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吏仓
渔民的名字
杜吏仓
祖宗八辈都是渔民,我
裹着“海发”号漁船做帆的白布降生
这是当年祖宗留下来的“祖训”
“让每个出生的后代如迎着大风、狂浪
上升的帆一般旺(生)升”
是的
我是杜家的后代
我是海发家的子孙
来到世间刚一露脸儿哭喊如哗哗的潮水
第一声呐喊两肺就吸足了咸腥味的海风
褐红色的脸泛着海的亮色
我的每一寸皮肤裹挟着浪的涌动
每一次享受着手跑脚蹬的哭闹如同
当年的孙悟空打扰了天宫
妈妈的子宫虽小对于我来说
那是天堂里的太平洋啊,任我如哪吒闹海
不知天高海阔地挥霍着幸福的苦痛
注定那船是我最合脚的鞋,今生
披着不是袈裟的网
追得云彩发红,星星发烫
脚下蹬的满海大浪四溅着火星
我练就了追风穿浪如一片破网眉飞色舞地
包容着漏洞百出的今生
买不起一双最贱的运动鞋
常让穿好鞋的对手怵头这一双过硬的脚
吃饭都是妈妈大喊几遍才拆散和小伙伴们
在海滩上赤脚踢足球的我
刚迈进十六岁的开春,告别妈妈,没有挥手
不知从此就是向还是孩子的自己一别不再
一转身上了船,上了船
上了船就是大海里的漁民了
背着借来的足球出海
海浪是大海的守门人
足球四平八稳地睡在船舱里看
左一脚右,右一腿左
身边没有了伙伴,凌乱的一只脚想去支撑踉跄的妈妈
一只脚踩实捡拾不起来的虚荣
被海浪踢得晕头转向
晕船的我摇摇晃晃反复呕吐着酸酸的自己
船长摸了摸我发烫的额头,瞅着那个冰凉的足球说:
“这孩子发烧了”
同船的人们用诡异的目光看一眼又看一眼
一个声音告诉我:从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
哦,海正在为我举行十六岁的成年礼
开始学着补网,放网,搬锚,刷船
左右摇晃着去给大家做饭吃
(按着规矩刚上船的小孩会做饭的做饭,不会
的在一旁干着活儿学做饭)
网出水一会儿就结冰,攥在手中可劲地拉
满把都是刺,手热得发红
戴上妈妈用碎布块儿缝的手套
被喝斥得头胀脸热,话儿多得如网中鱼儿
活蹦乱跳地卡在了喉咙
他们嫌我娇气
他们讨厌我他们休息我也休息
他们讥笑我不会去看他们的眉眼高或低
看着我不会干活儿,侮辱的口水和拳脚从不客气
他们恨死我不在他们面前哭泣
我和我的名字在姓名栏里沉默地并肩挺立着
任他们的口水挂在脸上
我的双手在比他们的手更快地劳作着
我的眼被泪水养得如海水里的鱼儿
嗨,谁叫我是渔民的后代呢
谁叫我还是个孩子呢——
你们最小的小兄弟
成了漁民才知道船是漂泊的家呀
大海的包容才是我生命的全部
船上犯忌的话儿不说,对海不恭的事不做
有活儿抢着干,有饭要比别人晚吃
对船长和除自己以外所有人毕恭毕敬
做事就如激流中的网,坦然接受被扭曲或被撕破的宿命
甚至面对狂风大浪宛如那被抛出并下沉的铁锚儿
以身相许,沉默地认领
一头深扎于死,一头牵挂着生
哦,妈妈,好想的妈妈
儿子不仅看开了竹篮打水的网为什么破的意义
儿子面对那个周身落下一层一层无数脚印的足球
它的成就是在被一脚一脚反复踢打中奔向门,哦
那个足球在哪儿
被抛出的是足球
被踢飞的是足球
被精心踩在脚下的居然仍是足球
哦,妈妈,好想的妈妈
儿子像那个大浪:倒下的是自己,挺起的是自己
破碎的 仍然是自己
明明白白而来,迷迷瞪瞪又信心十足地走失
站成方队,船长在头,大家一排排在后
一排一排又一排的海浪托举着船儿不知始终的隐忍
恭恭敬敬跪下
恭恭敬敬向大海磕头
“车到山前必有路”
人活着总是在走路,
没有路时煞费心机寻找路
即是无路可退,无路可逃
面前一个一个又一个路口
所有的路口都是幌子
所有的路都是通向没有地址的目的地
远或者近,迷茫的不是天
迟或者早,走丢的不是地
确实就在哪儿,你最终被路遗弃
而船却不是,明明白白地走着无中生有的路
前或者后,无所谓东西南北,总是和自己相逢
左或者是右,如一豆渔火儿眨着忽闪忽灭呆萌的眼睛
航行在经或纬的弦上,处处都是心惊肉跳的平衡
跌跌撞撞地抱着风,担心把风磕破硌痛船的名字
心事重重地提着浪,相互按摩着讲讲各自的心事
浪与浪相互拥挤着满海沸腾的寂寞
放下去或提起到处举着不沉没的孤独
所有的细细长长曲曲折折的大江河流
流淌的是鱼儿的泪啊
一条船在眼里走远走近煞有介事地享受着泪的养育
如一根针跌荡起伏地刺
明明白白地来
迷迷瞪瞪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