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一苇,原名杨义龙,生于7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多部作品获国家和省级奖。供职于大理州《大理文化》杂志社。
在云南女作家中,段海珍的小说呈现了独特的面貌,具有不可多得的唯一性。在我有限的云南女作家作品阅读视野中,海男的小说以先锋意识见长;和晓梅的小说呈现了笼罩在现代意识下的民族性;半夏的小说创作擅长都市题材,富有市井气息。而段海珍的小说,几乎所有的中短篇都指向了一个主题“女性突围”,而这个背景却是多元的,甚至是复杂的、琐碎的、艰难的、浮躁的,触目惊心的。在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命运中,我们再一次领略了作家以小说的方式给我们讲述的多元人文背景下的女性命运,并发人深省,可以说是云南文学的惊喜收获。
一、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为段海珍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异彩纷呈的地域背景
大凡作家熟悉的地方,往往就是创作的“根据地”,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营养宝库,比如鲁迅的绍兴、沈从文的湘西、贾平凹的商州、陈忠实的关中,以及先锋派作家马原的西藏和格非的江南。云南青年作家段海珍生活的姚安,也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域。姚安古称姚州,可以说是“一座姚州城,半部云南史”。唐代,这里就设姚州都督府,是唐朝派出羁控西南各部落的重要机构,与南诏国关系甚密。而与南诏国有关的诸多历史事件,姚州也是一个重要的爆发点。宋代大理国后期,实际掌控着大理国命运的高氏家族也与姚安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高氏一直是姚州土司。直至明末清初,其中著名的高奣映是学贯古今的大哲,在川滇思想史上都堪称耀眼的星座。而如今耸立在梅葛广场的铜像是李贽,明代万历年间出任姚安知府,他也是明代的思想家。明清时期,中国最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或出在姚安,或客居姚安,足见姚安这个地域的奇异,这是一个产生思想和艺术的地域。
如果仅限于汉文化对边地的侵蚀,这在云南不足为奇,昆明、大理、巍山、建水、腾冲等这些古城都是。但是姚安不同,这是一个交通要冲,是古时长安、成都到云南的必经之地,唐朝将姚州都督府设在这里也就是这个原因。因此,从地域而言,西秦文化、巴蜀文化、古滇文化、南诏大理国文化、吐蕃文化都对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们可以从姚安人的汉语发音中找到川味,从饮食习惯中找到秦味,从性格特点中看到藏味。从民族而言,汉、彝、藏、白及其他少数民族文化都在这里碰撞聚合。从文化影响而言,儒、释、道、巫盅文化以及现当代文明的冲击,同样对这片地域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如姚安县光禄镇的龙华寺,是一座建于唐代的佛教寺院,信众遍及滇省。姚安城中的德丰寺,依旧香火鼎盛。而孔庙、文昌宫这样的儒、道建筑,在姚安、大姚一带也是规模宏大。而巫盅文化,笔者揣测根植于姚州的十万大山的图腾崇拜,也有巴蜀湖湘文化的影响。因此,这片地域有着异彩纷呈的地域背景,是一座文学的富矿。而作家段海珍生于斯、长于斯、谋生于斯,喜怒哀乐萦系于斯。这些,对段海珍创作题材的选择和作品呈现的思想性是密不可分的。
二、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呈现了诸多可能性
在段海珍的诸多中短篇小说中,塑造了一批多姿多彩、个性迥异、生动鲜活的女性形象,这与姚安上千年以来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有关。
首先是山地女人形象,大都一生悲苦,这也是旧时代女人的整体命运。曾获“边疆文学奖”的《红妖》中的秋水,是一个从戏班子里买来的女人,这个妖媚的女人来到这个封闭荒凉的江边小村“麻湾”,那是多么的不搭调,她对美好爱情与自由的向往最终屈服于艰难的生存环境。秋水是一个外来文化的符号,与边地文化发生了碰撞,致使一辈子在不甘心中度过的女人命途坎坷,郁郁而终。《鬼蝴蝶》中的阿姑婆年轻时被国民党兵强暴后得了梅花毒疮,她没有选择自杀,而是孤独地活了下来,成了神秘的盅婆,是可怕的“司鬼者”。《桃花灿烂》中的桃花,是彝族梅葛山寨的年轻女子,在那种狭隘、封闭、愚顽的山村,为了追求爱情,为了短暂的幸福,受到宗族势力的迫害,终至疯癫。水莲同样如此,爱上外地来的小学老师,却得不到,只好离乡出外打工,寻找自己的新生活。这两个女子,置身于十万大山内的梅葛山寨,在与外来文化的碰撞聚合中或牺牲,或出走。《石头的罪》中的阿果,是一个野性、充满欲望而又无奈的女人,在城市中被丈夫抛弃,在山寨里也不能平静地度过一生,丧失生存空间。
其次是小城镇的女子,既有城市女人追风赶潮的意识,又有小地方人的狭隘与保守,也有出奇不意的举动。《杏眼》中的“小花枝” 是个有双“杏眼”的漂亮女子,是唱“花灯”的好角儿,大胆、多情、自主,因为花灯与祝四郎结缘,也因为花灯与卖川烟的杜老板私奔。而与之相对的“四丫头”虽然相貌平庸,对祝四郎却一往情深,陪他患难与共。这两个女子都具有典型的汉地市井女性特征。《美丽任务》中的梅兰和梅莲,边地大户人家的小姐,在新旧政权交替的时节,都爱上中共地下党的特派员,梅兰因为这个男人受难一生,梅莲因为这个男人走上了不归路,他们的命运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联系起来,与社会大背景相融合。《落血莲瓣》中的李岚是一个经济优裕、孤芳自赏的女人,她淡泊名利,却也因为与某局长的婚外恋,落入官场绯闻中,终以悲剧收场,其背景是社会转型期中的腐败。《别问我是谁》中的韦媚,虽然着墨不多,但迫于经济压力而出嫁,最后的结局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私奔的兔子》中城市女子绿绿,是当代缺少安全感和信任感的已婚女性形象。《桃红柳绿》中的唐卡,在生活波浪推动下魂不守舍、百无聊赖,渴望婚姻之外的激情,把自己陷入情感的泥淖,这也是现代社会大背景下的世象。
再次是现代都市新新女性,空虚、压抑、混乱不堪,也有大胆和坚定的爱情追求。《指甲花》中的萧蓉,“三年前,是别人夺走了她的丈夫,三年后,她又夺走了别人的丈夫。”但她并没有一丝喜悦,却焦灼、迷惘、疑惑,陷入迷茫与虚空。《九周半》中的谢晓檬,一个典型的现代都市年轻女性,稀里糊涂地爱上一个完全不明身份的人,全身心地投入了九周半的时间,最后弄得身心俱疲,苦不堪言。《奔跑的海鸥》中的海鸥,则是在社会乱象中迷失生活的方向,没有自我拯救能力的都市女人。《红尘宝贝》中的黎小楼,一心一意地做於灏村的“小三”,心甘情愿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交付于一个并不靠谱的男人,却在世俗烟云中完全丧失了做人的尊严。《失火的月亮》中的许亚,则是一名大胆追求爱情,甚至不惜以悲壮的方式悍卫爱情的现代女性,其性格能放能收,内心坚定果敢,对自己的生活有着明晰的方向,哪怕为之付出再多的代价。
这些女性形象,堪称段海珍小说中的“金陵十二钗”。
三、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小说题材呈现了丰富性
在集边疆、山区、少数民族于一体的姚安,在具有深厚历史文化积淀的姚安,在中原文化不断渗透的姚安,在现代文明不断涌入和碰撞的姚安,小说题材就像山中生长的野生菌,俯拾皆是。作家段海珍有着丰富的底层生活经历,做过副村长、乡镇企业办会计,任过县文化局副局长,她的童年生活又是在一个大山深处的彝族村寨度过,对山区农村和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活状态较为熟悉。青年之后,她大部分的时间又是在姚安城里,对城镇生活也有深入的体验,这些生活,为段海珍的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其小说题材的丰富性从地域性而言,有少数民族村寨的生活。如《桃花灿烂》和《鬼蝴蝶》,其中涉及到的“洗寨子”、“巫医”、“养盅”、“司鬼”等内容和情节具有神秘的少数民族文化色彩。有峡谷河湾和山地的民情风俗,如《红妖》和《石头的罪》,《红妖》活灵活现地呈现了一幅河谷地带小镇上的民情风俗,恍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小镇,鲁迅笔下的江南水乡,又独具特色,其笔下的主人公“秋水”既是“红颜祸水”,又是“红颜薄命”。而《石头的罪》中山地生活的封闭保守落寞与山外时代的发展如电影镜头般相互切换,形成鲜明的对比,表现了一个时代下山里山外的大相径庭。有小城镇的生存状态。如《桃红柳绿》和《别问我是谁》;那些生活在从乡村到城市过渡地带的人们,他们一方面仍然狭隘、保守、小家子气,也有小地方人的质朴与善良,另一方面她们又渴望呼吸着来自大世界的新鲜空气,她们渴望爱情、幸福和自由,但是却在追求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终至酿了一杯又一杯苦酒。有都市中的红男绿女。如《指甲花》、《九周半》和《奔跑的海鸥》;有的女人,离婚、再婚似乎已是一种常态,却无法找到幸福感。有的女人,闪电般地爱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又转瞬消失在滚滚红尘。有的女人,完全将自己的幸福维系在一个男人身上,终日疑虑重重,缺少安全和信任,终至患上抑郁症,甚至于成为婚姻的牺牲品。她们完全不明白一个道理,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怎么可能让别人爱你呢?爱情不是索取,是相互温暖和给予,如果只是单方面的偏执,这份情感也就显得毫无意义甚至于是一份负担了。
从时代性而言,既有20世纪初期到中期为主要叙述背景的作品,如《红妖》和《美丽任务》;《美丽任务》写了女主人公梅兰的一生,作为大户人家的小姐,他在国共两党政权更迭的时期,爱上了中共地下党夏明辉,此后她的命运就与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爱也罢,不爱也罢;分也罢,合也罢;幸也罢,不幸也罢;此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把梅兰与这个姓夏的男人扯上关系。也有贯穿二十世纪中期到改革开放后的作品,如《杏眼》和《鬼蝴蝶》,《杏眼》中的主人公祝四郎,他的一生与两个女人密不可分,小花枝和四丫头,小花枝是他的至爱,却与杜老板跑到川北去了,但他一辈子也没放下这个女人,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深爱祝四郎的四丫头在“极左”时期,曾经一次又一次为他挡住飞来的皮鞭,将他从物质和精神的困顿中拯救出来,并陪他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他晚年的遗憾是他没有因为钟爱的花灯,引起县级文化部门的重视,他也再没有看到小花枝一眼,这个时候应当是二十一世纪之初了。还有改革开放后社会更迭的世象,如《落血莲瓣》和《失火的月亮》,《落血莲瓣》中那个自杀的局长,是殉情,还是畏罪自杀?皆有可能,令人想起王跃文的《国画》,阎真的《沧浪之水》这些社会转型期中的反腐小说。《失火的月亮》中的许亚,已经37岁了,她虽出身农村山区,却有着新新人类最“潮”的生活方式,选择同居而不结婚,男友叶波的理念是即便结婚也要“丁克”。而许亚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后,看到公务员招考中从外省来的警察马飞,便一见钟情,并与他在老家的小土楼上发生了“一夜情”,简直就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物,她比那些自小生长在大都市的女性还时髦,可她的“传统”却在随后和篇幅中显现,当她得知怀了孕,并得知马飞已死后,决定将孩子生下来,并一个人抚养成人,这个表面离经叛道的女人,却有着超人的勇敢与决绝,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形象,也是新时期女性的典型形象之一。其生活的真实和环境的真实跃然纸上,特别是山地生活的场景真实可信,读者恍若身临其境。
当然,也可以按农村题材、城市题材、文化题材,反腐题材等来划分,比如《杏眼》以“花灯”为主线,装在一个“文化”的容器中,《石头的罪》融入了大量的中医文化元素,《落血莲瓣》以官场为背景,别的作品大多能将之划归到“都市”和“农村”中去。但从近期段海珍的小说创作来看,已经完全淡化了这种区域和行业的界限,同一篇作品中,不同地域、不同时代、不同行业相互渗透、相互交叉得更多,还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及中国“先锋派”表现手法的影响,已经不能按照传统的小说类型来区别了。这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私奔的兔子》,作者有意识地模糊了城市和乡村的界限,没有时代背景,没有人和动物的界限,没有清晰的线索,而是创设了一个神秘而令人提心吊胆的氛围,使之将人与人之间的不安全感,焦虑、不信任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展现,其内容和形式已经同等重要了。
四、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的小说语言呈现了交融性
在段海珍的小说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语言受到几方面的影响。
一是汉语川方言和滇方言;在她早期的小说如《红妖》和《杏眼》中,俯拾皆是的村庄童谣和花灯小调,显而易见有着汉语川方言和滇方言的特点。如《红妖》中的一段童谣:“张打铁,李打铁,打得一块锅铲铁,炒得一锅骚豆子。豆子放个屁,铁匠好日气。小豆子不拿器,筲箕肚子麻秆脚,底线脖子橄榄头。聋子铁匠不成气,讨个老婆又美器,马蜂腰,戏子脸,隔壁张三望着更龊气……” 这段童谣中的一些词汇如“日气”、 “美器”、“ 龊气”等词,明显就是川滇汉语方言。《杏眼》里的花灯,更是充满着方言俚语:“隔河望见粉团开,只得见来不得挨,挨你站站强如坐,跟你坐坐强如挨。”还有“桃花红,李花白,爱走花山小闹客;不擦粉,比粉白,不打胭脂桃花色,眉毛弯弯杏儿眼,眼儿杏,你想哪个我晓得”。这样的小调随处可见,在文字叙述中也屡屡出现。
二是姚安本地少数民族语言如彝族语言;在《鬼蝴蝶》《桃花灿烂》、《石头的罪》中,不仅直接使用彝语名字,还大量使用彝语词汇。如《鬼蝴蝶》中,火神叫“阿依蝶盅”,“阿吉支咧!阿朵嘎咧”是阿依蝶盅在说水冷呀,来烤火。《桃花灿烂》中,罗婆婆的一段话,也极有地域特色:“老娘真是瞎了眼,要不是当年年纪小,鬼迷心窍恋上你的破嗓子,跟你翻墙爬屋上了你的鬼当,老娘才不会到你倮傈家活守寡,老娘才四十岁啊!老娘是死心塌地地跟了你,你偏让老娘在别的男人身下怀了崽,又来上你的贼床。现在倒好,男人们一个个死光了。”堪称梅葛村的经典“村骂”。
三是西方文学作品翻译语言;在段海珍近几年的小说创作中,使用外来翻译语言的篇幅也屡见不鲜,如《私奔的兔子》、《奔跑的海鸥》、等,不仅作品标题“欧化”,而且语言的表述方式也有改变。《私奔的兔子》中的第一句“那个灯火煌煌的夜里,我误入一片雨中森林。”就是典型的西方现代主义的叙述方式,“灯火煌煌”、“夜”、“误入”、“雨中的森林”,一下子把人们带入了作者设置的悬念之中,“灯火煌煌”是万丈红尘,而“夜、雨中的森林”显得诡秘,“误入”令人担心,这样,这篇小说的基调就算定下来了,这就是好多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或是拉美文学作品的语言表述方式,用语言自身创设语境。在《奔跑的海鸥》中,“海鸥突然觉得她的灵魂不在身上了,海鸥看见她的灵魂变成一只白色的大鸟从她的身体里飞走了。”这也是很典型的西方现代主义表现手法。
四是网络文学语言。在《失火的月亮》中,“我们在一起,除了做爱、昏睡、上网、游戏、美食、购物、发呆,其他好像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也是很常用的网络小说表达方式,已经很多了,还说什么都没有。在《红尘宝贝》中,语言表达方式很接近时下的网络小说,而且频频分段。
“他说,宝贝你真的会跟我一起走吗?
我说,去哪儿?
他指着一片悬崖说,那里。
我看见他身边站着一个泪水涟涟的女子。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
我说,我们这是在哪里呀?
他说,宝贝,你不知道吗?这是红尘。
我看见自己飘在空中,四周氤氲着薄薄的细雾,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荷田。
他灿然一笑,对我说,这是2015年的荷花,你看所有的荷花都在为你开放。
我看见,他的笑容很干净,那是上辈子就为我而留的笑容。
我知道,此生,他已不会再来。
这种语言表述方式和分段方式也和流行的网络小说极为接近,有没有《花千骨》的味道?
五、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小说表现手法呈现了复杂性
段海珍小说表现手法的复杂性,以《私奔的兔子》为代表,这篇小说借鉴了西方的现代主义表现手法,融入一些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与格非、马原、残雪等为代表的中国先锋派小说“对接”,诚如《民族文学》编辑提示所言:“没有人会对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产生反感,然而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枯燥乏味的讲述,是作家们的创造力想象力枯竭了,还是文学期刊编辑选稿时过于谨慎和刻板?这是《私奔的兔子》在本期发稿会上引起的一个话题。该小说叙述诡异、悬念迭起,阅读的过程犹如‘误入一片雨中的森林,朦胧、潮湿、神秘、惊悚,只有完成全部的阅读,阳光才拨开层层迷雾,让我们得以看清横亘在山外游客与山民之间,独龙潭居民与山下那个叫‘塔白的村庄之间,以及木匠杨贵与爱他的婵妹,‘我与丈夫博尔之间,甚至我们每个人之间都存在着的误解与隔阂。无法逾越的隔阂是可怕的,正如小说中关于麻风病的谣传,终将酿成悲剧。这或许是该小说带给我们快乐阅读体验的同时,值得我们警醒之处吧。”
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先锋派”代表作家马原曾说,他将小说的形式当成内容,在他的小说中,有些形式甚至大于内容。《私奔的兔子》明显也是一篇形式与内容近乎结合得完美的作品。从内容来看,叙述奇诡迭宕、充满悬念,迷惑眩目,而又引人入胜。并非如有些西方小说看过后,完全记不得其中的情节。在形式上,此篇小说与作者其他的小说又绝不雷同,没有单一的线索,或者是线索很多,互相交融。绿绿与博尔要到郊外的“塔白”去住一晚,这是第一条线索,袋鼠妈妈与孩子的紧追不舍是第二条线索,类人类猿的村中老汉是第三条线索,这三条线索构成了三种叙述的指向性与可能性,每一条线索展开都可以是一个故事。第四条线索是木匠杨贵与妻子小米、与情人婵妹之间的“情死”,这是一个单独的故事,却被作者毫无理性可言地嵌入了前三条线索之中,你又找不出这个嵌合有什么毛病。
此外,那个叫“塔白”的村庄与山外的世界是那么近,只是郊外,却又是那么遥远,就好像走进了传说中的“鬼市”。绿绿是人,却长出了兔子的毛,袋鼠妈妈与山外遇见的女人是一体,村中的老汉是一只年迈的猴子,还有那一片片、一地地妖艳的桃花,令人如置身蒲松龄的“聊斋”,人和动物、植物之间都是可以相互转换,是一体的。
读过《私奔的兔子》,会有好多疑惑。这是一个什么时代背景的故事?那个叫塔白的废墟似的村庄,以及那个好像土匪窝一般的独龙潭是否真的存在?作品中的绿绿和博尔之间是什么关系?如果按《民族文学》编辑手记里说的是丈夫与妻子,那为什么又要“私奔”?可是如果不是“私奔”,又怎么会有结尾的几句话:
“她平静地说,其实你比谁都贪婪,不然我原先的那个家怎么会消失呢?
我恼羞成怒地哭喊着,博尔,是你欺骗了我!
博尔温和地说,我怎么会欺骗你呢?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公主!”
这根本构不成逻辑,博尔到底是丈夫还是情人,那个女人(袋鼠)与博尔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都不重要,是作者有意设置的一个模糊暧昧的圈套,这是一个梦境,人生如梦。
亦真亦假,如梦如幻,叙述打破了传统叙事的逻辑性,作者营造了一个如博尔赫斯笔下的迷宫。在读完了悬念迭出的文本后,我觉得作品所呈现的,不仅是《民族文学》编辑所说的“隔阂”,还有人与人之间信任的缺失,现代人个体的焦虑、缺乏安全感,对现实的逃避等各种“现代病“都有呈现。这样的作品,如有神助,或似一个完整的梦境,而绝非一般人的想象力所能抵达。由此可见作者有着很高的文学创作天赋,表面看似苦心经营的文字迷宫,实际上却是一个天才女性的神来之笔。
此外,《红妖》文本的花瓣式结构,也相对较为传统的线性叙述复杂得多。《失火的月亮》以第一人叙述的“限知性叙述”方式,也相对有难度。还有《鬼蝴蝶》中关于“巫盅”的描述,本身就具有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而《桃花灿烂》、《杏眼》、《美丽任务》等或倒叙、或插叙的中规中矩的传统式叙述和《奔跑的海鸥》、《红尘宝贝》等篇幅中的任意挥洒,从中亦可看出作者小说创作的多元化试验。
六、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小说充溢着浓郁的因果轮回色彩和神秘氛围
前面提到,姚安是一个佛教兴盛的地方,其佛教文化与大理“妙香佛国”有很大的渊源。段海珍对佛教文化颇有兴趣,并大量阅读过佛经,接触过一些僧人,对佛教文化的耳濡目染也影响到她的作品的思想性,或在小说内容中颇多体现。比如《红尘宝贝》表面看似天马行空信笔挥洒,但是稍有一点佛教“因果轮回”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一篇表面看起来现代气息很浓,近乎于网络文学的小说,其实很传统,就是将一个人的前世的爱情纠葛一一写来,前世可能是男身,也可能是女身,是一只紫貂,或是一棵树,没有一点佛学知识无法写出“六道轮回”般的情感故事。在《九周半》中,作者花了很多篇幅来写佛学常识,力图将佛家的“无常”与现实生活中爱情的不可捉摸结合起来。其他一些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也有着因果报应的色彩。
在十万大山的深处,有古老的彝族山寨,这里有古老神秘的巫盅文化,即便在现在,还有“毕摩”这一神职。而彝族和白族的土主崇拜、本主崇拜,也带着一定的神秘色彩。其实,早在二十世纪初,沈从文等人的小说中,就写到湘西的巫盅文化,司鬼者、赶尸人等,这在段海珍小说中也频频出现。在《桃花灿烂》中,有这样一段话:“桃花说,是村里的巫医到山上找来打胎草,熬水逼着她喝下。巫医是村里的太医又是村里的神汉,能看相能治病又能端神送鬼。黑袍下面一具干瘪枯瘦的身躯,竟然控制着法力无边,要是谁犯下了村规,就再也别想逃过他那神秘斗篷下面闪着幽光的眼睛。”在《鬼蝴蝶》中,也有很多神秘的叙述如:“瓦窑后面的山坡上有一棵千年大青树,村里的人说,那棵树上吊死了好多殉情的人。阿姑婆敢住在瓦窑里是她有着司养鬼魂的本事,她每天睡在瓦窑外面的草坡上烤太阳是为了与鬼魂交流,因为在太阳下人的眼睛无法看清鬼魂,只有司鬼者才可以看见。到了下午那些殉情的鬼魂就会被她唤回到瓦窑里去。有人还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看见过树上有人吊着的影子。”“有一次,他在母亲房间里看到一只硕大的黑蝴蝶,那蝴蝶浑身长满了绒毛。他刚用手逮住蝴蝶的翅膀,母亲就惊慌地叫着打落了他手里的蝴蝶。母亲说,那是鬼蝴蝶,那是飞盅……”
在《私奔的免子》创作谈中,段海珍坦然道:“塔白是我童年的一个村庄。塔白是一个彝族老女人的村庄。那个女人精通巫蛊术,她可以光着脚板从烧红的铁犁头上走过;她可以抓住她男人的衣领把他放在火上烘烤;在她的面前,任何人的宪法都不起作用;她仿佛掌控着生命的密码,可以让死去的亲人与活人对话。”
你看,在这样一片神秘的土地上,神性的写作也是合情合理的。
七、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小说中的“女性突围”呈现出软弱性、妥协性和悲壮色彩
终于要说到这个问题,即便作家的创作再九曲十八绕,最终要回到创作主题上。《鬼蝴蝶》和《红尘宝贝》两部小说集,较为集中地表现了女性的“突围”。
也许这个话题并不新鲜,过去时代叫“妇女解放”,太平天国起义时,纲领上就提到了“男女平等”,上个世纪初争论的一个主题是“娜拉出走后会怎样?”鲁迅用《伤逝》这篇小说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的理解是,即便再完美的爱情,在没有面包和牛奶的前提下,终将土崩瓦解,所以,人们应当在解决了物质生存的前提下,才能谈爱情。
一个多世纪过去了,似乎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在段海珍的小说中,女性“突围”也遇到了种种障碍。
首先是物质制约了精神,这些女性的时代背景主要是上个世纪中期至改革开放前。比如《红妖》中的秋水,她是村里的老独人李阿根从戏班子里买回来的,这就是造成她一生坎坷的根,并将这种坎坷延伸到下一代。尽管她也试图反抗,但再也走不出贫困的麻湾。他也想追求自己的幸福,与“阿宝”偷情,相恋了一辈子,直到年老体衰无疾而终,而守望她一辈子的阿宝也喝草乌酒殉情了。凄美的爱情,终因贫困与封闭、愚昧受阻。她的“突围”最终没有成功。《杏眼》中的小花枝和四丫头,却不是因为物质的因素,小花枝表面成功了,跟着卖川烟的杜老板跑了,最终却跑了回来,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四丫头虽然一辈子守着祝四郎,表面似乎也成功了,但祝四郎并不爱她,从感情上也难达成和谐。《鬼蝴蝶》中的阿姑婆,因被糟蹋染上梅毒,却没有选择死亡,她以另外一种方式“突围”,她成了传说中神秘的盅婆,她用中草药为自己疗病,并在瓦窑中独居了一辈子,最后以自焚的形式结束了自己痛苦孤独的一生。《桃花灿烂》中的桃花,她的突围与物质和精神都有关系,她不愿守着无爱的婚姻,和小学里的代课老师偷情,并怀了孕,被村里人罚“洗寨子”,从物质和精神上进行双重打压,接着还要让巫医折磨她。最终,她疯了,成了一个完全的失败者。而另外的女人水莲,同样也爱上了山寨的小学老师,她的突围方式是离开梅葛村到山外去打工,也许在那边才能找到自己的最爱,这样就有了一线生机。《美丽任务》中的梅兰和梅莲,一个终其一生为一个叫夏明辉的男人苦守,虽然得以善终,却也孤苦伶仃一辈子,是左倾的政治背景,酿就的一杯苦酒。梅莲索性上山做了土匪,被镇压了,这是极端时期的女性突围。
改革开放之后,人们生活质量提高了,女性的突围已经不再为物质所圉,或者受物质制约的因素少了,但却在精神上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惑。她们必须为自己的困惑找到一个突破口,从而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和归属感。《指甲花》中的被人夺夫又夺人夫的萧蓉,《九周半》中快餐式恋爱的谢晓檬,《奔跑的海鸥》中解决别人的心理障碍却无法解决自身心理障碍的海鸥,《红尘宝贝》中甘当别人“小三”的黎小楼,《石头的罪》中的阿果,她们最终都完全丧失了自身的幸福。这其中的外因是转型期社会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人性在复苏的过程中失去了约束。从内因讲是现代女性自身的弱点,浮躁、贪婪、自私、卑怯,放纵,同时又没有自立自强的决心和信心,将自己的个人幸福维系在外物之上。因此,我说,改革开放以来的女性突围具有软弱性和妥协性。
但是,《失火的月亮》中的许亚,却是一个成功突围的女性,她敢爱、敢恨、敢放弃,敢独立。她敢一见钟情,敢“一夜情”,敢怀孕,即便那名男人死于非命,她也敢将孩子生下来。她的内心坚定、强大、自信,她愿意为此背负一生的重担。她的突围至少从精神上是成功的,也是悲壮的。
我想,作家要告诉我们的是,多元文化碰撞聚合下的女性突围,其实要走很长的路,才能真正实现女性的自立、自强、自信和自主,从父系氏族社会至今,这是多么艰难的征途。
即便再艰难,突围之路仍将继续,正如作家在《红尘宝贝》中所言:“我正在路上。因为,有一个我正在世界的另一端等我,我眼前的出发就是为了和未来的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