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迷路

赵丽宏

一

离开人世二十多年的父亲

突然出现在我的梦中

没有预约，没有敲门

安静地站在我的面前

脸上还是含着当年的微笑

只是目光有一点凝重

我惊奇得大声呼叫

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向父亲伸出双臂

他却微笑着退后

在我的记忆里

没有父亲的怒容

即便是哀愁和忧伤

也温和得像一抹轻云

谁说梦境和现实相悖

访问梦境的父亲

和生前一样笑着看我

我希望这梦境定格

窗外一声车笛长鸣

无情地把我惊醒

二

我从不害怕

死者成为我梦境的访客

他们常常不请自来

让我一时分不清

生和死的界限

只是很难和他们说话

也无法和他们交往

就像无声的黑白电影

在冥冥之中播放

白天苦苦思念的故人

梦中却难得看见他们

晚上入睡前默祷

来吧，来访问我的梦境

我想见见你们

梦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进来的却是我不认识的人

有的甚至从未谋面

其中有书中遇到的人物

也有只听说名字的陌生人

也有长衫飘拂的古人

也有西装革履的外国人

三

一天晚上，长梦不醒

前半程朦胧混沌如在雾里

后半段清晰明白如在月光下

一个只穿着裤衩的男孩

大睁着黑亮的眼睛

迎面向我走过来

瘦骨嶙嶙的身体荧光闪烁

头顶上盘旋着一群飞虫

像牵着一只嗡嗡叫的风筝

他走过我身边侧目而望

黑眼睛里

滚出两滴晶亮的泪珠

他颤动的嘴唇分明在问

你，是不是还认识我

我认识你，我认识你

记忆在梦中也会被唤醒

那是梦中的梦

是飞越时空的真实

又回到那个童年的夏日

你静静地躺在河岸的水洼中

河水刚刚吞噬你年幼的生命

午后斜阳照着你赤裸的身体

你的年龄和我相仿

却让我第一次见识了死亡

死神在水中随手把你带走

把你变成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在阳光下，被人围观

一只苍蝇停在你的睫毛上

你却不眨一眨眼睛

四

梦究竟是什么

是人生的另一条轨道

是生命的另一个舞台

是现实变形的幻觉

是缥缈的灵光一现

是神秘的暗示

是命运的预演

是先人的咒语

是未来的试探

还是生和死在夜幕中

撞击出稍纵即逝的闪电

我也曾经梦见过死神

那是一个面目不清的阴影

在幽暗中抛撒着一张黑色大网

那是混混沌沌中一个亮点

在遥远的地方闪闪烁烁

那是一片开满罂粟的花园

奢侈地飘荡着艳丽的异香

那是一只长着长长指甲的手

突然在你的面前招摇

那是一辆飞驰的马车

载着你冲下无底深渊

迷 路

我迷路了，迷路

怎么就找不到家门

我迷路了，迷路

梦中听见父亲的呼叫

一声声，焦灼而惶恐

醒来发现身在墓地

碑石林立

一模一样的墓穴

花岗岩，方方正正

像是倒了一地的多米诺骨牌

静穆，无奈

再找不到最初的推力

当年种下的雏松

已齐过我的额头

那正是父亲的身高

松枝在风中摇动

每一根松针

都举着一颗露珠

流不完晶莹的眼泪

星光夜夜来访

夜风拍打着

每一扇紧闭的石门

踱步者飘来飘去

如黑白的旗子

在棋盘方格里来回穿行

路很窄，很直

却还是让你迷了路

你在哪里，父亲

你一定不喜欢那个逼仄的石室

不喜欢那里的阴黑

所以才出来到处游荡

儿时我每次迷路

都是你找到了我

你怎么会迷路呢，父亲

生前被关在小屋里

你说，来生要住宽敞的屋子

你曾经化成轻烟

在天空自由飘荡

可最后却被送到这里

比生前更狭窄

还伴着无数陌生人

我迷路了，迷路

父亲的声音远了又近

我迷路了，迷路

墓园那么大那么深

分不清何处是梦的尽头

一次又一次醒来

枕边印着冰凉的泪痕

灵魂出窍

灵魂和肉身有时会分离

那便是灵魂出窍

灵魂飞出肉身在空中游荡

却依然未获自由

游荡中的灵魂

想念着曾经寄附的肉身

但是已经无法回去

那就变成一只鸟吧

停在枝头

看肉身在路上匆匆行走

我就是那只停在树上的

我的灵魂

好奇地看着另一个

正在地上行走的

我的肉身

在奔跑，在舞蹈

在人群中东张西望

在屋子里低头发呆

树上的我和地上的我

近在咫尺

却天涯两隔

我的灵魂不知道

我的肉身在想什么

不知道去向何方

肉身抬头仰望

却看不见灵魂

只有几片枯叶在风中颤抖

我在哪里呢

我在哪里

出窍的灵魂

也可以变成一面镜子

让肉身在镜子里显形

我就是那面荧光闪烁的

我的灵魂

伫立在床前等候

我的肉身

在镜子里显形

忽闪的荧光中

出现一张惶惑的面孔

却是我不认识的人

一件褪色的风衣

一双露出脚趾的皮鞋

守着一堆打不开的行李

或者什么也看不见

空空荡荡的镜子

面对一个陌生的照镜者

茫然失措

相对无语

我在哪里呢

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