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雨来了

2016-11-18 11:16阿微木依萝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阿妈小雨孩子

→阿微木依萝

马小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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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微木依萝是一位八〇后少数民族作者,在本刊发表的散文作品《走族》,曾获得二〇一三年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随后,她逐步尝试中短篇小说创作,写作上仍然沿袭了散文的风格:用中国画的白描和话剧的对话手法,洗练而精准地讲述了小人物的生活和梦想。

《马小雨来了》是一篇巫性色彩浓烈的小说。她将生与死的界线抹平,并对马小雨和吉博阿妈的恩怨,经过内质化处理,不再描写繁琐的生活细节,而是进行了梦幻般的叙述。在节奏和推动上,她不再拘泥于传统小说的结构、情节设计,而是任凭自然的叙述所产生的艺术效果,使得这篇小说有了十分复杂的人生况味,就像一支有魔力的笛音,每一个音节都浸入人的灵魂。

住在上半山的吉博阿妈搬到下半山过了十余年,又索性搬到生活便利的山脚去了。

我已挑中一个吉祥的日子去看她,我们多年不见。

按理说我应该事先打个招呼,起码找人捎口信,告诉她我要来串门,大多数人都这样走访亲友,这很容易办到。可是为什么不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呢?我要省去那些繁琐的细节。我是这样莽撞的人。已经是这样一个莽撞的人了。

“那个老太婆就是你要找的人。”领我进村的中年男子匆匆指给我看那个正在小沟里舀水的老人,然后不等我道谢就走了。

天色阴沉沉,走近舀水人的身边,她态度冷淡,不想睬我。我故意将问候的话说得不轻不重,恰好够她这个年岁的人听。然而没有什么效果,她是打定主意不想与我说话。

既然这样,我便自己走到她的房子门口盘腿蹲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

山脚确实比上半山舒适,即便风声大得吓人但吹在脸上不那么疼。虽然是深秋。她栽的竹林站在房子的两边,偶尔飞来几片竹叶,就像谁递给我一把小号的匕首。

可是吉博阿妈不出来。我也不好喊她出来。我们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过路人围在远一点的路边看热闹,并且有人高声说,哎哟,两个什么鬼!到门口还有说不清的事吗?有人站出来回答:那个门口的彝人有汉人血统,她说一口纯正的汉语却将母语忘得差不多,门内那位彝族老婆婆根本不能与她沟通,没有共同语言嘛!

我立刻挺直腰板站起来却又马上软腿蹲到石板上。说不定吉博阿妈真是听不懂我的汉语才迟迟不肯相见。

“等天黑翻墙进去!”我心中打定主意。没有别的更好办法。

天黑下来。我在门口找了一根竹竿撑着爬到院墙顶。院内有狗或是什么人半倚在围栏边,黑影子在那儿一闪,定住不走了,但是我可以肯定对方没有察觉院墙上有什么动静。

“你进来,”吉博阿妈在房间里喊话,语气听上去很不高兴。那个黑影子走了进去。我想把先前用过的竹竿往墙内搭,顺着它滑下去,然而我却不小心从墙上直接落到地面了。“惨啦!”我惊恐地暗自叫苦,这一摔绝对要弄出响动,吉博阿妈一定会把我当贼打出去。她年轻时候就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强悍的村妇,最见不得偷鸡摸狗的人。可是我好好地落在地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冒出来。难道我无意中激发了潜能吗?据说人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潜意识会开启自身的保护功能,只有这个理由才能使我相信从那么高的院墙落下竟然毫发无损。

“你害怕什么?”吉博阿妈问那个人。现在我凑近窗户看见那人的背影,一个男人的背影,我猜他顶多三十岁。

“她来了。”那人声音苍老,听上去年岁不在我的估算之内。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没出息。不要疑神疑鬼。”吉博阿妈依然保持平淡的脸色。

“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吗?真的……说不定她还活着……您只是看到她从路上掉下去,可我们下去找了,什么都没找到,不是吗?”

“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子布,你不要胡说八道,不然我真的要把你打出去。”吉博阿妈顺手抓起竖在墙边的扁担。

“妈妈,您为什么不信我的话?”

“那么你告诉我,那个人在哪儿?”

子布一定是害怕什么,垂下头半天不说话并且后背都在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他从长袖中伸手指着背后,也就是门外,我立足的方向。我下意识往后退。事实上我根本不需要做出这个动作,我既不是马小雨也不是他说的那个人,我敢保证除了吉博阿妈之外,这个村子的人我都不认识,与此刻他们谈的这件事更没什么关系。不过,“马小雨”这个名字听上去有几分耳熟,难道我们曾经在哪儿见过么?

“你这点儿胆识成什么器,”吉博阿妈说着一把推开子布,走到门边伸头往外扫了一眼,又退回来对子布严厉地说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你以后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其实我很应该立刻走进去打招呼,顺便见一见吉博阿妈的儿子。当年他去了远方谋生,我们没有见过面。说来都是年轻人,好歹不会和他母亲一样把我拒之门外吧。然而院墙旁边的大门被一位妇人怒气冲冲推开了,她牵着两个孩子朝吉博阿妈的房间走,按道理说她可以一眼发现我,因为这个角落不能完全遮挡人,但是由于她走路急躁又正为了什么事情生气,便快速地走进了吉博阿妈的房间。

“你娶的好女人来了。你为什么不把她拴在裤腰上呢?这样你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半分钟也不用分开。”

“妈妈,您这么说话就不合适了。这些年我在这儿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个人敢说半点不是。相反您得罪了那么多人,现在他们搬得一个不剩,如今这儿只有我们一家,难道您打算把我也撵出去吗?我知道您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自己人。”吉博阿妈的儿媳妇委屈地说着,扭脸望着丈夫。

“你们不要再说了。”子布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他看上去痛苦而又无可奈何。

“一家人?一家人可不会说两家话。”

“我确实学不好您的语言,既然子布会说汉话——其实您也会说汉话,我说的每句话您都听得懂——我和子布沟通没有问题,感情也很好,您又何苦为难我们呢?您撵走了一个马小雨,来了一个伍燕,您儿子注定要和汉人结婚,这可不是谁说了算的。”

“伍燕,你现在长本事了,说话一套一套的。不错,我确实可以听懂汉话并且说得还很流利,但是我骨子里就不愿意有个汉人儿媳妇,这都怪我这不争气的儿子,他做事向来不计后果,你只说那些人是我得罪走的,事实上你根本不知道内在的原因,他们是看不起像我这样的家庭,我这个老太太连族人的规矩都没有守住,让儿子娶了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外族人,才使这些人不念一点旧情,彻底将我们孤立在这儿了。你还好意思把罪名推到我头上!现在你马上离开我的房间。我这个房间不允许马小雨或者伍燕这样的外族女子踏入,这是我最后的阵地。你们都是入侵者,来破坏我的规矩捣乱我的生活……啊,我这不争气的儿子!你赶紧跟着你的王母娘娘出去,过你的安生日子去!”吉博阿妈一边说一边拿扁担敲着地面,看样子十分生气。子布和伍燕也不再说话,闷声但是还抱着一丝欲言又止的委屈走出了门。

“妈妈,马小雨来找我了,我真的看见她来了。”子布走到院子中间还不忘回头大声跟他母亲说完这句话。我发现他似乎察觉到我躲在这儿,眼睛往这边轻轻看一眼又马上转开。他对马小雨的到来始终表现得很惊慌。伍燕狠狠朝着他肩膀拍了一巴掌,对他这种不忘旧情人的样子很羞怒。

我似乎听出了一点眉目,吉博阿妈不愿接受一个汉族女子做她的儿媳妇。但是她撵走了一个马小雨——看来马小雨是子布的前女友,出于吉博阿妈的原因他们最后分开了——现在又和同样是汉族的伍燕生活在一起,由此发生了不少矛盾。这种老掉牙的爱情故事竟然让我撞到了。吉博阿妈的确是个传统的妇人,她一辈子都在恪守规矩。而第一个打破这规矩的人肯定是马小雨。子布说看见马小雨来了,马小雨在哪儿呢?

吉博阿妈关上房门,我透过窗户看见她坐在墙边椅子上抽烟,神色伤感。

“吉博阿妈,”我轻轻敲响房门,“小辈来看您。”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我只好重新回到先前躲藏的地方,虽然那是个很小的角落,却很避风。我没想到山脚下晚间的风也这么大这么凉。

我想溜出去到别的人家借宿,翻上院墙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吉博阿妈的儿媳妇说,这个村子除了他们一家没有别人居住。可是我白天明明看到有人围在路边,并且,我能顺当地找到吉博阿妈,也是他们的功劳,难道还会有假么。可是,吉博阿妈的儿媳妇不太可能会说假话。我回想了一下,的确,白天是有很多人围在路边,然而我一路上没有看见任何居民的房子。这儿除了他们一家,可能真没什么人住,那些人或许只是凑巧路过。但是我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既然已经翻到院墙上来,就没必要重新跳进院子。“出去走走也好。说不定走到别的村子,在那儿可以借宿。”我这样想着便顺着竹竿滑到外面。

“嗨,你要去哪儿?”我两脚刚落地,听到身后有个稚气的声音,仔细一瞧,是刚才吉博阿妈儿媳妇牵着的那两个孩子。他们躲在这儿干什么?

“你们认识我吗?我可不是自来熟。”我故意这样说。其实心里挺高兴,这儿总算有人愿意和我搭腔了。

“你们的奶奶对我视而不见,亏得我还当她是老朋友。”我忍不住向他们抱怨,巴不得这两个孩子将我的话传给吉博阿妈听。说不定白天她心里有事,所以才没有看见我。她这个年岁难免眼神恍惚。我希望这两个孩子赶紧跑去传话,这样她就有可能丢掉烟杆立马冲出来迎接,我也就不用跑去别家借宿了。

可是他俩态度也很冷淡,听了我这句话之后就更冷淡了。不过他们还愿意跟我说话。于是其中一个懒绵绵地张着嘴巴打了个呵欠,才说,“你不用想着和她见面,现在你是见不到她的。她也还不想见你。说这些也没用,我们出去玩吧?今晚白叔叔娶亲,你又没有好去处,不如跟我们一道凑热闹。”

“你可真是人小鬼大,竟然看出来我没有好的去处。”

“别人也是这么说我的……人小鬼大,”另一个不甘示弱,急忙抢话。

“奇怪,”我说,“你们的母亲说这里没有别人居住啊。”

“她当然要这么说啦!她不准我们出去玩才找这样的借口。可是这种事怎么瞒得过人呢?再隐秘的事情都不能逃过我们兄弟二人的鼻子。你不信?我闻一下就知道白叔叔今晚准备了好吃的,哼,那种顺着风来的刀头肉的味道!现在你要么跟我们一起去,要么自己找去处。”

我本来想自己找去处——谁会愿意跟着两个调皮捣蛋的臭孩子——但又违心地跟在他二人身后,像是被牵着走的。他们一路上嘻嘻哈哈,有时也不忘扭头跟我做个鬼脸。有时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然后轮换着哭或者干脆一起哭。我走在后面十分厌烦却又莫名其妙在某些时候跟着掉眼泪。

“太累啦!”我追上几步,拉住他们的衣袖。

“那你去别处吧。看得出来,你不想跟我们一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这种游戏太折磨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眼泪浅,会忍不住陷入伤感的情境。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种折磨人的游戏还是不想玩。”

“得了吧,这种游戏你们玩得还少吗?你还是自己找地方去。我们也不想和你一路了。”二人说完便跑,很快就望不见踪影。

看来这家人大大小小都很古怪,又不讲道理。我想通了,自己找地方更好,我发誓再也不去看吉博阿妈,难道还非看她不可吗!就算她现在站我面前,也要装作不认识。

我摸黑走到大路上,看见远处有几点亮光。我猜那儿可能有人居住。

饥饿使我的脚步简直有点过分地加快,我感觉到头晕眼花,却被心底压制不住的某种力量扯着往前奔,“快点啊,快点到那儿去……”我莫名其妙地想着这些话。但是那个有亮光的地方依然离我很远,一辈子也跑不到似的。

“我要坐下来休息……这种奔波搞不好是徒劳的……我应该换一个地方借宿……这儿周围肯定还有别的村子……马小雨说不定就藏在附近,遇到她或许可以搭个伴……干脆回去求吉博阿妈收留我……”我心里的主意简直多得有点可怕,看来晚上流落荒郊野外最令人慌神、失去主见。我到底要去哪儿,或者还有哪儿可去,这些绝望的念头也一同跑到脑海。早知道就不要和那两个孩子闹翻,那么我现在可能已经吃上美味的饭菜,那位陌生主人对我被吉博阿妈拒之门外的遭遇深感同情,会安排一间舒适的卧房给我休息。

“天哪,我走不动路了。”这句话从我的嘴里有气无力跑出来,只有自己能听见。

“傻瓜,低下你的狗头在地上爬吧!这儿到处是搬迁后留下的破房子墙壁,你只能像我们一样趴着从残缺的屋檐下面挤过去。”突然和我说话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旁边,仔细辨认一番,发现是白天站在路边看我和吉博阿妈笑话的那些人,对,我以为是一个人,其实不止,我也就无法知道刚才是谁拿不太好的语气和我说话。其中还有领我去见吉博阿妈的那个中年男子。我走上去跟那位男子道谢,但是对方似乎不认识我一样,把头扭向一边和他的同伴说笑。

现在黑麻麻地站在我旁边的这群人,说不上同伴,但至少让我一下子觉得增加很多走夜路的力量和胆气。唯一的麻烦就是,这帮人太多了点,又喜欢啰啰嗦嗦地互相说话,搞得刚才清静的夜一下子嘈杂起来。

“不要说话,或者小点声,”我跟他们提出要求,但一个人的音量根本无法在这些声音中凸显出来,就像往海水里抛一颗泥沙,简直看不到任何痕迹就化掉了。

不过很快这些人就说不动话,在墙壁的缝隙中爬行很快将人的力气消耗得差不多,我只听见和我一样缓慢在泥土间爬行的响动和劳累的呼吸。我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旁边也停下来休息,现在这种情况倒使我们突然亲近起来,时不时墙壁那边的人伸手来和这边的人握一下手,用很轻微的声音说,“我们很快就爬到头了……”然后,我们的手只是快速地握一下就分开,由于双掌总是贴在湿漉漉的地上——这些残垣断壁间已经蓄积了什么时候下的雨水,也或者有人想把墙壁浇上水,泡软了种几颗田埂豆(我是这样猜测的)——自己感觉不到冷但是对方感觉得到。

在地上爬一段路之后,我的饥饿感比先前还严重,简直和大病一场似的,意识开始模糊,当墙壁两边的人突然伸手过来握手,我简直要吓坏,冲口而出:“放开我!”

他们肯定发现了我目前的情况,起先有点吃惊,接着便好意地不厌其烦地跟我解释,他们是和我一路的人,我们正在这些破房子的墙壁和残缺的屋檐下爬行。他们让我放松心情,因为像现在这种情况——指我的饥饿感或者心理负担——他们从前也经历过,因为在缝隙中爬行总难免消耗大把的体力,何况我还遭遇了吉博阿妈拒之门外的坏心情,可是只要我抱着“爬到那边就自由”的心情,那么眼下这点忧愁根本算不了啥。他们还比较轻松地告诉我,这些破房子其实都是他们留下来的,并且故意打垮了站得好好的墙壁,堵塞住原本宽敞的路。现在他们很自由但是每天晚上都会来这儿的烂墙壁里爬一圈,以此提醒自己,在那儿获得的自由都是从这里一点一点磨蹭出来。

由于我受了他们的鼓励,高兴过头,忘了问为什么把吉博阿妈一家孤立在那儿,不让他们也到那边去生活。我只顾着往前爬,想早点赶到那个有亮光的地方去享受美好的晚餐。

可能天快亮了,有一小段路我竟然看到白亮的光落在我的手背上,其实我也只是估计那是我双手的位置,真正我看到的光是落在黑糊糊的什么东西上,经过一番爬行它早已不像人的双手,像虚构的、是不存在的想象中的手。但就在这时,我也听到旁边似乎有几个人在欢呼——有光啊,有光!然而这光芒很快就消下去,周围又是黑漆漆一片。“高兴得早了点。”他们大笑着说。

“难道他们在那个自由的地方没有光吗?”我也自言自语了一句。

“傻瓜,有自由的地方未必有光。有光的地方未必有自由。就像天气一样,边出太阳边下雨。要阳光的你就当没有雨,要雨的就当没有阳光。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你只能不断地提升想象力。”

“你是谁?你竟然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是谁你管不着。你的话都写在脸上了,我随便猜一下就知道。这个问题谁都可以回答。”

“那么,这些推翻的旧屋简直没有意义。既然和天气一样,在哪儿不是一样呢?何必要苦闷地在这儿爬着。看看这地面,潮湿,阴冷,还有这遥遥无期的狭窄的通道,它会让我们下半生遭受难捱的风湿病。我们很可能在那个有意义的地方过着半身不遂的日子。”我不服气,也顾不上具体是谁在和我对话。

“当然有意义。有的时候爬着就是站着,有的时候站着就是爬着。你说不清的。现在你最好放下负担,不要自己跟自己决斗啦,快拿出你手上的力气,爬出去吧!”

我果然就拿出了手上的力气,又往前爬了一段路。

“你最好一直保持这种主见。”他在那边说。我听声音像是白天送我去见吉博阿妈的那位年轻男子。

“感谢你啊,白天为我领路。”我急忙抓住机会道谢。

“你以为我们这条路上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吗?他们一开始很有主见,但是爬到一半就退出去了。就消失了。不怕告诉你,吉博阿妈曾经也来这儿爬过,可惜这个老家伙总是抱怨自己年龄太大,而且她还大声说,‘天哪,我一定是疯了,我的腰断了,我的腿麻了,我的骨头都要被蚂蚁咬穿啦!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啊!’所以你看到了,她几乎不见外人,就躲在屋里和她的孩子们内斗。”

他绕开我的道谢,跟我说这种在我看来一点意思也没有的空话。

“我只是想到那边找点饭吃。我要饿死了。”我望着前方的亮光跟他说。本来嘛,我只是和他们偶然相遇,为什么他说话的语气像是我与他们一路的呢?

“好吧,这样说来你和吉博阿妈的立场是一样的,随你的便了。”他似乎在笑,很失望也很不屑的那种笑。

大概是因为我得罪了他,其他人都不说话,爬行的响动只有我这儿才有,周围静悄悄的。

“你们把我丢在这儿了?”我故意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现在可以确定,这些人因为生气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但是我也没有怎么生气,既然大家的目的不一样,又何必赖在一起。我目前只想解决温饱。而且我敢肯定,像我一样爬了这么长的路又饿又困、只顾着解决温饱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不要感到难为情,一定不要难为情。”我往前爬得更快了,因为我似乎已经闻到食物的香气从那个有亮光的地方通过狭窄的路朝我扑来。

终于,我爬到了这些破墙壁的外面,在一堆杂草上尽量站稳了脚跟。想想接下去的路可以直立行走,简直感动得鼻子发酸。

“为了一顿饭……”脑海里冒出这个微小的理由,突然觉得应该收起刚才那些感动,尤其不能让眼泪滚下来。说到底我还是比较好面子,万一那些人并没有离去,而是躲在某个地方休息,那我在半路得罪的人就会看见我的眼泪,他一定会联想很多并且来一句:无意义的。

更何况我目前遭遇的状况一眼就可以看穿:两只膝盖磨破了皮,酸胀无力,腿子发抖,即使努力站稳也随时能摔倒。并且我手里还提着两只脏兮兮的破袜子——快走到头的时候我将它脱下来拿着——这情景简直有点凄苦的味道。可我必须装作没有任何不适,步子轻松地往前慢慢走,相信以这个速度赶到那儿,美味的夜宵或许才刚刚摆上桌。

我终于走到了这所灯火通明的宅院门口,里面忙成一团,他们没有人发现我所以根本也不会有人走出来招呼我。这种时候我也不客气了,将手里的破袜子扔掉,在旁边那棵树下的水盆里洗了手,便准备清清爽爽地走进去。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将我拦住了。

“哪儿来的?”守门人的态度相当不好。他可能是这所宅院的管家,看他抬起头说话的样子有一种习惯性的骄傲。

“你们主人呢?”我在山外混迹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像他这种仗势欺人,你只要装作与他的主人熟识,保证嚣张的气焰立刻就消减。

可是这回我估计错了。此人显然要比我从前遇到的那些挡路的人都高明。他只是稍稍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就想到了很不错的办法,他说:“我主人今日娶亲,你先把礼物交给我再进去喝喜酒。”

他明明看见我什么都没带。

“你主人娶亲的事情我上个月就收到消息……”

“错!我主人没有娶亲,他在为孩子摆满月酒!我看你就是来混吃的。”他因为拆穿了我的谎话而得意地冷笑两声。

“不过,”他又说,“既然你爬了这么远的路,吃了不少苦头,我主人一定很高兴。你进去吧。”

我很意外这个人突然改变主意。至于他说我爬了这么远的路,倒不使人奇怪,这很容易看出来嘛,我的手脚全是泥巴,裤子的膝盖位置已经破了几个洞。

我也懒得问他的主人为什么会因为我的到来高兴。

“饿死了,”我暗自说着这句话便走进了宅院的偏房。不知道为何径直走到这儿来了。屋里所有的陈设看上去都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马小雨来了!”我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话。我立刻走出来,想知道马小雨在哪儿。可是刚才喊话的那位妇人已经被几个年轻男子团团围住,他们示意她不要乱讲话,用极轻的声音说,马小雨不在这儿,像这样的场合,不要随便捏造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那妇人还是很激动,她想辩解什么但是迅速又平静下来。大概她也知道自己刚才那种惊慌的喊叫扰乱了人心,现在这些人放下手中的事情黑麻麻地围着她,虽然他们态度都很温和,没有责备她方才失控的表现,却也足够表明态度:不要乱讲话!

马小雨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她又不是什么恶鬼!”我想替马小雨抱不平。为什么这些人说到她总是一副见鬼的模样。

我的话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可能我没有将这句话说得足够大声。那些人散开之后,我从对面房间的桌子边看到了半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孩子,他们在桌上捡东西吃,互相说了点什么话然后望着我笑。谁知道是不是在笑我绕了一大圈还是要和他们相遇。想到这种可能,我干脆尽量避开从那儿跑过来的视线,但是依然偷偷注意着。

“过来呀!”他们朝我招手。看来已经忘记先前在路上发生的不愉快了。小孩子总不像大人这么记仇。这倒使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也在这……”我尽量站在靠角落的地方,这样不容易被更多人发现我这身破旧的脏兮兮的衣裳。

“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他二人很同情地望着我,并且眼泪都出来了。

由于吃过他们玩游戏的亏,这回我对他二人的眼泪无动于衷。

“以后我们要跟着你了。”他们很动情地说。

“那怎么行,我自身难保,在这儿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我可能又掉入他们游戏的圈套,但实在害怕这不是游戏,凭直觉,这不像是说着玩的。

“你跑来跑去当然没有立足之地,但是如果你住在这儿不走,立足之地就有了。反正多一个人也占不了多大地方,难道白叔叔还会把你撵出去吗?”

“白叔叔?”

“就是这儿的主人。”

“可是我必须回到山外去,我这次只是来看看你们的奶奶,还不至于丢弃我从前的生活而住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吧。你们跟我也只是先前见过一面而已,留你们在身边,这不是开玩笑吗?”

“没有什么是必须的。你信不信,就算你回到山外,过一阵子你还是要回到这儿来。你不回来你的魂都会回来的。我们确实跟你没什么关系,可是刚才我们分开一阵之后又相聚在这里,这就是缘分,不管什么关系都是讲缘分的吧。我们劝你不要啰嗦了,干脆点把我们留下,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这些话简直不像出自孩童之口,像有什么人借用了他二人的嘴巴。

“我天一亮就离开这儿,不要白费口舌了。”我说完走开几步,拉开和他们的距离。可这样一来,我离那张摆满食物的桌子也就远了。

“得想个办法,”我这样想了一下,就悄悄从旁边的门里挤出去,直接到厨房找吃的。我吃惊于自己竟然顺顺当当像是早就知道厨房位置似的走进了那间只有一盏油灯的厨房。房里没有人,桌子上放着几盘还没有摆出去的菜。刚好有一双筷子架在一只碗上,我顺手抓来捏在手里。

“你一定是饿坏了,多吃点。”

是吉博阿妈的声音,她竟然也来这儿喝满月酒。我以为她在旁边的屋子,谁知道,她就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那儿灯光照不清,我进来时没看见——与她的儿子儿媳以及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两个孩子坐在一起吃饭。这气氛看上去简直没有比他们更和睦的一家人了。

然而,他们不是应该在外间和那些人一起用餐吗?怎么单独开了一桌。我想不明白也懒得管了,既然筷子已经拿在手里,还是先解决自己的温饱再说。

“你来了?”

这个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真让人厌烦。“哪个!”我吼了过去,转头望见一位穿着灰色麻布衣裳的男子正被我的不耐烦惊得站在门边,他原本想走进来的那只脚还保持着迈步的姿势,脸上还有不完全散去的浅淡的喜悦。不过这会儿他的态度已经完全固定了,一副木呆呆地神情。

“你是马小雨,”他说得很轻。

“你认错人了。”我说。

他低头想了一下说,“也对,还不到她回来的日子。你们长得真像。”

事实上我看见他的那一刻已经消气。他像个书生。我向来比较尊敬读书人,何况是这样一个长相不坏的读书人。这时候我还真有点想冒充马小雨的意思。看得出来,他和马小雨一定有着不小的交情。我感觉脸有点发烫,便躲开他的视线却又不甘心地解释——不能让他以为我这身打扮像个叫花子就真的是叫花子,或者,他会以为我是个没出息的小毛贼——我说:“这位先生,你现在看到的都是假象,我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轻微地拉起脏兮兮的破裤脚给他看),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原本是来看望一位故友,可她没有想见我的意思……你看,我只是想在这儿找口水喝……”我急忙放下筷子。

他听我用这么温和的声音说话,脸上又重新堆满喜悦,用比我更温和的声音说,“你完全不必解释,我看得出来。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但是这不用放在心上,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你的那位朋友现在不想见你,一定是因为你们的缘分尽了或者根本是缘分还没有来,更有一种可能,这种可能在许多人身上都得到了证实,那就是你和这位朋友根本就不相识,只不过你意外地来到这个地方,总得找那么一个理由。先不要反驳我。这个情况它真的存在,我在这儿住了不算短的时日,见过很多和你一样初来乍到的人都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其中最多的理由就是来这儿看望一位朋友。这样做也有道理,它会让一场意外的出走变得有意义。所以我完全可以相信你的理由。事实上我之前也不住在这儿,我在外边算是个读书人,读了很多的书但是突然有一天我就不想读它了,我觉得有必要出来走一趟,于是来到这儿。只不过我没有任何理由地来到这儿。现在这所宅院是我花了很多心思建造起来,隔三差五地它就会引来几个类似像你这样找水喝的朋友。”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也听得有点累了。

“请坐,”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将桌子边的凳子拉到我脚下。这时候我才发觉那些菜已经凉了,但是,我也竟然没有了饥饿的感觉。

“真是奇怪,你的菜我闻一下味道就饱了。”我说。

他听了我的话也没有表示不满。将一只装了水的碗推到我面前。

“不,我不喝。”我想推开那只碗。然而我却突然感觉到齿缝间有菜渣子。

“真是不好意思,”我尴尬地端起水碗。

“听那两个孩子说,你姓白?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可真是一场空白……”我竟然毫不客气地跟他开玩笑。

“正是,一场空白。”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什么两个孩子?”

“你不知道吗?吉博阿妈的两个孙子,他们就住在你家对面那个村,算是你的小邻居。嗨,他们不是在那儿……”我反手指着厨房的角落,可是那儿不见人影。

“这里只有你和我呀,还有什么人吗?”

看来吉博阿妈确实得罪了很多人,包括这位白先生。当然,她也得罪我了。竟然大家都不想提起她,那我就当没见过她好啦。我好像瞬间明白了吉博阿妈一家为何单开一桌在厨房里,因为外面的人根本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吃饭,以白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即使与她有些过结,但既然对方来做客,自然要想办法招待她。可是他也不能不顾及众人的意愿。单开一桌可以说是冷落也可以说是盛情。我猜他们是在白先生进来之前悄悄撤走的,也或许,吉博阿妈发现了我,她看我在生她的气不打招呼,她也来个不辞而别——“哼,无所谓!”她肯定这样想着便拂袖而去。

“马小雨是谁?你们很熟吗?”我不想再纠缠吉博阿妈的事情了。倒是眼前的白先生,我还比较愿意跟他多说几句。

“谁知道呢,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

“为什么?”

“为什么!见她跟见鬼一样难,喜欢在外面东逛西逛,现在我也不确定和她认不认识,或者,世上根本没有马小雨这个人。尤其是她每次回来都搞得像个倒霉鬼,又总是碰着下雨天或者路途堵塞——当然这是她说的,天知道是不是真的——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像叫花子一样钻进屋。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不过你眼下这个样子确实跟她有几分相像,所以我才会认错人。就在刚才我还偷偷地想——你听了不要生气——或许你们上辈子是同一个人,也有可能你根本就是她本人。”

他明显是在说气话,脸色都变得难看了。

“那么你一定是见鬼了。我怎么可能是马小雨!但我可以确信并且替她说句公道话,她绝对有可能碰着下雨天或者道路堵塞,弄成倒霉鬼的样子有可能是爬过来的!你可是不知道这些!住在这所大院子能知道外面发生什么!”我说得很大声,但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有点慌乱。说白了就是忽然有点心虚。

“算了,我们不要再谈这个问题。每次这个问题都会引发争吵。我带你见我的两个孩子吧?”他说。

“怎么可能是每次呢?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穷追不舍。

他不想回答我,步子很快地朝前厅走。

我们来到了前厅,那儿围着许多人,每个人都挤在一起看什么热闹。呜呜嚷嚷地有人在说,“长得真好看,和马小雨简直太像了!”

真稀奇,先前他们还在因为那妇人喊了一声马小雨而紧张兮兮,现在提起她却表现得很平常。

我刚想问身边的白先生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却看不到他了。他可能去抱孩子。我想坐在墙边宽敞点的地方等他,却被推推嚷嚷地挤进了人群,简直像被包围一样,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让我出去!”我扯着嗓子喊,可是他们互相说话的声音太大。我想起半路上消失的那群人,他们也是这么吵吵嚷嚷,使人不得安宁。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种自由的日子吗?推翻了自己的房子,然后在别人的大院里闹哄哄地挤作一团。你们能不能腾一条缝哪怕针尖那么细的缝也行,让我喘口气。”我可能太使劲说话,最后一个字是咳出来的。

我感觉身后有人扯衣服,转头一看,是刚才那两个孩子。

“随我们来吧,不要白费劲了,这些人是听不见你说话的。”

想不到我又和这两个孩子见面了。

“你们不是应该和父母一起回家吗?”

“是的,我们打算回去了,既然你不愿意住下来也不想留我们,那还有什么意思。但是有点事情想麻烦你,如果万一遇到我的家人,千万别提在这儿见到我们。”

“哼,本性不改,你们刚刚还在一起吃饭。”我心想。

“别乱想啦,我们一直尾随着你,还没见到他们。”

这么小的人竟然也能揣度人心,真让人害怕。“走,离我远点。”我推了他们一把。

他二人退着走,看着像是被我撵走,实际上是很骄傲地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走的。但他们却做出了对我万分不舍的模样。

白先生朝我走了过来,抱着一个孩子,另外一个抱在一位年长的妇人怀里,她也跟在白先生后面向我走来。

“恭喜恭喜,双胞胎啊。”我迎上去,伸手要去摸那两个孩子的脸。

“住手!”那妇人惊恐万分地吼我,眼睛斜瞪着。

“什么……”我弄不清她的意思,随口说了句,“有你什么相干!”

妇人也很生气,她朝我扑过来但是不知怎么竟然没有将我扑倒,自己却差点摔一跟头。“拿去!”她转头向白先生说,把孩子狠狠地放到他怀里,然后甩手走进旁边的卧室。

“也好,这下清静了。”白先生两手抱着孩子,很无奈。然而,我惊恐地发现这个人与先前不一样了,他至少老了十岁,下巴上的胡须没有刮干净,看着挺邋遢。

“你怎么……”

“来,看看他们。”

他打断我的话,将孩子递过来。

现在我可以不受干扰地逗一下这两个孩子,可是,我却不敢将手放在他们脸上。“这简直就是吉博阿妈的那两个孙子嘛!”我心里惊呼,向后退了一步。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就在一秒钟之前,我还似乎看见他们冲我笑了一下,这种笑完全就是刚刚被我撵走时挂在脸上的那个笑的翻版。

“这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又往后退一步,直接把心里话讲出来。

“你怎么乱说话?麻烦你看清楚一点啊,像你这样半眯着眼睛,不仅不礼貌,还容易出错。你最好将头上的乱糟糟的头发理顺,它遮住你的眼睛了。”

白先生语气挺不好,不过,我坚信他是不会把我撵出去的。

由于我不打算再看那两个孩子,他只好抱他们回到卧室。刚才那妇人,我发现她一直偷偷地在门槛那儿望着我,好像是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白先生再从那道门出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又比先前老一点,这不得不使我吃惊地跑上去提醒他,那房中是否有什么妖魔,为什么他进去一趟再出来就变老几岁。照这样下去,我该称他白老爷子了。

“哪有什么妖魔,”他平淡而疲惫地捶着腿,然后又走进卧室去。

这时,子布来了,他走路汲汲皇皇,眼睛四处张望,像在回避什么人。他看到我时刹住脚步,像是小小地吃了一惊,但很快将脸上堆满笑容走向我。

“久别重逢啊!”他简直想伸手来拥抱我。

“不不,我并不认识你,不过我知道你是吉博阿妈的儿子。”

“吉博阿妈?”他很吃惊地想了一下才说,“看来我妈妈实在太老了,你不喊她婶娘,学那些小辈喊阿妈,阿妈在我们这儿是奶奶的意思。不过我也理解你的恨意,她把你撵出去说到底也有我的错,所以你要故意和我拉开辈分。可是既然你千里迢迢来到这儿,我怎么也得做出选择。当年我不能丢下一切跟你走,现在我觉得一切都可以丢掉,没有什么是不能丢掉的。”

“你在跟谁说话?”他看上去昏头涨脑的,我感觉他在说胡话。

“跟你说话呀,”

“不,你不是在跟我,我认为你在跟另一个人说话,”我已经猜到他在和马小雨说话。想到这个女人我也有点不自在,她已经让两个人把我错认成她。

子布说完就想上来牵我的手,看样子还准备冲门出去——那儿堵着一窝人,只能冲出去。

“开跑吧!我感觉一身轻松,完全可以连跑十一个晚上。”他竟然有些激动,似乎正处于长跑途中。

“为什么连跑十一个晚上?”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我又将马小雨的事情丢开了。

“到十二个晚上我们就在那儿住下来。”

“你这种话很有意思,可惜不像正常人说的。很抱歉,虽然我认识你的母亲,但不认识你。我们是陌生人。”

“我们是陌生人?”子布张大嘴巴。

“是的,陌生人。”

他叹了一口气。看到这副伤心的样子我忽然有几分不忍。而且想到眼下白先生躲在卧室不出来,这儿又挤挤攘攘,还不如跑出去透气。

“好吧,出去透透气也好。”

于是,我们冲开了堵在门口的那些人,几步跨出大院,拐弯走向大门侧边的小路。路道狭窄,在那一小半钻出云层的月光照射下勉强可以慢走,这样的地方怎么也跑不起来的。

“这儿肯定不行,不适合跑步。”我说。

“不试一下怎么甘心。”子布望着我,很坚定的样子。他是一定非要在这里跑一趟不可。

“那好吧。”我说。

起先我们并肩跑,由于路面狭窄经常跑来撞在一起,我感觉肩膀就要撞脱臼,有几回我故意甩他几拳,因为我怀疑这种碰撞是他起了歹心,路况越来越坏,有的地方根本容不下两个人,难道他会不担心意外掉下悬崖的那个人是他吗?所以我猜测,他后悔叫我一起跑步,这种道路的危险是他先前不知道的,所以眼下,他担惊受怕并且已经开始算计我,因此他才会对我说“想不到这条路根本不适合两个人走”这样的话。

“来吧,你放马过来,”我再趁机打他的时候心里已经添了怒气,动手之前我先在心中将这句话吼一遍,让它给我增加力量和保持对他的防备,这样挥起拳头的时候我就不会手软。

而他也竟然回击我了,当我的拳头挥过去的时候竟然也撞到了他的拳头。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可掩饰。我们干脆一边跑一边厮打,我早就忘了只是出来透气,他肯定也忘记刚刚说的话。

这会儿由于夜色加深空气不冷不燥,听着林中虫子的叫声我的脚步放得很快。“什么都挡不住我,休想!”我故意把这句话轻松地说给子布听。他已经落在后面了,再过一会儿我们的距离就会拉得更开,就像各人跑在各人的路上。子布用彝话在说什么事情,隔了一点距离我听不清。再说即使听见了也未必完全弄懂。不过,我可以确定他在喊马小雨等等他。

“又是马小雨,她简直无处不在。”我想起白先生对我的态度,或许正是因为得知我和马小雨只是相像而并非同一个人所以不想与我说话。

“你以后……”我扭头想跟他说不要再提马小雨,跟我说话最好用汉话,这样能避免沟通上的麻烦。

“不要找啦,他已经走了。”这个有点熟悉的声音是从左边传来,我仔细朝那儿望了几眼也没看见什么人。

“你是哪个?”我试探着向左边那棵矮树的背后问话。果然如我所料,树背后闪出一个人向我这边慢腾腾走来。

“你好眼力啊,”他笑了几声。这时候我看清了,他是领我去见吉博阿妈的那位中年男子。我们半道上还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争论。

“冤家路窄嘛,”我随口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

“只要你走到这条路上来,那必然会相遇,我在那棵树下坐了很长时间,凡是从这儿经过的人都躲不开我的眼睛。”

“是吗,那你看到马小雨没有?子布刚刚还在喊她。”

“呃?”他伸手过来摸我的额头,“你是不是生病了在说胡话?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刚到这里的人都不适应天气,生点病也正常。不过像你这样问人看没看见自己的,我还是头一次见。虽然刚刚在这条路上遇见的昏头涨脑的人不在少数,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会这么糊涂。我劝你还是早点找个地方休息,养好精神,免得哪儿都去不成。”

“你在胡说八道啊,快点让开不要挡我的路。”我推开他的手。

也许这个人根本没有看到马小雨和子布才会这么说。我不想理他了,准备单独走走。

“那好吧,既然你不听我的劝,那就各走各的。我是好心帮你,毕竟与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深浅也算个交情!”他肯定十分生气,走起来简直像飞,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到影子了。

要说多少次“我不是马小雨”他们才会相信呢?

路突然变宽,岔道也多起来,反正不管走哪一条我都不熟悉,因此我完全是在听天由命地走。就在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和多远的时候,我遇见了吉博阿妈。她竟然大半夜还在那儿割草。

我两步走到跟前,向她半低着的身子拍了一拍说,“您可真卖命。”

想不到她猛然抬起脑袋看都不仔细看我,冲口就来了一句,“放开我!”

“您到底有没有看清楚我啊,我是……”

“啊!你回来啦?”吉博阿妈像是才看到我一样,惊喜地拉住我的手,也同时将我的话打断。

“是的,我回来了。我白天还去看过您。”

“真是对不起你,白天太阳亮得晃眼,我的眼睛越来越不能见光,所以我一般不仔细用力去看东西。我这种毛病已经持续很长时间,现在别说你,就是我身边的人也不太认得清了。”

接下来她又用彝话说了一些什么,我听不太懂。

“看来我与你始终不能正常交流,虽然现在你的样子看上去脱胎换骨了。”

“妈妈,您在这儿干什么?”

子布突然出现在我们边上,他没有走出一点响声,谁都不发觉。吉博阿妈对她儿子的到来由吃惊转为愤怒,她望着子布边说“家门不幸”边用恐惧的神色瞪他,最后干脆拿割草的镰刀追着子布做出要砍他的样子。

“你这个不成器的,还不快点回去。你来这儿做什么!”

“妈妈,您明明应该躺在家里养伤,怎么会突然跑到这儿来呀?您的两个孙子闹着要来您摔倒的地方看看,我实在拦不住,他们已经偷偷从家里逃跑,我是顺路走到这儿来的。您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路这么窄,边上到处是积水,看看,您的鞋子全都湿透啦。”

“你在胡说什么?我好好的在这儿割草呢。”

“不,是我亲自把您从悬崖下面背回去的,由于摔得太严重,您的孙子才哭着跑出门,说要来这里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将您绊倒。您还是回去躺着吧,头上还在流血呢。”

我是否应该告诉他们,那两个孩子可能正藏身于白先生家中。那儿的聚会一定还没有散掉。可是,他们一家人明明在那儿一起吃饭,用得着我提醒吗?我突然想到这家人可能有喜欢捉弄人的毛病。我看了一下,吉博阿妈的头上并没有流血,这充分说明那两个孩子所有的坏毛病全是从他们这儿学的。

“行了,你们别演戏了。”我不耐烦地大声说。可是这对母子,尤其是子布,根本当我不存在。不过我也想得通,他绝对是在记恨刚才跑步的时候,我把他丢在了后面。

倒是吉博阿妈听见我的话很恼火,用镰刀凶狠地指着我,但是太生气的缘故一句话也说不出。

“妈妈,您这个样子真吓人。”子布缩了一下身脚,很惊慌害怕。

“别看了,赶紧回去。”吉博阿妈将子布转了个身,背对着我们,这时候她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帮她一起将这个不听话的儿子推到他来的那条路上。

“好啊,举手之劳,”我凑到吉博阿妈耳朵边说了这句话,对于从背后推人这件事我感到很大的兴趣和控制不住的狂喜,双手力量陡增,突然向他的背猛推一下,子布站不稳脚跟踉踉跄跄地冲到路那边去了。吉博阿妈根本没有使什么力气,并且她显然对我用这么大的劲感到不高兴,但是拿我没办法。我和吉博阿妈立刻退到路边的草丛,让子布转身看我们的时候背后空荡荡的,他一定是以为刚才看花了眼或者她母亲急着去找那两个孩子,当然也可能受了惊吓,总之他思考了一会儿又喊了两声,回头再望几眼就走了。

“现在我们必须分开走,一来我有急事要办,二来,这条路窄巴巴的,不适合两个人走,稍微不留神就会掉到那儿去,”她伸手指着路边的悬崖,“就这样吧,我办完事再来找你。”

她一闪身就站到刚才子布走的那条路上去了。

我算了一下出门的时间,害怕回去晚了进不了白先生的门,以守门人的态度他不可能再轻易放我进去。

白先生门口的树下站着吉博阿妈和她的儿子。他们在拉地上躺着的那两个孩子。

“起来呀,天杀的,”她很愤怒。

“起来呀,不成器的,你们的妈妈要哭死了。”子布说。

那两个孩子懒洋洋地躺着,“吃太饱啦,起不来,”他们甩开吉博阿妈和子布的手。

我稍微走近一点,其实也不必刻意隐藏,因为不断有人听见门口说话的声音而走出来看热闹。现在我走过去随便往哪儿一站都不会引起注意。

“你们在看什么?”我故意这样问。

“看笑话。”

这个回答竟然让我有点高兴,又朝前走两步,这次简直是站在人群的前端,但由于人多,相信吉博阿妈和子布根本不会发现我也混在这些人当中了。

“你们先回去吧,我们还不想起来。我两个吃得太饱,根本不能好好走路,你们一个年纪太大一个又太瘦,不能同时背我们回去。”

吉博阿妈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竟然说这么无情的话,”她用手拍着地面。

子布也突然爆发了脾气,“好,随他们去!”他吼道,然后甩手走开了。吉博阿妈跟在后面。

看完笑话的人又回到了白先生的院子里继续喝酒。两个孩子继续躺在那儿装睡。我确信这二人是在装睡,两盏眉毛还在闪动呢。

“起来吧,游戏结束了。”我说。

他二人果然就张开眼睛坐起来。

“你走吧,我们不想看见你。”

“嘿,你们先前还说要跟着我。”

“那是先前,现在我们决定留在白叔叔这儿。”

他们根本没有吃撑,很灵活地从地上站起,快速地通过守门人将要关闭的那道大门进了屋。我也快速地跟在后头,这位守门人居然没有像先前那样拦住我,而是平淡地将我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放过去。

那两个孩子径直走进白先生屋里,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大晚上的,白先生大概已经喝醉睡下了。

“你背你的,我背我的,”他们边说边将那两个熟睡的婴儿背在身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我站在门边,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让我走路小声点。

现在我看到这两个孩子背着更小的两个孩子,由于长得过于相像,我看得眼睛都有点花了。

就在这时候,那位先前对我很不友好的妇人走了进来。她看见那两个孩子时大惊失色,但又极快地抓起门边的扫把挥打他们。

“出去,不干净的东西,见鬼的,赶紧给我滚出去。”

那两个孩子被打出去了。我也借机逃了出来。我走到大门口——大概有什么人要来,大门开着,守门人坐在一边打瞌睡——看见了吉博阿妈和子布,他们大概是走到一半后悔了又赶回来。我惊讶于那两个孩子的转变,此刻他们正笑嘻嘻地和吉博阿妈以及子布有说有笑。

“你们和好啦?”我走过去与他们打招呼。

吉博阿妈看了我一眼,摇着头说,“哎,你来得太早啦。我们不该在这种时候见面。孙儿回心转意了,我得送他们回去。”

“妈妈,您不像是和我们说话呀?”

子布只要和他母亲在一起,眼里就没有我了。他们用彝话说了些什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回去吧。”这句话吉博阿妈肯定是为了让我听懂才用汉语。他让子布带着孩子回去,自己要在这儿忙点事情。

“那您早点回来。”子布回头跟他母亲说。两个孩子一边一个站在他身旁,自从那妇人用扫把将他们赶出来,就不与我说话,连看也不看我了。他们或许正在生我的气,因为走进那间房子的时候我的脚步变得很重,说话也肿声肿气,一定是这个原因才将那妇人引过来的。

吉博阿妈对子布的话没有做出明确的表示,等他们走完之后,她才转过身说了一句话,“现在我可以放心了。”

“您不准备和他们回去吗?那路上一个人可不好走。”我指着那座废弃的无路可走的村子。

“如果真要回去,倒也不难,我在墙头撒了荞麦,这时候它们都开花了。”

“您在那儿撒荞麦可不好,天气不行,注定只开花不结果。”

“它们只要开花就够了。花香能引我过去,它能给我这个眼力不好的人带路。如果没有它我根本追不到这儿来,好在我的鼻子不坏,你不要笑,我的确是像狗一样闻着气味过来的。不过你身上那种香味已经在减少了,我几乎闻不到,这很可能是你刚才出去跑了一程,汗水冲淡了荞麦花的香气,真是万分幸运,我孙儿没有走到那条路上去。”

就在我们聊得很起劲的时候,听见白先生的院子里传来那位妇人的哭声,她好像在喊什么“走了走了,全都走掉了……”,我想进去看看又拖不动脚跟,说实在的,她的脾气也太火暴了。

院子里明显乱作一团,就在那哭声之后,所有人都在那儿穿来穿去的忙什么事情又因为没有一个人出来主持局面而闹得什么事情也办不成,只是叠加了更多的嘈杂声。我站在门外也几乎可以想象这些人的六神无主,有的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所以才会发出那种疼痛的号叫。想不明白这时辰白先生为什么睡那么沉。

“走吧,我们重新到那条路上透透气,这儿实在太闹了。”吉博阿妈很受不得这种闹声,用两根手指按住太阳穴。

“他们在说什么人走了,您听。”

“我可不管这些。现在我的孩子们已经走到家了,他们正在吃我来的时候准备的晚饭,至于我的儿媳,我是再也不想见她,我们吵得够多的了。所以我打算在这儿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来过几天清静日子,实在想孩子们就闻着从那边飘过来的花香隔着墙壁看看他们。这有什么做不到和不妥吗?你是少见多怪,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你来的时候遇见的那伙人,我早就发觉他们每个晚上都在那儿爬来爬去,有一阵子我也加入了,可那时候我还不想单独找地方住,那种他们说的自由的美好的地方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还不是很喜欢。什么?那儿只有我们一家。你说得不错,那儿确实只有我们一家,他们的孩子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追随父辈或者搬到别的村子生活了,可是他们还是依然不能改掉每个晚上去那儿张望的习惯。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我以后也打算站在墙这边看我的孩子们在那儿生活,这等于我没有和他们分开。哎呀,一想到要找个好地方落脚,我已经高兴得双脚都要跳起来,走吧,不要在这浪费时间。”

“他们不是这样跟我说的。”我向她反驳,想跟她解释那伙人推倒旧房子还有别的目的。

“是你看不透。”她很固执的要拉我马上离开。

“可是,白先生……”

我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白先生一手搂一个孩子急匆匆地从大门走出来。

“你院子里乱糟糟的啦,”我走过去跟他说。

“不用大惊小怪,我要去见马小雨。她这个时候应该在半路了,我带他们去看看。”

“哦,你是偷跑出来的!可是,你的家人和朋友真应该小点声,吉博阿妈的耳朵受不了。”

白先生不听我说完就走。吉博阿妈在我身后好像故意不想让白先生看到,也可能她因为那房子里乱哄哄的局面而迁怒于白先生,不想跟他打招呼。

我和吉博阿妈又走到先前我和子布走的那条路上,兜兜转转的,我感到有点疲累。何况这条路那么窄,有了先前走路的经历,我不想让还有些疼痛的肩膀再与人发生碰撞。然而吉博阿妈坚持要走这一趟,她的坚定与子布一模一样。她敢断定这条路的某个岔道上恰好有个不错的位置可以搭建房子。

走到一半的时候,这位固执的老妇人又改变了主意,她非要去那个废弃的村子看一看那边的家人。

“你放心,爬过去是不可能的,以我目前这样的精神状况,根本只能站在墙头看几眼。既然已经决定在这儿单住,我好歹应该回去和他们道别。当然只是单方面的道别,反正隔那么远,说什么也听不见。”

我只好跟在后头随便走在她选择的那些岔道上,她对这儿的熟悉简直超乎我的想象。

“您像是在这儿住了很久,走哪里都那么清楚。”我说。

“当然,我在那边生活的时候也时不时来这边探路,因为我知道早晚是要来这儿单住,这种事说了你也不懂,我要是告诉你,我经常混在那伙人当中偷偷来这儿摸路子,你就更吃惊了。像我这样的人多啦,有的人不是也早早地混到这儿来了吗?说实在的,你来看我真不是时候。”

“为什么?”

“你要是等几年来,我的房子已经在这儿建好啦。怎么说也是我对不住你,没有尽到一个长辈的责任,随便地将你关在门外,你蹲在我家门口吹冷风、饿趴在地上、吃浑突突的地沟水,这些我都有责任。虽然我们生活在一起无法用彝语交流,但事实上,我们也可以用别的语言,好歹我也上了几天学,对汉语的运用不在年轻人之下。可是,眼下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你也来这儿看我,证明事情还有挽救……”她说到这儿突然停下来,惊恐地望着我并且退后两步,颤抖地喊道,“你会不会是来报复我的?天哪,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您想多了,我只是在山外住得腻烦,想到山中有您这样一位老友……”

“不不,事实上我们不认识,虽然你看上去很像马小雨,可其实,你比马小雨年纪小太多了,我刚刚仔细观察了一下,你面相很陌生,只不过我们这儿的人不在意突然多出一两个陌生人——这是常有的——我们不会拆穿这种事情,所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一定也是因为害怕自己在这儿孤零零地——我敢肯定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来到这儿,但是又不愿意承认,所以编造了几个理由——才四处说我是你的老朋友。对于马小雨,你没有否认也不确认,就这么含含糊糊地,有时候甚至认为自己和她可能真的有点联系,我猜得对不对?然而,如果硬要说你和她是一个人,那只能是见鬼了。这是不可能的……不不,也有可能!——等一下,咦?我的眼睛好像可以看清东西了!”

发现眼睛看得清东西后,她简直兴奋过度,像个孩子一样在那儿跳来跳去看地上的花草。

“天哪,我实在太高兴了,想不到在这边我的眼睛可以看清很多东西。”

她跳起来像是很高兴地要和我击掌庆贺,可实际上,我感觉这是向我扑过来的殴打的姿势。事情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我们竟然莫名其妙地扭打在一起。不知为什么,这明明是一场打斗,可在心里想来不是这样。我们只感到高兴。我听见她在喊,“看得清楚啦……啊,你就是马小雨,你来找我报仇的……”,我也跟着吼两声,“是呀,太好啦,我就是来找你的!”我们一个用彝语一个用汉语,谁都没有要求对方一定要用什么语言。我感觉自己心中有些陌生的愁怨——这愁怨是在很高兴地打斗之后冒出来,按道理是不该有——在经过打斗后慢慢消减了,于是我松开了吉博阿妈的脖子,她也顺势将我的脖子放脱。

“一身轻松啊。”她坐在一边很自在地说。

“我们继续赶路吧。”她起身直冲冲往前走,也不管我是否跟得上。

“走慢点。”我说,实在想不通这么大岁数的人走路比年轻人快。

“完了!”

走到一半她惊叫一声。

“你没有发现吗?荞麦花的香气没有了!好在我们已经走到墙脚,哎,无所谓了……反正以后也未必有心情来这儿。”

“您这是气话,明年荞麦再开花,你肯定还会跑到这儿来。”我说。

“你在说梦话,下半山的天气不适合,它们只开花不结籽。除了我以前每年从家里拿一点种子撒在这儿,以后谁还有这种闲心。别指望那些孩子们,他们可从来不知道我在这儿撒了荞麦。”

我们站在墙根脚象征性地往那边看了几眼,其实什么也看不清的,子布和他的家人早已经休息,外间只有黑洞洞的竹林。我可不想再回到那儿吹冷风,反正吉博阿妈和我站在一起,现在我们两个最重要的是到哪儿找个地方休息,折腾了这么久我想好好睡上一觉。

“如果您要搭建房子,那是明天的事了,眼下我们应该找一户人家投宿,我这双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那你就不要睁开眼睛。”她似乎很不耐烦,大概想到以后再也不能来这儿看望那边的家人,心里不舒畅。

转身走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把荞麦秆,可是走几步又扔掉了。我感觉只不过走了几步,但是已经回到我们先前站的那个岔道上。

吉博阿妈停下来四周观察一番,拿起镰刀指着那边的悬崖说,“我们何必要在这儿建房子,那种俗世中的房子我已经住够了,如果再建一所那样的房屋,又有什么意思呢?你看那儿……那一伙人,他们蹲在上面真够逍遥的,”

我双手合在眼睛上,也没看见她说的那伙人。

“我们就应该像他们一样,走,混到他们中间去。”

吉博阿妈情绪高涨,说着便扔掉镰刀准备攀向那座悬崖。

“那儿没有路,无路可走啊。”我在后面跟着跑,却总是追不上她。

就在边说边跑的时候,我看见另一条岔道上站着白先生,他抱着两个孩子似乎等了很长时间。我挥手跟他打招呼却因为——可能是因为太累,或者先前喊吉博阿妈不要去悬崖那边,把嗓子吼坏了。我只能挥手表示,请他帮忙拦住吉博阿妈,这么大岁数的人要攀上陡峭的悬崖实在太危险了。

可是白先生似乎没有看见我,他一直在那儿东张西望等着什么人。对,等着马小雨。他先前说了,要在哪儿等马小雨。

吉博阿妈倒是几步就跑到了白先生那儿,她竟然是带着一脸的笑容站在这位焦急而有点悲伤的人面前,用不太好的口气说——真奇怪,我总是跑不到他们跟前,看着距离也挺远,但可以清楚地听见那儿传来的每一句话,甚至他们说话时眨几下眼睛我都知道——你在等马小雨。

“是的,我要跟她说几句话。我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您和她都要在这儿见面,了结一些旧事。这一次我费了很大工夫才跑来,为此我连大门也忘记关了,它一直开着。”白先生向吉博阿妈躬了躬身子又说,“您往边上挪几步,放她过来吧,我知道她肯定很快就跑到这儿来了。看您心情很好,想来你们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这也好,毕竟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那时候您赶她出去全是因为彼此生活习惯不一样,闹得很僵,又不能有共同语言,但这都是很久的事情,估计她也差不多忘记了。假如我猜得不错的话,她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吧。”

“你猜得都不错,我们已经做出了了结。不过这种了结真费劲,我们险些掐断对方的脖子,我现在还感觉脖子酸痛,抬不起头。可是,你站在这儿做什么?你站在这儿是错的,简直多此一举。现在你空着两手,什么都没有,我奉劝你一句,转身回到你那所气派的房子和你新娶的老婆好好过日子。她可不是好脾气的人。”

“不不,我没有新娶。”白先生明显有点心虚,嘴上说着硬气话,腿已经闪了几下,想往后退几步却不能做到。

“你这话我儿子也说过。他每天都生活在‘马小雨来了’的恐惧里,因为他和你一样,新娶了别人,心中时常感到不安,提起马小雨的名字就像见鬼一样害怕。但事实上他过得还不错,跟那个同样使我头疼的女人过得挺顺当的。他们还生了两个孩子。”

吉博阿妈说到两个孩子的时候,白先生才想起自己的孩子,可是,他也弄不清孩子哪儿去了,出门时他明明抱在手上的。他摊开手,不敢相信地呆在那儿。

吉博阿妈狠狠地像之前推他儿子那样推了白先生一把,将他推得后退好几步,最终没有刹住脚步直接滚到草丛背后去了,我一直没有看见他再走出来,也许慌着回去找那两个弄丢的孩子。

吉博阿妈已经开始攀爬那座悬崖,我只好跟上去。那悬崖其实并不陡峭,可以说它只是看着像悬崖实际上是生得直立点的山坡。我们爬到顶上的时候眼前是一小块盆地。

吉博阿妈走在盆地上,很得意,我也感到心情舒畅,甚至再看吉博阿妈的时候,觉得她变得年轻漂亮,根本不是个老人的样子。她指着另一边的小盆地说,那伙人刚刚从这儿过去,等一下我们从另一边跟上去,抄近路。

我担心这种追赶没完没了,但是她说,根本不用操心,我们会有更好的地方歇脚,那儿天点灯,风扫地,房子的根基也是四脚落地。它更结实,更长久。

实习编辑:柳子路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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