他往下沉,一点点地沉。梧桐头一次发现,人的背影也有表情,比脸还生动的表情,此刻吕金同的背影万语千言,读出来只是一个字,伤。梧桐追到他前头,这才看到他是一脸的泪水横流。梧桐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四目相对许久,吕金同说,但愿他对你,就像我对你。
张送凉次日就搬到了梧桐的宿舍,地质研究所顶楼,一间二十平米的房间。梧桐怕有人说闲话,想结婚后再让他来住。张送凉说打江山就是为了坐江山,新鲜出炉的龙椅我每分钟都得坐上面捂着,免得还没登基就江山易帜。梧桐的担心纯属多余,张送凉只用半天功夫,就和顶楼的男男女女打得火热。地研所不算大单位,也就二百多人,有家的住家属楼,单身的都住办公楼顶楼,一人一间,顶楼每间房的首要任务高度一致,找对象。有的就地取材,不用下楼就把事儿办了;有的上下求索四处撒网,网网有货,小蟹小虾小田螺,就是捞不着可口的那条鱼。整个顶楼的走廊弥漫着躁动的青春期荷尔蒙气息,只有最东头和最西头的一男一女如同桃园隐士,丝毫尘事不相关,任凭风起云涌,独钓寒江残雪。两人被全楼年轻人偷封为东邪西毒。东邪西毒的贵庚加起来是个八十大寿,女的比男的问世早五年。东邪宋春风,从部队转业到地研所,在办公室打杂,刚升主任,自身条件平平,找对象挑得人神共愤,怎么也不肯将就,始终坚信某一个杏雨纷飞的黄昏,迎面而来的是擎着把青伞的她,她有着如画的容颜和水晶般不含杂质的心,她会用梦幻般的眼神柔柔问他,嗨,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西毒何晓荷,所里的地质工程师。新婚半个月,同窗兼同事的丈夫随所里勘探队赴昆仑山脉考察矿物层,不幸殉职。何晓荷当年貌美如荷,追随者众,她却把一颗心陪葬在昆仑山了,自此青灯黄卷,凝露的荷花一任荏苒光阴抽丝剥茧,残了花凋了叶,化成了一截水淋淋的藕魂。东邪西毒脾气都怪,目中无人,独来独往,东邪宋春风屋里乱如猪圈,胡吃乱穿,但凡哪天讲究一把,屋子收拾干净了,换上了那套犹如航空公司制服的天蓝西装配红色领带,必是有刚相亲的女朋友要来探底。西毒屋里从无男人,更确切的说法是从不见人,只有她和她的心上人,双人大床上高悬着两人的结婚照,她活在他永远温情的目光中。东邪对西毒很不屑,西毒对东邪很鄙视,两人偶有公务牵扯,历来能说两个字就绝不说三个字。由于措辞太过精练,有时难免会错意,搞错了几回,东邪西毒愈发水火不容,极其戒备。东邪又敲西毒的房门,门拉开一条小缝,不见人,西毒在门后问道,何事?她知道只能是他,这层楼从来没人敢敲她的门。东邪对着那条小缝说,明天九点,长城饭店三楼,开会。西毒问什么会?东邪说全省科技成果交流会。所长有旨,你去。西毒把门缝拉开半尺,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扫了东邪一下,吐出两个字,不去。啪地关了门。东邪提高声音说,不去你跟所长请假,我只负责传达!
东邪一转身,看到刚搬来几天的张送凉抱着肚子笑,笑得打颤,却不敢发声。东邪哼一声,小张你看看,我这主任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她的论文得奖了,所长想让她去领个奖露个脸,也算所里的成果嘛。得了,我明天去把那个奖替她领回来,放她门口,爱要不要。
张送凉说宋主任别生气,何老师脾气是大,人挺好的,要不我去试试?东邪宋春风上下打量张送凉,小张,你去打听打听,这楼上除了我,还有没有第二个人敢敲她的门?张送凉说宋主任,女人的房门可不是那么个敲法,无论老少,你得掌握敲门的艺术。我要是敲开了,晚上有啤酒喝?宋春风说敲开不算,得让她去开会。
宋春风隐身楼梯口,眼睁睁看着张送凉敲开了何晓荷的房门,不仅如此,张送凉居然进屋了!五分钟后,张送凉出来,对宋春风说,何老师明天去领奖。
宋春风当晚就请梧桐和张送凉吃了自助餐,吃饱喝足把张送凉拉到自己宿舍,缠着他传授关于女人的艺术和秘笈。张送凉胡侃一通,宋春风不由得掏出笔记本,对要点和精华做了记录。二十三岁的张送凉和三十七岁的宋春风就这样成为忘年交。
其实没有任何玄机。两天前在菜市场路口,何晓荷提着大包小包,一脚踩到井盖上,右脚鞋跟卡到井盖上的小孔里,不大不小,严丝合缝,怎么也拨不出来。换做别人很简单,脚抽出来,光脚蹲下拽鞋就行了,何小荷不行,她是个上断头台也要把姿势趴得好看的人,一辈子撑的就是个姿态,让她光天化日地光脚趴井盖上拽鞋还不如杀了她。她只能满头大汗地往脚上使力,身边的人来去匆匆,没有谁多看她一眼。是张送凉停下自行车,蹲下去,双手捧着她的鞋底使劲一抽,给拨出来了,张送凉拍拍双手,急着去给梧桐买吃的。何晓荷走得一瘸一拐,她的脚脖子用力过猛扭伤了。张送凉回身追上她,让她坐在车后座送她回家。何晓荷一路红着眼圈,也不说话,她和这个世界隔离太久,承受不了任何热的东西。到了地方才知道,两人居然住在同一个院子的同一层楼。张送凉吃惊,你就是西,西,噢, 那个《茜茜公主》电影那个主人公,跟何老师气质很像,很像啊。何晓荷淡淡一笑,西毒是吧?没关系的,怎么说都行。小张拜托你帮我再跑一趟行吗?张送凉以为是让他干什么长途征战的大差使,谁知道何晓荷进屋拿了张分房子的表格,对着走廊东头示意,小张辛苦你,请帮我塞进东头宋主任门缝。张送凉扫一眼表格,上面只有两个字:不要。何晓荷说,我是不会离开这间房的,此生。张送凉荡气回肠,离弦的箭般射向东头,俯下身手指一弹,把“不要”射进了东邪房间。
张送凉成为东邪西毒的专用信使及书僮。逢了宋春风出门相亲,他就替何晓荷写条子留言。宋主任,何老师说不参加明天植树活动。宋主任,何老师拒报年度三八红旗手。宋主任,何老师说那批恐龙蛋化石属于仿造,请转告鉴定者。并,此类事不属于工作范畴,下不为例。
宋春风看了留言,时而呵呵一笑不以为忤,时而眉头紧拧骂上几句,是笑还是骂,视乎当日相亲状态,相得顺了就憧憬未来,相得不顺就垂头丧气,顺与不顺就一个标准,女方模样美不美。张送凉说这也太偏执了,要看心看气质看性情。宋春风反问,梧桐要是个丑八怪你要吗?皮,皮很重要,没有皮哪有爱,没有好皮哪有好心,你见过女人因为心好而被爱了吗?那是传说。皮,归根到底还是皮。要是把苏妲己给我,我情愿亡国亡天下。张送凉说别做梦了,你都快四十了,遇见差不多的就赶紧吧。宋春风说绝不将就,反正都快四十了,更要坚守晚节。西头那个都不怕,我怕什么。张送凉坏笑,宋主任,老兄,大哥,说句玩笑话,其实何老师不是挺标致的吗?气质一极棒,现在挺流行那姐弟恋的。宋春风蹦起来,小张你听清楚了,我宁可当太监也不会挨她一下。她是女人吗她有一点温度吗?她活活就是个墓中人,身上全是死人味。
梧桐提醒张送凉别总往宋春风屋里跑,好像刻意巴结办公室主任似的。张送凉说我跟他投缘,没代沟,皮皮这人通透,我就喜欢直肠子的人。梧桐说不是东邪吗?怎么又皮皮了,你们俩还有昵称?张送凉说不是皮皮,是皮,皮,其实他说得对,你说男人活什么呢,比来拼去,不就是身边这张皮吗。桐桐,你的皮就是我的脸啊。
三
梧桐和张送凉结婚没办仪式,没请客,也没拍婚纱照,手头太紧,张送凉既没找到工作,也没嗅到商机,一文不挣,两人日子靠梧桐一份工资顶着,日常开销压了又压。回了一趟家,梧桐家里给了些钱,到了张送凉家里,全放那儿了。不放说不过去,一家人住的还是几十年前的泥坯子房,风剥雨蚀,摇摇欲坠,怎么也得盖幢砖瓦房住。返程路上,张送凉一反常态地沉默,梧桐握住他的手,紧握了一路。
张送凉整天出去找工作,有前景的工作找不到,找得到的工作他不愿干,那些工作只能是干一月糊一月的口,看不到任何光明,东邪西毒分别给他介绍了工作,东邪宋春风的堂哥在城南茶城开了间店,店面不大也不小,二百来平米,雇了两个乡下女孩子当店员,想请一个店面经理,说穿了是高级伙伴,卸货装货、招呼客人、讲价议价、收款核算,啥活都得包揽了。给的工资不高不低,每月一千,干得好另有奖金。西毒何晓荷的同学经商多年,资本雄厚,在丹青市最大的五星级酒店包了一层楼,办中介公司,专做移民生意,以投资移民和技术移民为主。张送凉是学英文的,在这里可以扬长避短,发挥专长。中介公司底薪一千五,每做成一单,会有较高提成。
张送凉先去茶城干了一个月,再去中介公司干一个月,最终选择回到茶城。他对梧桐说,中介公司永远是打工,那种生意投入太大,我十年也开不起那种公司。再说客户都是办移民的,我对他们再好也攒不下人脉,都去国外了,没用。茶城那个店虽然不大,可卖茶卖玉卖古玩字画,人来人往的,怎么也能交住几个人,人气开了,就可以着手做自己的生意。梧桐,我们没本钱,只能这么开始,以后我周日不休息了,大客户都爱周日来逛,我得守株待兔。梧桐说好,怎么都行,最坏也不过是两个人一份工资,紧着过松着过都一样过。
吕金同让人送来一对瓷瓶,景德镇薄胎细瓷,牡丹和百合的图绘,缠枝牵蔓温润精美。瓷瓶送到了梧桐办公室,几个同事没被瓷瓶吸引,却被送瓶人牢牢吸住目光,眼都看直了。送瓶的是个美女,二十出头,灿然一笑,梧桐觉得昏黄的办公室霎那间亮了许多。这美女说,我和吕金同是邻居,他让我把这两个花瓶给你抱来,他说祝你们新婚幸福百年好合。梧桐道谢,问她怎么称呼,美女说我叫孙樱桃。送她走出大门,梧桐说,你不应该叫樱桃,你应该叫牡丹。孙樱桃说,梧桐,有什么话要告诉他吗?梧桐看着孙樱桃,摇头,樱桃,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漂亮的邻居。孙樱桃说,多年来,他的目光从没落在身边。
瓷瓶抱回家,梧桐翻来覆去地看,看完放入纸箱往床底下推,张送凉说,这是干什么,挺好看的,咱家最高档的东西,摆桌子上。梧桐问真摆了?我怕烙伤你的眼。张送凉嘻皮笑脸出去了,不一会抱了两把富贵竹回来,往瓶里一插,摇头晃脑地欣赏。梧桐嗔笑,你那点破心思当我不知道,不摆怕我不舒服,摆了你又不甘心,搞两把竹子就解决了。说到底,他的瓶里插的是你的竹子,竹压瓶一头,行了吧。张送凉一把举起梧桐,举得高高的,梧桐,你要是能笨一点点,你就是个完美的人了。
东邪宋春风给张送凉委派重要任务,让他去说服西毒何晓荷参与所里分房。地研所多年传承老规矩,单身者住办公楼顶楼,结婚成家的可申请家属楼。本次分房是两栋新盖的家属楼,户型朝向都好,顶楼有几对年轻人冲着房子提前领了结婚证。所里几次开会,领导层集体通过一项决议,鉴于首席工程师何晓荷和办公室主任宋春风多年来对所里之突出贡献,虽属单身,可破例参与分房。
宋春风忧心忡忡,没事就站在窗前看树梢上的鸟巢,看出了特别的门道,凡是鸟巢搭得结实漂亮体积大的,巢里那只母鸟必是毛色鲜亮眼大喙长;住小巢的母鸟就不行,大多羽毛晦暗眼神呆滞。并且大鸟巢的公鸟和母鸟相爱相亲,白天一起飞出去觅食,黄昏回来耳鬓厮磨,不时从伴侣身上叼出个跳蚤虱子什么的,咕咕呢喃笑到半夜;小巢里的公鸟和母鸟总吵架,尤其是母鸟,动不动暴跳如雷,常把公鸟啄得忍无可忍,扑棱棱战做一团。看来鸟巢太差,会把母鸟搞得更年期都提前的。房子是个大问题啊。
宋春风如果不理何晓荷,自己孤军挺进新房,谁也说不出什么,可他不想那样,那样做太过于打眼,太打眼是个什么概念呢?他觉得约等于不要脸。当年转业分配,有办法的都进了好单位,他什么路子和办法都没有,只能到这个一清二白的地研所报到。虽是专业单位,也免不了险滩暗流,所幸同是军人转业的所长对他不错,这才顺风顺水走到今天。所长是炮兵出身,性格也像大炮,直来直去,不爱拐弯,他对专业人员相当尊重,西毒何晓荷历来行事我行我素,几次把所长噎得下不了台,可本次分房还是所长最先提议要特别照顾何晓荷和宋春风。何晓荷不要新房,所长专门开了会,提出对首席工程师何晓荷破例到底,给新房,不收旧房。旧房是她和当年所里唯一的烈士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全所上下都要理解和尊重这种感情,谁也不许眼红。
宋春风领了所长的指示,亲自到何晓荷办公室找她,宋春风说何老师,新房子你就要了吧,不想住就空着嘛。过几年卖了也行,年龄大了搬进去也行,不要辜负领导的好意。何晓荷说宋主任,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要你的就是了,何必拉我陪绑。所里那么多年轻人拖家带口没房子住,你让我一个人占两套?对不起,这种事我真做不出来。宋春风盯着何晓荷的脸,他发现这女人看不出年龄,她的容颜仿佛定格在当新娘的那一天,再也不肯随着光阴前行,她所老去的只是神情,她的皮肤仍然雪白细腻,眼珠乌黑,一双眼睛亮起来并不比豪华鸟巢中的母鸟逊色,只是嘴唇和脸颊缺少红润,不然还是很受看的。宋春风说何老师,我就放句话在这儿,你要是不要,我就不要。我想要新房不假,可脸皮我也得要。何晓荷淡淡说,宋主任,那是你的事,悉听尊便。
宋春风说完就后悔了,后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他对自己说,宋春风啊宋春风,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可那是把老刀啊,比你足足老五个茬口的变态老刀,你对她使什么意气,耍酷得朝小刀耍。你要警钟长鸣切记切记,三十岁以上的女人,杀无赦!宋春风哭丧着脸对张送凉说,小张,我后半生的幸福交给你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你得让她要房子。但是千万别让她察觉是我派你去的,我狠话都说过了。张送凉很下力,他和梧桐已申请新房,心里头舍不得东邪西毒,这两个人都对他很好,给过他和梧桐许多帮助,他想和他们一起住新房,不要离得那么远。缘份这东西说穿了就是个人气,总见不着,人气就散了。张送凉苦口婆心,每天晚上在何晓荷房里一呆半天,越聊越深,最终结果是,张送凉弃械倒戈,上了何晓荷的船。他对梧桐说,何老师这人圣女级别的,咱们做人得朝着她学。皮皮那人也不错,可跟人家何老师一比,皮皮就俗了。梧桐说是,她在所里搞专业是顶级的,逢着好事就都让给年轻人了,全所上下没人说她不字。皮皮可是毁誉参半,有人说他是所长养的大藏獒,所长让他咬谁他就咬谁。张送凉说坐那个位置,咱们皮皮可谓人格伟岸,最多是帮着所长咬咬人。很多干他那个活的都是京巴,咬人没武功,只会抱着主人大腿舔皮鞋。
地研所派出所里十几位专家赴本省西部万丈山进行紧急考察。万丈山村民在山上修玉皇庙时一锹砸空,以为是常见小洞,就往洞里填土,哪知怎么填都不够,用绳子坠了人下去一看,傻了,竟是一个无限广大的山洞,换言之,万丈山是座空心的山!当地县政府如获至宝,决定将万丈山更名为空心山,大力开发旅游资源,强势拉动GDP。报告层层往上走,省里也重视,派地研所即赴万丈山考察,出具可行性报告,再行定夺。考察团团长由一位副所长担任,宋春风任副团长,宋春风让梧桐也来了,资料室嘛,自然要收集和归档一切相关资料的。临行前,宋春风说,吃喝拉撒杂活一堆,我得找个帮手才忙得过来,所里出点补助就行了。如此拉上了张送凉。他说小张,人在湖光山色中意志力容易软化,你的任务不变,攻心为上,让她要房子。
深秋的万丈山一如其名,翠峰如簇,层林叠彩,映染得天空镀了金似的斑斓,天空投在河里,整个河道都像淌着火,蜿蜒东去的是团团升腾的烈焰,看得人心里头不由发烫。考察团一早进了山洞,出来时已是黄昏。夜里都没睡,开会整整开了一夜。天亮时,何晓荷主动找到宋春风,双手奉上一份数据详尽的报告,结论是不可开发,建议原样封闭该山洞。签名齐全,十几个人无一落下。宋春风说专业上的事你们说了算,我和团长都不懂。何晓荷说山洞里有无数透明状钟乳岩及史前动物化石,洞里那条河仍有生命迹象,那些鱼虾通体透明,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这座山整个是空山,这个山洞是地球的秘密,以现有科技手段,开发等同于毁灭,那些雪白剔透的岩石在光照下会很快氧化,变得焦黑,渐渐风化成粉沫。如果开发成旅游景点,人类的呼吸,会在三年内毁掉这个山洞。宋春风说据我所知,其他省份很多类似的山洞都已被开发,我们只管把报告交上去就算圆满完成任务。开发与否,取决于当地政府。何晓荷十分恳切,拜托你了,宋主任。宋春风愣住,何晓荷又说,这份报告我们都已签名,但仍欠分量,专家的话很多时候做不得数,你懂的。可否以所里名义,由所长牵头,落实这个事情?宋春风说这样不妥,所长并没有来,我个人认为这个报告应以考察团名义上报。何晓荷突然说,那套房子,我要,行吗?宋春风足足五分钟没开口,末了扔下一句话,何老师,两码事,何必这样看不起人。
四
万丈山很快更名为空心山,开发得轰轰烈烈,不时有消息见诸报端。宋春风拿了一摞报纸去敲何晓荷的房门,打算从门缝把报纸递进去,说两句话就走。何晓荷却打开门,请他进屋坐下说,宋春风受宠若惊,进了屋,忙说不坐了,你这里一尘不染,我就站着说。万丈山的事你我都尽力了,我还专门托过几个战友,往省里头各个部门都递了报告,可是人微言轻,也没使上力,你别难过。何晓荷说我是搞地质的,和万丈山有缘相遇,有心相护,也尽了力,剩下的那是天意,随缘吧,没什么可难过的。宋春风说还有一句话,万丈山和房子,是两个概念,你不用混为一谈,你就按自己的意愿办吧。何晓荷说谢谢你,宋主任。宋春风要走,何晓荷说请等等,我想跟小张说件事,你也一起听听好吗?
何晓荷说的事情,张送凉和宋春风都很吃惊,随后一想又觉得高深莫测,两人当夜就紧急行动了。考察万丈山山洞时,考察团途经河滩,发现几根乌黑的木头,长的有十几米,短的也有五六米,这几根木头丑陋乌黑,沉如铁硬如石,几个地质学家看了半天,啧啧称奇依依不舍。宋春风还让张送凉和梧桐站木头上合影,他们三人只是觉得那木头奇丑,丑得都不像木头了。何晓荷娓娓道来,万丈山荒山野岭,人迹罕至,我以为那几根木头可以永远呆在那里,现在看来已成奢望,那座山留不住它们了。那是炭化木,又叫乌木,也叫阴沉木。它是千万年前地壳运动,由于地震、洪水、泥石流将地上植物埋入古河床低洼处,在缺氧高温状态下,树木炭化而形成。埋百棵最多存一棵,其余全部腐烂,炭化过程如同植物的涅槃。乌木是不可再生资源,国外很多地质资料,将乌木称为东方神木,它是永不腐朽不褪色不生虫的,古人认为它可以辟邪。现在国内大多数人还没有认识到它的价值,故而可以幸存于野外。一旦像新疆和田玉那样,被商家发现并爆炒,它的价值不可估量。小张,你也没个正式工作,经商也不见什么起色,我看梧桐也快生了,你身上担子重,去把那几根木头运回来吧,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八年,你或许会用得上它们。当然,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也许一百年后,它仍然没有什么商业价值。还有,也许有朝一日,它会像那些地下文物一样,成为国家资源。
宋春风立即从战友那里连司机带卡车借了两辆,部队的车牌,一路畅通无阻。区区一个月,万丈山已是换了人间,到处都是开发山洞的施工队,河滩上很多村民忙于搬运造型独特的奇石,据说这些石头已被专做奇石生意的老板圈买,给了村民较高的搬运费,村民干得热火朝天。张送凉和村民纠缠半天,村民就是不许他动那几根木头,领头的村民说南方一个老板早就把这几根木头给买下了,连预付款都给过了,只等着明后天货车进山就拉走。宋春风把那村民拉到车上,软磨硬泡,恩威并施,把两人身上的钱全部掏光,很快全体村民齐心协力,把那六根死沉死沉的木头帮他们运到卡车上,打道回程。
张送凉说宋主任,地研所都知道你做思想工作一流,都能说服美国超人把外穿的内裤脱下来当围巾戴,可我想不通你是怎么说服那个村民的。宋春风说越穷的人对钱越敏感,也最容易产生逆反心理,你一上去就说比那个南方老板多出钱,那么多人看着他,他能答应你吗?你把他逼得都没法退了。我跟他说部队上要这些木头有用处,军民鱼水情深,怎么也不能让老百姓吃亏,这不,花同样的钱,人家还帮忙给装车了。张送凉说我记住了,看来花钱比挣钱还有学问,得花得双方都舒服才算花对。
张送凉跟梧桐商量,那套新房不能要了。要不起,他把两人千辛万苦攒下的头一笔集资款全用来买木头了。梧桐怀孕已经六个月,本来满心欢喜地准备抱着孩子住新房,听张送凉这么一说,心里头堵得难受。那些钱攒得不容易,攒钱针挑土,花钱风吹沙。她搞不明白那些木头有什么用,就算以后能卖上价,这几年的日子又怎么过。张送凉在茶城的工资本来就不高,每月还要往老家寄一半,另一半也留不住,她让他自己用着,男人身上不装钱,出门都站不直。家里的开销都是花她的工资,左抠右省的总算把头笔房款给凑出来了。眼看着孩子就快出生,开销剧增,梧桐有时很犯愁,但她就是不说钱,死忍着,再穷再难也不说。目前这种情况,女人说钱就是指责男人无能,人是自己挑的,日子虽清苦,两人同一心,没什么可抱怨的。梧桐挤出一个笑脸,木头买得好,我支持你。新房子不要了,就在这里住吧,我也不想和东邪西毒分开。不就多添一口人嘛,挤挤还暖和呢。张送凉说我心里也怕,怕这六根木头直到咱们入土也卖不上价。梧桐说买都买了,别总惦记着,免得心里不干净。就当没那堆东西,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张送凉对东邪西毒说,何老师,宋主任,我和梧桐商量过了,我们陪你们一起住顶楼,你们不住新房我们也不住。那六根木头如果一直不升值,过些年咱们打三套家俱用用,也算没白跑一趟。如果涨价了,不管它涨多少,最大那根是何老师的,第二根是宋主任的,十米以下的那四根是我和梧桐的。
宋春风说那几根木头都在地研所后院的仓库,小张,明天你让梧桐到办公室找我走个手续,算是职工私人物品暂时存放单位,如此万无一失。何晓荷说小张,你给我的那根,我要,我喜欢这东西。宋春风立刻说2号木我也要,我特别喜欢这东西。但是我跟何老师得把那两根木头的钱给你们,你和梧桐还是住新房吧,一家三口挤一间屋子太不方便。要是不够,我跟何老师一起再借给你们点,是不是何老师?何晓荷望着宋春风点头,一双眼睛笑盈盈的。宋春风一拍胸脯,小张去叫梧桐,咱们四个人去吃顿好的。庆祝分赃愉快。说完紧盯着何晓荷,只怕她说不去。何晓荷转身从书柜里捧出一瓶酒,兴致奇佳,晃晃酒瓶说,有时候我自己会喝一点,今天咱们把这大半瓶喝了吧。
张送凉和梧桐没有搬走,女儿张爱桐五岁时,张送凉把老板的茶叶店给接手了,老板一家到古城西安做古董生意,风险大,利润高,渐渐觉得茶叶生意赚头太小,有心出让这家店。张送凉拿出全部家底,自己做了老板。
他对店面重新做了装修,整个店堂焕然一新。除了茶叶,他还兼做瓷器、奇石、玉器、字画什么的,茶叶是他的主打,营业额和从前差不多,起伏不大;别的生意都是捎带做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有了就多两个闲钱,没了也不觉得手紧。丹青市茶城占地一万多平米,两层楼,总营业面积近三万平米,茶城里头大约一百多家店铺,每家店铺里头都坐着一个和张送凉一样的小老板。张送凉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来处和去处都不一样,他是个念过正规大学的人,一口英文顶呱呱,他可不像他们那样,一辈子就守着这百十平米打牌聊天过日子。他想做大,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大。他想尽了一切办法,进货渠道优中选优,毫不含糊;商品价格大做调整,高的吓死人,低的笑死人;客户来了亲自接待,凡买大的必送小的,笑脸相迎殷勤周到,他把店员换了,原来那两个太笨,他百中挑一,挑了两个聪明伶俐模样好的,这两个店员的名字太土气,张送凉不愿当着客人的面叫她们,就给她们起了新名字,小如,小西。客人来了,他会说小如你把刚到的大红袍取一泡来,小西你去上几样茶点。两个店员把客人招呼得很好,把张送凉服侍得更好。小如,小西是什么意思,她们自己并不知道,客人也不知道,只有张送凉知道。他心里给她们起的名字是根据体态特征取出来的,一个叫巨乳,一个叫细腰,小如小西只是个谐音而已。
张送凉在生意场上滚了几年,老板见得多了,老板的女人也见得多了,老板和店员那点事他都见得麻木了。生意场上风月无疆欲海滔滔,张送凉就像一只守着香蕉林的猴子,始终用坚定的意志力,紧紧咬死了嘴唇,把满口的涎液咽了又咽,吞了又吞,硬是没让它沁出嘴角,流出一丝一毫。
巨乳和细腰,各有各的好,巨乳的一对乳房比当年的大波霸还要巍峨壮丽,细腰的小蛮腰扭起来如蛇精附体,张送凉的眼角停留在巨乳上的时间多一些,他觉得巨乳好比红烧五花肉,解馋过瘾;细腰则如清炖乌鸡,肉香都在汤里头。肉是吃的,汤是喝的,第一口当然是要先吃肉的。张送凉用半个月,成功解除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巨乳细腰和他的感情他的家庭,和他对梧桐的爱恋,那是一码归一码,毫不相干的。他深知如果梧桐发现了,就以梧桐那点境界和胸怀,她是不能够上升到另一个高度来诠释这个问题的。梧桐那种女人,她的身体只受感情支配,让她和不爱的人上床,那和拿刀杀她差不多。他张送凉可是男人中的男人,比女人进化得早已不止十万八千里,他不仅能身心各有所属,还能精确地把身体分成两截,上半截给梧桐,下半截给巨乳细腰。
五
巨乳是在库房里被张送凉放倒的,存茶叶的库房,其实是个十平米左右的大冰柜,常年恒温,3℃。那天细腰轮休,张送凉让巨乳去库房盘点茶叶,巨乳刚进去,他就跟进去了,进去就把手伸到巨乳怀里了,巨乳一点也没扭捏,很爽快地把上衣扯开,老板快点哦,这里太冷了。张送凉哪舍得快,顶寒风战霜雪,足足忙活半个小时。他说巨乳呀巨乳你咋就这么大,大得都不像真的。巨乳说咦,老板你都吃半天了,真假你还咬不出来,我这可不是硅胶,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肉哦。
细腰是自己主动上的,她说老板偏心,我们俩干一样的活,凭啥她就比我拿钱多?张送凉拍拍她的腰,笑眯眯问,你说呢?细腰也不含糊,身子一扭坐他腿上了,低声说,谁知道她那东西是真是假。张送凉说拿不准,真不好说,还是细腰好,细腰货真价实不带掺假的。张送凉左手摸巨乳右手捏细腰,一下子有了两个,身体整天高度亢奋,常常是上午巨乳下午细腰,满怀春色,不亦乐乎。过了一阵子有些吃不消,把巨乳排在每周一三五,细腰放在二四六,要命的是星期天还有个梧桐。张送凉三个月下来瘦了一圈,腰膝酸软,心慌气短,再看巨乳和细腰就觉得没感觉,腻了。一下子想通很多天下大事,难怪戊戌变法又叫百日维新,看来百日是个试金石,政治热情和荷尔蒙亢奋也差不多,能撑过一百天,那才叫真本事真缘份。
梧桐感到有点不对头,张送凉的手不对头,以前他的手不是这个样子的,梧桐说你干嘛总掐我的胸捏我的腰,是不是嫌小嫌粗?张送凉说天地良心,你是当之无愧的丹青第一大波霸,兼第一小细腰,我怎么都摸不够。梧桐下床照镜子,照得满脸绯红,凉凉,我真有那么大那么细?我才穿B罩杯,没那么大吧?张送凉说我又没见过别人的,我就看着你最大。梧桐说你跟人谈生意不是也去过夜总会和洗浴中心吗,听说那里头挺乱的。张送凉一声长叹,乱,真乱,那些小姐不像话,一见男人就往大腿上坐,恶心得我都快吐了,我每次一进去就先声明,让她们离我远点,不许挨我。前天晚上你还怀疑我,说我身上有香水味,那是一个小姐硬往我身上扑,我一巴掌就推开了,我说我宁死不吃这一套,老婆不在我就是和尚。把她们全吓跑了。可是王老板陈老板那帮人,他们一人搂一个,把我衣服都熏上香水味了。梧桐,做生意不容易,每次我见到那些女人,我都是强忍着恶心,才把生意谈下来的。张送凉满面戚戚之色,梧桐心疼无比,抚着他的头软语温言哄了一通,像平时哄女儿一样,好不容易把他哄睡了,连下床之前正进行一半的事儿也忘了。
巨乳细腰走了之后,张送凉又招了长腿、玉臂、翘臀、电眼、红酥手、天鹅颈……他很清楚,能把这些优点聚于一身的美人,怎么也不会流落到他的茶叶店里,他只能一个一个来,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欣赏。把所有美妙的局部品尝一遍后,张送凉看女人的眼光变得异常挑剔,单凭一个绝妙的零部件已经吸引不住他,他不想再将就了,不愿只为一双巨乳就把粗腰黑皮一并抱怀里。他想要一个囫囵个的美人。
张送凉的茶叶店,和茶城大多数茶叶店不同,别的店只做茶叶,他做得杂,什么都做,瓷器、字画、奇石化石、木雕、陶艺,这些东西占了他一半的营业面积,也没卖出去多少,却赚到了足够的人气,他很会交朋友,刻意结交了不少搞收藏的人物。他原先的老板就是这么从茶叶过渡到古董的,他不喜欢古董,也不想搞过渡,他这么做,只是为了那几根木头。他在收藏界的人脉已经足够深厚,信息渠道灵活广泛,当南方市场开始炒作金丝楠木和檀木时,他知道乌木就将惊艳登场。果然,乌木是以横空出世的姿态一夜间跃上收藏界榜单的,时机已至,张送凉立即带了两个收藏界的朋友到地研所库房,提出两根最短的木头,三个人亲自押车到南方,以当时市场价出手。宋春风按他交待的,把另外四根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库房门窗加保险门,钥匙自己拿着,没让任何人见着过剩下的四根木头。
张送凉一年没顾上沾女人, 他从老家把最小的弟弟送砖叫来当店长,替他看着那间茶叶店。作为一种经营形式,店面是必须存在的。他亲自打理的是公司,丹青市的公司和香港的公司,香港公司是他委托当地一个朋友老梁代为注册的,他和老梁各持一半股份,利润平分。他仍然做茶叶,在本省东部盛产毛雾银丝茶的山区包下整座山头的百亩茶园,不施肥不打药,纯天然生长,古法制茶。茶叶用特制的瓷罐包装,自己出口给自己,由香港公司全面销售,主要市场是港澳台和东南亚,后来发展到欧洲一些国家。丹青市茶叶店也卖这种茶叶,不太好卖,竞争太多,价格上不去,利润空间逼仄。张送凉不显山不露水,不动声色地赚钱和壮大,闲时偶到茶叶店坐坐,和左邻右舍的老板喝喝茶聊聊天,这些人谁也不知道,他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把茶叶生意做大发了。
张送凉此举,如同阿里巴巴对着藏宝洞喊对了暗号,一声芝麻开门,财源汹涌而来,浪头大得他自己都被打懵了。梧桐说凉凉,钱太多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花,我不想再要钱了我只想要你。张送凉说猛花,狠狠地花,想买什么买什么,看见喜欢的衣服别成件买,要成打买。啊桐桐,有钱真好啊,你把钱成捆铺床上,咱们躺上头睡一觉,比睡到杨贵妃身上还满足。
宋春风找张送凉,小张,我那根木头你帮我卖了吧,让我也看看挥金如土是什么感觉。张送凉满脸严肃,那可不行,何老师跟我郑重交待过,自打你属于她那天起,你的木头也自动属于她。你无权动用和买卖。她说让卖我才能卖。宋春风嘿嘿笑,小张,自打那天起,她已经完全听我的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搞错了吧?张送凉大笑,亲爱的皮皮,自由这东西就和贞操差不多,只有当人失去,你才会发现它没啥了不起。你说这世道,没贞操的都装纯情,当奴隶的都以为自己是主人。宋春风说贞操能装,自由没法装,到点,我得回去吃灌汤包了,素馅荤汤薄皮,一咬一口汤,你也跟我回吧。张送凉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梧桐让我跟她去买衣服。这不是久贫乍富嘛,她烧得慌,家里都能开超市了,酱油醋都是成箱买。
宋春风和何晓荷,历时五年才修成正果。前两年是谈,不是谈恋爱,谈地质谈信仰谈天下大事谈各自经历,把对方谈成了一张玻璃纸,完全透明,再无任何秘密。何晓荷独自去了一趟昆仑山,回来后就和宋春风同居了。同居三年,她说,我一直给你留着条退路。宋春风说明白,但是纯属浪费,我用不着。结婚时,两人请了所长夫妇,张送凉和梧桐,六个人一起吃了顿饭。婚后的日子,似一杯恰好可口的清茶,温热的气息袅袅升腾,每一脉叶片都在水汽中舒展悠然,通透翠绿,沁得人五脏六腑都回旋着清香,和生机。地研所的人们发现,东邪西毒仿佛练就了长生不老的邪门武功,两个人脸色红润,眉梢嘴角总藏着几丝笑意,尤其是何晓荷,冰封多年的美貌一下子被激活,每天来来去去的,如一枝行走在六月水面上的粉荷,凌波翩翩,荷露灿灿。宋春风更是地覆天翻,发型衣衫都变了,衣服搭配得整洁清爽,名如其人。
中秋节前夕,地研所组织全所职工旅游,宋春风一身烟灰色旅游服配深蓝色登山鞋,手上拎蓝色登山包,神采奕奕春风满面,招呼人们都上了车,他刚抬脚,何晓荷说等等,走过去,弯腰蹲下,把他左脚松脱的鞋带给系牢了。她做得极其熟练自然,仿佛这是每天必做的功课,车上的人一下子安静。那一刻,宋春风仰首望天,欲与天公试比高。
何晓荷对宋春风说,我不主张卖木头,不过你要是很想,我是同意的,以你的意见为结论吧。宋春风问还会升值?何晓荷说列车一旦开动,只能一路提速,离终点还远着呢。宋春风说不是这个原因,你不是个重钱的人,不然以你的专业水准,光是去帮人鉴定宝石什么的,早就收入惊人。何晓荷说是,只不过我觉得,把那些时间精力用于钻研新菜式和陪你散步,更能体现光阴的价值。宋春风说荷,你怕我跟小张一样,有钱就变坏?何晓荷说你和小张都不是坏人,只是过于热闹的生活方式,会把人的身体和习惯搞坏。小张那张脸,比你的还要沧桑,都是钱太多闹腾的。宋春风说先卖一根,把钱存银行能生利息。何晓荷说木头躺在库房,升值更快。宋春风说也好,平常中年富贵晚年,就指望它们养老吧。何晓荷说那一定比任何孝子贤孙都更加体贴周到。宋春风说荷,我们得跟小张好好谈谈了,他在外头安了个家。梧桐知道了非炸锅不可。小张彻底把路子走歪了。何晓荷说,走邪路的人,总是坚信自己脚下踩的是人间正道。昨天在所里见到梧桐,兴高彩烈的,她说小张晚上要回家吃饭。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了,夫妻间吃顿饭都成了大事。我想到当年咱们送梧桐去医院,她生孩子剖腹产都不让给小张打电话,怕他赶山路不安全。我很后悔,后悔多年前让他去拉回了那几根木头。那些木头把梧桐的日子给毁了。
六
梧桐和张爱桐到超市选零食,购物车堆得冒尖,张爱桐还嫌少,她的胃口是张送凉正宗嫡传,吃什么都香。张爱桐把两包卫生巾扔车上,梧桐往食品下面塞,梧桐说别这么大咧咧,女孩子含蓄点好。张爱桐大言不惭,妈妈,这是青春之花盛开,藏什么藏。我昨天收到一封情书,可否回赠他一盒薯片?梧桐见怪不怪,有点小气,至少应是巧克力。张爱桐摇头,妈妈你在资料室已成为山顶洞人,严重OUT,不能给他太多希望。这是个学霸,只知功课不懂情趣,只能当备胎,不用投入太高成本。梧桐点头,好,那我就做王母娘娘棒打鸳鸯,张小姐, 所有手续都已办妥,过完假期你就去英国念书,全封闭高中,我和你爸爸每学期去看你一回。张爱桐抱住梧桐胳膊撒娇,妈妈你别送我出国,没妈的孩子是根草,我走了爸爸就更不回家了,你要学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啊。梧桐笑得喘不过气,历史学得还行,可惜英语太差。不许胡说你爸爸,他整天忙生意都是为了这个家。
就是这当儿,有人叫了声梧桐,声音有些迟疑,也有些惊喜。梧桐转身,一眼就看到了吕金同。他还是那个样子,当中十几年的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头发稀疏了,就像梧桐当年预计的那样,头顶已显出谢顶迹象。吕金同推了一辆购物车,车后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十二三岁的样子,比张爱桐要小几岁。吕金同给梧桐介绍这对双胞胎,他说梧桐,岁月对你十分仁慈。梧桐说这小女孩真漂亮,和她妈妈一样。吕金同你过得好吗?吕金同淡淡地笑,好,怎么会不好。孙樱桃在纺织厂,改制后她是副总裁;我在咱们学校,人文学院,我主要教古典文学。你都看见了,家务活我全包,孩子我带,樱桃上个月随市里考察团出国,她很忙,上次见她还穿单衣呢,现在都这么冷了。梧桐你的日子如何?
梧桐也笑,日子都差不多,张送凉也很忙,我现在要和他吃顿饭,得提前一个星期预约。和你一样,我管家务管孩子。到了停车场,吕金同帮梧桐把一堆东西放入汽车后备箱,梧桐按下车玻璃,轻轻说,代我向樱桃问好。吕金同的神情忽然有些萧瑟,就像他多年前离去的那个背影,他说梧桐,他对你好吗?
过后吃了两次饭,谈别后景况,叙心路历程,聊到因病早逝的同学唏嘘一阵子,十余年的岁月在低语中随着炖锅上的蒸汽徐徐散尽,就像当中从不曾有过那么长久的空白,仍是没有保留地信任着。梧桐失眠了,空枕冷月,想想这个想想那个, 想得那个背影越走越近,近得心慌。吕金同来电约她去近郊看樱花林,梧桐说不去了吧,等把丹青美景看个遍,我们就无处可去了。吕金同说梧桐,一如当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挂了电话,梧桐几天心不在焉,干什么都恍惚。五一节张送凉回家吃饭,梧桐说前些时候带爱桐去超市,碰到吕金同,后来吃过两次午饭。他向你问好。张送凉放下筷子,梧桐,我太忙你太闷,老同学吃个饭喝个茶我都支持,只是你太单纯,毕了业就在资料室呆着,社会上的人和事你不了解。男人的话不可信,无论他对你说什么,他心里就一个目的。男人永远不会把女人当朋友看,除非他们有共同的利益目标和操盘方向。中年男人肩挑千斤重担,一路风尘往前厮杀,哪像你有这么多闲情闲时。能陪你耗时磨牙的男人都有所图,要么你能带给他利益,要么你能被他搞上手。大才子好好的大学教授当着,他能有什么事求你?亡我之心不死啊。
张送凉理直气壮,他就是这么看男女关系的。他的生意伙伴都是同性,他从不和女人谈生意或者交朋友。他眼中所见,能把生意做大的女人,背后都有靠山,无一例外,他不想趟那道浑水;做不大的女人更麻烦,啰嗦计较,用村妇卖菜的见识搞商业,他才懒得纠缠。他看女人,只看一条,能不能上,能上的就上,不能上的敬鬼神而远之,场面上遇到了哥哥妹妹亲亲热热喊一通,曲终人散连张三李四姓甚名谁都不往脑子里头存储,白占空间,不值得存。他见过不少自以为聪明的女人,专喜欢跟男人交朋友,擅长搞些个小情调小暖昧小诗意小惆怅,那些小儿科能养住男人吗,男人都是狼,要想按住一头狼,要么舍得一身剐自己割肉喂狼,要么从别处弄来足够的肉给他吃,否则一个个飞快转身,溜得比兔子还快。所谓红颜知己,九成以上的男人认为那只是一个迷茫的江湖传说。那个词含金量太高,双方要有足够的智慧襟怀与境界,平常男女是创造不出传奇的。梧桐和吕金同接上火,还吃了饭,张送凉十分不爽,又不能不让他们来往,只能学习某国首脑,不住给臣民洗脑。虽然和梧桐一个月才亲热一回,半个月才吃一次饭,但梧桐是妻,是家,是他这辈子怎么也不会换牌的大后方。一路吃苦患难风风雨雨走到今天,他在这世上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亲娘,一个是梧桐。如果是战乱年代,也只有这两个女人,会毫不犹豫地用身体给他挡子弹挡炮火,别人都不行,就连女儿都不行,张爱桐长大了,只会为他的心上人粉身碎骨无怨无悔,老爹是要排在那个人后头的。
张送凉说桐桐,立刻订酒店订机票,我陪你和爱桐出去玩几天,哪儿都行,你们挑。张爱桐欢呼,立刻送上热烈拥抱,打开电脑忙活。梧桐说你不是明天要去香港办事吗?张送凉手一挥,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后院起火才是头等大事。张送凉一把拉过梧桐,咬着耳朵说,告诉女儿,让她给咱们定情侣套房,要超级大床和浴缸的那种。梧桐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张送凉一指电视,那上头狗男女偷情不就这几招嘛。快去收拾行李,多带几套让我流鼻血的睡衣。梧桐咯咯笑,伸手使劲揉几把他的头发,唱着歌上楼了。
这套别墅已经住了三年,两层楼,装修简约低调,灿烂惹眼的只有院中小花园的花花草草,张送凉到花园打电话,声音调整得三分焦灼七分无奈,咖啡妹妹等急了吧,哥哥有罪哥哥对不起你。老梁让我立刻去香港一趟,有批货卫生检疫抽查出了点问题。老梁这家伙六神无主,哥哥得亲自出马。哥哥想死你了,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冒火,回来我烧死你。张送凉送上一串吻,根本不给对方说话的间隙,说完就挂了电话,关机。
他有两个手机,四个号码。一个利字号,只用于生意伙伴;一个亲字号,用于家人和好友,宋春风何晓荷都在这张卡里;一个人字号,用于目前没用但以后或许有用的可持续发展的人脉资源;一个蛋字号,只针对蛋上交易和交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女人,随删随补,永不空白,永不太多,够用就行。目前蛋字号上只存了三个女人,小奶酪、小咖啡、水娃娃。小奶酪通体雪白花样年华,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公关,住酒店公寓,不用他提供住所,约会就开房,胜在无牵无碍;小咖啡在地产公司卖楼,脸蛋甜美身段惹火,风骚撩人,他连人带房都要了,三年过去兴致不减。水娃娃名叫水琬,性情天真,张送凉爱叫她娃娃,艺术学院学音乐的,精通钢琴古筝,貌如初春芙蓉,气质似晚秋明月,张送凉对她最上心,认识两个多月,还没上手,这在他还是头一遭,他甚至产生了几分谈恋爱的味道,一想起她,心里过电似的麻酥酥的,怪牵挂的。张送凉又开了机,给水娃娃发短信:去外地几天,回来听你弹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妹妹送我情。片刻功夫,水娃娃回复:羌笛何须怨扬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哥哥顺风!张送凉一琢磨,这几个字看似撒娇实则抱怨,他看看屋里没什么动静,飞快拔通电话,水娃娃呀水娃娃,你真叫哥哥放不下。说吧想要什么,哥哥万水千山给你带回来。水娃娃声音清脆如画眉鸟,有心就好,不要不要。张送凉说要我不要?哥哥想把自己送给你。水娃娃笑着嘀咕,那可要不起,哥哥是有家的人,我最怕一个人过节。张送凉说,妹妹你说怎么办?水娃娃幽幽叹气,无奈的尽头是随缘。
一家三口到敦煌玩了几天,莫高窟月牙泉大漠风情长河落日,梧桐母女兴致高昂,张送凉强打精神。这些年南征北战开疆辟土,他的足迹踏遍全球,什么风光都见识过,寻常景观早不放在眼里。他买了一根玉笛,祁连山玉石做的笛子,下了飞机直奔水娃娃,就在艺术学院的大门口,水娃娃接过笛子,一双眼睛秋波潋滟,波光流转到张送凉脸上身上,他觉得头顶的太阳霎时凉丝丝的。水娃娃吹了一曲《四面楚歌》,张送凉听得如打秋千,一颗心上上下下的。张送凉说就在大街上吹上了,不给哥哥接风了?水娃娃哎呀一声拔脚就往回跑,不一会拿了包来,气喘吁吁的,接风去,我去拿钱包了。哥哥想吃什么,挑吧。张送凉呵呵笑,水娃娃,你爸爸一个月给你多少生活费呀?水娃娃拉开皮包得意洋洋,哥哥你看,我有的是钱,我每周六到香格里拉大堂弹琴,周日在希尔顿酒店,哥哥你不就在那儿认识我的嘛。张送凉说以后别。那么辛苦,弹给我一个人听行不行?水娃娃摇头,不行的哥哥,弹给很多人听是卖艺,弹给你一人听是卖身。我很多同学都走这条路,暗无天日。张送凉说别说那么难听,我喜欢你,也尊重你。水娃娃说哥哥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更知道规矩,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吃完饭,水娃娃执意结了账,搞得张送凉有点不是滋味,这么多年,他还从没吃过女人的饭。水娃娃并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当初在酒店大堂,张送凉一眼望过去,只觉得弹琴的女子明艳照人,人比琴声更美。献殷勤的多了,水娃娃一概不理会,她只认他,只愿意和他说话,只让他送她回学校。熟了之后,张送凉问她,大老板那么多,怎么这么高看我?水娃娃答,哥哥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心里头是读书人,你听得懂我的琴。张送凉过生日时,水娃娃送他一套休闲装,说是在网上秒杀的。张送凉上网一查,那衣服五折之后仍是差不多五位数,也不知道她弹了多少钟头的琴才挣得回来。张送凉给过她钱,也给过购物卡,她都不要,她说哥哥你要真对我好,你别再来找我了。我每次见过你都很难受。张送凉说,除了某一种形式,我愿意给你一切。我可以给你开音乐会,送你出国进修,两情相悦就是相互成全。水娃娃低了头,再抬起来,眼中扑出两串热泪,哥哥我错了,我爱上一个有家的人。我求你,不要来找我了。
张送凉一连十几天没去,电话、短信通通静默,他历来沉得住气。如果她是真的,那她忍不住会主动出现;如果她不是,那他应该比她更有耐性和战术。半个月后,张送凉带小奶酪在香格里拉开房,出来时听到大堂一角传来很熟悉的钢琴曲,回身望去,张送凉心头一揪,弹琴的是水娃娃,水娃娃已经瘦脱了形,容颜憔悴,形销骨立,原本水汪汪的一个美人,半个月熬成了一棵干葱,和她说爱错人那天的样子相比, 判若两人。张送凉在车里坐了半天,掏出手机,把水娃娃的号码从蛋字号删掉了。这是他能够给她的最大的仁慈。从始至终,她要的是爱,他经手的是买与卖,道不同不相为谋。过了些日子,他发现自己还没忘记,就把那套衣服也扔掉了。
七
梧桐驾车去给张爱桐汇款,先把人民币折成英镑,再汇入张爱桐的英国账户。家和单位都在丹青市东部,汇款的银行却在西边,梧桐请了一天假,办好汇款手续,她打算去张送凉公司和他一起吃午饭。张送凉公司在丹青西部,一栋单独的办公楼,八层,上面四层是他公司,下面四层都已租赁出去。梧桐喜欢他的公司,偶尔会去坐一会儿,公司主要职员都是男性,张送凉说他们召之能战战之能胜,比女职员强一万倍。梧桐自敦煌回来后,基本切断和吕金同的联系,把放出去一半的心一丝丝往回抽,抽得意念中再不曾浮现出那个背影。张送凉对她是赤胆忠心的,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沾染过生意场上的坏毛病,他的心里眼里只有她,她必须回报以绝对无瑕的灵与肉。从银行出来, 下台阶时, 梧桐看到刚才排在她前头的女人在接电话, 女人高挑身材, 衣着亮丽, 对着手机娇笑连连, 女人说, 送粮送粮又给妹妹送粮, 送凉哥名字叫得好, 记住了, 1816, 我就来哦。梧桐盯着女人, 女人走到路边打车, 梧桐跟着出租车一直开到一间大酒店。在停车场, 梧桐看到张送凉的车, 那辆很威武的银灰色越野车 。
梧桐给张送凉打电话, 问他在哪儿, 张送凉说桐桐有事吗, 我正忙着呢。
梧桐在1816房间门口站了很久,她伸手按铃,之后把整个掌心贴到门上的猫眼上。门是那个女人打开的,女人身上披着大酒店必备的那种白色浴袍,梧桐一把推开女人,两步扑到这间套房的里间。
张送凉有点累,开房如打仗,刚打完一场攻坚战,他正躺床上午休呢。他喜欢裸睡,一丝不挂地晒着正午的大太阳睡上一觉,醒来再打个小规模的冲锋战,洗澡吃饭,神清气爽。
耳畔炸响梧桐的尖叫,张送凉以为是在梦中,他闭着眼睛说,麻花你把窗帘拉开,好好晒晒我的战斗机,晒热了再战。麻花是他的新欢,模特出身,礼仪公司主持人,麻花身材颀长,扭动起来如同麻花,销魂蚀骨,十分了得。
尖叫,又是尖叫,张送凉睁开眼睛,刹那间毛骨悚然,真是梧桐,梧桐就站在床边!张送凉一骨碌跳下床,飞快地往身上套衣服。梧桐对着麻花声嘶力歇地喊出一个字,滚。梧桐指着张送凉,手抖,嘴也抖, 抖得说不出话来。
张送凉抱住梧桐,一迭声地,桐桐我不是人不是人,你冷静你听我解释……梧桐用力挣脱,张送凉紧抱住她不放,梧桐张嘴咬住他肩膀,咬得嘴唇都被染红了。张送凉一声不吭。他知道完了,这回真完了。
梧桐的车行驶在主干道上,路有点堵,每天的黄昏时候,这条路都不那么畅通。盛夏的残阳是桔黄色的,只有半个,另半个仿佛化掉了,化得万物都是黄的,明晃晃的黄,望过去,蜇得眼睛生疼。梧桐把空调关了,还是冷,冷得浑身上下都冻成了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从不骗她,眼睛看到的,都是真的,她情愿自己瞎了,瞎了就好了,瞎了就看不见了。冰雪融化似的,大量的水从眼中喷出来,梧桐抹一把,脸上一片汪洋,她再也支撑不住,趴在方向盘上放声痛哭,直到,交警过来敲她的车窗。
张送凉和梧桐反复长谈,忏悔痛哭、自责认罪、打自己骂自己连带下跪,无所不用其极。没用。梧桐心如死灰,就只有两个字,离婚。她说离了吧,你骗我这么多年,我没有办法再相信你。你以前太完美,现在太可怕,我一见到你我就恶心。这些年你总说累累累,我心疼你,我总怕你累。你有没有想到过,我也是人啊,我成年累月见不着你,我过的日子和寡妇一样,我就忍着,我想着你心里爱我就行了,可你呢,你满世界曝晒你那流氓战斗机……
梧桐举起一只花瓶就砸,张送凉躲开了,第二只花瓶飞来,张送凉喊,梧桐梧桐,你要不解气你就杀了我,我该死啊桐桐。我心里真是爱你的,我真是只爱你一个,那战斗机不代表爱你懂不懂?男人开一回战斗机就像去一次洗手间,桐桐啊求你理解理解丑陋的男人吧,男女不同啊桐桐。女人上半截下半截一回事,男人上半截下半截两回事啊。桐桐啊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我的心里只有你啊。
梧桐果真去厨房找了把刀,举着刀冲向张送凉,她咬牙切齿,张送凉你个流氓,你个强奸犯,当年在电影院你就是强奸犯,你和西门庆一样都是大流氓。梧桐披头散发,挥刀就砍,张送凉拔腿就跑,边跑边回头喊,梧桐你把刀放下,桐桐放下屠刀啊。
张送凉动用一切梧桐买账的人,宋春风何晓荷,他的弟弟妹妹送米送砖送油送棉,他甚至搬来了梧桐的两个哥哥。平息战火要紧,他已顾不上丢不丢人,梧桐要面子,面对这些人,她不会骂不会吵更不会砸东西举菜刀,她得听他们劝听他们说,听多了总会有作用的。他派上阵的先锋队伍是他的弟弟妹妹,他们只能起到软化作用,主打是梧桐的两个哥哥,男人是很容易理解男人的,两个哥哥打心眼里认为这不算什么事,梧桐有点小题大做了,他们从男女性别差异入手,给梧桐深刻解析男人的灵与肉有时离得很远,是和情感无关的。宋春风和何晓荷负责压轴。一番车轮战下来,梧桐气消了不少,但那种刺骨的伤心,没有人可以抚平。
梧桐把家里门锁换了,不让他进屋。张送凉想来想去,练起了穿越。时光仿佛倒流,他每天都来看她,从窗户给她递东西,都是当年他常给她买的小东西,泡泡糖、雪糕、糖炒板栗、大盘鸡、烧饼夹豆腐串、茶鸡蛋豆腐脑、粉围巾蓝帽子、憨熊双肩包、黑白猫咪袜……张送凉把自己搞得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梧桐冷着脸,接过来就把窗户关上,张送凉站在窗外凝视,目光深情无助,梧桐终于问他,你从哪里买的?张送凉小声说,满城找,很难找的。梧桐问,你吃过了?张送凉摇头,没有。梧桐说你怎么不吃?张送凉说我有罪,不配吃这些好东西。梧桐说,你别再来送东西了,你忙你的去,别整那么邋遢,把胡子刮刮。张送凉说,没心,干什么都没心,就想穿越回去,回到那个我不那么肮脏的时代。一个月后,梧桐把门拉开,你进来吧。张送凉应一声,一步一挪进了屋,规规矩矩站着不动,梧桐说坐吧,他才坐沙发上。梧桐说,饿吗?张送凉说饿。梧桐端来两盘菜,一碗米饭,张送凉一看那两个菜,眼睛就亮了,都是他平时最爱吃的。张送凉吃着吃着一抬头,只见梧桐盯着他热泪长流,张送凉放下碗拉住梧桐的手,两双眼睛四行泪,无声地流了好半天。
张送凉每晚回家吃饭,吃完两个人一起散步,看看电视说说闲话,日子平静,也无聊。梧桐再没提过那件事,他知道她受的是重创,越是不说伤得越深。张送凉说出去玩玩吧,到山上住几天。梧桐说走多远也走不出一颗心,我懒得动弹。
张送凉并没有断了女人,就像一种心瘾,过些日子没有,百爪挠心,心里烧得厉害。他把时间和地点处理得更隐秘了,每次约会前瞻后盼,无比谨慎,比偷情的官员有过之无不及。梧桐哪里还会再相信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骗了她半辈子,她岂会因他老老实实陪她两个月就消除戒心。她开始跟踪他,盯梢手段灵活机动,比特务还高明。她跟所里请的病假,所长就快退休,语重心长地跟她谈话,梧桐,退休前我打算提你干资料室主任,没什么实权,但是职务级别就算是上去了。你这三天两头不上班,我也不好说啊。梧桐说所长,这么多年你都关照我,我工作也没干好,全忙家里事了。现在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我哪里还有退路。所里都知道你跟我爸爸是老战友,你提了我,人们会说闲话的。你给我批假就行,谢谢叔叔了。
梧桐又抓住张送凉两次,一次在郊外度假村,一次在河边停车场,他搞车震,正震到紧要关头,车玻璃被砸,梧桐手持砖头怒目而视。张送凉不敢下车,爬到前座,驾车就跑,梧桐仰天长啸,掏出手机打110,她说我在电影院被强奸, 强奸犯张送凉驾驶车号某某某的车正行驶在某某路上。张送凉被几个警察持枪按倒时,上半身穿着衬衣,下半身还没来得及穿裤子,寸缕未着,梧桐赶到,二话不说,一砖头拍到他头上,血流如注。张送凉一动没动,他说梧桐,离吧,我受够了。
八
离婚协议很快签好,没什么可争议的,张送凉的态度是你要什么我给什么,梧桐的态度是你给什么我要什么。谁都不想多说话多纠缠,张送凉说还有那两根木头,目前价值十分高昂,可以都给你。梧桐大笑,都给我?那你拿什么去付嫖资啊?你一天不嫖都活不下去,你就是个大流氓。张送凉抖抖离婚协议,梧桐,咱说正事行不行,木头,说木头。梧桐说都给我,我都要,你现在就叫人给我运过来。我找汽油点了这两根烂东西!张送凉说,我的建议是放在老地方,那里最安全。梧桐转身就去拎了桶花生油,她没有汽油可拿,她说走啊,跟我去单位仓库,我的日子就毁在这几根木头上,杀千刀的我烧了它。梧桐满脸乌青,眼中布满血丝,头发干枯蓬乱,嘴唇上一层干皮,张送凉看她一会,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了名。张送凉说梧桐,你已经疯了,我也快精神分裂了。走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错。我伤你太重,覆水难收。以后人海茫茫,咱们就没什么关系了。你自己万事小心,有什么用我的你来个电话。张送凉上楼收拾几件衣服,提了就要出门,梧桐大喝,站住,现在就去民政局,我一分钟也不能等。
到了民政局才知道,这一天是结婚日,次日才可领离婚证。两人约了次日上午十点在民政局门口见面,八点钟,张送凉来了条短信:梧桐,因紧急公务我须出差。一周后回来即办。很对不起。梧桐伸着脖子等了一周,又等了一周,到第三周,她打电话催促,张送凉说,我在英国看看女儿,也办些公事,还要耽搁几天。梧桐,协议都签了,咱们就是前夫前妻了,你现在就用离过婚的心态过日子,怎么高兴怎么过,该约会就约会,该恋爱就恋爱,好好收拾收拾,皮,皮很重要。男人都一路货,你把皮弄好才有人看你。
梧桐平静下来,想想以后的生活,不得不打起精神强迫自己回归从前,她健身美容节食,重新添置一批新衣,很快容光焕发,说话也如从前一样,说得少笑得多,声音柔柔的,那种捉奸的斗志和豪情一去不返。
梧桐谈了两次恋爱,短如朝露,快如闪电。不是心里没人,而是那个人有家,她不想和他双双走入死胡同。她想看看有没有新的路可以走,有没有新的人可以爱。网恋谈得天昏地暗,热火朝天,梧桐对着电脑柔肠百转泪眼婆娑,很快见了面,对方相貌英挺,谈吐得体,梧桐芳心暗许,不料对方递过来一张酒店房卡,说你先洗个澡,我去买盒杜蕾丝,出门急,忘带了。梧桐惊愕,这这这,这么快?那人很受伤,这还快?我都陪你网聊了三天了!梧桐说恋爱只谈三天,就就就,开房?对方更惊讶,你外星球来的?网聊不就为上床吗?
第二个人比较靠谱,谈了一周才见面,梧桐嫌他矮,两个人站在一起几乎平顶,但这人很是幽默风趣,嘘寒问暖的,梧桐就想着大不了以后不穿高跟鞋。两人到郊外爬山,眼看暮色四合,林子里倦鸟归巢,这人打开背包,哗地一声抖开帐篷,飞快安装好,拽着梧桐就往里头钻。梧桐说你连开房的钱都想省?这人说额滴女神哦,额不是省额是真的木有,以后额就跟着你混了。额的功夫超好,值得你投入滴。梧桐说,好说,先收了帐篷,上车回市里谈。梧桐把车开到火车站,支付了双程车票钱才算拉倒。
再网聊,梧桐开篇就表明立场,要什么不要什么说得清清楚楚。很快被好几个可发展对象拉黑,门庭冷落,无人答理。梧桐心静如水,一丝水花都不再溅起,骤然间内功巨增,一下子把许多人情人事看个通透。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人和旧人是没法比的,新人只会开房,旧人方可叙情。给吕金同打电话时,梧桐手心攥出了汗,听得出他是极其惊喜的。很快就见了面,见了一次两次很多次,梧桐深深陷入了久违的柔情蜜意中。一天见不到就想他,上着班频频发短信,你来我往,酸了手指扯了心,只恨当年瞎了眼看错人,吕金同才是真正的高山流水人间君子啊。
吕金同说梧桐,这些年我就是个空心的人,因为你带走了我的灵魂。梧桐说人世沧桑,我们还来得及吗?吕金同说每一天的太阳都是为我们升起,和你一起此生无憾。梧桐说我总担心影响你和樱桃的家庭。吕金同说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我和她分居多年,情同陌路。梧桐,我没有一天停止过想你。梧桐说我现在才知道我是爱你的。吕金同说我深爱你,过去,现在,永远。
梧桐这一生,只见过两个男人的身体,张送凉的,西门庆的。张送凉的身体早已烂熟,西门庆的只是看过而已,却也记得清楚。当吕金同的身体呈现在眼前时,她觉得不习惯,好像电视机调错了频道,眼前一片混乱。从枕头上的角度望去,一片白哗哗,而不是理所当然的黑鸦鸦,伸手一抱,手指正触着吕金同头顶那一片不毛之地,再不是揉搓了千万遍的那一头浓发。梧桐极力调动情绪,闭了眼睛狂想,奈何清醒异常,怎么也无法投入到浓情狂欢之中。几次过后,梧桐才终于找准感觉,地转天旋千重浪,人间只此一木春。梧桐在等,等吕金同说话,两情相悦情深至此,剩下的只是未来了。吕金同说了很多话,缠绵的热烈的哀婉的,就是没有说未来。梧桐只得开口,她说,我想约一约他,这两天去把离婚证领了。吕金同轻轻颌首,没有说话。梧桐又说,关于以后,你有什么考虑?
吕金同说梧桐,我懂你的心意。我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然而两个孩子都小,家事颇多牵扯,一时难于了断。我以为,爱的本身就是一切,我和你深深相爱,这已是足够足够了。不要为我做那么多,我愧不敢当啊。
梧桐笑了,她说爱人,你怎么和我的网友一样呢?只要欢娱,对吗?吕金同说,情感领域无限深隧广大,又岂是一纸文书所能涵盖,梧桐,我一生所求不过真诚二字,我对你的情感是无愧于这两个字的。梧桐问,你爱过樱桃吗?吕金同说,你见过她,她很美,曾经,我以为那是爱。
梧桐紧紧抱住他,抱了好久不舍得撤手。吕金同深嗅她的头发,喃喃低语,梧桐,你好芬芳,我无法离开你,等我们老了,我每天牵着你的手,直至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
梧桐是把这一抱,当做诀别的。她很爱他,或者他也爱她,然而她想托付的是后半生,而他所愿意接受的,只有她的肉体和欢娱。她想多给他,他拒绝多要。他是一个罕见的君子,没有爱是不会跟女人上床的,有了爱也就只是上床,床就是他的爱,爱就是一张床。他比张送凉高端得多,张送凉是买女人上床,下床用钱说话,吕金同是用爱和女人上床,下床用爱说话。有了爱是不能说物质说其他的,一说就俗了。
梧桐没想到孙樱桃会来找她,孙樱桃艳光已不比当年,但仍是气场超强,资料室几个人见到她,不由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看得出神。梧桐带她到院中小树林,梧桐抢先表态,樱桃,我非常抱歉,我和他此后不会再有来往。孙樱桃笑得眯起了眼睛,媚眼如丝,她说梧桐请别误会,我并不反对你们来往,我能理解你们的感情。梧桐后退两步,樱桃,我不太懂你的话。孙樱桃说,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双方各有各的生活,互不干涉。这些年他一直很不快乐。自从与你相遇,他开朗随和许多,对我也不再有诸多抱怨。梧桐,你不必因我而中断和他的来往,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快乐。
樱桃,为什么?梧桐说,你是妻子,你来劝另一个女人和你的丈夫相亲相爱,为什么?
因为自你离去,他深陷痛苦,我偶尔回家,他和孩子再无欢颜。孙樱桃说,梧桐,很多成功者的家庭,都已沦为这样的模式。虽然各有情感寄托,然而有事也须互助,这是基本规则。等孩子大了,我们都老了,我们的晚年仍是各过各的,互不干涉。
梧桐说樱桃,你是否爱过他?孙樱桃回眸一笑,梧桐,你仍是当年的梧桐,我真羡慕你的天真。上辈子的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
梧桐目送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她说,樱桃,我并不天真,只是我仍然相信情感。
孙樱桃算得上丹青市的名人,她的传奇梧桐略有耳闻。当年两万多人的国有大厂,孙樱桃只是普通的车间工人,后来被厂长发现,到厂里广播站到厂办到厂长秘书、助理, 工厂改制时期,市里二号人物主抓该项目,孙樱桃过关斩将,一跃成为今日的纺织集团副总裁。孙樱桃和吕金同,他们是永远也不会分开的,吕金同离不开孙樱桃的巨大能量和权势,孙樱桃离不开吕金同这个活招牌,她不能以一个离婚女人的身份叱咤官场呼风唤雨,他们彼此需要高度默契,孙樱桃负责整个家庭的一切开销和一双儿女的所有费用,吕金同的收入和私生活完全自由,谁也不爱谁,谁也不碍谁。孙樱桃可以如此来找梧桐为丈夫做疏通工作,吕金同也投桃报李,乐于和妻子一起出现在二号人物的饭桌上,引经据典一团和气。
梧桐生活规律起来,下班就去菜场买菜,回家炖煮烹炒,毫不马虎,一个人吃饭更要讲究营养搭配, 吃不完的放冰箱,第二天中午回家吃。她不再开电脑,张爱桐让她学会了微信,更加方便,母女两人过几天说说话,也不觉得山长水远。张送凉偶尔会来个电话,梧桐请把书房抽屉中那两个U盘交给我的司机,他一会就到。梧桐说好的。张送凉说谢谢。梧桐说不客气, 再见。梧桐再没催过他去办离婚手续,他也不提,反倒生出几分相敬如宾的意思。有时同学聚会,两个人仍是恩爱成双,散了席各上各的车,各走各的路。他住在哪里,和谁住,她从来不问,问了也没实话,她对谎言已经高度敏感,一双耳朵听力大增,能够自动筛别真言假话。自讨谎言来听,那是天字号的蠢事,梧桐早已不是傻瓜。她只为自己而活,不相干的人和事再也挑不起她的兴趣和热情,有次和刚调来的男同事在西餐厅吃饭,眼看着张送凉带了个女人进来找座位,梧桐全当没看见,倒是张送凉不好意思,一见着她立马退了出去。过后张送凉问她,梧桐,那个人是谁?梧桐说,不关你的事。张送凉说我怎么有点吃醋呢。梧桐生气,张先生,你要是太闲,可以开房去晒你的战斗机, 晒热了再战。张送凉立刻战败,乖乖说了晚安,挂了电话。梧桐冷笑,男人,不管他是谁,只要不把他当个事,他就成不了事,都是浮云。都是浮云。
梧桐上班主要是喝茶看报,看到一则新闻,市里二号人物被立案调查。梧桐就想,完了,孙樱桃的劫数到了。没几天,吕金同十万火急找梧桐,梧桐硬着头皮赴约,吕金同紧拥住她的肩,眼里含着热泪,梧桐,自你走后我摧心裂肝,下定决心把婚离了,我已是自由身,我不能忍受虚伪的生活。梧桐我们和好吧,我们结婚吧,我们好好相爱吧,此情不渝此生不弃。
梧桐在自己腿上使劲拧了两把,剧疼,眼中疼出了泪光,她说晚了,自你拒绝了我我走投无路,我和张送凉和好了。哦,爱人,此生恨不影成双,我们来生再见吧。
九
所长退休后,新任所长新官上任,猛烧连环火,一把比一把旺,大厅添了镜子、擦鞋机,要求全所上下注意仪表,由外及内,横扫懒散之风;门口放了台指纹打卡机,上下班用手指头说话,任何借口无效。宋春风配合不积极,所长提拔两个办公室副主任,左右夹击,宋春风日子不好过。所长要大兴土木,把后院库房扒掉,建一座小型地质博物馆。宋春风抗议无效,让人把库房物品转移车库,只剩下了那四根木头。
他让张送凉即刻带人前来转移,张送凉带了一辆货车和公司年轻职员一群人,张送凉说,我和梧桐的运到公司仓库。你和何老师的放在哪里,说个地方,我这就送到。宋春风拍拍张送凉肩膀,小张,不信不交,我跟荷意见一致,都由你保管。张送凉说宋主任,大哥,风,好的,我来保管,我给你们写个收条吧。宋春风说,说穿了不就是个钱嘛,能有多少,几千万?上亿元?多大个事呀。我跟荷,你跟梧桐,除了姓氏不一样血型不一样,你说是不是亲人,我只信人不信条子,人对了不用条子,人不对什么条子也没用。张送凉说是,皮皮说得好,当年要不是何老师看我不容易,帮我一把,我哪有今天。都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我在家也没靠得上父母,毕了业两手空空,也只有梧桐肯嫁给我,只有你跟何老师为我着想,对我亲。不说了,我拉走,什么时候想出手,告诉我一声,我来办。宋春风说,你对我们才是恩重如山呢,你是我跟荷的媒人,就这个媒,比一车木头还重。
宋春风指挥一群年轻人把木头搬上车,一会儿功夫,就出了一身汗,气也喘得急促。张送凉说皮皮你更年期来了?宋春风说狗屁,就是胸口闷。说着指指办公楼,小声说,让那个神经病给折腾的。张送凉说你去医院看看吧,别掉以轻心。看看没事,再跟他们战斗。
宋春风去医院一查,结果发现癌细胞。这个病比较难于启齿,在男性当中少之又少,相当罕见。他的癌细胞在乳腺上,宋春风得了乳腺癌。宋春风如雷轰顶,抱紧了何晓荷流泪,荷,我倒也不怕死,可我死了你怎么办呢。说好的过到底,我怎么能半路把你扔了呢。荷,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呢,我对不起你啊,何晓荷面不改色,满脸笑意,说你一万遍了,不许胡思乱想。发现得早,切掉就是, 你没有雌激素孕激素, 不会复发。你想让我当寡妇,我还不答应呢。你死不了的,放心吧,咱们还没把地球走遍呢,天地拒收你那把灰。宋春风说,可是我没乳房了啊。何晓荷笑出声,你要乳房干什么?你又不哺乳,也没什么观赏价值。宋春风说我不想让单位知道,有些人渣会把我当笑话的。何晓荷说退休,提前退休。把病治好,咱们四海云游,怕什么,让小张把木头卖了,喜欢哪儿就在哪儿安居。
宋春风手术时,手术室门口只有何晓荷、张送凉和梧桐。手术很顺利,何晓荷全天陪护,梧桐每天炖一锅老汤,晚上和张送凉一起送到病房。一天三餐都是张送凉专门请的钟点工精心做出的家常菜,一出锅就由公司司机立马送来。一个月后,宋春风出院时,反倒养得满脸红光容光焕发。何晓荷说,小张梧桐,我们俩都退休了,可是男女不一样,我怕他闲不住,心里闷,你们有空多到家里来坐坐,说说话下下棋,帮他过度一下。另外小张你若方便,给他封个顾问什么的,有空叫人接他去公司品品茶论论道,给他找个爱好才行。张送凉双手抱拳,何老师一代宗师绝顶高手,无招胜有招啊,莫说才差五岁,就是差五十,何老师这种内功也镇得住。何晓荷说,差五十我可不敢接手,那得有诺贝尔奖垫底。也不是镇不镇的,两个人好,你总得想法子让他舒心才对。
张送凉对梧桐说,你跟何老师学学吧,学到她两成功力就不会让我变坏。梧桐说,自古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不学学风的忠诚坚贞呢。何晓荷拉着梧桐的手走到阳台,掩上门,梧桐,我要说你两句,你也不是没有责任,这么多年,小张在外头苦苦奋斗,你对他的公务一问三不知,只关心家里那点事,吃饭穿衣而已。外面的世界多惨烈呀,生意场上杀人不见血,他无数次心力交瘁跑到我家喝闷酒,回家还得对着你笑,他说手上两个女儿,梧桐和爱桐。梧桐啊,妻子是不能当成女儿来做的,你不能分担,也至少应该抚慰。不管他做错多少,我和风认定他是好人,万贯家财放他手上我们放心。梧桐,不是哪个男人都能那么慷慨大度地签离婚协议的,锱铢必较的多了去了。他是什么都惯着你让着你,把你惯得比孩子还任性单纯。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别让他走得回不了头。就他那个条件,有多少妙龄女子争着嫁。梧桐,别再蹉跎,抓紧时间吧。
梧桐摇头,何老师,宋主任也多次跟我谈过,我懂你们的好意,可你们不是我,你们的情感你们一直当宝贝捧着,没碰过没摔过也没碎过。如果你亲眼看到他一丝不挂趴在别的女人身上,你还能跟他一如既往吗?何老师,我整个人都被张送凉给弄碎了,千疮百孔,一地碎沫,拼不成原来的样子了。我再也不想生气不想怀疑不想跟踪他,我只想平静,一个人把剩下的日子过完。破镜是没法重圆的,心里头都是玻璃碴,一碰就疼,一想就流血。我和他回不去了。
张送凉到市里最大的商场见一个同学,同学是商场副总,负责营销推广,欲以私人身份和他合作,以商场为平台,把梧桐茶业在省内做大做成项级品牌。相谈甚欢,张送凉出来时,天色已暗了,放眼望去,茫茫一片雪白,雪花棉絮般结成了团,不紧不慢地荡来飘去,很不甘心似的,慢腾腾地打着旋儿方肯落地。张送凉竖起衣领,迎风冒雪跑到停车场,一个穿大红羽绒服的身影迎着他跑来。张送凉惊喜无比,水娃娃,怎么是你?水娃娃鼻尖和脸蛋都是红的,她说哥哥我来买东西,看到你的车了,就站在这里等。商场半个小时放一首圣诞歌,我都听了三回了。张送凉拉她上车,开足暖气,他有点脸红,他把她的电话删了,后来她打过那个号码,他又把她拉进黑名单,让她没法再跟他联系。张送凉说,见到你我真高兴,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水娃娃沉默一会,她说那天我看到你了,我以为你会过来,那时候无论你让我去哪儿,干什么,我都会跟你去的。可你没来,我还挺恨你的,后来我慢慢地过来了,我都懂了。
张送凉笑得灿烂,我也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做那么绝不是针对你,主要是对着自己来的。过了就好过了就好啊。
张送凉细看水娃娃,她还是那么美,干净清澈明亮温暖,如挂在秋夜天角的一弯月,叫人看了就会忘掉周遭的黑暗与清冷。
水娃娃已经毕业,现在一家音乐辅导中心,教一群孩子弹琴,收入尚可,租了间单身公寓,生活十分简单。张送凉有时路过这里会上楼坐一会儿,喝两杯茶,听两首曲子,聊聊天,他说,怎么不去大酒店弹琴,那里收入胜过这里几倍。水娃娃说骚扰太多,不好应付。张送凉问,有没有合眼缘的人,女孩子青春耗不起。水娃娃低了头说,哥哥这样的人,再没遇见过。张送凉说,我当年比你那些同学还愣头青,男人都是铁,你得和他一起熬,熬到火候就成了钢。等你老了,手握一把钢刀所向披靡,只是别松手,松手就不是你的了。男人都不怎么是东西,容易热,也容易凉。
两个人去滑雪,滑了一整天也不觉得累,水娃娃一身红色滑雪服如一团火,她摘了帽子,头上竟袅袅升起一层蒸汽,张送凉说青春真好啊,我和你一起只觉得活力无限,晚上回去倒头就睡,失眠症也好了。水娃娃说哥哥,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抓牢男人的心。张送凉感叹,真是奇了怪了,我常年对女人说谎都不用打底稿,可我对你总爱说真话。这就是最重要的,你得让男人对你说真话。再有,皮很重要,你得让他爱看,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看得见才算数,看不见免谈,相思这个词都是男文人骗女人编出来的,你别信。还有,你最好别比他聪明,有大事了你可以聪明一回,平时装装傻他会超满足。水娃娃挥舞滑雪杆大叫,哥哥我出师了,谁敢和我恋爱我让他恋我一辈子。张送凉说骄兵必败,有些战术需要不断调整和更新,不要紧,你导师是王牌,你有撑腰的,出击!两人自山坡上呼啸而下,张送凉只觉心旷神怡,半生征尘尽掷身后,眼中只有雪白、火红。
梧桐对女儿说,圣诞是男朋友,元旦是男朋友,除夕能不能轮到你亲娘?张爱桐说妈妈,寂寞了吧痛苦了吧不说一个人最好了吧,亲娘啊你不能靠女儿打发后半生,儿女都是白眼狼呀。梧桐说我到英国来看你吧?妈妈想你。张爱桐说妈妈太好了快来吧,帮我看看这个男朋友怎么样,妈妈这回我是真的,他说他很愿意叫你妈妈。梧桐怪叫,我不愿意听!每回去英国都吓得三魂出窍,上次那个蓝眼珠,上上次那个灰眼珠,一帮妖魔鬼怪,你好好找个黑眼睛的再让我看。张爱桐严肃了,妈妈,世界的核心不是你。妈妈你赶紧认清现实吧,你才四十岁你想这样过一辈子?妈妈,这世上除了我和爸爸,不会有人再爱你。四十岁的女人已经是一折商品,你搭上全部财产也换不回半颗真心。你赶紧把我爸爸追回来,他抢手着呢,你再不下手他就投入别人的怀抱了。梧桐说我心已死,由他去吧。张爱桐尖叫,妈妈你好笨啊,你活人是活前头还是活后头?!梧桐说女儿,有些创伤无法复原,我做不到若无其事,不要再提这些了,我惧怕回忆往事。
张送凉春节前送来几箱蔬菜水果,梧桐说谢谢,辛苦了。张送凉说你气色挺好的,有什么新动向?梧桐说你的战略战术看穿了也简单,这一招叫贼喊捉贼反咬一口。急了是吧?想领离婚证是吧?走吧,现在就去。张送凉说不不不,梧桐不是这意思,过完节再领吧,过完初七,上班了再说。
梧桐坐了一夜。哭一会,笑一会,气一会,他居然连十五都等不及了!他居然敢 !梧桐扔硬币,上帝告诉她,离就离。她再扔,上帝终于说,不离。她给何晓荷打电话,何晓荷说梧桐,我们叫他来家里吃年夜饭,你们都来。梧桐说何老师,请赐我秘笈。何晓荷沉吟,她说梧桐,人活世上, 除了太阳,我们一无所有。红尘爱恋,当它每天都随着太阳升起,它才是它。
除夕下午,梧桐打张送凉电话,开口就说,我做了年夜饭,你回来吃吧。张送凉半天没说话,梧桐又说,要是有约,就算了。张送凉当时正在水娃娃楼下,他说,梧桐,都有什么好吃的呀?梧桐强压怒火,娓娓报来,猪肠牛肚羊肝大葱凉调,墨鱼扇贝东风螺大蒜爆炒,菠菜蒸蛋三文鱼生吃,杂粮葱花卷,65度老白干。张送凉, 你全身都是隋炀帝, 可你的胃叫做陈胜吴广, 你自己看吧,我六点钟吃饭。张送凉抬头看着水娃娃那扇窗,要过多少年,水娃娃才能做出这样一桌正对胃口的饭菜呢;要经过多少岁月磨合,两个人才能完全熟悉和包容呢。他拉下遮阳板,对着上头的镜子和自己对视,鬓上几根白发烙了他一下。一切都没有开始, 幸亏还没有开始。他给水娃娃拨电话,妹妹对不起,我得回家了,这几天你别闲着,帮我一个忙。过完年我的产品包装全面升级更新,配宣纸印刷的册子,还需要一张光碟,背景音乐你来选你来演奏,就《高山流水》那一类吧。过两天我让助理跟你联系,他很能干,大前年硕士毕业,一个人在丹青,你们多沟通,新年快乐。水娃娃说, 哥哥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是吗 ?张送凉说不, 每一年我都会祝你新年快乐 。
路上满是积雪,车走得很慢,张送凉停了车,他知道这一去就是余生了。无论是梧桐,还是水娃娃,她们所要求男人的,都是同样一种东西,那就是和她们一样的忠诚。做到了,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做不到,那就是万劫不复你死我活。她们所要的,并不过分。张送凉低头盯着脐下三寸,深情自语,亲,你从良吧,再不从良非被那头母狮剁掉不可,她一只兔子都被逼成母狮子了,咱改了吧。他打开手机盖,抠出那张蛋字号手机卡,一扬手,抛到了雪堆里。
张送凉到家时,看到梧桐站在院门口,身上披了条橙色披肩,嘴唇都冻青了。梧桐说,你把车停车库里。张送凉脑袋凑过去低语,吃完饭不撵我走?梧桐说别动,伸手从他头顶拔下两根白头发,递到他眼前,梧桐说看到了吧,这两根是报信的,很快你就是个白头翁。张送凉笑嘻嘻,那怕啥,让这俩先锋回去送情报,把它们都吓黑。张送凉抓紧梧桐的手,使劲吹气,可那两根头发粘在了梧桐的手心,怎么也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