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
皮定均,安徽省六安市金寨县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杰出将领、军事家。抗战时期曾任八路军太行军区第五、第七军分区司令员,豫西抗日独立支队司令员。
作为开国名将,皮定均参与并指挥过无数大小战役,其中最令人称道的,当数那场载入史册的中原突围。
临危受命
1946年6月中旬,国民党当局以三十万兵力包围六万中原人民解放军,并大肆构筑碉堡,工事纵深达十多公里,大战一触即发。6月20日,中原局向中央报告了突围的计划,要点是主力向西突围,经伏牛山北渡黄河到太岳。万一不成,即在武当山、伏牛山、秦岭一带打游击,必要时转甘南创建根据地,或到陕甘宁边区会师。其具体部署是:率领一纵一旅在白雀园,狙击刘峙的进攻部队,迷惑对手,掩护大部队顺利转移到陕甘宁边区。6月23日,中共中央急电中原局:“同意立即突围,愈快愈好,不要有任何顾虑,生存第一,胜利第一。”
6月24日下午,皮定均接到特级电报,骑马去第一纵队接受战斗任务。大将王树声告诉皮定均,皮旅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变成敌人眼中的主力,将敌人拖延三天,掩护主力部队突破平汉铁路。“那三天之后怎么办?”皮定均被豫西民众尊为“战神”,自然知道狙击部队意味着什么,可事关全旅七千多名兄弟的命运,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追问。然而,王树声竟将头偏向一旁,半晌后才哽着嗓子说:“我……我也不知道……”王树声即将率领一纵队二旅和三旅向西突围,虽然也是危险重重,但是到底不如皮定均的一旅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军那样凶险。他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手下爱将了。
第一次见到向来沉稳的司令员如此失态,皮定均的心里像坠了个铅块似的。他明白老上级没有说出口的话:或许三天后,他的皮旅就如同当年掩护中央红军长征突破湘江封锁线的红三十四师,全军覆没,“皮旅”这一称号将不复存在!
一瞬间,皮定均这个铮铮铁汉几乎站立不稳,他明白组织在采用一个悲壮的战术——弃卒保车,这次轮到他的皮旅来当这个“卒”了。他看着王树声眼里的悲哀和不忍,明白这也是组织的无奈。他挺直腰杆,“啪”地向王树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无言地向老上级表明他将誓死完成任务。王树声摇摇头,低声叮嘱:“给一旅的领导干部们每人准备一套便衣……”皮定均又是一惊,半晌后他看着首长,目光坚定:“那套便衣,我决不会穿!”
几步险棋
皮定均不打无准备之仗,在中原军区领受任务回到旅部后,他就派作战科长带领精干分队向东侦察敌情和行军路线,侦察队回报:敌军兵力足有十万。
得到情报后,皮定均立即召开了军事会议,商讨对敌良策,最终确定一旅的一团和二团,负责狙击敌军。不过,狙击任务完成后,一旅到底向什么方向突围呢?众人议论纷纷,却始终不能统一意见,皮定均气得直拍桌子:“咱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人,居然商量不出个突围的主意,不怕被敌人笑死!”众人都低下了头。在敌我双方巨大的实力差异面前,战术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最后还是政委徐子荣提了个建议,他说最好是能找个地方藏起来。关键是七千人的一个旅,要想在对手的眼皮子底下隐蔽起来,谈何容易?再说,哪里有这么一个藏身之所呢?
但是徐子荣的建议还是让皮定均大受启发,狙击任务完成之后的突围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就在皮定均、徐子荣领受命令的当天晚上,中原军区部队主力开始了突围行动,由于前一时期我军精心制造的假象,着实麻痹和迷惑了敌军,中原军区主力向西突围之后,连续两天,刘峙的部队都按兵不动,他们认为这是中共的佯动。两天之后,国军才清醒过来,当即以数万之众,兵分三路,向皮定均一旅扼守的双轮河一线发动猛攻。他们低估了皮旅的实力,皮定均充分发挥了他的军事才能,冷静机智地指挥麾下官兵英勇抗敌,整整三昼夜,一旅硬是没有让对手冲过防线。
眼看规定的时间已过,两军依然胶着在数十里长的战线上,如何摆脱对手,成功实现阵前转移呢?皮定均一咬牙,一声令下,在黄昏前发起全线反击!虽然早已习惯皮定均的冒险风格,但他这次的作战计划一出口,如同一记惊雷,震得半晌没人敢吱声。政委徐子荣直叹气:“皮猴子想走一步险棋呀!”熟悉皮定均的人在私底下都爱叫他“皮猴子”,因为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胆大妄为”的“猴性”,无论是和日本人打仗还是和上下级交往,都没个正形:和老首长刘伯承的小马驹“握手”,结果差点被踢瞎;刘伯承让他找人侦察敌情,他自己乔装一番后跑到敌占区“溜大街”,结果差点被活捉……
话虽如此,但徐子荣依然站出来坚定地支持皮定均,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皮定均的实力,理解皮定均的想法。作为狙击旅,他们的任务已经胜利完成,面对敌人,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重创敌人,缓解兄弟部队的压力。
或许是老天也在怜惜这支忠肝义胆的铁军,战前,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皮定均大喜,心中增添了无穷信心。他一声令下,一旅在黄昏前发起了全线反击,将当前的敌军击退,在阵地留下一个营断后,其他主力迅速撤离阵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皮定均率领部队时而向西,穿过森林;时而向南,翻过大山,最终力排众议,在一个叫刘家冲的小山村休整。刘家冲位于敌军主力的结合部,在敌军运动的两条公路之间,只住有六户人家。
次日晨,雨过天晴,刘家冲两边公路上十几万敌军频繁运兵。一些新入伍的战士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老成的官兵们也脸色煞白,枪不离手。然而皮定均对这一切似乎全都视而不见,他静静地思考着下一步行动方案,直到被徐子荣等人催着换地方时才不耐烦地说:“就连你们都想不到我皮猴子会下这步险棋,敌人还能掐会算不成?只要你们小心点别闹出大动静,我保证没事!”
听旅长这么说,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声音了,敌人果然没发现他们心心念念要杀要伐的皮旅就在眼皮子底下。两天后,皮定均算好敌军主力都向西北方向去了,此时部队也已经得到充分休整,突围信心倍增。皮定均一声令下,部队迅速通过潢(川)麻(城)公路,向东直插鄂豫皖边界的大别山。当敌军回头时,皮旅已经消失在茫茫大山之中。
天佑皮旅
7月初,部队进入皮定均的家乡金寨县(当时叫立煌县)吴家店休整。十七年前,皮定均就是在这里由放牛娃变成了童子团团员,又加入了红军。十七年后,他率劲旅回乡,心中十分感慨。
在吴家店,皮定均没能见到一个亲人,正当他为此感到失落时,自主力西去后就和上级失去联系的电台突然接到延安的红色电波,电波内容只有这几个字: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整个皮旅都沸腾了,从不迷信的皮定均也笑容满面,觉得这正预示着将士们将迎来光明的前程。然而事情的发展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想,正是因为这一丝“天佑皮旅”的庆幸,众人或多或少地放松了警惕,导致部队差点遭遇灭顶之灾。
离开吴家店,部队向安徽纵深挺进,于1946年7月11日兵临淠河。在河边的磨子潭,始终跟着前卫团前进的皮定均获悉桂军一个整编师正在舒城、潜山一线严阵以待,部分敌人已经向淠河开进。由于暴雨,淠河的水位开始暴涨。“真是天佑我也!”皮定均当机立断,命令先头营乘船过河,占领河对岸制高点,掩护主力涉河抢渡。
然而,令皮定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一关键时刻,先头营营长竟然“掉了链子”,他压根就没有意识到形势的严重性,在顺利拿下制高点后竟然只派一个连占领山头,自己则和两个连在山下睡起了大觉!占领山头的一连人马由大别山子弟兵组成,因不愿意离开家乡,集体开了小差,回到大别山打游击去了。在山下睡大觉的两个连几乎被偷偷摸上山的敌军“包了饺子”。
见此情景,皮定均青筋暴跳,双目赤红。他高高地扬起手,警卫员以为他是要痛骂那个坏了大事的营长,因为皮定均喜欢骂人,只不过向来是骂官不骂兵,他的口头禅是:“子不教,父之过;兵不教,官之过。”然而,令警卫员没想到的是,皮定均高高扬起的手竟然重重落在了自己的面颊上。周围的人都慌了,皮定均恨恨地说:“是我识人不明,怎么派了那么个浑球打先锋!”骂完,不等人劝解,皮定均吞下一口带血的唾沫,又专心指挥战斗。
这时,河对岸山顶上响起了敌人的机枪声,曳光弹在河面频频划过,工兵架起的简易浮桥一再被洪水冲散。绝望的情绪在队伍里蔓延,就在这关键时刻,皮定均的镇定极大地抚慰了军心。他命令皮旅的王牌老底子——王诚汉的一团火速徒步涉河,协助对岸部队保护渡口。王诚汉慨然领命,其他团领导也被激起了斗志,摩拳擦掌,要和敌军一决生死,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可怒火中烧的皮定均并没有怒战,他命令部队不得轻举妄动,自己则继续沿河侦察,最终获知上游几百米的地方水位比较浅,适合部队徒涉。
皮定均一声令下,淠河出现了极其悲壮的一幕:数千人手拉手走向浑浊的河中央,但凡有人脚下不稳,他身旁的战友便会紧紧地拉着他。若是有人体力不支或脚底打滑,被湍急的河水卷没,他便会毅然撒开手,以免拖累身边的战友……警卫员请皮定均上船渡河,皮定均怒道:“我不能搞特殊化!这是我们唯一的船,只能搭载产妇、新生儿和伤病员。我没伤没病的,能和战士们一起步行过河!”
警卫员惊呆了,忙搬来徐子荣做说客。谁知皮定均根本不搭理徐子荣,把裤脚一挽,就要下河。考虑到旅长的安危要紧,皮定均身旁的四个战士当机立断,强行将他抬起扔到船上,充当船夫的战士立刻开船,这才过了河。
或许是老天被皮旅的将士情、战友情感动,有意护佑这支部队,暴雨突然停止,水位很快下降,皮旅终于安全渡河。全旅一片欢腾,皮定均却看着淠河旁的群山,面沉如水。他是在心疼那些永远留在淠河畔的兄弟们……
极限行军
1946年7月13日,皮旅撇开纠缠不休的广西军队急行军到达大别山最后一个山坡——东山坡。这里是山区和平原的分水岭。站在坡顶看着皖中平原上道路纵横、电杆林立的异样风景,许多指战员产生了回师大别山的想法。
皮定均也不例外。在山上行军、打游击战虽然辛苦,但大别山脉连绵千余公里,植被丰富,盛产多种菌类和水果。在山上打游击战,不但能大大提高安全性,还能保证食物供给。然而回师谈何容易!皮旅身后一直有几个师的敌军“护送”,特别是在淠河边没有捞到大便宜的桂军行动更为积极。这支被称为“广西猴子”的敌军战斗力强,跑得也快,他们一直想抓住皮定均这只“红猴子”。
在东山坡毛坦厂镇,皮定均召开了行军动员大会。在会上,他号召全旅:“我们要发扬我军英勇顽强、不怕牺牲的精神,抢在敌人完成部署前实现突围,争取在五天内飞跃皖中平原。”他的话音一落,全场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儿,二团长钟发生才小心翼翼地问:“旅长,我是不是听错了,不是五天,是十五天,对吧?”
众人抱着一线希望,殷切地看向皮定均,谁知皮定均猛地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没有错,五天走出皖中平原,保证每昼夜行军五十公里。我知道,这是很难完成的任务,但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们只能响应延安的号召,快走,快走!”
议论声久久不歇,官兵们心怀疑虑,可没有人敢质疑皮定均的决定,毕竟皮定均的资历、威望足以让皮旅上下口服心服,而且这个时候众人虽然知道接下来的行军会很苦,但不知会苦到什么地步。动员会后,每位战士都行动起来,为了保证行军速度,他们只保留必要的生活用品,七千个背包扔了整整一山沟,文件、档案变成缕缕青烟。如果说抛弃行军用品已经是艰难抉择,那么撇下重伤员更是让全旅上下痛苦难当,但在当前危急万分的形势下,他们除了洒泪挥别之外还能怎样呢?
急行军开始了,从未当过前卫的主力一团充当开路先锋。官兵们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七千官兵像一股旋风在皖中平原上狂飙,不分昼夜。第一天大伙都能坚持,第二天已经是在咬着牙硬扛了,到了第三天,官兵们累得连走着路都能睡着。这样下去谁都吃不消!为争取一天的休整时间,二团团长钟发生找到皮定均软磨硬泡,然而他好话说尽,皮定均只有两个字:“快走!”钟发生气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破口大骂,皮定均不但不制止他,反而让两个警卫员架着他走,让他边走边骂。钟发生骂了几句,看着周围疲惫不堪的战士们,不由得又闭紧了嘴巴,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他这一哭,惊动了政委徐子荣。徐子荣安慰了钟发生一番后,找到皮定均亲自说情,想着皮定均能看在老搭档的面子上,哪怕不休整一天,歇个把小时让大伙喘喘气也好。谁知道皮定均丝毫不买老战友面子,沉着脸一再重复着中央的指示:快走!快走!快走!把徐子荣气得转身就走。不过气归气,徐子荣心里明白,在当前形势下,速度就是生命,于是一如既往地配合皮定均的工作,安抚和鼓励着体力透支到极限的皮旅官兵。
皮定均身先士卒,以身作则,把自己的部队撵得“屁滚尿流”,一路尾随的敌军也是叫苦不迭。直到这个时候大伙才看出了急行军的好处:他们累,没有坚强意志力做后盾的敌军更觉得累。敌军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累极了他们就倒地而睡,有时候探路的我侦察员会踩到熟睡的敌军,踢都踢不醒。在这种情形下,旅长的决定,最大程度地保证了部队的安全,旅长实在是用心良苦啊!
胜利会师
行军至第五天下午,大军逼近津浦铁路,华中根据地虽就在眼前,但是官兵们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皮定均也累也困,但他连眼都不敢眨,实在困急了就咬一口生辣椒,生吃辣椒也不管用了就猛刺大腿,让警卫员心疼得直掉眼泪,但他们不能劝皮定均休息,因为侦察队回报:敌军孙良诚部已经在铁路沿线布置好了口袋,准备收网。在这样危险的时候,皮定均就是全旅官兵的定心丸!
这时不少士兵再也撑不住了,他们已经困到了能边走路边睡觉的程度。到了这个时候,皮定均已经没有办法也不忍心叫醒他们了,他和他们一样,都在忍受极度瞌睡的折磨。为了不让睡着的战士被敌军俘虏了,他不得不命令在部队后面扔手榴弹。
形势越来越不妙,铁路线周围的敌人五路进逼,对皮旅形成钳形攻势。到了这个时候,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了!皮定均的“猴性”又显露出来了,他一声令下:“把炮弹、子弹全部打光,一发也不留,打完这仗咱们好好睡他个三天三夜!”
“这一仗结束后就能好好睡上一觉”!被五天五夜急行军憋了一肚子气的官兵们如同喝了兴奋剂,他们叫醒睡着了的战士们,向他们传递了这个好消息。战士们一听顿时精神百倍,向着铁路沿线的碉堡、装甲车发起冲锋。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皮定均指挥得当,再加上皮旅官兵们视死如归,以绝对的气势压倒了敌军,这一仗打到夕阳西下,敌军战败溃逃,皮旅终于胜利突破津浦线!打了大胜仗之后,皮旅还迎来了更大的惊喜:兄弟部队前来接应他们了!皮旅和大部队胜利会师!
皮旅沸腾了,官兵们激动到连瞌睡虫都跑得无影无踪了,他们唱呀、跳呀,尽情地表达心底的激动。皮定均静静地看着这欢乐的场面,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愿挪动分毫:他实在太累太饿,部队安全了,他卸下了身上的重担,终于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痛痛快快地大睡一觉了!
中原突围,皮旅名震华夏,皮定均和他的部队在毛泽东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5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授衔时,皮定均最初被评为少将,毛主席念及皮定均中原突围有功,在授衔名单上批示:“皮有功,少晋中。”授予皮定均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军衔。开国将军中享此殊荣的仅有陈赓与皮定均两个人。
〔责任编辑 君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