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梅古镇大孤山

2016-11-14 23:25李燕子
鸭绿江 2016年8期
关键词:孤山泥人古镇

李燕子

辽东千里边关万里风月,从来不乏乡村古镇,不过细细地筛来拣去,举在头里当属第一流古镇的,还非东港的大孤山莫属。虽然大孤山镇隶属东港市辖治,可资历却比它头顶上的东港市还要古老,甚至堪比奉天城。这里的老话儿怎么说?“先有孤山镇,后有奉天城。”一个边关僻远的小镇,竟然敢说先于奉天城开埠,听者不免惊诧:是真是假?

且先寻寻古物见证吧,现存庞大的孤山古庙群即始建于唐代。玄宗年间,大孤山作为唐朝重要的交通港口,建了望海寺,只这一处古寺,就证明了孤山镇的历史距今至少有一千三百多年。

日本人松尾在《南满地区宗教概况》中记载:唐太宗李世民命尉迟恭在大孤山建庙。从前一直诧异李世民怎么会让尉迟恭在孤山建庙?他怎么会知道北方大海边的这方小镇?后来从史籍中看到李世民曾御驾亲征到过辽东,征讨高句丽,内心释然,这一旁证可鉴:孤山古镇存在的时间的确有一千三百年。

由唐至宋辽金元明清,朝代更迭,金戈铁马,边关不靖,大孤山庙岌岌荒草,数度枯荣。及至大清一统江山,于乾隆十一年,才有山东崂山道士倪理休来大孤山重续庙篇。倪理休属崂山道教传人,他托钵化缘,建了庙群的主体部分——三霄娘娘殿。又一百余年,其间这里的孤山码头承载着庞大的闯关东移民潮分流事务,人迹日盛,庙宇香火日盛,逐步修建,才有了今日这规模庞大的孤山古庙建筑群和孤山古镇。

我因工作之需曾数次到孤山镇,有时采访民间艺人,有时采访工农业战线英模人物。采访之余闲话,得知对方先人大都是闯关东移民,落脚孤山,自然因为这里是水陆码头,是闯关东移民进入辽东的第一站。但移民潮在此短暂驻足后,挑着担子筚路蓝缕向辽东腹地迁移时,这些人的祖先却选择留在了这里,细究之下,概因他们的先人大都具备绘画才艺,孤山古庙群永远有着绘不完的壁画。这些壁画里所表现的佛神仙道形象自清朝末年后要求得更为写真精确,一个画工一天所绘,不过巴掌大小一块方寸,所以庙宇需要大量画工。孤山民间艺人“泥人曹”的祖先家谱上就是这样记载:祖上闯关东,从孤山码头上岸后即为孤山庙宇画工。他们在这里画了一辈子,留下了曹氏家族血脉,曹氏便成了孤山镇枝繁叶茂、有名有姓的大家族。

可见这方古镇的繁荣与古庙群有莫大的关系。

2010年,我曾在十月的艳阳下于孤山古镇胡同里穿来行去。镇里古迹已不多,但偶尔还是有四合院静静地闭合于胡同深处,有难辨的黄土墙和青黛瓦就那么一小截儿还没来得及拆净。小胡同里有一家小馆子炒驴肉,很香。一户墙内有杏梅树枝出墙,却已春颜老去,苍枝出墙,似百岁瘢手。这方古镇除古庙群,镇内建筑已和所有的乡镇一样日新月异,连旧砖瓦都少见。然而翻开旧史古籍,那些在古镇的微光中沉浮,能证明古镇更加古老的人物,还都健在。他们与往日的古镇一道在发黄的字纸中静静呼吸,从未远去。我想,一方土地的古老和繁荣固然有数不清的古物为证:地下的棺椁葬器,地上的亭台殿宇,但最能使这一方土地在人心里活起来并有温度的,当是在这方土地上活过的人。他们作为古镇的标志,在这里演绎过全部的或精彩或无奈的人生。直到现在,他们还活在古镇的人心里,茶余饭后讲起来,激情澎湃,山呼海啸。讲着讲着,耳边就似有远去的足音重又在青石阶上轻轻迟疑徘徊。甚至某个雨后的清晨,有人疑见他们突然出现在古镇薄雾蒙蒙的光影里、尘埃里……

我决定把笔墨留给在这个古镇上走过和活过的人。

大明王朝的东江兵总——毛文龙

大孤山之所以历经千年不衰,除森森庙宇、古刹钟声为其带来香火绕缭、人声鼎沸,还在于它是一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的水陆码头、商贾重地。它面向黄海,腋挟大洋河。黄海收鸭绿江入怀,于天地间苍苍茫茫,一望无涯。大洋河逶迤绵延,粗波大浪,转瞬即逝浩渺云天。孤山古镇于山水之间,似是孤帆远影,命悬天外,却不料有造化之手一点,这里就成了枢纽,成了轴心。屈指算去,孤山古镇与周边各县——岫岩、凤城、庄河、东港、丹东差不多都是等距离。所以这处码头港口不大,但槽船货物往来,经由这里向陆路各县里发外散,终日繁忙得要死。近代,孤山码头是山东半岛和内地商贾往来东北的经转站,古代,这样的地理位置,不用说,自然又是兵家重地。

说来话长,历史上北方的政权更迭演变比眨眼还快。辽东半岛历经渤海国、契丹辽国、完颜阿骨打的金国、努尔哈赤的后金女真,无论谁主宰这里,都少不了金戈铁马一番厮杀。因北方素被称东北夷,文化不发达,可供详尽考据的经史子籍不如江南各省多,唯明代边关典籍,非常详尽,留下了袁崇焕,也留下了毛文龙。

毛文龙碑现在还在孤山前方的海岛——大鹿岛上。大鹿岛隶属孤山镇辖区,也是孤山古镇的一部分,坐小船用不了多久,就可上岛看到此碑。

毛文龙所处的时代是明末崇祯年间,这是一个即将朽烂的末朝之尾。此时努尔哈赤的后金大势已成,明朝政权在辽东呈节节败退之势,辽东边关一破,后金就可直抵京城。崇祯皇帝急得惶惶无主,他懦弱多疑,此时更不知谁人可倚谁人可靠,慌乱中只好轮番撤换镇守辽东的文臣武将。

明天启元年,辽东大部分已失,努尔哈赤大军已攻下沈阳城,于是,崇祯皇帝命户部主事王化贞出任广宁巡抚。毛文龙是王化贞的部下,王化贞对毛文龙厚爱有加,委以重任,命他率船队出发,经海路驰往辽东。毛文龙从此开始为大明王朝建功立业,官至第一任东江兵总,绕口的官衔是:“钦差平辽使宣行游击将军任总镇左军都督府左军都督毛文龙。”

明未的毛文龙把孤山作为了退守自如的后方基地,天启年间,他就是从这里率明军从码头分批坐小船登上大鹿岛的。登岛后的毛文龙不负重望,大败后金努尔哈赤部队。随即毛文龙又返回孤山休整,在这里吃着糙米,吃着鱼虾。两个月后,毛文龙又一次率明军登上大鹿岛,一番血战,后金又被击溃。在大明王朝风雨飘摇之际得此镇边猛将,不啻社稷福音,但第二年,毛文龙就被袁崇焕所杀。翻开历史,中国人总是最难被外夷制伏,能毁灭自己的,只有窝里斗。

至于袁崇焕为何要杀掉同朝同气的毛文龙,一说毛文龙口无遮拦个性骄悍跋扈,又一说毛文龙谎报战功贪污朝廷军饷。还有的说毛文龙表面抗金实则贪腐,他的部队经常在孤山港口走私人参皮货和貂皮鹿茸。然而剥开历史,发现真实的原因并不在此,而在于朝廷内部的派系权斗。

袁崇焕官至明朝督师蓟辽的兵部尚书,到辽东,也属临危受命。他受命朝廷前往辽东任职时,老师钱龙赐曾悄悄在他耳边提醒:毛文龙可是个阉党!明朝廷内魏忠贤的阉党势力无人不惧,袁崇焕就曾深受其害因而与阉党结怨,所以,还未见毛文龙本人便已视他为异己。更兼毛文龙为人行事粗粗拉拉,对袁崇焕数次试探毫无警觉,这都为日后埋下了杀机。

人际交往中的某些“意会”,大概说的都是不能公开的私下交易。袁崇焕生性慷慨豪迈,有胆气,也有些意气用事,他离京赴任前曾向崇祯夸口,五年之内,还边陲安靖,可实际他一到任上,就知道这不可能。于是他决定与后金议和,只要边关维和,他就可以给崇祯帝一个交代。

袁崇焕派使者隐行后金,使者意会,知袁崇焕欲与后金议和,便代为委婉转达,后金则开出条件,要他杀掉毛文龙方肯议和。

读史读到这里,真是大大吃了一惊。宋辽金时代,北方的金国就是通过这个办法除掉了岳飞。当宋使向金国皇帝说明宋钦宗的议和请求时,金国就开出条件:杀岳飞,方议和。

于是秦桧会意,看懂了钦宗讨厌岳飞的心思,最后以“莫须有”罪名杀岳飞于风波亭。

明未崇祯二年,袁崇焕列数毛文龙十二宗大罪,亦诱杀毛文龙于辽东双岛湾。史书上记载,毛文龙兴冲冲从鸭绿江口乘船而下,还给袁崇焕带了见面礼物,却不想,走进了袁崇焕为他设计的死路。

毛文龙死后辽东兵势崩溃,部下反叛投奔后金,导致边关迅速陷落。不久,崇祯帝中了后金的反间计,又凌迟了袁崇焕。

在孤山镇内已寻不到毛文龙遗迹,但孤山港口却总有他的身影。到大鹿岛旅游的人回程坐在船上,问寻着毛文龙,了解着明末边关战事,话题会一直说到旅店打烊。

来自安徒生故乡的修女——聂乐信

聂乐信的名字在孤山家喻户晓,如果她在天有灵得知孤山人是如此想念她,崇敬她,这一生她没在故国丹麦留下任何人生轨迹,反倒在遥远的中国成为众人心中的贞洁圣女,说句俗话:她当含笑九泉。

聂乐信原名艾伦·聂乐希恩,她的中文名字“聂乐信”,取的正是聂乐希恩的音译。

聂乐信1871年7月生,父亲是基督徒,她出生后即受洗皈依耶稣基督。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夏天,一位老妪到报社找到我,送给我一大包老照片。她打开一幅给我看,告诉我这是已去天国与天父团聚的聂乐信。那时我并不知道聂乐信何许人也,只见发黄的照片上是个身材健壮的外国女子,沉静地坐在椅上,目光坚毅,神情端肃。老妪似将心底一桩重大事情托付于我,目光深沉,眼眶湿润。她说她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有生之年不多。她看过我写的东西,相信我会好好保存这些照片,日后肯定会用得上,说完匆匆离去。

我站在走廊送她,惊讶于她八十多岁的年纪,相貌竟如六十岁一样年轻。

她走后,我展开这一大包照片,所见都是这个叫聂乐信的女子。根据照片内容,我知道这是批很有史料价值的老照片。我并不研究聂乐信,也承担不起这样的托付,便决定待我仔细看过后把它转交给市档案馆。

没等看完,老妪又来报社找我,要回了那包老照片,她难为情地说:他们都说我把聂乐信的照片给卖了,我要把照片拿回去给他们看看。

我把照片还给了她。她离开后,我突然感觉不对,便急忙跑到大街上追赶老妪,想留下她的电话,可满大街都没有她的身影。

聂乐信的身世和她在孤山的历史光影遗存就这样在我面前一闪即逝。

不过,我还是以这种方式结识了聂乐信。以后查阅有限的史料,得知聂乐信来自安徒生的故乡——丹麦。1896年,她受丹麦基督教传导协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她在北京学习两年汉语,于1898年11月15日来到孤山镇。那天,孤山大雪,聂乐信骑着大马,在风雪中走进了孤山镇。

聂乐信来到中国的时代,正值清朝末年,八国联军即将打进北京城,慈禧太后也即将率光绪皇帝到山西逃难。她定居后,又赶上军阀混战,总之这是中国社会最糟糕的时代。天下纷乱,暴民四起,民生毫无保障。孤山街头常有乞讨无着冻饿而死的尸骨,弃婴更是常年不绝。婴儿死亡率极高,山坡上经常升起焚烧死婴的烟雾。

读东北史,离不开阎宝航。二战时期,他获取了有关德国闪击原苏联、日本突袭珍珠港和日本关东军在中国东北设防部署等三大国际战略情报,并先后供给战时盟国苏联和美国,被誉为中国的“左尔格”。这里要说的是阎宝航即将出国求学时,曾通过基督教会将妻女托付给聂乐信,她们在孤山聂乐信身边有过短暂的居留,时间是1925年夏天。

“我们住的那间屋子房前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一棵大山梨树就在我们窗外面,房后有一棵杏树。这些树上都结满了果子。吃饭时大家都到食堂去,登上两间屋子相连的大火炕。炕上放着炕桌,一些婶子、大娘和孩子们围坐在一起,都是生活无依无靠被聂教士收养,进院劳动的。大家吃着苞米茬子粥就咸菜,有时是苞米面发的糕片儿。乍去时,人生地不熟,加上一换水土,身体素来弱的妹妹吃不了,光淌眼泪不敢哭出声……妈妈一心惦着学手艺,学识字,也顾不上我们。”

“天渐渐冷了起来,孤儿院里流行了皮肤传染病。为了隔离,我们被安置到一个闲置不用的两间食堂的外间屋。这儿炕上潮湿,门窗不严实,屋里又阴又冷,每当夜间刮大风时,门窗拍击,响个不停。炕上跳蚤挺多,身子被搔破,孩子们都大感染上了疥疮。当时奉军调动频繁,大孤山镇上街里不停地过兵,年轻的妇女不敢外出,我只得自己到镇上找诊所……”

这是阎宝航女儿阎明诗的回忆,这成了聂乐信所处的中国时代最真实的记录。

聂乐信就在这样的社会景况中开始了她的孤山岁月。她首先致力于办学和救济贫民,在孤山古镇办起了崇政女子小学和崇政贫民救济所,收养无家可归的弃儿,收留处于社会最底层无家可归的妇女,教她们自食其力,组织她们从事编织和刺绣生产。当时,孤山镇上凡是鰥寡孤独,只要没饭吃活不下去的,都来找聂乐信。只要经可靠的人引荐,聂乐信都毫不迟疑地接受。她身边的贫民越来越多,仅花边厂就有三四百人,还有这些贫民的子女,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聂乐信却安然笃定,对投奔而来的贫民做着有条不紊的安排。在很多人的记忆里,聂乐信简朴而勤奋:“她个子很高,走路很快,手里经常拿着活计,不停地干着。就是在做小礼拜时,她也不停地编织些活计,很少看到她闲着。她装束简朴,脚上经常穿一双布鞋。她住的屋子无什么陈设,只有一张床……”聂乐信让手快的织花边儿、织台布,体格好的上山放茧、种地、养奶牛、养鸡,产出的牛奶和鸡蛋,给弃婴和贫病交加的老人吃。

后来,聂乐信的花边儿工厂和养牛养茧种地也支撑不了庞大的开销了,她想买点田产以便养活更多的人,政府不允许外国人在中国置业,聂乐信便加入了中国籍。她入中国籍的那天,孤山社会各界都来庆贺,有商家还吹吹打打送来了匾额,聂乐信也满脸喜色,按孤山风俗摆了好几桌酒席。

1947年,共产党在东北夺取了政权,孤山镇成立了人民政府。孤山教堂的丹麦人都回了国,聂乐信却执意不走。土改中,聂乐信置的一百多亩地和两百多间房产都分给了穷人,当地政府给聂乐信留下了足够晚年生活的一座小楼、几头牛、一些田产,还没忘了分给她一片烧柴用的大苇塘,并责成教友王成仁照顾聂乐信的生活。

很多人猜测土改分了聂乐信,她会失落甚至心生怨恨,可据她身边的教友丛淑玉回忆,聂乐信对新社会分了她的田产和房屋,没有丝毫怨言。她也在悄悄观察,见人民政府成立后再不允许随便丢弃婴儿,鰥寡孤独收进了敬老院,孤山镇不再过兵,不再有匪患。从教友们的真实回忆来看,聂乐信对新政权是认同的。

她创办的崇政女校不但开启民智,还拯救了许多弃婴和孤儿,使她们成年后走上了自食其力的道路。姜宝珍就是聂乐信收养的孤儿。她在崇政女校毕业后,聂乐信又供她读了大学,姜宝珍毕业后回孤山镇报效母校,担任了崇政女校校长。解放后,崇政女校成为了闻名全国的孤山中学,郭沫若为这所学校题写了校名,至今郭老的手泽还镌刻在学校门前。

还有她从丹麦移植到大孤山的杏树已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孤山杏梅”成了这方水土独有的特产。远近闻名曾有移栽,所得皆不及孤山原产杏梅。孤山杏梅色泽橙黄甜蜜,最大的像桃子一般大小。每年夏天邻近各县都有孤山杏梅出售,据说多为赝品,真正的孤山杏梅少而弥珍。

1960年夏天,聂乐信在孤山古镇去世,终身未嫁。临终前,她要求死后埋在大孤山脚下。如愿。

自她二十八岁骑着大马来到孤山,至九十岁耄耋去世,聂乐信总计在孤山生活了六十余年。

聂乐信的名字已经和大孤山融为了一体。至今,这镇子里还留有她太多的念想:三育堂,孤山杏梅,被她拯救的孤儿寡母……每到春天,聂乐信从丹麦移植的杏梅花儿就开了。古镇杏花春雨,聂乐信,就会又一次从花海中重生。

我猜那个要把照片交给我保存的老妪,一定和聂乐信有着非同一般的交往。她湿漉漉的目光平和温润,脸上的表情洁净单纯,那是接受过长久的宗教熏陶才有的气质。

古庙方丈——胡然方

孤山还有一个有趣人物——胡然方。

说他有趣,是从他一生轨迹可见人的心性太过玲珑,是如此易为天地戏弄。

胡然方是孤山古庙群的住持。他自小体弱多病,爹娘怕养不活,便送他出家度化。他先属金山派,清居道人,不可娶妻。以后又改为正乙派,即伙居道,可以娶妻。胡然方娶了两房妻,另一房是续弦。他的宗教信仰一入场就是这样滑稽不贞——从金山派改为正乙派。

如果没有日本人入侵,一个身体羸弱的男人,守着一群古庙,在庙里享受着香火供养,下山还有妻子,当是不错的人生。悲就悲在日本人来了。

九一八事变后,一些日本军人陆续到大孤山古庙游览,发现药王殿内有一个纸糊的牌位,上书“安部仲麻吕之位”。安部仲麻吕是日本人,唐朝开元年间到东土大唐求学,后为翰林院大学士。唐代诗选中李白诗《哭晁卿衡》,哭的就是安部仲麻吕,安部仲麻吕的中国名“晁衡”。李白哭晁衡是传说安部仲麻吕回国渡海遭遇风暴,“明月不归沉碧海”,海难丧生。实际上安部仲麻吕在风暴中漂流到了安南,即今日越南。被人救起后,他还固执地要回到长安,便乘船北上。行进中又一次遭遇海上风暴。他坐在船上漂流数日,水尽粮绝之际被人救起,登上了大鹿岛,又从大鹿岛坐船去了大孤山。

看地图,越南离辽东半岛很远,想到长安却进了辽东,航向也不对。于是猜想,安部仲麻吕别是当初从日本一出发就直奔辽东半岛吧?因为这里与日本的直线距离最近,说不定他是先在这里登了陆,补充了粮食和淡水,再直奔都城长安呢。既然到了孤山,进了古庙,拜了海神娘娘,也是顺理成章的。

至于安部仲麻吕是如何到的古庙,牌位又是何人何时立于此,已不重要。胡然方听小道士说日本人对着这个字迹模糊的纸牌位久久叩拜,感觉此事非同小可。胡然方识字,懂绘画,头脑灵光。他当夜对着史书典籍查阅,得知安部仲麻吕是日本人,曾于唐代到中国,任过镇南都护等职。此时东北义勇军抗日烽火正炽,国联裁定日本从中国东北撤军。日军能否久驻,谁都拿不准。胡然方暗中观察,直到1934年义勇军彻底失败,日本人在东北逐渐站稳,他才决定做安部仲麻吕一事。

他先在孤山庙“圣水宫”前竖一石碑,上刻“安部仲麻吕遗迹”,之后,胡然方拍日本人马屁,以孤山古庙住持名义向伪满洲国宗教事务部申请,要为安部仲麻吕塑像,建庙宇。这一想法深得日本人赏识。日本人通过伪满洲国外交部给胡然方送来一张安部仲麻吕画像。胡然方找雕塑艺人按画像为安部仲麻吕塑了一尊泥像,又为安部仲麻吕建了一座庙。

胡然方此举甚得日本人好感,安部仲麻吕庙建成后奉天、安东、东沟、凤城、岫岩等地的日本人都来祭拜,“日满亲善”有了铁证。伪满洲国大臣也顺着日本人的心意前来拜祭,宫内府大臣袁金凯看过后评价胡然方:“胡道人不俗。”此后胡然方青云直上,担任了周边地区的道教支会长直至伪满洲国道教总会副会长,又随伪满洲国宗教代表团出访日本,受到了日本裕仁天皇的接见。

一个小庙里的方丈,最大的成就不过是画几笔水墨牡丹,现在升到如此高位,胡然方觉得脸比从前大多了。脸阔好办事,他翻开孤山古庙记事薄,发现一百年前有位住持把一片海边苇塘典租给了一户农民,现在这片苇塘已经入住五十二户人家,成了这些人活命的根本。胡然方决定和这五十二户人家打官司,要回苇塘。

官司由日本人仲裁,最后的结果出乎胡然方意料——这片苇塘谁都得不到,只能卖给日本人开设的安东六合造纸厂。胡然方和五十二户人家都只得到了一点点赔款。

胡然方这一争,断了五十二户人家的生路,最大的受益者竟成了日本人。然而胡然方却不管这个,他为孤山古庙争得了一笔钱财,此事当上庙史。胡然方便在庙前立碑昭告,刻记了与五十二户人家打官司的详情,碑文中有感谢伪满洲国宗教司副司长森永次太郎和一些日本要人的记录。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胡然方万分震惊,在此之前的1944年,曾有北满神秘道人来孤山规劝他不要跟日本人走得太近,要他一本正经做道士,不参政,辞去伪满洲国道教总会副会长一职。胡然方对此不屑,现在他后悔也晚了。

但他头脑灵活,还要补救。当即安排人把与五十二户人家打官司的石碑推倒,上面的字全部铲掉。又把安部仲麻吕的碑也推倒,塑像也砸了,庙也拆了。

1945年,东北民主联军第一次出现在孤山镇时,他躲起来。第二年,共产党所建的民主政府在清理孤山庙产时,从胡然方家起出两大车青布白布,这都是孤山庙产土地打的粮食卖了出荷粮所得。说明他做住持,做得并不清白。

民主政府用这批布给东北民主联军做了军装,余下的,分给了孤山百姓。

此时正是东北国共军事上的拉锯时期。共产党转移后,国民党进驻孤山。胡然方找到孤山第一次解放时分得他庙产的农民,要人家退还他的财产,这就是后来所说的国共拉锯时期东北出现的“反革命反把倒算”。想不到胡然方一个僧道,怎会如此随俗?见对方还不出,胡然方就找国民党,把人家送进局子,吊着打,直到这家将自己的家产全部给了胡然方才被放出。从这点看,胡然方不但善于投机,心地也实在不善,真是个俗人。

世事不断愚弄着胡然方,1947年春天,共产党又回来了,胡然方又跑了。跑,表明了他的态度。秋天,孤山区保安团在马家店太平山剿匪,在匪窝子里抓到了胡然方。不知怎么,又让胡然方跑脱了。过了些日子,胡然方又被另一部队抓到,这次关押他的地点,就在大孤山古庙。

看押他的,是乡里乡亲孙是家。胡然方给孙是家写纸条,要孙救他,或弄点毒药,他要自杀。孙是家没有应承。

1948年,胡然方关押于当时的安东县法院。他的身板儿怎禁得起如此风浪?进了法院就病得一天不如一天,被批准保外就医,回了老家。第二年春天,县里公安局来人传曾经看守过他的乡亲孙是家,要他去辨认胡然方。

孙是家到胡家一看,灵床上一具昏黄的尸体,脸浮肿,刮了胡子,和以往孤山古庙那个头脑机灵、风神飘洒的住持胡然方判若两人,不过,仔细看看,又真的是他——胡然方。

听说胡然方牡丹画得好,“凤城有个胡螃蟹,孤山有个胡牡丹”。

他本来可以安然地画画牡丹,做个住持。

“馇子王”“泥人曹”及董宝君

这一方小天地,因为年代太久,镇里种种人物种种传说盘根错节,演绎到了今天,也照旧林林总总可以说章论回,让人罢笔不得。有一年到孤山采访,清晨天不亮就跟着同事赶鱼市。黑咕隆冬的看不清,只见赶海的渔民用小舢板运上生鲜活灵的鱼虾、蚬子、海螺、海锥儿、海钱儿、螃蟹……稀里糊涂地赶到天亮,我看看自己,拎的是文蛤,同事拎的是马蹄蛤。这样海鲜浩大的早市,我们却只买了这一样,彼此笑当时光顾着看光景,忘了买了。

以后每次进孤山,都像是挤进去,印象里孤山镇子里的人忒多,熙攘的人流走路撞头绊腿。进了市场,满眼都是好吃好喝:炒栗子、煮毛豆、炉虾酱、水晶肘子、酱里脊、腌虾爬腌螃蟹……这本是处水陆码头,濒海古镇,五风杂地,旧时小小的一条街上不但有妓院、烟馆、赌局子,还有耍猴儿变戏法儿走江湖唱戏的呢。今天的古镇,正街古迹不多,可风气里这个古字还在,丹东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在孤山镇就有了三个。

一个是“馇子王”,一个是“泥人曹”,一个是会剪纸的董宝君。

馇子王老王头,矮小敦实的身材,像海边渔民一样风吹日晒的黑红脸膛,一双大手又圆又硬。他曾是孤山镇最古老的王家馇子铺少掌柜的,从前他爹那辈儿,王家馇子铺就红火得很。孤山水好,出美人,王家的馇子得了孤山水的灵性,柔软柔韧,远近闻名。可是传到他这辈儿,馇子铺就再难发展了,因为作坊生产,利薄,孩子不愿接他这一行。王家馇子铺被市里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老王头受了鼓励想继续经营下去,换掉了原先馇子铺的大石磨,改成了电磨。可他年岁大了,越来越做不动了。

老王头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做好了馇子,然后独自套上毛驴车,到附近几十里外的庄河集上去卖。集上的人都认识老王头,孤山的馇子不愁卖。

可是日子太寂寞,老王头卖馇子是一个人,卖完了回程还是一个人。他抱着鞭杆坐着毛驴车怕困,有时就自言自语,有时太闷了干脆就盖着小棉被儿躺在驴车上睡觉。毛驴认得路,会直接把老王头拉回家。只有一次,毛驴把他拉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天黑了,老王头一睁眼,坏了!老王头跟我说这些时,忽闪着硬硬的黑睫毛,嘿嘿笑了。

我想,毛驴肯定是把他拉邻县去了。

“泥人曹”家住孤山镇最里面,靠近大海边。虽说他的泥人远近闻名,可手艺已经停摆——儿子不肯学。家里现存泥人都是他自己倾注心血舍不得卖的宝贝。他把泥人拿出来摆到炕上给我看。中国人骨子里的仁义礼智信,在民间根扎得更深,泥人曹把一腔热血都塑到泥人里,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里的刘备、关羽、张飞,个个相貌堂堂,一身正气。还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皆是神形兼备!

泥人曹承袭祖上的艺术天赋,喜欢画画,捏泥人,可如果他不住在孤山镇,也许还捏不成泥人。那年,他在海边自家老屋墙基下发现了一处淤泥,青黛色,细腻得犹如胭脂。泥人曹用手仔细地拈来搓去,最后认定这是大海远去后,留下的千万年海底淤泥,这是黏性最好的泥!泥人曹大喜,把淤泥挖回家晒干,碾碎,淘尽沙砾,再加水和了,捶熟,于是,这大海的馈赠成就了他“泥人曹”一生的执着。他捏的人物上下五千年,捏谁像谁;他捏的小动物跃跃欲试,栩栩于飞,谁看了都说像真的一样,“简直是活了!”其间的灵性源自他的内心,也源自千万年的海底淤泥,因为这泥性是活的。

只是现在,他捏不动了。

跟全国多地的手艺人不一样,泥人曹从来没靠过这泥人养家,有人买了当然好,没人买他也要捏,因为喜欢,他这一生就喜欢这件事。

出了泥人曹家的院子,他指给我看远处他挖海底淤泥的地方。那是一处通向大海的小路,再远处烟波浩渺,一望无际。

董宝君是个乐天人物,从他身上可见古镇的民风遗存:生而喜乐。我采访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剪纸,他却抖着扇子非要扭大秧歌给我看。他在自家地上扭,乐颠颠儿,浑身颤得踩在水波儿上一样直摇晃。捏兰花儿指,飞眉吊眼,扮小媳妇,侧影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样。这一年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扭完了他拿着剪子当场剪给我看,你指什么他剪什么,活灵活现,这是真功夫。他的手工剪纸有股真正的民俗味儿,很像小时祖母为我剪的那些小人儿,带着固执的懵懂和拙朴,又像关良的京戏水墨人物画,有一种无法模仿的憨拙之态。

他开朗喜乐,有童趣。那次见他,他刚续弦不久,新夫人会做辣椒酱。她打开盖子让我看,只见上面汪着一层红油,还撒着芝麻粒儿,香气扑鼻。

临走时,董宝君剪了一个放牛娃和一头牛送我,并找个纸壳儿,替我粘在纸壳儿上,省得路上弄皱巴了,然后小心翼翼地盖上自己的名章。只有这时,他才严肃下来,不说不笑了。

千年古镇,生生不息的,除了人还是人。千百年后,古镇还在,这些人也将是孤山史趣的一部分。所以感叹古镇的生命力,莫过于感叹古镇上的人,人的血脉不仅可以穿墙打洞,更可以穿越千年。

猜你喜欢
孤山泥人古镇
我是“泥人罗”
捏泥人
古镇之旅
古镇——镇远古镇
同里古镇
千年古镇
林和靖与梅云——孤山梅林里的爱情往事
论张岱小品文的“以诗为文” ——以《补孤山种梅序》为中心
双榆树(外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