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

2016-11-14 23:25刘宁
鸭绿江 2016年8期
关键词:男孩妈妈

刘宁

男孩已经十一岁了,还上三年级。

中午放学的时候,他一路踢着一块扁圆形的红色石头,一路发出单调的苍白的脆裂声响,直到那块石头撞击在路边一棵老槐树上。男孩不再折磨它了,因为对它已兴味索然,同时,他发现自己左脚上的松紧口懒汉布鞋裂开了一个洞。这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妈妈会臭骂他的,弄不好,还会扇他几巴掌。妈妈的手指又硬又干,像讲桌上那根教鞭一样,扇在脊背上能发出咔咔的钝响声。妈妈的手指上总沾着粉笔灰,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以白色的居多,要是混在一起,就分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妈妈是位老师。粉笔灰腻在妈妈的指甲缝里,还有手指关节的纹路里,用肥皂洗也没多大作用,老是洗也洗不掉。一到了冬天,她右手的那三根指头上,和指甲相连的一些地方,总会裂开一些细缝,露出粉红色的肉,肉色是干燥的,因为不会渗出血。那些粉笔灰就会往里钻,它们像彩色的精灵一样古怪,可能都长着灵敏的小尖鼻子,闻着肉味儿就钻进去了。是妈妈让我留级的:一年级留了一级,三年级又留了一级。粉笔灰钻进妈妈的手指裂缝里以后,就再也不想出来了,好像长在里面一样,和周围的肉连成一体,变成一道道很特别的手指花纹。妈妈就用这样的五彩花纹手指,狠狠扇我的脊背。我褂子的后背上就会印上各种歪歪斜斜的粉笔灰道道儿,打对勾形状的,打八叉形状的,还有什么形状也不像的,反正花花绿绿的,乱七八糟的,印在后脊背上一大片。好疼啊!可我不哭,我只是咧开嘴巴子,咝溜咝溜地赶紧倒吸冷气。这是我的一个应对好方法,我谁也没告诉过,因为这是我自己发明的一个好法宝。可是,妈妈边扇我,总是边哭泣,她嘴里还会念念叨叨的,说出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停止扇我的时候,她的手指会颤抖,就那样直直地伸向空气里,像杨树叶子一样簌簌颤抖,沙沙扭动。要是碰到这种时候,有一句话她总爱噙着眼泪哼哼出来:

“怎么办?你可让我怎么办啊?”

经过我们石板街的后院时,男孩看见张修道家院门前有几个工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干活。他们在挖坑,他们一共已经挖了四个坑。潮湿的黄土堆在竖坑旁边,在大太阳下反射着一层层油乎乎的光圈。男孩在黄土里还看到了几条白嫩嫩的肥胖蚯蚓在蠕动。男孩想上前把它们捉出来,先拿在手里玩一会儿,再把它们喂了鸡。男孩家养了九只鸡,一只公鸡,八只母鸡。公鸡一身金黄的羽毛,墨绿色的高挑的尾羽,直挺挺的血红鸡冠,鸣声昂扬,不可一世;八只母鸡乖乖顺顺,粉红色的小鸡冠个个都歪斜在脑袋上,除了不停地低头找食吃,就是挤在一起叽叽咯咯地拉家常,张家长啦李家短的,嘀嘀咕咕个没完没了。

男孩挪了一下脚,又赶紧停住了。男孩发现那几个工人都停下了手用眼睛盯着他。一个龇牙咧嘴,扮成一副狗头的模样吓唬他;另一个拿手指顶住自己的两只鼻孔,反复用力往上翻,露出两个湿乎乎的黑洞洞;其他人都在发笑:有的发出亢亢亢亢的笑声,像狗叫;有的发出咯叽咯叽的笑声,像老鼠叫;有的发出嘶啦嘶啦的笑声,像猫叫。他们显然围成了一个陷阱,还故意留出一个缺口,引诱男孩走进去。

“过来啊,塌鼻子。”一个工人招着手叫他。

“丑八怪小东西,想不想抽根烟啊?”另一个家伙果真从裤兜里掏出一盒香烟,划着一根火柴,自己先点着了一根烟。他还朝男孩站立的方向一连吐出三个烟圈。烟圈一环套一环,一蹦一跳地朝男孩这里飘动过来。

连环套烟圈真的很吸引人。男孩非常想知道那个抽烟的家伙到底使了什么法术:一定是嘴巴和舌头合在一起搞的怪!男孩心里初步地做出这么一个判断。他刚刚把脚又往前跨进一步;那几个工人太心急了,还不如一个孩子能沉得住气,他们的轻浮和急躁彻底泄露了他们要玩恶作剧的坏心眼,他们一起移动,把陷阱缩短了一圈,那个缺口马上就要合起来了。男孩惊出一身冷汗,扭身撒腿就跑。那个抽烟的家伙尤其气急败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他的腿真长啊,只一把就捉住了男孩。

男孩像条刚从水库里打捞上来的大鲤鱼似的,在那个工人的怀抱里直扑腾,同时发出凄厉的喊叫声,脸上还淌出许多浓黄的鼻涕和晶莹透亮的口涎。这段时间里男孩已经感冒了好几天了,夜里还有些轻微的发烧症状,半夜里经常会流鼻血,每次都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不是房子着火了,就是突然掉进一个黑幽幽的大坑里。醒来后他不喊不叫,这种状况已经多次发生,应付起来经验充足。他先摸到灯绳拉亮灯泡,让红黄的暖色溢满小屋,稍稍平定了喘息后,他抓起枕巾擦拭鼻血。鼻血沾满半张脸,还有几滴灌进了一只耳朵里,剩下的残留在枕巾上。温热的红色液体,蒸腾着细若游丝的白气。男孩的眼睛全能看到,而奇怪的是,妈妈竟一点也看不到。“哪有白气?”妈妈说,“早就凉了,都快结成血嘎巴啦。很难洗掉的。”头几次流了鼻血,他在惊慌中会把妈妈喊醒喊过来,妈妈一边为他擦拭血渍,一边烦恼地念叨他。“这又是得了什么怪毛病?白天看着还是好好的啊?”他特别难过,特别恐惧,因为他想到自己可能真的很快就要死了,那些白气正纷纷离他而去,他一开始就认定,它们原本是藏在他身体里的一种最宝贵的东西。但自己好像并没有出现很快就要死掉的更多的征兆,男孩又渐渐安心了许多。自从那一次夜里惊醒过来,不但流了鼻血,还发现竟然尿床了,尿了那么一大片,湿乎乎的热腾腾的,像一块被砸得粉碎的窗玻璃,男孩就再也不敢喊叫妈妈了。他学会了自己处理现场遗留物:擦干血渍;把小褥子折叠起来,再用蜷缩的小身子睡上去;被子尽量盖得严严的,把尿渍捂起来,这样硬挨到天亮了,差不多暂时会蒙混过关,起码一时不会被妈妈立刻发觉。

“啊,可算抓住你啦。”那个一直叼着烟卷的工人,这时把那半截儿烟卷用力地从嘴巴上吐掉,双手更加使劲地掐住男孩的身子。其他几个工人笑得东倒西歪,捂着肚子快要直不起腰来了。

“快来帮把手!”那个掐着男孩的工人喊道,“小崽子,劲儿还挺冲。”

他们一齐拢上来,这个拽脚,那个按头。他们把男孩头朝上、竖直地塞进了一个他们刚刚挖好的土坑里。男孩半个身子陷在坑里,上半身露出地面之上。他撑着两臂要跳上来,但马上被他们几个顺势按住了。男孩出不来了。

“啊,你这个坑挖得——不深不浅,刚刚好。”

“咱们往里填土吧,活埋了这小兔崽子。”

“塌鼻子,你听见了没?敢不敢让我们把你活埋了?”

男孩放声大哭起来,因为他认定他们接下来真的会这么干的。他们开心地狂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笑得相互用拳头捶打,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妈妈!妈妈!妈妈!”男孩扯开嗓门,开始绝望地吼叫,嘴巴里荡满了尘土。

妈妈当然没有来,妈妈听不见。男孩家离这里还有一定的距离。妈妈此时一定一边正在小厨房拉着风箱做饭,一边在暗暗骂他:“又跑哪儿窜去了?弄脏了衣服,狠狠扇他。”

张修道家走出来一个人,男孩认得他,他是张修道的儿子,男孩平时叫他“秀来哥”。秀来哥快步走近了那几个工人的背后。他们可能是高兴得太张狂了,竟然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此时东家的出现。秀来哥朝其中一个工人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那人被踹得趴在了土堆上。乱纷纷的一大片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一缕尘土还在空气中荡漾着。

“妈的,干毬啥了?”秀来哥骂道,“要是我老子让你们来,你们也是这么干活的?”

那个被踹趴下的工人很不服气。一边站立起来,一边拍打着屁股上的土,低垂着脑袋,嘴里轻声地念念叨叨着,故意说得很含糊,故意不想让秀来哥听清楚。但男孩还塞在土坑里,就在他的脚底下,所以他念叨的话,男孩全都听着了。当时,那个家伙其实是在说:

“牛逼毬个啥?老子们是王段长派来的。你老子还想指挥我们?昨天已经死毬啦!你还牛逼毬个啥?”

妈妈没有正在做饭。妈妈正坐在一个板凳上哭泣。更令他意外的是,妈妈今天竟然没有注意到他浑身上下沾染的土屑。看见他磨磨蹭蹭地踏进门槛,妈妈招手唤他到身边来。妈妈握住他一只小土手,望着他的脏脸蛋儿,响亮地哽咽了几声。男孩发觉这个场景好像似曾相识,就用脑子使劲儿地想了想,终于记了起来:那次,爸爸死了以后,有一天,妈妈也是这样的,招手把他唤到身边,再握住他的手,在他面前响亮地发出哽咽之声;之后好像还对他说了许多话,但他现在真的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当发现无论怎么去想,也记不起妈妈曾说过的那些话了时,男孩心里非常惭愧。

“我笨,”男孩这时张了张嘴,很想对妈妈说,“你狠狠扇我吧。”

因为妈妈经常这样数落他,说他“笨”;“怎么办?你可让我怎么办啊?”这是妈妈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记得很牢靠。他想,现在只要赶快承认自己笨,再让妈妈扇几下,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但是,心里想好的那句话,最终没有说出来。因为妈妈一直紧紧地捏着他的小手,都快把他捏疼了。而且,妈妈抢在他张口之前,问了他一个深奥的问题:

“你告诉我,除了你爸爸,在这个石板街上,还有谁对你有恩?”

“你。”

“再除了我。”

“没有了。”

男孩能看出来,他的答案让妈妈异常失望。妈妈再次发出响亮的哽咽之声,松开了一直捏着他的那只手,和她的另一只手并在一起,摊开,像一块毛巾一样,捂在了自己的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时间,妈妈的双手和脸分开以后,才收住了悲声。妈妈给他布置了一个很特别的任务。她说:

“进鸡笼里去。把那只公鸡捉住,给我抱过来。”

事实上,这个任务让男孩相当兴奋。鸡笼里很快回荡起一阵嘈杂的惊恐的鸣叫声。男孩不合时宜地闯入,打破了鸡一家那一天的平静生活。男孩钻进鸡笼直奔那只公鸡靠拢过去,公鸡东躲西藏,怒目相向;母鸡们一齐夸张地喊叫,精神紧张地自动聚拢成一团儿。当公鸡被成功抓捕后,母鸡们全都大松了一口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咯咯哒咯咯哒,又是一片欢声笑语,仿佛表达着它们翻身得解放的喜悦之情,也或许是纷纷控诉着公鸡这个恶霸平日里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争抢食物,欺辱母鸡,高高在上,唯我独尊。

对于它们的所言所语,男孩似乎能了然于心。男孩现在很快乐,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把公鸡抱到妈妈跟前,兴高采烈地看着妈妈的眼睛,等待她接下来发出的吩咐。妈妈又捏住了他,这次捏住的是他的小肩膀,因为他的两手这时正抱着公鸡,腾不出来。妈妈说:

“你要去做一件事情,很重要的事情,为你自己,为我,为咱们这个家。”

男孩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妈妈平缓地对他说,表情少有的安详,语气柔和,好像生怕他理解不了,“你张修道伯伯昨天下午去世了。他是你的救命恩人,至少,你要为他守一天的灵。”

妈妈走在前面,男孩抱着公鸡紧跟在后面。

张修道家院门前,一座雪白的灵棚已经搭起来了。四根又高又直的木桩子撑在四个边角上,崭新的白帆布帐篷苫在那四根木桩子之上。那帆布那么白,反射着白灿灿的单调的光芒,像冬天的石板街上,一圈圈被寒风扬起的干燥的雪末末,朝四面八方无声地飞舞,又像正在燃烧的细沙子,还发出一阵一阵的嗡嗡的低鸣声。一种陌生的恐惧攫住了男孩的心脏。尤其是帐篷上掀起了两块帆布门帘供人出入,透过这个黑洞洞的大口子,能够感触到,帐篷里是阴凉凉的,笼罩着一股挖掘不久后的新鲜的泥土气息。地面上已经铺上了棕红色的苇条席子,不知哪里弄来了那么一大捆金黄色的干燥的稻草。一个工人正解开稻草的捆绳,一捧一捧地抱起来,把稻草均匀地铺撒在灵棚内所有的边边角角上。

跟在妈妈身后,男孩紧紧地抱着公鸡,跨进了张修道家的院子里。

院子里一片雪白颜色,上下左右都好像挂满了明晃晃的玻璃大镜子,晃得男孩几乎有点快睁不开眼了。就连院里那棵细瘦的小枣树上,也全部蒙上了一层雪白的小纸花:从底下树根一直蒙到上面的每根枝条上,任何一个树梢都不曾放过。院子里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地在走动,也都是白色的,胖点的像会滚动的雪球,瘦点的像会移动的白蜡木扁担。只有一个人是黑色的,身上一点白也没有,特别扎眼。她坐在一把椅子上,看见妈妈和男孩走近了,慢慢站起身。她是张修道的遗孀,一个枯瘦的中年妇女。妈妈赶紧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她们就抱在一起哭起来。她们身体分开后,遗孀对妈妈说:

“谢谢你来送我家老张最后一程。”

妈妈把男孩推到前面来。男孩的心脏立刻突突跳起来,只能更加用劲儿地抱紧了他的公鸡。公鸡可能是被他夹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不合时宜地引颈鸣叫了一声。它的明亮叫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一个头戴一顶蓝色前进帽、帽檐附近插着一朵特大号的白纸花、嘴巴和鼻腔里喷着浓烈酒气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他一把将公鸡从男孩怀里抓了出来,拎着它的两只大翅膀,掂了掂分量。他说:

“好壮的一只公鸡啊。”

公鸡开始奋力反抗:扑腾翅膀,伸出铁钩子一样的喙鹐他,两个铁耙子一样的褐皮爪子撕挠他。但都无济于事。中年汉子灵巧自如,且力大无穷,没有受到一丁点伤害。他哈哈大笑着,欣赏着它的抗争。他说:

“气性好猛啊。嫂子,这就是那只招魂鸡吧?”

遗孀说:“这是杨老师,你认识吧?这是她的孩子。这就是她家养了三年的那只大公鸡。”

中年汉子对妈妈说:“都养了三年啦,不容易。待一会儿,拿它作了招魂鸡,你真舍得吗?”

妈妈此时又含上了眼泪。妈妈说:“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我这傻孩子的命,都是当年他张段长一把给打捞起来的。”

遗孀也跟着又哭了起来,说:“难为你了,杨老师。”指着中年汉子说:“这是老张的堂弟,前天刚从沿线工区赶回来。操办这场葬礼,他是大总管。”

妈妈就说:“大总管,那我把这孩子就交代给你啦,你尽管地使唤他吧。他可皮实呢,也很听话。”

下午三点整的时候,工务段的一辆卡车开到了灵棚前,一大群人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从车斗里卸下来一口大红棺材。众人舁起棺材,抬进灵棚,安置在早已架好的棺床上。大总管拿来一幅镶着黑框子的黑白大照片,端端正正地将它摆放在棺材头前的供桌上。照片上的那个中年男人,目光炯炯,微微含笑,嘴唇轻轻崩开一道细缝儿。男孩盯着照片看,看得恍惚了神儿,他主要是盯着那张嘴,他很想知道这个人到底要对大家说出些什么话来。但他什么话也没听到,听到的却是大总管喊出的一句话。大总管喷着酒气,空中炸雷一般喊道:

“哭吧!”

一大片哭声立刻奏响起来。男孩被吓得一哆嗦,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和他并排跪在一起的,还有秀来哥和秀琪姐——张修道的亲儿子和亲闺女。他们三个现在全都披着麻戴着孝,腰上还都缠着一根破烂的麻绳,连鞋面上也都糊上了白布,头上都套着一种形状古里古怪的白帽子。男孩悄悄侧过脸盯着他俩看。他俩都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得稀里哗啦的:秀来哥一边哭一边嘴角在冒唾沫泡泡,一秃噜一秃噜地往外冒,亮晶晶的,好恶心啊;秀琪姐哭成了一个大花脸,胭脂搅和在泪水里流淌下来,滴答在她的白麻衣胸口上,洇出一摊黏糊糊的痕迹,很像融化了的脆皮奶糖。男孩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很想凑过去帮她舔干净;但他只是吐了吐舌头,始终没敢那么去做。

男孩知道,在那口大红棺材里,正躺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张修道,就是妈妈所说的——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是怎么救得我呀?莫非我也死过一次吗?男孩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了。他全速开动大脑,努力回忆往事,可大脑屏幕上依然苍白暗淡,并没有呈现出什么特别清晰生动的图影。不过有点不同的是,这次的回想,竟然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湖水波动的声音,咕咚咕咚,像水面冒气泡的响声,另外他还闻到了一股子类似于臭水塘的那种气味。男孩很高兴。是不是我以前一不小心掉进了水里面啊?好像真是有过一次这样的事呢!怎么掉进去的呢?我又不会游泳,闷在水里肯定要呛死啦!莫非是那个躺在棺材里的死人——对不起,当然是在他还是活着的时候,把我救起来了?男孩又开始紧张地喘息起来。他现在意识到,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我为什么就会忘掉了呢?太没用了,总是爱记住一些不该记住的破烂小事情,而重要的事情却记不住。怨不得都叫我笨孩子,名副其实,大笨蛋一个。男孩非常自责,这种自我怨恨的情绪一时间控制了他,小身子激愤得都簌簌抖动了起来。

另一旁,大总管在不停歇地穿梭忙碌着。他粗声吆喝着,指点着几个年轻工人,先后端上来八大盘供品:红苹果、黄香蕉、金甘橙、紫葡萄;印着蓝花的大白馒头、棕红色的槽子糕、椭圆形的红糖锅盔、油汪汪的扭丝大麻花。男孩舌根底下沁出了涎水,一股子一股子的,都快要流出口齿外面来了。男孩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把那满嘴的温热液体一股脑咽进了肚子里去。

“那些好吃的不是让人吃的,”男孩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是张伯伯的灵魂从棺材里飘出来时,让他吃的。”

供品摆放齐整了,大总管走到近前看了看,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又扭过身,大喊了一句:“把那只大公鸡请上来!”

大公鸡被一个年轻工人抱了过来,另一个年轻工人紧随其后,左手拎着菜刀,右手提着一只大海碗。大总管接过大公鸡,夹在腋下,一手攥住它的脖子,一手拔它脖颈下面的羽毛。那一片儿羽毛很快就被大总管拔光了,露出一大块儿粉红色的皮肉。大公鸡非常紧张,不断地用惊恐万状的眼神扫射着男孩,它想奋力鸣叫,它还想扑腾翅膀,无奈身子被人夹得紧紧的,毫无动弹的余地,喉咙也被人掐得死死的,毫无喘息的缝隙。这时,大总管接过递上来的菜刀,弯下身子蹲在地上,地上早就摆好了那只大海碗,大总管一刀下去,只是轻轻地一抹,大公鸡的脖颈上立刻射出血来。那道血柱子那么粗那么壮,直直地奔射进大海碗里,在碗边沿儿撞击出铿铿的回音,四周还蒸腾着一股白气。

大总管专注地蹲在地上好半天不动弹。他在控鸡血。男孩看见,大公鸡的那两只紫褐色的肉皮大爪子,一前一后地猛力伸缩了一阵子,挺出来,缩回去,一下,两下,三下……到第五下的时候,它们全部都挺了出来,直愣愣地伸张着,不再缩回去了。男孩放声大哭,热泪、鼻涕和哈喇子一齐奔涌而出。此前,他跪在那里,一直都没有悲痛的感受,看着身边的秀来哥和秀琪姐哭,他周身皮肤上痒痒的,脑子里也迷迷糊糊的,始终弄不清自己该干些什么。现在,他开始哭了,还是哇哇地大哭;其实,刚才杀鸡的那阵子,灵棚前是非常安静的,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盯着大总管看,看他破刀引魂的那一瞬间。他的哭声把这一切全都打破了,大家现在全都回过神来了,眼光都落在他身上;许多人都想笑,但马上意识到那样做是犯忌讳的,嘴唇绷了绷,硬是把笑纹和嗓音生生地都给憋了回去。

大总管终于站了起来。他一手提着沾血的菜刀,一手拎着那只受难的大公鸡。除了两根直挺挺的爪子,大公鸡已经垂头耷脑,全身松松垮垮,毫无生机了。大总管长舒一口气,呵呵笑着说:

“张段长的魂魄招回来啦!”

他用沾血的菜刀指了指男孩,又对大家说:

“你们看,这个小丑货,哭得有多凶啊。”

可是,大家伙谁也没敢笑。他们好像一时真的信了大总管的话:因为当时,他们好像真的都看到,张段长的那副灵魂,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真的就附着到这个男孩的体内了。

大公鸡被经过了一番巧妙的处理,重新昂首挺胸地屹立在大红棺材的头儿上。现在,它除了一动不动之外,好像和活着时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就如同它扇动翅膀,自己莫名其妙地飞了上去,在棺材头儿上刚刚站稳后,突然僵住了,被人使了定身法,再不胡乱动弹了。

出殡那天,它将由男孩负责,高举在胸前,一直护送到坟地上去。

大总管在塑造大公鸡的虚假形象的过程中,男孩在一旁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看:鸡脖子上支了一根竹筷子,用黑胶布裹了一圈,这样一来,它的头又抬起来了,而且挺得高高的,直直的,像根古里古怪的木头棍子;它的胸脯下面也顶着一根竹筷子,这样一来,它就好像长着三只爪子似的,更加古里古怪了,但不管怎么说,它站立起来了,尤其是从正面看,也就是面对棺材头儿的时候,第一眼首先就会看到它,雄踞于棺材盖儿的最高处,巍然直立,俯视灵棚。

现在,从男孩跪着的那个角度,他正好能看到大公鸡的一只眼睛。眼睛里一丝光泽也没有了,黑乌乌的像个干枯的小洞穴,好像还有一股冷飕飕的阴风从那里吹出来,径直吹到男孩的脸上。男孩感到身体轻飘飘的,感觉随时都会被这股阴风吸进那个黑乌乌的小洞穴里似的。半个小时之前,那里面还闪烁着忽蓝忽绿的电光彩影。男孩心里难过极了。大公鸡好像在咒骂他,骂他背信弃义,骂他出卖了朋友,骂他亲手害死了自己。要是知道他们会杀了你,还把你弄成现在这个模样,当初妈妈就是再怎么狠狠地扇我,我也不会把你抱到这里来的。男孩的眼角挤出了数滴滚烫的热泪,头颅低垂下去,由于委屈和自责,小身子再次激愤得簌簌抖动了起来。

街坊邻居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走上前来,在供桌之前,在大公鸡的俯视之下,给张段长的亡灵上香祭奠。有的人上了香,鞠三个躬;有的人上了香,还要跪下磕三个头。有人在窃窃私语,男孩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

“快看杨老师家的那个孩子,那个塌鼻子。”

“哭得还挺伤心,有模有样的。”

“别看小,别看傻,倒是知道报恩。”

他们在说我呢!男孩感到一阵羞愧,把身子尽力缩得更小些,好让他们不再注意自己。爸爸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啊?也搭了灵棚,也杀了一只大公鸡?我那时在哪?爸爸是怎么死的呢?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儿了,那时我一定比现在还傻,比现在还丑,什么都没记住,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我跪着给张伯伯守灵,也等于给爸爸守灵,一个救过我,一个生了我,都跟我的命有关系。妈妈现在在哪呢?她把我丢在这里后,好像一直再没露过面儿?男孩悄悄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那张矗立在大红棺材前面的张段长的大照片。照片上的那张嘴依然绷着一道细缝儿,依然什么也不说。在人群中,男孩也没有看到妈妈的脸孔。男孩忽然感到一种特别的恐慌和不安,身子簌簌抖动着,又痛哭了起来。

身边的秀琪姐抱住了他。她把他揽到了自己的怀里,还给他揩抹脸上的泪水和清鼻涕,以及亮晶晶的哈喇子。旁边的秀来哥瞪了她一眼,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秀琪姐也反瞪他一眼,露出一脸光明正大的表情。男孩一动也不敢动,僵硬地偎依在秀琪姐的怀抱里。他在秀琪姐的怀抱里闻到了一种新鲜的特殊的香味,完全有别于妈妈身上的一种香味。这种甜丝丝的、油腻腻的香味,让他联想到刚出锅的玉米棒子。颗粒饱满的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冒着蒸气,啃一口,满嘴都是膨胀起来的米豆豆,在舌头的搅拌和牙齿的咀嚼中,它们能变成像糖稀一样黏稠的浆汁。

他被秀琪姐搂抱了好一阵子。后来秀琪姐就慢慢地放开了他。男孩感觉好多了,心口也不再慌乱了,他甚至觉得为张伯伯守灵,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三个也必须跪在灵前,有人给他们把饭端了过来:一碗豆腐粉条烩菜,烩菜上摞着一颗大白馒头,馒头上插着一支竹筷子。这是我们石板街的一项民风民俗,谁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说不清是从谁家首先创立的,反正慢慢地,就这样约定俗成了:守灵期间,亡者至亲的人,只能用一支筷子吃饭进食。至于这一支筷子怎么用?没有人给出一个明确的指导方法。实际上就是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能怎么用就怎么用,只要把食物和饭菜送进嘴里就行,只要守灵期间不要把自己饿死就行。有人挑着吃,有人扎着吃,有人划拉着吃,反正是花样百出,各显神通;反正是从没听说,石板街上谁家办丧事期间,哪个亲友因为只给发一支筷子,最终活活地给饿昏过去了。

“双桥好走,独木难行。”秀琪姐歪着脑袋望着男孩,悄声细气地对他说,“这是一个谜语,打一种餐具名。你猜猜是什么?”

男孩眨巴着眼睛,想了好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告诉你吧,”秀琪姐竟然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是筷子。”

男孩乐了,但没敢笑出来,只是心里乐。他又闻到了她的那股香味,又想到了煮玉米的味道。秀琪姐把自己的那根筷子递到男孩手里,努了努嘴,说:“咱俩搞个合作,凑成一双,你先吃,我后吃。”男孩更乐了,现在,他的手里握着的是一双筷子,能够踏踏实实地吃饭了。

只有秀来哥是孤独的。他握着那根孤独的竹筷子,像握着一把仇恨的匕首,一起一落的,尖锐地扎进大白馒头虚弱的身体里,立刻,馒头上被戳出好几个深不见底的悲惨的孔洞。他斜睨着妹妹和男孩的一举一动,血液中的恶毒气体缓缓攀升,并源源不断地朝胸口凝聚。后来,他终于憋红了整张脸,骂出来一句话:

“大花痴!”

秀琪姐好像早就在等着他嘴里的这句话呢,头也不抬眼也不眨,毫不迟疑地回敬了他一句:

“你才是呢!”

“大骚货!”

“你才是呢!”

“不要逼脸!”

“你才是呢!”

“爸爸是怎么死的?活活让你给气死的!”

突然地,秀琪姐不再吭声了,真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再发出来。男孩惊讶地看见:秀琪姐的胸脯在剧烈地鼓胀,一起三伏,张弛无度,那里面似乎有山呼海啸,狂风翻卷;秀琪姐的身子也剧烈地抖动起来了,还发出哗啦啦的回音,像正被大风沙撕扯着的一棵小树苗,险些就要折断了。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泪水喷涌倾泻,洒满了脸庞,浸湿了孝衣的胸襟,盛着晚餐的瓷碗也被她扔出去了,砰的一声,碎裂满地,余音荡漾。有几个街坊妇女赶紧奔凑过来,七手八脚地搂抱住秀琪姐,这个给捶背,那个给擦泪,上下一齐安慰她劝解她:

“好孩子,好闺女,可不敢这么死劲儿哭,小心呕伤了身子。”

“知道你最难过最伤心,知道你最孝顺,赶紧歇歇哇。”

天黑之前,张修道家的院子里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乱,不过有惊无险,很快就平息了。几个来帮忙的年轻工人簇拥在大总管周围,嘁嘁喳喳地嘀咕着什么。

“到底看清楚了没有?”大总管说。

“看得真真的,”一个工人汇报说,“绝对是那个臭小子。”

“没错,就是他。“另一个工人汇报说,“我都拽住他胳膊了,差一点就扯掉了他的那只木头假手。”

大总管猛拍了几巴掌,发出啪啪啪的爆响,像面铜锣一样有气魄。他布置了任务和计划,胸有成竹地说:

“都听好了,明天正午十二点起灵出殡。你们眼神都给我利索点,袖管里都掖根棒子,一旦看见木头假手那个烂家伙,就给我冲上去,往死里打。”

“万一失了手给打死了咋办呀?那不就摊上糊糊事了?”有人提出疑问。

“哪那么容易就给打死了?你个愣货!”大总管嘬了嘬牙花子,喷出一口腥浊的酒臭。吃晚饭时他又喝酒了。他上身前后晃了晃,站稳后,他又说了几句话:

“木头假手那个烂家伙,也的确该好好教训教训。咱们张段长咋死的?心肌梗塞对不对?正当旺年的,咋就突然心肌梗塞了?他本人也不至于胖到哪里去啊?还不是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给憋死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个烂家伙勾搭上了他闺女秀琪,你说他的老脸往哪搁?”

刚才,就在刚才,一个陌生的年轻小伙子窜上了张修道家的房顶。像只贸然闯入了宫殿的野猴子,他在房顶上东躲西窜,众多瓦片在他脚下纷纷断裂,不断传来嘎巴嘎巴的闷响。张修道家的院子里炸开锅了,叫骂声嚷成一片,有人还往房顶上扔起了碎砖头,想要把那个人砸下来。但他反应相当机敏,腾挪闪跳,成功地躲过了数枚碎砖头炸弹。人没有砸着,张修道家的房顶反倒被砸得满目疮痍,弹痕累累。张修道的遗孀破口大骂:

“没安好心的一群盲头鬼!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拆了我家的房顶吗?”

好几只正攥着碎砖头的手赶紧垂了下去,并悄悄都扔掉了“没安好心”的罪证。就是趁此良机,那个“野猴子”三跳两跳,不但出溜下了房顶,还安稳地站到了院子的围墙上了。几个年轻的工人冲上去要去抓住他,可仍然失败了:在他们就要扯住他的脚脖子之前的那一瞬间,他伸出一只奇特的僵硬的手,挥动了几下,做出一个表达“再见”或“后会有期”的意思,之后,一个鹞子翻身,跃出了围墙之外。

“就是那个野小子。”

“几年前工伤轧断了一只手,后来安了个木头假手。”

“人可机灵了,长得也清秀,秀琪和他好上了。”

就在张修道的灵棚前,骚动刚一平息,我们石板街的街坊邻居们便簇拥成几个不规则的圆圈,纷纷窃窃私语,交互热烈地讨论。现在,灵棚里张修道的大红棺材前面,孤零零地,只剩男孩一个人了。他呆呆地跪在那儿,耳边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男孩也很想爬起来跑出去看一看,可他不敢那么去做,因为他怕会遭到训斥,另外,就算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没有一点用处。一般情况下,男孩总是这么评价自己的,这已经成了他的思维习惯了。因此男孩能恪尽职守,一直笃定地待在那里,除了偶尔抬头四面张望或窥听一下之外,基本上保持着原先一动不动的姿势。

男孩尽自己所能,独自一个人开始回想事情的起因以及脉络程序,在他那颗笨拙的小脑袋里,他把刚才发生过的各种七零八落的事情尽力往一块儿归拢:先是秀琪姐抱了抱我——不对,抱了很长时间,因为我身上慢慢感到了很暖和,很舒服;秀琪姐还把自己的那根筷子借给我,这样就能让我用两根筷子吃晚饭了;后来,秀来哥就开口骂秀琪姐——我也不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真的搞不清,该不会是因为秀琪姐对我好吧?可就算是对我好了,那又关他什么事情?我又没让他抱我!我又没用他的筷子!接着后来,秀琪姐就回嘴也骂他;再后来,他们俩就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互相对着骂;再再后来,秀琪姐就被骂哭了,哭得特别特别伤心,哭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把自己的碗也扔在地上摔碎了;有那么多人跑过来劝她,可她还是要哭,直到哭得昏了过去,趴在地上不动弹了;大家就赶紧抢救她,拽着她的胳膊抬着她的腿,把她从灵棚里抬走了。她被抬到哪里去了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抬到我们石板街的那个铁路卫生所里去了?就从那时开始,灵棚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了!我就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妈妈也不知道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是一个人这个情况?要是现在能回家就好了!什么时候让我可以回家啊?妈妈,你什么时候能来接我回家啊?哦——对了,差点忘了,就在我想念妈妈的时候,外面好像就打起架来了!打得好凶啊,好像电影里打仗一样,有叮叮咣咣的爆炸声,有骂大街的叫喊声,好像还有哭声,是不是秀琪姐又在哭啊?

那些暗流涌动的情节,男孩当然是浑然不知的:他的温柔善良的秀琪姐,并没有被抬到我们石板街的铁路卫生所去,而是直接抬进了她自己的房间里。我们石板街上一个自诩通晓经络推拿和按摩点穴的妇女,自告奋勇,当仁不让,掐了一把秀琪姐的人中穴,又含了一口凉水喷在秀琪姐脸上,秀琪姐终于算是活过来了。她长舒出一口气,微微睁开了双眼,可扫了众人一眼后,随即又嘤嘤地啜泣起来。“好好歇歇,好好歇歇吧,”那个施救妇女建议道,“安安静静睡一觉就好了。”于是众人陆续退出房间,阖户离去。秀琪姐的房间在这座平房院子的最西边。这里刚刚消停下来,一个矫捷的人影便翻墙而来,悄无声息地偷偷潜入了她的房间。这人就是那个安着一只木头假手的小伙子。其实他一直都在暗处或角落里偷窥着灵棚,关注着人事,聚焦着他的心上人!只不过过分喧腾热闹的白事场面,遮蔽了他的卑微的存在。房间里,他们俩,自然是,情人相见分外激动!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这个特殊的条件里,这个特殊的情景中!可惜,好景不长,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短暂。有人进来给秀琪姐送汤水,一推门,“妈呀!”大叫了一声。这一声“妈呀”不要紧,不但撞破了他俩的好事,更引来了一场壮观的打斗,且点燃了张家人熊熊不息的怒火。

男孩还在呆呆地苦思冥想。他发蒙的小身影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拍了拍他的头,男孩一惊,张皇地扭头去看——原来是秀来哥。秀来哥朝他招招手,让他站起来,然后掐着他的小细脖子出了灵棚。他被带到一扇门前,秀来哥推了他一把,说了句:“进去吧。”就扭身走掉了。站在房间里,男孩再次闻到了那熟悉的煮玉米的香味。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召唤他:

“过来呀,可怜的小东西。”

他看到了秀琪姐。秀琪姐坐在一张单人木床上,披散着秀美的长发,眼窝凹陷,苍白的脸颊上布满了淡蓝色的泪痕,一只手轻轻摆动,那是在召唤他。男孩走到木床边,秀琪姐握住了他的双手。秀琪姐说:

“你要是我的亲弟弟,该有多好啊?”

那天晚上,男孩在秀琪姐的房间里待了很长时间。秀琪姐剥开黄香蕉给他吃,还剥开红橘子给他吃,还冲上冰糖水给他喝,这些水果男孩此前都很少能吃到,冰糖水也很少喝到。男孩开心极了,大胆地吃,大胆地喝,因为这些都是秀琪姐给他的,踏实安心。男孩就那么边吃着喝着,耳朵边听着秀琪姐絮絮叨叨地说话。秀琪姐那晚和他说了好多话,足足有一箩筐那么多的话。但是其中好多话其实他当时一点儿也没有听懂,只是装出乖顺的样子,稀里糊涂地瞎点头应承。男孩记得在他离开秀琪姐走出屋门前,秀琪姐说:

“我心口到现在还是疼得麻慌。明天就要大出殡了,到时候,我可能真的会爬不起来了。”

男孩只是使劲儿地点点头。因为他不知道该回答她什么。秀琪姐这时盯着男孩那双非常明亮的、但十分苍茫的大眼睛,幽幽地又说了一句话:

“我嘱咐你的那件事情,你记住了吗?”

男孩立刻紧张而仓皇地摇了摇头,因为他的确没有记住什么重要的嘱托。

“记住啊,明天——”秀琪姐整张脸都红了,红得那么鲜艳,像红袖标,像红领巾。她忽然压低了嗓门说,“明天,万一啊,你一旦看见了那个木头假手的大哥哥,你就替姐姐我大声喊:快跑!快跑!”

男孩再次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因为这次他真的听懂了。但秀琪姐还是有点不安心,又追问了一句:

“假手你知道吗?”

不待男孩回应,她已经自问自答了:

“我告诉你——不是真手,是假的,用木头做的,安在胳膊上的假装的手。”

八音会吹奏班子布好了阵势,摊开了各色乐器,铜锣先鸣,墩鼓擂响,板鼓聒噪,大镲小镲齐来到,板胡悲咽泣血,二胡哭腔婉转,唢呐大放悲声,竹笙哀号歌吟。灵棚前,我们石板街的人好像都从地底下忽然冒出来了似的,挤挤擦擦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那是一场我们石板街上空前绝后的隆重葬礼,时至今日,仍有人喜欢津津乐道其意想不到的细节和庄严肃穆的场面。起灵前,送葬队伍已经在大总管的指挥下,排列成了一条准备出发的长龙:男孩白衣白孝,怀抱着那只招魂大公鸡,站在长龙的最前头;那只招魂大公鸡在棺材顶上站立了一天一夜了,形体现在看上去越发得干瘪僵硬了,周身羽毛耷拉着,无精打采的,但经过男孩用手掌摩挲一番后,此时奇怪地又渐渐泛起了光泽来。这一天,男孩责任重大,他位于送葬长龙之首,相当于托举着尊贵的亡者张修道的魂灵,在距离他五米开外的引魂幡和五彩绫罗开道伞盖的引领下,护送这个象征物直到墓穴,最后随大红棺材一起葬入土中。在他身后,是怀抱着父亲遗像的秀来哥。在秀来哥身后,应该是举着哭丧棒、提着点心盒的秀琪姐,但秀琪姐今天没有现身,因为她仍然卧床不起,病痛缠身。另一个没有露面的重要人物就是张修道的遗孀,因为按照我们石板街的丧葬风俗,鳏夫孀妇是不可以送殡和参与下葬的,至于这其中的道理是什么,至今也没有人站出来做出一个权威的阐释。秀来哥身后就是八个壮汉抬着的大红棺材;而实际抬棺材的壮汉应该是十六名,他们被分作两班儿,每走三里地就轮换一班儿,他们用两根大木杠子,挑着一根缠缚着大红棺材的小胳膊一样粗细的老麻绳,每根杠上挑着四名壮汉,由于每人受力均匀,且重量分散合理,这样一路都能行进得稳稳当当的;即使有工务段派来的大卡车也不用,就是非要用人力来抬,就要的是这份气势,这份复古景象!紧随大红棺材后面的,就是绵延迤逦的送葬的群众队伍了,举着五色花圈的,提着纸钱串子的……在我们石板街上,出殡人家的群众队伍一般来说,总是长短不一,有的人家队伍长,有的人家队伍短,有的人家干脆就没队伍。而张修道家的这次场面,群众队伍是最长的,从灵棚那里开始,一直快排到了我们石板街的那个大街口儿上去了。

现在,万事俱备,只待号令。八音会吹奏班子边吹奏,边移动,逐渐汇合并罗列在举着引魂幡和五彩绫罗开道伞盖的那两个年轻工人的身边。人人都在盯着大总管。大总管朝八音会挥了挥手,八音会立刻哑了下来,乐声像被突然冻住了似的。灵棚前一时间静悄悄的。

大总管举头望了望天。不知什么缘由,在他眼里,太阳好像莫名其妙地忽闪了两下,就像瞬间里射出了两道异常强烈的光束,这让他联想到电灯泡钨丝将要烧断时,总会发生强光闪烁的现象。其实没什么的,他心里这么想,也许是我的眼睛刚才有点花了。

大总管高举起右臂,向队伍长龙又瞭望了一眼,便将手臂猛然挥下,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

“起灵!”

八音齐奏,撕云裂帛;哀哭嘶号,烟尘顿起。眼前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也似乎都在预计之中。而那件事情就那么好像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这也好像都在大总管他们的预计之中。然而,如果那件事情没有发生的话,张修道的这场葬礼,日后人们谈论起来,印象也只是隆重壮观而已,决没有下面即将出现的令人惊颤的更多余的回忆。

就是那个木头假手野小子!他再次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其实他也没干什么,只是躲在人群背后东张西望,一脸焦急慌张的神情。另外,其实如果送葬队伍按部就班地各走各的,目标专一地直奔墓地,不要搞什么节外生枝,或者说,如果队伍里没有那么几个好惹是生非、精力旺盛,同时又眼尖手快、心存杂念或非分臆想的年轻工人的话,那么一切也的确会顺顺当当,平铺直叙的。

就是那几个年轻工人!他们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那个木头假手野小子,于是他们第一时间就扔下了手里本应该承担的事务和工具,纷纷从袖筒里抽出早就掖好的短木棒子,以不同的方向,向他冲去!

他被四面包抄过来的人围在了当中,猝不及防,且无路可逃。那里立刻爆发了一场混战,当然也可以叫作遭遇战或闪电战,叫喊声、惨叫声刺耳骇人,那片激越震荡的现场场景,不亚于高温熔炉里倾泻而出的沸腾的钢水。

大总管也手足无措,恐怕就要会出人命了!人群中不时传来一片片惊叫。

在几乎裹成一团儿的混战的人堆儿里,男孩看见了一只手,一只独特的手,一只极力伸张出来的木头假手!他想起了什么?他想起了他的秀琪姐!他想起了那句话——快跑,快跑!男孩大喊起来:

“快跑!快跑!快跑!快跑!”

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也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呐喊声。正因为这样,所以,接下来,男孩就爬到了那口大红棺材上去了。那些负责抬棺材的壮汉们,早就扔下了棺材参加混战去了,棺材孤零零地恓惶尴尬地横在地上,无人问津。男孩终于站到了棺材顶上,男孩瞬间高大了好几倍,不——高大了好几十倍!只不过,男孩始终没有丢掉他的招魂鸡;他先把它扔到棺材顶上,自己再空手爬上去,站稳后,重新抱起他的招魂鸡。就在那时,男孩开始撕破嗓子般地发出了卖力的吼叫:

“咕咕唧——咕咕唧——咕咕咕咕唧——咕咕咕咕唧——咕咕唧——”

场面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声响都停顿了。那时,人们全都扭回头看到:一个男孩头顶高擎着一只招魂鸡,挺立在大红棺材之上,发出他们闻所未闻的一连串鸡鸣之声,那么洪亮雄壮,那么震天动地,那么高亢轰鸣,那么慑人心胆!

后来,我们石板街的许多人都有一个相互近似的说法:当时,就在那一刻,张修道的那副魂魄,我真的好像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那个丑八怪男孩给招呼回来的。

大约是五年之前的一个午后,一群孩子围在一个臭水塘岸边玩耍。他们在水里发现了蝌蚪。这里原本是个废弃的取沙坑,近旁铁路列车检修所的职工澡堂每天排泄出的污水汇聚于此,年长日久,就变成了这个蔚为壮观的臭水塘,同时也成为了我们石板街小孩子们的一个肮脏的天堂。现在,悠悠游动的蝌蚪们牢牢地吸引住了这群孩子,它们笨拙的泳姿,丑陋的形体,像一枚枚玻璃弹球一般叮叮咚咚地砸在他们猛烈跳动的小心脏上,弄得他们气喘吁吁。打捞和抓捕行动铺展开来。他们每个人都是有备而来的,都携带着瓶子或罐子,但效果并不理想,收获差强人意。当实际所得和心中愿望差距甚远时,个个都一脸愤懑和沮丧,各种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地泼洒进臭水塘的水面上。这群孩子当中就有那个男孩。只有这个男孩一直站在岸边,在傻傻地憨笑。他天生怕水,他也没有带任何捕捞工具,能近近地看看那么一大片水,还能清晰地看见摆动小尾巴的灰色蝌蚪、黑色蝌蚪、红色蝌蚪、蓝色蝌蚪,他已经非常满足了,甚至快乐得都合不拢嘴了。所以,那些已经感到疲惫和失望的孩子们,逐渐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几乎是源于一种天性禀赋的,一个恶念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开始萌生,并且迅速地膨胀发酵。他们相互以目示意,使出眼色,沟通联络,达成了共识。恶念于是开始实施:男孩手里被分别塞进了一只瓶子、一个罐子,又被他们推到了臭水塘边,扒掉了他的鞋子,拽掉了他的裤子,强拉硬拖地,将他弄进了水里。他们起初的原意并不是想要淹死他,他们只是想要他站在水里为他们捕捞蝌蚪,但事与愿违,天生惧水的男孩被吓得浑身颤抖,狂呼乱叫,脚下一个没站稳,哧溜一声滑到了,没进了污浊的泥水中。

这惊恐的景象,瞬间呈现。那帮孩子们此刻全都慌了神,傻了眼,最终一哄而散!只剩孤独的男孩独自在污水里扑腾挣扎……天空中,午后的那轮太阳静默无声,麦穗儿一样的光芒铺洒大地,干燥的细风中响着嗡嗡的回音。身材已经略显肥胖状态的张修道段长,那时正好路过那里。他刚刚洗完一个澡,浑身轻松愉快,散发着碱性肥皂的严肃香味儿。他迈着舒泰的四方步朝家行进。不久之前,整个铁路列车检修所的职工澡堂正在归他一人独享。列车检修所的主任和他是莫逆之交,每个礼拜的这一天午后,都会指示锅炉工,特例烧一池滚烫的泡澡清水,单供他享用。张修道段长的个人生活是体面和富有尊严的。所以,当他察觉到臭水塘里有异常情况时,便毫不迟疑地靠近了过去。他只身一跃,跳进了水塘中,一身洁净得体的衣裤鞋袜根本来不及除掉。他一把就捞起了男孩,并把他紧紧地抱在了胸口前。

他认得这个男孩——我们石板街有名的傻孩子,年轻寡妇杨老师的独苗儿子小塌鼻子。当他抱着男孩、浑身湿漉漉地一路淌着泥水,推开杨老师的家门时,这个憔悴而悲凉的母亲差点儿就晕厥过去。她镇定下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张段长,您做了一件积阴德的事情。”而此情此景,正如同完成了张修道段长的葬礼之后,她从张家接回了自己的儿子,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半蹲了下来,握住男孩那一双冰凉的小手,幽幽地说:“孩子,你做了一件积阴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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