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暴者的悔悟

归宿

我没有想到秀玉会想要离婚，而且那么决绝，直接提起诉讼。接到通知那一刻，我觉得她一定是疯了，离开我，她根本不会一个人生活！

当年，她就像鸟儿找巢一样找到我，把我当成她的归宿。我至今记得刚恋爱时她的模样，眼神那么迷离，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我们常常一起散步，我握着她的手，那么小，就像她的人一样，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需要有人去照顾。上学时我就是她的学长，但是她可没有我在学校里风光。和所有叽叽喳喳的小女生一样，她在我的眼里太普通了，不过都是男人世界里的点缀，没什么头脑，也不用操心事业，只需要嫁个好老公，将来就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了。媒人给我们说亲时，我甚至不记得有她这个学妹。

我是家里的长子，整个少年时代，家里的长辈都不断在我耳边说，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其他孩子不如我，将来只有我能成大器。上学时我的成绩拔尖，还是优秀学生干部，毕业后，别的同学还在跳来跳去换工作，我已经升为中层领导了。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自我加压。别人干完正常工作就行了，我加班也要做到完美。

秀玉当初很钦佩我。恋爱的时候，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她总把我当成知心大哥，诉说她的各种迷惑苦恼。她觉得我成熟、优秀，很有男子气概，是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她喜欢看书，最喜欢《红楼梦》和《哈姆雷特》，这两本书她甚至能倒背如流，我觉得她幼稚单纯，缺乏阅历，生活哪会像书里写的那么简单。

结婚那天，岳母拉起秀玉的手放进我手里，对我说：“秀玉以后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当时，我看到秀玉用依赖的眼神看着我。

暴力

婚后，工作占用了我很多时间，甚至是吃喝拉撒睡之外所有的时间。拥有一份成功的事业，为家庭带来丰厚的经济保障，这不是男人最该干的事么？哪个老爷们喜欢整天窝在家里和媳妇腻腻歪歪？我每天早出晚归，一心扑在工作上，觉得自己特别有责任感。

但是对事业要求越高，内心的压力和焦灼感也越多。每天下班回家，心情都糟烂无比，常常窝着一股无名火，常常因为小事和秀玉吵起来。秀玉内向，但是脾气挺倔，有时候不声不响也不解释，却能让我暴跳如雷，直到有一次，我忍不住打了她……动手那一瞬，秀玉愣住了，也好像是被我吓到了，她没有想到我会打她。

十几岁时，听我爸和叔伯们在堂屋里喝酒聊天，说起各自的英雄事迹，十个老头九个吹，说的最多的是武力解决问题的经历，叔伯们常说，有些人讲道理没用，就得来硬的。他们说起当年打架不怕事的口吻都很自豪，让我隐约觉得，这就是我的榜样，这才叫男子汉气概！

所以打了秀玉之后，我没觉得愧疚，男人不都这样嘛！不过我还是和秀玉道了歉，日子要过下去，总得有个人先低头。我觉得自己识时务，顾大局，成熟稳重没得说。自始至终，我没有在意秀玉到底是怎么想的。道歉，请求原谅，都不过是因为，我想和好。

积重难返

以前，叔伯们总爱说：“你这个老婆，个子又矮，长相又一般，什么优点也没有，根本配不上你。”我也从不把秀玉当回事，她就像我衣橱里的西装领带，和房子、车子一样，是我作为成功男人的标配之一。人们不都说吗？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位默默付出的女人。

我的女人任我摆布，所以我不觉得打她算是什么事。每次吵架我都会动手，最严重的一次，她正怀着孕，我一脚就踢了上去……那一次，她回了娘家。

现在想来，觉得秀玉很可怜，被我打过很多次才想到回家找父母庇护，之前都是忍过去了。中国人都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吧，所以很多女人受气是不说的。

秀玉每次回娘家，我都会登门道歉，再把她领回来，并不会太愧疚，因为秀玉回到家说起挨打的事，岳母总会问她：是不是说话太不注意，惹希文生气了？我也觉得她回娘家只是想给我点颜色瞧瞧。

就在这样的打打闹闹中，我们的宝宝出生了。让我爸妈非常惊喜的是，秀玉生了个男孩！俗话说“老生儿子长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我妈特别高兴，来帮忙带孙子。

两代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摩擦渐渐多起来，我和秀玉的争吵也越来越多。有一次，挨打之后她又跑回了娘家，我去找她，她当着父母的面声泪俱下地控诉我。我当时非常愤怒，嫁给我就是我的人了，不跟我回家，还当着父母的面说我？！暴怒之下，我再次失控，明明是去道歉的，没忍住我当着岳父母的面差点又打了她。

以前我去岳父母家负荆请罪，岳母都会出面给我们说和。这一次，我相信我发飙那一刻一定像极了一头发疯的狮子，让岳母感到害怕。岳父出面制止了我。等我平静下来，他和我定君子协议，要求我以后不论如何不能再打秀玉。

但是回家没多久，我们又争吵了，秀玉再次被我打回了娘家。那一次，秀玉提起了离婚诉讼，我们正式分居了。

悔悟

分居那段日子，父母不停唠叨我“不能离婚”，因为他们不想因为离婚，让他们的长孙——我和秀玉的宝宝——离开我们周家。而叔伯们则说：你那个妻子要是离开你，根本没有办法自己生活！她哪里配得上你？！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男人，一直觉得娶了秀玉对她来说是一种幸运，只有我嫌弃她的份儿，哪有她嫌弃我的份儿？如今她竟然躲到娘家不回来！嫌弃起了我？我们从结婚就吵架，虽然每次吵架我都动手，但我一直觉得别人家也吵，顶多是我们家吵得更凶一点，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狠下心要离婚。

我想挽回自己的婚姻，毕竟我们的宝宝还不到三岁啊！让我没想到的是，为了和我离婚，秀玉竟然宁肯不要孩子的抚养权，也不和我过了！我感到错愕，痛苦，迷茫，不知所措。

我从网上疯狂地搜索有关家暴的信息，网上的文章、视频让我越看越沉重。结婚之后第一次，在我即将离婚的时候，我才开始体会秀玉这些年来遭受的痛苦、屈辱。

我参加了白丝带公益组织，一个承诺不对家人使用暴力，也反对一切暴力的公益组织。我一边学习一边反思，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秀玉，我对女人一直有一种不屑和鄙视，一直以自己是个男人而自傲，从来没有想过秀玉在挨打时的痛苦和屈辱。在她提出离婚之前，我也从来没有真心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过。而我的童年也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的，身边的男性长辈大多有暴力对待家人的行为，整体氛围都对女性不够尊重。

改变

再回头审视周围的环境，男同事在谈起女人的时候大多是不屑的。有一次我们办公室四个人聊天，一位男同事对办公室里唯一的女同事说：你们女人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是我胡说，你看我们公司，总经理办公室一个女的都没有。我马上反驳他，话不能这么说，现在韩国的总统、德国的总理都是女人，以后女性领导人会越来越多，女同事听我这么说很开心，因为很少有男人会这样说。

以前在公共场合看到男女吵架动手，我从来不会管的，觉得那是两口子之间的事，但是前几个月，我和同事去银行办事，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银行门口起了口角，男人忽然对女人拳打脚踢。我马上跑过去拉开他们。当时那个男人愤怒地对我说：“关你屁事！”众目睽睽之下，我啥也没说，掏出手机就拨打了110。男人气哼哼地开车走了，女人蹲在地上大哭。我告诉她：不论你们是什么关系，他打你，你就得保护自己。

我把自己参加白丝带志愿者的信息发给秀玉看，秀玉并不理我，只说“求你别再来找我了”。我知道，她是被我打怕了。

离婚的巨大痛苦让我看了很多书，除了跟白丝带志愿者学习性别平等的观念，我也定期参加心理成长沙龙，寻找信仰的帮助。

刚离婚那会儿，我爸妈都不许秀玉来看孩子，我说，不，我是孩子的爸爸，我有权让孩子感受母爱。我让秀玉每个周来看孩子两次。后来，我让孩子在我这里住一个周，在她那里住一个周，让孩子能多和妈妈接触。以前，我觉得带孩子是女人的事，现在我也开始学习当一个好爸爸，带孩子玩，给孩子做饭，陪孩子睡觉……我的叔伯们都说，秀玉离开我根本没有办法一个人生活，可是离婚这些日子，我看到秀玉生活得很好，接送宝宝的时候，她打扮得整齐得体，精神状态也明显比以前好多了。她有自己的工作，凭什么离不开我呢？

通过看书，我也知道了，妈妈有一个好状态，宝宝才会有好的成长。所以，我很高兴她能有这样的好状态。我在秀玉住的那个小区买了房子，等待她看到我的悔悟和改变。

我的老师对我说：“命”字啊，一个“人”加一个“叩”。每当叩拜的时候，我内心会涌起深深的愧疚感。秀玉的离开，让我知道，现在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成为白丝带志愿者之后，我会分享我的经历，呼吁大家不要使用暴力。有人问我：当年你打秀玉是因为什么呢？我说：不论因为什么，我都不该打她啊。

后记：

周希文说，他不恨秀玉提出离婚，是离婚让他开始反省和悔悟，开始懂得男女平等，学习谦卑的心态，试着去换位思考，开始拥有同理心。没有这种痛苦的经历，他不会去体会前妻的痛苦。他也承认，从小的成长环境一直弥漫着对女性不够尊重的氛围，儿时的家庭暴力让他遗传了这一不好的行为模式。白丝带组织不排斥施暴者，一直在帮助他们改变。现在，周希文对身边男女不平等的氛围有敏感的觉察，开始以自己的力量加以影响。他和同事聊天时不再附和对女性的贬低言论，在公共场合看到性别暴力事件，会积极地去阻止，不会认为那是“家务事”，外人不该干涉。他说，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对发生在身边的家庭暴力保持沉默，《反家暴法》只会成为一纸空文。

秀玉离婚了，她和很多遭受家暴的女性一样，一开始选择了忍耐，甚至不敢和自己的父母说。忍忍就过去了，打是亲骂是爱，这种观念非常错误，只会鼓励暴力升级，在一次两次三四次的忍耐中，夫妻之间的暴力关系模式就形成了，想改变都难。

秀玉的父母和大多数父母一样，一开始会质疑女儿是不是说话不注意，惹到女婿生气。谈起家暴，很多人会说，男人打老婆大多是因为老婆“顶嘴”“嘴贱”，但问题是夫妻争执为什么偏偏说是女人“顶嘴”“嘴贱”？为什么不说男人“顶嘴”“嘴贱”？顶嘴是指弱势一方对强势一方的挑衅，已经假定了丈夫更具有权力。说白了，“顶嘴”“嘴贱”本身就暗示了男女的不平等。

秀玉在多次被家暴之后，勇敢地选择了离婚，甚至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很多女人会因为怕离婚对孩子有伤害而选择忍气吞声。但是让孩子生活在充满暴力的家庭中才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目睹家庭暴力对孩子来说远比没有爸爸的负面影响大。

如果你正在遭受家庭暴力，不要害怕起诉离婚。先收集暴力证据，如录音、拍照，争取知情的邻居作证等。可以委托一个律师，帮助处理这事。打官司可能需要好几个月，在这个时间段求助者必须保护好自己，注意防范暴力的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