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子
也许,用不了多久,广场残留的痕迹将荡然无存。
重建的古城墙、门洞及瓮城,将畅通无阻,消失了近半个世纪多的护城河,又潺潺流过。
广场,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记忆终有消逝的那一天。
至于红旗广场,从不再升旗的那一天,已渐渐退出人们的记忆。愈来愈淡,发白,消失。对于此后年轻的一代而言,或许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只剩下被林立的商业大厦紧紧包围着的花簇锦秀的广场,也是充满浓郁的商业气息,自发的有组织的贩卖到处可见。这也难怪,这本来就是他们直面的现实。
到现在,广场也成了传说,就像红旗广场留存在我们记忆中一样,后来的广场也永远留存在我们孩子的记忆里,或印象深刻,或日渐模糊,我还真的说不上。繁华的记忆,美食的记忆,对他们而言,还不如花朵饼干、泡泡糖更清晰,乃至于偶尔提起,重温回忆。可红旗,不仅仅是庄严的升旗仪式,包括内涵及外延的故事,对我们,却是挥之不去的红色情结,已经刻骨铭心,这一辈子大概再难改变。
其实,说荡然无存,也不准确。广场是完全消失了,但南北两边标志性的建筑还在,只是唇亡齿寒,少了曾经庄严的气势,仿佛低矮了许多。重建的仿古城墙欲贯穿南北,北边仿人民大会堂的建筑已经让道,花重金平移在西城墙的边上,是真正的平移,平放地上,少了原先一层一层的台阶,也便少了矗立的雄伟。在黑压压的城墙面前,垂手低头,蔫了。就这一点遗脉,也是民主大讨论的结果。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或者是怀旧情结的寄托,总算保留下来,虽然有些孤独。挡住城墙去路耸立南侧的邮电大楼,尤其是大楼顶上尖尖的钟楼,依旧昂首如雄鸡,但鸡冠土灰,连打鸣的力量都没有了。被城墙垛子前后夹住,卡住咽喉一样,正苟延残喘。旁边的移动大楼正在拆除,支离破碎。孤军坚持了三年多的钟楼,用不了多久,也将永远不复存在,成为不完美的记忆,留存在一代人的记忆深处。相对而言,保留下的展览馆,却像退役的旧船,停泊在一角,真成了怀旧展览物。
不过,西式的钟楼拆除了,消亡了近百年,或许还要长久的晨钟暮鼓,又将在城墙内响起,已开始重建。
这是大势,也是现实,无论之后速度快慢,从重新设计定位的那天起,或者从一开始,就成了不可改变的命运,哪怕轨迹曾经是虚拟的,也终将成为现实。像曾经存在数百年的城墙,在消失了近半个多世纪后,又突然冒出,仿佛在一夜间复活了。古古今今,今今古古,就这样轮回着,谁又说得清呢。有一天,就是克隆出野人恐龙,也不会惊呆。尽管唯物主义不承认历史会真的重复,即便有惊人的相似,也已不在一个点上,是螺旋式的跃进。
但在我的记忆里,或者记忆深处,红旗广场,乃至于后来人们通常意义上的广场,即使消失殆尽,再过几十年,映像还是清晰的,完整的。因为我亲历过。
以前只是听说,甚至没有更遥远的天安门广场那么有形象,一上学,课本上就是闪闪发光的天安门城楼,还有广阔雄壮的天安门广场,以至后来很长一段岁月,我都以为,天安门城楼光芒四射,直到近三十年后第一次站在金水桥畔,看到的是另一种感觉,虽然依旧像观升旗那样腾起无比的激动,但平常心还是有的。红旗广场,那时是模糊的,只是觉得肯定比村庄北坡上的大场面要宽广,也不会堆着谷垛玉米墙,至于地面铺着大方砖、石条,还是纯水泥铺的,真的想象不出,没有一丝完整的概念。乃至于二十年后第一次见识,我甚至不知道到底叫红旗广场、邮电广场,还是人民广场,像我那天先走进的人民公园一样,梦一般划过。那广场的确够空旷的,并不至于村庄间的间隔土地,倘若没有坐南的邮电大楼和坐北的展览馆挡住,真的是辽阔无边了,那平展,那铺砖的硬面,整个铺平了我的脑海。洪亮的钟声击破耳鼓,水漂一样穿透整座城市,我才发现邮电大楼上的高耸如塔的钟楼,刺破云端,声音传到九霄云外了。没有看到飘扬在天空迎风招展的红旗,却在闪亮如银的旗杆下伫立良久,仰望着蓝天白云,有鸽群飞过。
后来是来过几回,有事,像燕子一样掠过,来去匆匆。对广场虽不像第一次那么神秘,但印象还是零碎的。有一次,甚至看到了广场集会,四面彩旗飘飘,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湖水一样平静微澜。连我要穿越的大路都消失在人海里。这么宏大的场景,我真的没有见过,就是小时候六一儿童节全公社的孩子们集中在大场面上,乃至于念大学时操场上的集会,也没有这么壮观。虽然在我的记忆里是有过宏大的集会场景,毛主席去世后,在西坪村干河漕举办万人大会,也是黑压压一片,但站在高低不平的坡地,四面是平房,真的没有一点广场的感觉。
直到八年后走进这座城市,单位离广场一箭之地,多少回有意无意亲临广场,红旗广场的格局才清晰完整起来。其实,这格局在我第一看见时已经形成,或者还要早,之前虽有过几次大的修整,但最初的格局并没有多少本质的改变。最初的雏形,可以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初。刚刚解放,群情振奋,集会频繁,丞需一个宽大的广场来承载。于是,就在西门外荒凉的不毛之地,据说这儿曾是大清秋斩要犯的野地,民国时仍一直荒凉着,但人踩狗窜,虽荒芜,却也平坦,就做了集会的广场,最初大概叫人民广场吧,其规模形状,不可能不受天安门广场,甚至原苏联克里姆林宫的影响。后来,我从周边的建筑,不断修补后依旧留存的影子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譬如广场西北角的新华书店、俄式风格的红会堂,以及旁边的人民公园,还有西南角的学校、市委市政府大院等等。至于最后一次大修整,建筑了人民大会堂一样的标志性会堂,和对面的邮电大楼隔广场南北遥望,已成为几代人对这座城市最崇高最辉煌的记忆,像展览馆前高高升起的红旗,一直在风中猎猎飘扬。民间一直有一个传说,因和人民大会堂模样相仿,尤其是门前滚圆的八大立柱,曾受到上边领导的批评,才将面西的一厅做了百货大楼,就是后来古城人为之骄傲的红旗商场。据说当时在整个华北其规模气势无与伦比。
那时,除了集会,人们很少在广场停留,途经时也是匆匆而过,耳语者少,更不要说高声喧哗了。广场上空旷、庄严、肃穆,和我很早以前读过的几篇写克里姆林宫广场,或叫红场的描述一样。
当我于20世纪90年代初作为城市一员,已不敢称公民了,公民的光环几乎消失殆尽,红旗广场已是另一番景象,尤其是气氛,与从前比可谓沧海桑田,就是广场本身,及周边环境,几乎是一夜间,或者很漫长,只是我没有看见,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本质上的变化。此时乃至于之后的变化,都是我亲历的。
最大的特点,或者说特征,就是商业化和初露端倪的私有化,这大潮或气流,几乎弥漫了整个广场,也许是从广场漫过,虽然还有过几次大的集会,但明显充满了商业化的铜臭味,彩旗飘飘,彩球游荡在广场上空。
红会堂已改成了影剧院,宣传栏贴满电影海报,辟出录像厅后,玻璃栏上贴满红红绿绿的预告。新华书店二楼空出,古文献堆在最里边一间没有窗户的库房里,外边明亮的地方全租给一家私人美容院。就是公园也辟出大量的空地,租给个体游乐场,坐收渔翁之利。至于后来拆掉围墙,靠出租地皮儿维持,那是情理中的事了。红会堂周边的元件厂倒闭,车间整个租给私人做地下舞场,乌烟瘴气从黑洞洞的铁门流出,异常难闻。那时,我已离开原以为会老死终身的国营单位,在新华书店二楼以私人名义命名的美容院打工了,成了最早被推下海的公家人。但之前我还是一家国企的干部,悠闲地工作着,喝茶水读报,半前后晌,别人关起门扎堆玩扑克霍龙捉红三,我就溜出来,漫步到不远处的红旗广场,像许多人一样闲转或铺一张广告单坐着。
几经扩建改造,广场周边多了商厦,就连学校院墙也改建了迎街的门面,做了商铺。红旗商场自不必说,先是柜台分割承包给私人,后来干脆整体出租,成了私人电器商场,一度时期展览馆也分割出租,成了古玩城。甚至广场上也出现流动摊贩,推着车子或搭着凉篷叫卖,到了傍晚,整个成了集贸市场。
从早到晚,广场上几乎人山人海,大概直到夜深才会沉寂下来,留下遍地狼藉的垃圾,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我一般半后晌出来,太阳已不是那么烤人,选择人少的地方坐下来,大多时候坐在广场中心的巨型雕塑下,或看远近的人流,或灵感甫至写下几句激动自己的诗句,晚上回去誊写在方格稿纸上,第二天顺便投到南边邮电大楼的绿邮筒里,静待发表。办公室的杂志,甚至报纸都很少有人翻阅了,发现诗歌发表,我便将报刊藏起来,从来没有人过问关心。初时,广场中央的雕塑是凤凰,立在高高的柱片上,是城市的标志或象征,据说很早以前,一只凤凰途经这里,被当地的猎人射下,于是照着受伤的落凤,建了单翅的凤凰城。自然,还有着更美好的传说,无非千篇一律,不过是梧桐细雨凤凰的故事了。后来人们发现,这凤凰雕塑并不像寄予的那么美好,像三把钢刀托着三口白棺材。坊间一直流传着几位领导的去世和凤凰雕塑不祥预兆的关系,并说继承者请高人破解的方法云云,未必如此,流言而已。但我的确看到一次规格宏伟却场面并不宏大的升旗仪式,还有那年正月十五塔楼一样雄伟的炭旺火,在广场烧了三天三夜,火光冲天,直达云霄。之后是长久的沉寂。再之后凤凰雕塑被拆除,修了音乐喷泉,几乎每天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尤其是晚上八点,人流如织,从街巷角落赶来观看喷泉,摄影留念。我也照过几回,都不满意,脸上的肉总缺一大块,摄影师苦笑着,无可奈何地解释,大概是彩色喷泉光影所致。后来喷泉管子冻裂,年久失修,再次改造时缩下了许多,变成一个池子,喷出的水顶着一个圆圆的石球。有好事者笑话,像一个老年的生殖器,干着急再也勃不起了。后来,不知谁提议,在广场东北一角塑了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雕像,黑不溜秋,并不威武骁勇,据说还破绽百出,马多了脚镫,文字错了年份。那天我去看,细赏后,果然如此,还有诸多问题存疑待商榷。忽儿被身旁的争吵围观惊醒,两个寸头臂上绣龙的年轻人正调戏一位姑娘,淫态肆意,不仅无人阻拦,还帮腔吹口哨加油,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上前干涉,两青年破口大骂,老人勃然大怒,举起手杖就打,有认识的人说老人是离休多年的军分区老政委。事态平息后,我的心久久无法平静,广场上,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就是我也已司空见惯,再也没有十年前的勇气,大吼一声。坐在中央的雕塑下,我热血膨湃的诗《将军,请放下您的手杖》,发表后,平静如常,没有引起一丝反响,从此我抛下手中的笔,没再写过一首诗,我感觉,诗歌和我自己一样,苍白无力。我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坚定了下海的决心。
此后,我很少专门去广场,即便途经,也是低着头匆匆而过,像掠过广场的风。也很少见过广场上飘扬的红旗。也许,原来广场建设者的初衷,早荡然无存,那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空阔的广场存在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当真正要拆除的那一天,站在风尘中,看着曾经熟悉的广场一点一点地消失,将永远不复存在,我的鼻子酸酸的,喷着火,说不上不欢喜,更谈不上悲凉,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天晚上,久久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熟着了,又胡梦颠倒,似睡未睡。一会儿是城墙门洞,乱坟岗上砍人,一会儿又红旗飘扬,歌声嘹亮。我从城楼掉下,地面一片汪洋。从梦中惊醒,一切如旧。
一年后,巍峨的展览馆往北平移,在黑灰的城垛下,模型一样,小了许多。但还存在着。成了原先红旗广场唯一遗留的念想。城墙及一旁展览馆上的天空,似乎湛蓝了许多,白云悠然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