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闲暇的时候嗜好喝茶,手边慢慢有了几把茶壶。有一种称作“提梁壶”,壶把安装于壶身上方的肩部,状如半月,提一把茶壶如同拎一个小菜篮。“提梁壶”比通常的茶壶大一些,灌一壶就能喝得心满意足。我有一把铸铁的提梁壶,来自台湾;一把据说是火山灰烧制的提梁壶,来自日本的鹿儿岛;一把紫砂的,不慎磕破了。不久之前意外地得知,提梁壶是苏东坡创制的作品,号称“东坡提梁壶”。这个故事发生在宜兴,所有宜兴人都知道这个典故,只是我孤陋寡闻刚刚听说,惭愧。
宜兴如同苏东坡后半辈子的精神故乡。苏东坡20岁出头进士及第,结识同榜进士蒋之奇,二人一见如故。蒋之奇乃宜兴人,他邀请苏东坡到家乡走一走,订下了所谓“鸡黍之约”。仕途辗转,苏东坡36岁的时候才初次来到宜兴,立即有了似曾相识之感,否则他不会有“此山似蜀”之叹。“似曾相识”往往发生于一见倾心的恋人之间,刚刚谋面就打算托付终身。苏东坡的确打算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宜兴了。他很快在宜兴购买了一个田庄,似乎早早地开始为日后卜居宜兴筹划。嗣后的数十年,苏东坡反复返回宜兴,旧梦重温,但愿能够终老于此地。49岁的时候,苏东坡的官场颠簸稍稍平息了一些。他自黄州赴汝州上任的间隙两度上书朝廷,乞求归隐宜兴,理由即是那里有几亩“薄田”。朝廷的恩准让苏东坡大喜过望:“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66岁的时候,又在官场历经了一个轮回的苏东坡遇到大赦,兴冲冲地从海南岛返回,他的漫漫归途还是指向了宜兴,最终病逝于宜兴旁边的常州。
宜兴临近太湖,周边水域阔大,河道纵横,一些平缓的小山坡上绿荫错杂,竹林遮天蔽日,田野阡陌之间水天相映。智者乐水,这一定是苏东坡喜欢的地方了。“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苏东坡甚至想到了买一个小果园栽种柑桔,果园旁边修建一个小亭子,名曰“楚颂”——应和的是屈原的《桔颂》。青年进士及第的时候壮怀激烈,想象如何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功名,“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时年近半百,感叹的是天命难违。苏东坡无法忍受京城那些自命不凡的衮衮诸公,他宁可与宜兴的几个故人朝夕厮守,栖身于山明水静之间怡然自得。
可以让苏东坡怡然自得的肯定还有宜兴的茶,当年称之为阳羡茶。据说陆羽——《茶经》的作者形容阳羡茶的评语是“芬芳冠世产,可供上方”。苏东坡嗜茶如命,尤其宠爱“阳羡雪芽”。烹茶必须选用二十里开外的金沙泉水,烧水必须用桑树叶。“蟹眼已过鱼眼生”,汤水刚刚烧沸即要冲泡,煎煮过度即成死水。这里讲究的不是财主们的绫罗绸缎、披金带银,而是传统文人的山野之趣。山野之趣可以摒去浊世的名利。一壶清茶洗涤油污淤塞的肚肠,舌尖上召来出尘之想,这就是茶的禅意了。“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内心沉静了下来,熙熙攘攘的世间就没剩下多少声音了。
唐代卢仝《七碗茶诗》之中有“三碗搜枯肠”之句,苏东坡的“枯肠未易禁三碗”用的是这个典故。尽管诗人时常有夸张之语,但是,我隐隐地觉得,苏东坡或许真的是大碗喝茶。他会捧一把巴掌大的小茶壶,倒上酒盅大小的一杯,在那儿咂着舌头细细品味吗?似乎太“婉约”了。喝到了“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我只能把苏东坡想象为用碗喝茶的豪放派。所以,苏东坡嫌通常的茶壶太小。传说之中,苏东坡创制提梁壶的灵感来自书僮手中的灯笼。灯笼大的一个茶壶,安装在侧面的壶把无法承重,况且烹茶的时候可能烫手。苏东坡想到了房屋内部的大梁,左右两根柱子撑住,这就是提梁壶壶把的原型了。“松风竹炉,提壶相呼”,山林泉石之间提一壶茶,招呼若干知己席地品尝,如此场面果然是苏东坡的行径。如今,这两句话还镌刻在许多提梁壶上。
通常的文学史没有记载这些轶事。苏东坡的文学史形象潇洒出尘,超然拔俗。我们熟悉的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苏东坡,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苏东坡,所谓“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前赤壁赋》与《后赤壁赋》之中,苏东坡仿佛徘徊于月色与水光之间,遗世独立,悠游自得; 虽然偶尔也能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但是,他的旷达、洒脱无人可及。所以,黄庭坚称苏东坡“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苏东坡的天才溢出了诗文,他的绘画和书法亦独步古今。我们至今还可以从博物馆看到一份苏东坡致友人的信札,商议在宜兴再购置若干田产,史称“阳羡帖”:“轼虽已买田阳羡,然亦未足伏腊……”数行的行书从容不迫,一派天真的情趣,全无踬踣萎顿之气。
苏东坡写阳羡帖的时候大约50岁上下。其实,这时他刚刚遭受过一次人生的重创。由于官场党争,苏东坡卷入著名的“乌台诗案”,继而锒铛入狱,险遭极刑。如此凶险的劫难居然没有将苏东坡吓成一个谨小慎微的小吏,这不能不追溯到他特殊的乐观天性。麻烦的是,“乌台诗案”并非苏东坡仅有的不幸。此后他在官场屡起屡仆,终究还是被逐出朝廷。年近60的时候,厄运又一次光临,苏东坡突然被一贬再贬,由京城至广东的英州,继而惠州,最终一叶孤舟漂洋过海,流落到海南岛的儋州。二十多年的岁月,天南海北,流离颠沛,但是,被贬的苏东坡不是千里单骑,可以随遇而安。相反,他拖家带口,妻儿成群,柴米油盐的账单每一日都不易结清。刚刚到黄州的时候,苏东坡仅有少许俸禄。每个月的初一,苏东坡精确地取出四千五百钱分为三十份,一串一串悬挂在屋梁上,每天只能用画叉挑下一百五十钱用于日常开销。如有盈余,则存入一个大竹筒,以便招待不期而至的宾客。阳羡帖之所以请友人帮忙物色合适的田地,因为苏东坡第一次购置的宜兴田产不足以安顿家人。这时的苏东坡一家有三十余口,他不得不盘算如何在宜兴度日。我想说的是,文学史之外的那个苏东坡远非衣食无虞,逍遥自在地“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他必须同时充当一个负责的家长。
当然,苏东坡从未淹没于各种繁琐的世俗事务,但是,他的顿悟、妙想、乐趣时常流露出世俗的温度。苏东坡不像屈原那般愤世嫉俗,慨然自沉于汨罗江;也不像八大山人那般冷寂,呆在一个角落里向这个世界“翻白眼”。苏东坡快乐地走动在生活之中,这是一个有趣的人。与黄庭坚斗嘴,与佛印和尚争食,与父兄、小妹赛诗;侍女形容他“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时候,苏东坡鼓腹哈哈大笑。贬谪黄州,他研制出了“东坡肉”,贬谪海南岛,他率众挖井取水,开辟学府,研制出清凉解毒的中药“东坡黑豆”。虽然京城的朝廷訾议蜂起,龙颜震怒,但是,天并没有真的塌下来,该喝茶的时候还是要喝茶,而且要用大的提梁壶。
有一份历史资料曾经详细考证了“东坡提梁壶”的沿革。历史学家认为,苏东坡当年使用的烹茶器具当为铜制的铫子,称“铜石铫”;紫砂铫的问世大约已经是清朝的嘉庆与道光年间。现今的提梁壶款式真正出现于20世纪的30年代初,是宜兴几位紫砂制壶艺人的杰作。当然,他们的构思可以溯源至遥远的苏东坡传说。这些历史事实的年代不算久远,但是如今没有多少人说起。原因很简单,所有的人都愿意将苏东坡认作提梁壶的鼻祖,所有的人心目中都有一幅苏东坡提壶汲水、松下烹茶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