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

凌仕江

一条路，落叶无尽，野草杂芜。走过的人，依稀记得路的痕迹，没有走过的人，不会当它是路。

路的那头通向庄稼地，路的另一头连着村庄。

可自从那片庄稼失去了主人，剩下的便是野蛮与空荡。外来的鸟儿，想在那片庄稼地干点什么，谁也不会再干涉，就像那些长得像蛇一样的草儿，想往那个方向窜，风也管不住。

这一切，被一条路看在眼里。

一条路，看着，也只是看着。它找不到人诉说，因为曾经过路的人，多数已下落不明。而那些曾打路上往返的狗和牛，早已不见踪影。路，越来越寂寞，连一只蚂蚁也不肯出现，更别提蝴蝶或蜻蜓了，直到草把它彻底隐没。从此，路在隐形的世界里，抱着往事取暖，一年又一年。

春耕，一个人扛着锄头打一条路走过。他身后，跟着一条狗。很快，狗便被风吹到了人的前面。

那是一个雨天，挑粪的人，在路上踩滑了脚，粪便流得一路臭气熏天，最终挨骂、挨打的只是路，不是人。

秋天，担着豆子的人，喘着气从路上往村庄红着脸赶去。成熟的豆儿，挤爆了豆角，从空中跌落路边，如一个个刚出生的婴孩。风雨之后，豆儿们哭喊着，破土而出，转世来到一个崭新世界。

冬去春来，一条路，又将被庄稼人打回原形。先让牛把路边的草啃得寸草不留，再用镰刀将路上剩下的草桩桩剃得干干净净。路有时就是庄稼人的脸面，容不得一点多余的东西。路就是路，那些野性的生命，除了被庄稼人一本正经地铲除，更多的是被过路的脚印重重覆盖。原本路的功能就是用来生产脚印的，可一旦路上少了脚印，野草们就卷土重来。

当一条路随着脚印的停产，一座村庄也宣告破碎，而路那头的庄稼地，就更是无人问津了。

如今，好的庄稼地，都留给飞鸟与风嬉戏去了。

一条失去了生产力的路，正如工厂里锈死的一根钢管。

从兴盛走向衰败，然后被人遗忘，一条路与一个下落不明的村庄人没有啥区别。当所有庄稼都遗忘了村庄的故事，唯有一条路，顺着一粒粒种子来时的方向，把故事里的村庄，看得真真切切，听得清清楚楚，搞得明明白白。

有一天，我忽然站在了一条路上，两眼茫然，像一位迷路的英国绅士，蹲下身，系了系鞋带，然后站起来，在路上一站就是半天。

在我前面，还有一个人，他身着一袭长衫，胸前披散着稠密的胡须，立在路的中央，像一棵树。我听见他在问路——

何处是吾故乡？

山无言，水无语，狗不理，鸟不惊。

一条路，走过你，走过我，走过父亲的丘陵母亲的田野，走过一排排玉米的前世今生。

图·恒 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