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裁缝

顾宇庭

影子裁缝

顾宇庭

他是一个裁缝。不过，是个有点特殊的裁缝。

就像阿季罗尔福一样，你可以说他是个不存在的人物。因为，他是一个影子裁缝。

影子往往向光而生，幽暗而死。永远摆脱不了他们的主人——那些个实实在在的肉体。影子们一生都在模仿，无比精准而灵敏的模仿，如同镜子里的另一个世界，说不清，道不明，在虚虚实实间暧昧游走，最终失去了自由。

影子裁缝可以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尽管需要光，但他可以使自己在黑暗中同样生存。影子裁缝依靠裁剪交易获得这项自由。他的手艺，几乎没有人可以媲美。

说实在的，他无比享受黑暗。影子裁缝的家在一处地下室。这间地下室白天是一间画室，有一个画家和他的年轻助教在这里教画。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处寄居的寓所，他只需要足够的黑暗就行了。每当落日西沉，夜的黑幕拉扯住整片天空，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起来，最后如同被融化成一滴墨水，扩散在浓浓的黑暗中。

每当这时，影子裁缝会开始他的工作。他将白天收集好的影子一张张整齐地铺在地上，根据每位客户不同的要求，来裁剪出客户所需要的影子。机械地裁剪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困难的是为影子赋予自由和新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客人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支付一段回忆，快乐也好，悲伤也好。这段回忆将造就影子，陪伴孤独的人度过黑暗。

影子裁缝不记得自己做这一行多久了，在他的记忆里，自己永远操着一把银剪刀，咔嚓咔嚓地努力工作着，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所为何事，又有何祈求。这项手艺随着他生灭，他也似乎从未怀疑过什么价值、什么意义。

直到他遇见了她。

又是一个即将破晓的凌晨。他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惬意地打了个哈欠，刚想从杂物中抽开身，突然一脚踩滑，摔了个跟头。影子裁缝恨恨地咒骂着人类艺术家们的邋遢生活态度，一边艰难地支撑着薄薄的身体站起来，双手在地上摸索着，抓起了一张厚厚（至少在他看来）的画纸。将它拿近的瞬间，他突然安静了下来。凭着多年与人类记忆打交道的经验，他敏锐地嗅出这幅画上有一丝特别的气息。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一股很淡很淡的味道扑入他的鼻孔，是淡淡的香气，绝不是人工香水的味道，这股香气让他想起了被子被初日的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感觉，路过街角时偶遇的那丛蔷薇花的香气，又或者是女孩柔软的毛衣上经纬纵横的体香。

他如痴如醉地品尝着这幅画的味道，早已忘却了先前的愤怒和烦躁。他决定等待，等待黎明破晓，撷取第一缕日光庄重地观赏这幅作品。地下室渐渐地泛白，一丝丝光亮艰难地挤进这逼仄的角落，一张英俊的年轻脸庞一点点浮现在纸上。先是清朗的眉眼，再是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直到那张清俊的面孔完完全全地脱离了阴影，天已完完全全的明亮。他定定地看着这幅画，微微失了神。

地下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丝毫没有察觉。“哗啦”，有人掀起了笨重的门帘。

女孩今日比以往早起了很多，齐肩的长发松松爽爽地被挽成一个丸子髻，细长的身材使她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轻盈劲儿。她右手拎着一小袋浸泡了一晚上的黑豆，左手拎着一个略有些重的豆浆机，走到摆放凌乱的石膏头像堆的时候，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停下了脚步。

周围似乎飘着许多影子，她眨了眨眼睛，再仔细一看，的确，是影子。灰色的墙壁上映着看不见表情和悲欢的人影，依稀可辨。有牵着气球的小男孩，有身材火爆的女郎，有佝偻着背举步维艰的老奶奶，他们都是影子，可他们又是那么自如，仿佛下一秒就会从阴影中走出来，脱胎换骨成真真正正的人。

女孩的全身都在发抖，战战兢兢地望着这奇异的情景。突然间，她注意到地上还有一团蜷缩着的影子。更要命的是，那个影子的手里，居然拿着她的画。

女孩也顾不得什么鬼怪神魔了，她弯腰一把抢过那张画，然后转身就往外跑。略有些沉重的豆浆机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饱满圆实的黑豆蹦跳着撒了一地。影子裁缝呆呆地望着黎明中渐渐远去的少女的身影，心里有股朦胧的东西悄悄地萌发。

在此之前，影子裁缝并未见过女孩和那画中所画的画家，因为天一亮，他就要出发将他的作品送给客户们。从这天起，影子裁缝便争取在晚上送完所有的货物，白天，他就藏在画室里，静静地看着女孩画画。

女孩后来什么也没有提起，就像不曾经历过那个如同梦境般虚幻的早晨。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拎着豆子，在微凉的早晨打一碗豆浆，然后分装在两个透明的玻璃杯里，等画家来到画室后，将其中一杯默默地放在他的画板旁。

“早啊。”画家淡淡地礼貌回应，除了这两个字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话语。画家永远是这样，不是埋头帮学生改画，就是端着一块浅色的画板，在画架前踯躅徘徊。影子裁缝总是对他感到好奇，明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却活得比影子还要透明还要沉默呢？他能感受到一杯豆浆的温度吗？

女孩也不敢多讲，只是开心且满足地微笑着，弯弯的眉毛像细长的柳叶，一泓清泉注满了双眸，清亮亮的。影子裁缝从她的双眼里明白她还想说很多很多的话，只是望着画家淡漠的背影，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影子裁缝突然间厌恶起自己来。尽管就躲在大卫的石膏像背后，他连走出去给女孩一个拥抱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影子。没有脸庞，没有剑眉星目，甚至连一个微笑都没有。从他存在的第一天起，他从未抱怨过自己的身份和命运，他甚至庆幸自己不是人类，庆幸自己不用经历孤独的痛苦，失恋的悲伤，以及面对苍老与死亡时的不知所措和张皇。然而他今天才明白过来，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身临其境地体会人间百味。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淡然，却在今日，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又是一个蒙蒙亮的清晨。

影子裁缝茫然地坐在石膏像中，看着姿态各异的石膏像百年如一日地维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在裸女的双脚下面发现了两颗被遗漏的黑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如同托着两颗圆润的宝石。门帘再一次被拉开，影子裁缝下意识地就要躲起来，女孩却安安静静地在门口望着他，眼神里有股悲凉和绝望。

他没有躲，他在她的眼神里读出了请求，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意味。这么多年来，每当有人想拜托影子裁缝为他们裁剪影子时，都是这样的眼神，如同迷路的小鹿，哀哀地望着过路的猎人。

“我知道你是特殊的艺术家。”女孩说道。

“拜托你了，无论出多高的价钱我都愿意。我只要一个能日日伴我左右的影子，我就满足了。”女孩平静地说完，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一片光亮中的黑暗。

影子裁缝悄悄攥紧了那两枚黑豆。从答应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早早地打定了主意。

某个午后，女孩趴在画板上沉沉地睡去。影子裁缝打开了女孩的回忆，就像是打开了一段长长的布匹，在其中挑拣了一部分。女孩的回忆布匹上颜色素净淡雅，大多是大片大片的灰色泼墨，像水墨画一样，这是失望。影子裁缝见得太多了。唯有邻近末端的一截，五彩缤纷的炸裂之后晕染着一片明亮如同朝阳的鹅黄色，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心里。他截下了这一段布匹。

裁剪这一张影子，他没有去收集任何的影子。往常，他会跟在客户的身后，当影子在路灯下渐渐被拉长，他瞅准时机蹲下，在地面上揭起一片冰冷又光滑的薄膜，很像黑色胶卷的质感，但可以感觉到在渐渐变薄、消失。他抓紧时间，两手捏住影子的一端，“呼”地一抖，影子在路灯的光亮中闪闪烁烁，让他总会联想起星夜中的大海，波光粼粼。他只轻轻一拽，那片大海便轻易地落了下来，长长地拖了一地。

这一次，他跟在画家的身后，只是静静地跟着。春日的新叶映着粉白相间的花瓣，路旁却满是枯萎凋零的香樟落叶，踩一脚就会变得粉碎。影子裁缝为他们感到惋惜，这个世界的万物来这人间活一场，即便像这落叶化作尘土更护花，到头来也不会有人记着他们曾经来过。这般无谓的牺牲，到底是为何呢？

画家的身影远去了，向着渺茫的远方。影子裁缝回到那间窄小的地下室，娴熟地操起了那把闪闪发光的银剪刀。

“嚓嚓嚓”。他在空气里比画了几下，嗯，还好，它还是那么锋利。

他握着那把剪刀，对着一面斑驳的镜子，把刀锋指向了自己。“嚓嚓嚓”。“嚓嚓嚓”。

看了那幅画这么久，他早已对每个细节了然于心。他近乎苛刻地裁剪着自己薄薄的身体，从每一寸毛发、每一寸肌肤，到一片指甲的弧度、一根睫毛的毫厘。他很奇怪，自己并未感觉到痛苦，相反的，他似乎感觉到有股微弱的火焰在舔舐着他的心。渐渐地，火势越来越大，吞没了他微不足道的身体。银剪刀发出的清脆声响如同伯劳鸟清晨时分的歌唱，在这美妙的歌声中，他突然明白了落叶为何归根，终于明白了他有什么意义、什么价值。

黑色的薄纸被吞没在火焰中，无声的灰烬嵌进了时光的点点滴滴。他最后一次望向了那扇门，仿若有光。

“噼啪”。两颗黑豆掉在了地上，不知最终滚向了何方。

他死了。另一张影子却活了过来。

翌日，女孩推开地下室的门，惊喜地收获了影子裁缝留给她的礼物。只是，她再也不会记起影子裁缝，尽管她后来整夜拥着他入眠，她的脑海中也不会再有关于影子裁缝的记忆。她还是会在早上煮一杯豆浆，等稍稍放凉了留给画家，画家还是会淡淡地说一声“早啊”，再也没了下文。一切都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天还是那么晴朗，早晨还是那么明亮，伯劳鸟仍然在大多数人还未醒来的清晨孤独地歌唱，无数的影子仍然跟在主人的身后亦步亦趋，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点评］《长篇小说选刊》主编、著名评论家顾建平：

这是一篇超现实主义的短篇小说，而且是具有意大利著名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风格的寓言小说。就这篇文章而言，它是大胆创新、结构完整、寓意丰富、堪称优秀的一篇。

这篇小说的出色之处，主要在于现实与超现实、寓意与故事之间分寸的恰如其分的把握。故事的推进遵循了现实主义的逻辑，而人物行为能力的设定，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又依照超现实的逻辑合乎情理地向前推演。“影子裁缝可以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尽管需要光，但他可以使自己在黑暗中同样生存。影子裁缝依靠裁剪交易获得这项自由。”这在现实性上无疑是荒诞的，但一旦设定，在故事发展中就自然获得了合理性，就像卡夫卡《变形记》里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虫之后所有行为都获得合理性一样。

影子裁缝在为学画女孩完成一件作品之后消失了，但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存活了，而得到礼物的女孩浑然不知他的存在。这个结尾使得这篇短篇小说具有了巨大的寓意空间，可以是忠诚而绝望的爱，可以是默默陪伴的奉献，可以是融入艺术的不朽……参赛作文能写得如此文学，实在难能可贵。

湖北大学2016级学科语文研究生刘晶：

《影子裁缝》写了影子裁缝、画家、女孩三者之间关于爱、奉献、成全的故事，影子裁缝最开始的时候不知道剪影子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不停地模仿、复制，最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有什么意义、什么价值，最直接的就是爱，但这种爱又附着着一种淡淡的悲哀的意思。一种是女孩对画家的爱，画家虽然明明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却活得比影子还要沉默还要透明，女孩喜欢画家却得不到画家，就寄希望于影子裁缝，希望影子裁缝能够剪一个画家的影子来陪伴她，这是一种略微苦涩的爱；还有就是影子裁缝对女孩的爱，影子裁缝很喜欢女孩的单纯，他为了成全女孩的爱不惜牺牲自己，这种类似灵魂破碎的感觉让读者觉得其伟大。虽然影子裁缝最后懂得了生命的意义，爱的意义，但这种意义是以牺牲为代价的，这种爱也是一种依附性的爱，爱就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爱就是为了他人牺牲，而不是一种个人的独立。

文中的叙述角度也颇为精彩，第三人称的角度跟故事中的人物和读者都有距离，这种客观的叙述角度，跟作者在文中流露出的淡漠和悲伤暗合。

［作者单位：江苏省如皋中学指导老师：沈红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