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我们家所在的县城据说很有历史。小时候家中书柜里有一本厚厚的类似县志的书,叫做《燕塔风云》。可惜小时候胆小,书里附了不少抗战时候平民被杀戮的照片,翻了几次之后就不敢看了。正好电视里在演苦难的《华人链》,日本鬼子就成了我的最大梦魇。我非但不敢看这本书,连摸一下它都心惊胆战。有一次都上床躺下了,忽然发现不知道谁把这本书放在了我床边的写字台上,大冬天的,想了又想还是从被窝里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把那本书藏到书柜最里面去。
所以我对于小城的历史就一无所知了。我大概知道从上世纪80年代初到21世纪头10年的它。
小城的确有过一座叫做燕塔的著名的塔。我妈妈那一代人的老照片里还偶尔能看到塔的样子,大致就像是《西游记》里唐僧夜扫过的那一座,也很像《立春》里,王彩玲半夜盛装跳下来自杀的那一座,总之就是样子很普通很正常的一座佛塔;我妈妈说,当时从乡下骑自行车上城里,从来不会迷路,看着塔走就行。后来被拆得片瓦不留。但一中隔壁那座古旧的文庙,却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因为它被改成了十分有时代特色的“烈士祠”。
虽然离得近,烈士祠里参天古树的枝杈都垂到了一中的校园里,我们却极少有机会进去。平时它都非常庄严地紧锁大门,只有清明才开放,全县城的小学生、初中生和高中生,都要来到这里接受爱国主义教育。所有人都在院子里站好,听县里的领导发言,然后依顺序进入庙里,听讲解员讲解烈士的光荣事迹。
这座庙的厅堂不像普通的庙那样摆着某位神仙的塑像,而是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白色牌位,牌位上面是黑白的照片以及烈士事迹的介绍。我们都拿着小本本和铅笔,抓紧记下来几个人名和事迹,回去写作文要用。
80年代初的小孩子不大有机会嗅到那种几百年的老房子里木头的朽败味道,和灰扑扑的尘土味儿。
有一年的清明,秩序没有维持好,忽然人群全部都乱了。我们小学生正好刚刚进入厅堂,“唿”地一声,我的眼前就只剩下了前面那个大人穿着藏青衣服的腰。然后,我的头就被紧紧地挤在这个腰上,感觉到氧气像烈日下的水泡一样,被暴晒蒸发,渐渐只能听到自己尖锐的呼吸。
我记得我还拼命喊过好朋友晴的名字,但也许是幻觉。被稀里糊涂地挤出来也像是幻觉,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院子里。活了几百年的松柏树身像刀刻的一样,缠在它身上的紫藤也要有几百年了吧,长得像虬劲的蛇。
我低头一看,发现鞋子的鞋帮也被踩扁了。我踢拉着鞋子,一边走一边哭,遇到了小辫儿都被挤散了的晴,然后就一起手拉手地回家了。回到家就已经很高兴了,居然都忘记给父母说,刚才差点在烈士祠里成了“烈士”。
主要还是根本不知道人是有可能被这样挤死的吧。主要还是对死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吧。
不等我读初中,清明的纪念活动就停了,一夜之间,烈士祠没有人管了,门每天都半开着,不知道谁家的猪把门口当成了猪窝,整天躺在那里,屎尿齐流,臭气熏天。门外的一条街变成了一个熙熙攘攘的市场,卖菜的,卖肉的,卖水果的,卖手工香油和各种粮食的。厅堂里烈士的牌位和照片都不见了,门窗紧紧关闭,落满了一层尘土,没多久又铺上一层。我有时候去里面走一走,第一次发现缠在古树上的紫藤会开花,是一大嘟噜一大嘟噜硕大的淡紫色花球。
工作后有一年回家,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隔壁的烈士祠已经被整修一新,厅堂里重新摆上了一个不知道是孔子、文曲星、财神还是其他什么神的塑像。院子里还新修了一排长长的仿旧的厢房,散发着新木头和油漆的味道,估计也会像济南芙蓉街的文庙那样,供奉上一连串的什么“子”吧。院子里新栽种了不少花木,只是古树上的紫藤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
不只是文庙翻修了,连燕塔也在原址上重新建了一座,而且在周围开辟出了一片广场,小城终于在元宵节这样的节日之外,也有了热闹的夜生活。天黑下来的时候,一半的人都集中在了广场上,东边是广场舞,西边是健美操,南面有露天银幕,放着抗战的老电影。还有小孩子玩的旋转木马,荷包上去坐了一会儿,下来了还不肯走,拉着我的手站在卖杂货的摊位前。那里正在用大喇叭反复播放着一句抑扬顿挫、可以直接塞进贾樟柯电影的话:
热奶,凉奶。酸奶,甜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