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女性角色在“房间”意象文本中的嬗变
——以1980年代中国大陆女性诗歌为例

2016-11-14 05:31刘雪姣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镜子房间生命

◎胡 彦 刘雪姣

论中国女性角色在“房间”意象文本中的嬗变

——以1980年代中国大陆女性诗歌为例

◎胡 彦 刘雪姣

男性话语在文化领域占据难以撼动的权威地位,他们的权威形象又借助文字的粉饰中更加深入人心。因此,女性形象在作家,特别是男作者笔下,因被涂抹了过多的男性主观色彩而面目全非。她们大多被描绘成两类形象,或是至真至纯的天使,或是至邪至恶的女妖。他们付给女性冠冕堂皇的“自由”其实经不起认真的推敲和考验,使得女性在灵魂之轻和躯体之重间进退维谷,陷入自我消磨的精神困境。

1980年代的中国女性诗人致力于将女性从男权文化牵绊中解救出来。种种叛逆,甚至疯狂都是“独身女人”对温婉女性传统的改写。有必要澄清的是,她们从未丧失对“家庭”与生俱来的渴望。只不过,“五四”时期业已萌芽的女性意识在此时变得更加自觉和强烈,她们在确认自我和定位身份间寻找新的平衡点,确立“自我”并不为追讨过去的生存是否虚无,而是证明在她们之后,女性的生存更加实实在在。 “自我”在社会上的行走都不能仅靠抽象虚空的精神,必须有一个“角色”作为依托。所以,“身份”是人在社会人际关系、符号文本中必须采用、扮演的“角色”,它并不是孤立、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关系网络中,“身份”是随之变换的。“自我”与“身份”的关系有个体与群体的差别,“自我”的消失会导致“身份”的崩塌,同样,“自我”的改变也会导致“身份”的变化。

一、母亲与女儿:悖论母女关系的浮出水面

女人的生命在她诞育下一代的时候真正走向完整。成为一个母亲,并不需要社会规约和道德强迫的外力,她是女性天然的内在力量。宗法伦理掌控下的母亲永远有一张慈祥和蔼的面具,新时代的到来却意味着这张面具将不得不被揭开。新事物在矛盾冲突中被发现,女人也是如此。

母子关系本就是一对相关、复制又对峙的矛盾体。波伏娃对母子关系曾有这样的评断:“母亲对待成年儿女的态度是极其矛盾的:她希望儿子能够成为一个神,而希望女儿是一个替身。”。女儿仿佛是母亲生命线段上一个新的端点,她既标志女性生命的延续,又标记了母亲生命已经进入另一个新的阶段。同时也暗示女儿不可选择地在重复母亲的命运。当神圣母爱的神话被打破,母亲生命轨迹的断裂和重构以及女儿命运的重复和反叛也许为女性命运新的转折提供了契机。

中国的母亲受宗法人伦的胁迫,一直按照固定的“剧本”出现在文本中。而在1980年代的女性诗歌中,“伟大而温暖”的母亲形象变为被颠覆和消解的对象。林珂笔下的母亲俨然是“恶魔”的帮凶,母女之间战争一触即发。女儿语气尖锐甚至略显刻薄,满含怨恨,“你在我出生之时/便将这疼痛作为礼物赠予我/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我记住你么”,“我的伤痛绝无仅有”。女人天性中的敏感多疑给自身带来的伤痛也是绝无仅有的,“至爱至亲是一声尊称/之后便是悄无声息的尴尬”,仿佛母亲故意将伤痛“赠予”。母女关系岌岌可危,随时面临崩溃,仅靠血缘“犹如病菌侵入肌肤”艰难维持(组诗《独语,在九个哑夜》林珂)。

复杂的母女情并只不属于林珂,而像一种弥漫开来的女性文本症候。唐亚平的《母女》通过诅咒般的抒情调子倾泻而出对母女关系的爱恨,更显得痛感十足:女儿深切地明白,命运将“把我们画成同一个女人”。因着女性生命的现实和难以割舍的母性,肚脐既是生命最初的给养者,也是婴孩与母体的第一道伤疤,唐亚平称之为“致命的深渊”,它象征女性世代重演相同的苦难和悲剧,“用期待把我拉扯成人/凭空给我一起/活着,像你一样活着”。女儿麻木地面对面如黑土、行将就木的母亲,“我穿着你的旧衣服/很温暖很合体”,凭添了一种宿命暗示的心酸和屈服的沮丧。这种悲剧命运让人麻木,反而对原本敏感的危险视而不见。

翟永明曾明确表示她的女人身份先于诗人身份出现。这种对自我主体的认定,表明女性对创作及自身生命的认识和定义已经由人的觉醒转向女性的自觉。组诗《女人》最重要的价值也在对一个自信、成熟、独立的当代女性形象的塑造中,深度挖掘女性生命过程和私人经验,完成了对“女性生命的最高真实”——“深渊式的生存境遇”和“对抗自身的命运的暴戾”,“又服从内心召唤的真实”的探索。从爱情、生存、欲望等多方面对现代女性进行质疑和再确认,同时翟永明在母女关系的诘问上,提供了一个反传统母性光辉的新视角。

翟永明笔下的母女冲突更加紧迫和危险。她揭开传统母女关系被质疑的、被诘问的、被责难的另一面。描写了一场关于母性抗拒的纠葛:新生命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开始了对母亲的爱恨摇摆:“你使我醒来/听到这世界的声音,你让我生下来,你让我与不幸构成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母亲》),生命的降临并不被期待和祝福,它不但对自己没有期待,甚至对母女关系的源头提出疑问:“那使你受孕的光芒,来得多么遥远,多么可疑”,信任的裂痕在不被信任的双方间扩大, “我被遗弃在世上,只身一人”,“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孤独让孩子如同泣血般疼痛,她们的关系竟变异为羞于承认的隐秘的仇恨。

五四时期,周作人先生提出了“神魔同体”的女性观。他认为人性本就是由兽性和人性相累加而成的,“母性”也就是“神性”与“魔性”异质同构的对立统一体。善于怀腹式母性关怀的唐亚平在《我得有个儿子》塑造了一个充满恐慌和焦躁的“魔性”母亲形象:

我怕生儿育女,怕身怀怪胎

怕伤口彻头彻尾,把我撕成两半

从题目上看,“得”字表明了作者强烈的愿望,而不仅是个愿望。诗歌在描写母亲分娩、生命降临,令人诧异的是,本该温馨、充满希望的画面色彩冰冷阴森,毫无喜悦。此处的“房间”是女性身体里独有的“卧室”——子宫,它的封闭状态即将被“剖开”。这位焦虑的母亲对生命的延续采取零度态度,称孩子为“一团肉”,没有人称,没有性别,甚至没有生机。“冰凉”、“无限膨胀”、“怪胎”、“蜘蛛”、“致命”是这场分娩带给女性的感受,似乎新生命的降生是伴随着母体的被撕裂、被蹂躏得来,它没有带来希望和幸福,反而让母体丧失了对身体、命运的控制力,“我不能承受一团肉的占有”和“我不能容忍一团肉的抛弃”都在向母体施加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结尾一句“人都该死”是女性一直迷恋的死亡美学的体现,同时也是向传统生命孕育的神圣过程投去了嘲讽的一瞥。

流产在女性生命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它一端连接着男女情爱,另一端抵达生命来去,却一直在文本中的被划归禁忌话题而遭到幽禁。也正是如此,反而凸显了它的特殊。自1980年代始,对“流产”的书写重新得到重视,为挖掘沉睡的女性生命意识提供了宝贵的契机。

张真在《流产》中将自我分裂为两部分,在幻想的“流产”中与“小鸡”一样孱弱的孩子悼辞般的自言自语:“你幸免灭顶之灾/不将存在的那根脐带/转而使我悲戚/那就是我的爱”“如今我为你招魂/用怎样一种语言”。她采用陌生化的手法描写母女分离,女人最伟大的生命纪事因母亲的骤然失语而讳莫如深。“母与子/我与你/我已磨好了刀/血在天花板上喷出斑斓花纹”,母女血脉骤然断裂,昔日“母女连心”都成为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变为“臆想好的关系”。盖因这场分离的刽子手正是母亲自己,“那也是我的恨/我长久地内望子宫/你莫须有的存在/我艰辛地翻山越岭/在睡眠中与你竞走/最终是我得救”,温情对立成你死我活的生存“竞走”,生与死、爱与恨的冲突瞬间聚焦在母亲身上,作为幸存者,她毫不掩饰快乐和满足。母亲执拗地与缺席的孩子对话却是为他送葬,“我一身鲜红/为你而执一捧罂粟花如火”,这种“出格”的表达爱的方式,暗示母女间某种充满迷狂和禁忌色彩的极端体验,恰如女性叛逆的美学风格。在诗的尾声,当诗人返回“房间”,帷幔的遮蔽却困不住女性天生的母性,那些故作镇定与“你生来不属于我”的无奈宿命感在一路絮语中终于爆发为强烈的思念和自我安慰,“我思念你不可知的形象/烛火弥漫你奇异的气味”。虽然生命的物质存在未降临便殒灭使得这位母亲并不完整,但她仍在“镜子”中“见到你与我同在”,印证了爱与思念的本质存在并不因时代改变而转移。

“流产”就像一阵阴森咆哮的风,席卷女性的全身,却没有将任何一个男性请到舞台上来。这种孤寂的无助感透过纸张传达到每个女性的心中,不论男性出于有意或无意,最终,这种痛苦的生命状态和艰难的生存境遇都包围了女性。女性在这场为母失败的事件中,既承担着生命沉重的精神创伤,同时也在个体痛苦体验中磨砺着女性自我意识和独特的女性生命观,“福泽高深的人/不担风险/一切祈愿身怀死胎”(唐亚平《胎气》)。

走出“母性神话”的迷雾,勇敢地发掘母爱丑陋的部分,真实地展现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正是女性意识觉醒和深化的表现,女性在此获得了更真实、全面的形象。女性对自我的开掘和思考将置换女性被注释、被命名的无声时代,是高尚是堕落,是秀丽是丑陋,终于由女性自己说了算。

二、 妻子:都市女性的新“家庭”观念

对美好爱情的守望是女性诗歌创作永恒的主题和情怀,自《诗经·摽有梅》始,觅得如意郎君一直是女子内心最美好的憧憬。“妻子”完成了女性从“女孩”到“女人”的跨越,补齐女性生命拼图。女性婚后被称为“主妇”,主的是“家事”。熬不完的家务和数不尽的操心,重塑了女人的脸孔。

波伏娃曾写到:“据说女人是淫荡的,沉迷于内在性之中;但首先是她一直被封闭在这里面……她因为没有接近大事的任何机会而认为小事是重要的……如果说女人是世俗、平庸的……那是因为她被迫把自己的生存奉献给做饭和洗尿布——她无法取得一种崇高感”。她分析了女性在角色转变为妻子后,丧失自我沦为“家庭”奴隶的悲剧原因。妻子的迷茫和不幸虽有其社会因素,女性也不能因此停止自我质疑和批判。唐亚平的《主妇》就塑造了这么一位被生活“雕刻”出来的“新”女性:

我的腰变粗,一口碎牙咬破世界

唠叨是家常便饭,有滋味

……

系一条不干不净的围裙

就该我绕着锅边转

我鼠目寸光,儿女情长

鸡毛蒜皮的事说不尽做不完

唯有平庸使好日子过得长久

明天的明天会装进坛坛罐罐

就这样活到底

如果说房间意象多少带有一层漂浮的象征色彩,那么,“厨房”可谓最具象的女性宿命之地,它与之生命的每个阶段连筋带骨,无法撇清。也许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 “厨房”是如何成为一个极具阴性色彩的空间意象,它看着一代代的女性无一例外地原地打转,一个个青春娇憨的少女在油盐酱醋中枯萎暗淡下去。每个女性都有“厨房情结”,它是女性生命紧紧依附于“家”的证明,更是女性对男性所创造的权力制度的习惯和默认。这种情结在1980年代有所降温。因此,“厨房”成为一个探索时代心路历程和生存处境的空间意象。

张真在《厨房之歌》中质问 “你打算怎么样/扎扎实实浪费掉一生”,使我们听到了新女性重谱的生命旋律:

瓷砖一片片鳞光似的

不可见的蓝色火焰

使我遇见自己

她怀着感激蜷曲躺下

张真用“鱼儿”隐喻女人将与厨房纠缠一生的宿命,她在鳞次栉比的瓷砖波涛中遇见自己的“宿命”像一条滑溜溜、冷冰冰的鱼游进血脉。当女人与“厨房”谱写的缠绵心曲来到越长的高潮时,她仍会在“萤火虫漫舞”的月夜怀念、回味从前的日子。“在边疆一个地方看露天电影。/而冰箱幽怨的声音/让她回味起所有晚会”。女人的情思似随着回忆泛起层层波澜,而此处平缓的柔板奏到一个休止符,她“想着想着便明白了”,自语道“还不是时候/要做一个相反的证明/我紧紧又紧紧地抱起她”,虽出人意料,却发人深省。女人们深知所陷之渊,却没有乞援于无迹可寻的神明、捉摸不透的命运,甚至袖手旁观的男人,而是紧紧拥抱这禁锢之鱼。张真将这鱼比作甜美的“婴儿”,似要用母亲的天性去呵护,表现出了相当的自信和强力,所以她才能“以身试险”,认为“这不是临阵脱逃/说演习倒更像一点”,这是女性面对既有困境的态度——随时准备战斗!

一种观念隐喻一种诗歌,张真的这次“以身伺虎”是当代女性的先锋叛逆精神奏响的一曲战歌。虽被困于一隅,却被启迪本该随心所欲的自由灵魂。张真的“厨房之歌”是叛逆之歌,是自由之歌,是向沉重破旧的女性传统宣战的战歌。诗人在诗中叩问人生的何去何从,向传统倒戈,但敌人强大;向新变跃进,却前路未卜。女人是否应该在“厨房”“扎扎实实浪费掉一生”,助其成为女人的“屠宰场”,女性的“幸存到底是为了谁”?我们从未放弃追问。

女性诗人们对女性独立平等地位的强调,并不意味是要“弑父”或者“厌男症”进行到底。“家”是大多数女性心灵最深处的港湾,她们愿意为之一生任劳任怨、不求回报。这是她们天性,并不全然与男性相纠缠。但是,随着时代的变化,她们心中的“家”早已不是父系社会主宰下畸变的宫苑高墙,女性的解放也意味着“家”要变革为适合“新”观念的生存环境。换言之,使女性成为现实环境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而不仅仅是一个游离物或装饰品。

三、 镜像女人:走向崩溃的镜城迷宫

镜子与人文之间的有效互动帮助我们穿梭人类历史长河,在相当程度上充当了人类精神文化的物质承担者和见证者。尼采曾说:“人生乃是一面镜子。在镜子里认识自己,我要称之为头等大事,哪怕随后就离开人世!”照镜是女性诗人日常生活的典型活动之一,这既来自天性中对美的追逐,也是对她们独特的审美意趣、生命体验和自我探知的方式。“镜子”与女性诗歌的联系糅合了女性对生命、价值纷繁复杂的情绪、态度和哲思式体悟,值得细细赏味。

(一) “镜”意象的时间意蕴与女性表达

斗转星移,岁月无痕,万物用四季流转标示时间的流逝,这种方法是温柔的。于女子而言,被时间踏上一脚却是巨大的灾难。正因如此,时间对女子明媚嫌厌最残酷的更漏,红颜不知何时爬上的皱纹,乌发云鬓暗生的银丝,镜子都不肯有半点遮掩。

女性长期蛰伏于深闺之中,女性与镜子之间产生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在社会和女性自我的默认下,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传承下来。不同于男性照镜多感慨时光流逝未尝成就鸿愿的遗憾和怀才不遇的愤懑,“一个充满期冀与忧伤的女人”在梳妆打扮之余,也在慢慢地关注镜中的“自我”——这个装扮过的“我”和她背后的隐性的“我”。所以,“镜”在女性塑造自我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她有这么一面挂在墙上的心扉”(路也《镜子》)。

色衰连着爱驰,女性虽同是世界的观看者,但更大程度上是男性眼中的被看者。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常常讨欺骗,暗示别人来欺骗自己。偏偏镜子如此不解风情,不懂得怜香惜玉,偏要如实反映美人迟暮时的容颜消沉,它在向世人传递一个道理:人的确是有情的,只是纵使情意无价,终归败于时光。

1980年代的女性诗歌虽然不无例外地表达了对时间的恐惧,“桌子上蹲着时间/时间有一张丰满但是失血的脸/夜深时/它就在一片安眠药中咬牙切齿”(林珂《静物》)。也塑造了一个个迥异于传统诗境的镜中女性形象。她们对时光变迁的感悟方式更加温婉柔和,面对生命的必然,采取超脱的哲思式体悟方式。如诗人阿毛所说:“我并不是害怕衰老,我只是敏感于时光在生命身上的痕迹”。每个生命都诞生在时光的恩赐中,又在时光的倏忽而逝中化为尘埃,如此超脱通透的人生感悟,展现了女性经历岁月打磨洗练后,从青葱跃动到沉静了悟的精神境界升华成果,女性生命质感变得深厚。

女诗人对镜中形象的审视是女性对其身份的一次反思。面对女性“优势”的必然丧失,女性如何在人海中继续有尊严地生存下去是一个严肃的问题。面对时间的不可逆,相当一部分知识女性展现了洒脱通达的精神姿态。这种自信和顽强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在女性传统中挖掘出另一个隐藏的自我,需要女性更艰辛的突破。这过程或许怆痛非常,但生活的种种磨砺所积淀的沉静心态,帮助女性在时间的长河中行走得更加顺畅、坦然,正如虹影所描述的那样:“圆镜里的烛/显出消逝的春天/像根羽毛掉在地上/一团黑暗的天空/在对我诉说/于是我静静坐下”(《夜晚》)。

翟永明在《变化》中对时间之流展现出类似哲人的沉静和睿智:

一面镜子弥漫了房间

所有的变化在寻找庇护所

树木在变,然后消失,随季节

她的手势,在镜中,成为太多的事情

你出走,从你躯体里

谁来驱赶这令人心碎的变化

在一间弥漫着镜子的房间,女性生命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完整地直播,在经历的同时也能够“拉开与生命站立的位置”,作为自己的观众发现一点一滴的“变化”。成为“衰老的品尝者”、“忍受不确定的爱情”、面临“死亡划着圆圈”的接近,“变化的声音”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令人恐惧。但诗人并没有甘心做悲伤命运的哭喊控诉者,而是一跃跳出时间湍急的河流,从旁静观,既然死亡是生存必将走向的终点,那么直面时间的巨浪反而能够给人带来精神的从容。

必须倾听变化的声音

……

找到生命和生命之外的所有联系

(二)“镜”意象的空间意蕴与女性表达

镜子呈现的空间是虚空的,但空间的状貌来自真实的世界,在精神层面,它与现实是同步的。“我消磨镜子/镜子消磨时光”(唐亚平《镜子之二》)的空虚、无聊;“在镜子中走投无路多有意思”的自嘲、自虐;“陌生的镜框套着老故事/毛茸茸的感性悄悄爬上来,通体奇痒”(林珂《我来了 我看见 我来了》)的毛骨悚然都如是。

唐亚平借助房间、镜子意象在文本中的交替呈现和镜子的成像功能拓展出一个新的房间,将其面对女性被围困、被囚禁的现状时五味陈杂的情感渗透在字里行间。这些意象组成的空间成为女性“囚徒”生命窘境的根由。

这一堵墙的房子

有着无限的空间

我安居其中,和光独处

我的

一生由镜子作主

……

在镜子面前我能自信

我和镜子攻守同盟

有着无限空间的房子看似宽阔奢华,可陪伴“我”的却只有看得见摸不着的虚无缥缈的“光”,指代镜屋外踪迹渺远的自由。严肃的思考和敏捷的思辨汇集在激烈的、充满自嘲、甚至自虐意味的诗歌语言氛围之中。“我”俨然是一个“囚徒”,“这面孔如此丑陋,这躯体如此蠢笨”。她的一生荒诞至此,竟由“镜子作主”。明明是一间空房间却化身腐蚀侵害女性生命的刑狱,“摆布”女人,逼迫她蜷缩其中,讽刺意味更强。女性的囚牢并不是单纯的有形监狱,若真的存在,起码还有摧毁和挣破的可能。女性真正的悲哀来自无法置身事外的精神监狱,深陷其中的女性在每一面“镜子”中都看见“自我”,但每一个“自我”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甚至变形的“自我”,只能在无限的自我欺骗和哀怜中走投无路,再难踏上救赎之路。这种深深的绝望在唐亚平的诗中弥漫,请看《铜镜与拉链》之86:

两面镜子照来照去

在镜子里走投无路多有意思

梦中的镜子柳暗

让泪珠低落 我不在乎破碎

唐亚平书写了一篇女性生命的隐文,她将“柳暗花明”分拆成两部分,“柳暗”在镜子中氤氲成片,“花明”却是彼岸遥不可及的希望,暗示一切终归镜花水月。晦暗的色调更增一层苦涩弥漫在无限幽黯的空间里,使女人感到比现实更晦暗如漆的迷茫、忧郁:“晚风吹来可怕的迷茫/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我这样忧伤/也许是永恒的乡愁”《黑色沙漠·黑色犹豫》。唐亚平所展现的生命之河的汹涌流淌与河道困塞的围堵之间的矛盾,使我们深切地感受到了女性生命之痛。

镜子与新女性之间的博弈是既冲突又圆融的。女性在对镜独酌的孤寂中感受到生命巨大的孤寂和恐惧而倍受不幸和屈辱,同时,又有求于镜子创造的空间容纳身心俱疲的灵魂喘息。女性在镜中看到的不仅是作为物质实体存在的“我”,更是被历史和男性本位的社会文化塑造的“我”——那个正在被物化的“我”。女性是旁观者,也是被男性窥视的展览者和被围困者,镜中呈现的正是女性成为囚徒的现实。戴锦华将女性这种深陷悖谬的情形称为“镜城情境”。可见,女性作家想要打破这面“镜子”,只能通过忠实于自身体验写作。

(三) 镜中女性

女性自我主体实现的艰难跋涉似乎总是在追着男权话语的影子跑,所以,“镜子”的存在是帮助女性适时认识自我、调整战术的可靠参照系,在女性自我认知、构建和反思历史文化的过程中,起到了精神牧师的启蒙、引导作用。

女诗人在镜中身影上,也看到了女性实现自我的崎岖前路。女性把自身从千年的文化编码陷阱中解救出来的努力正在逐步改变她们的面容,出现在镜子中已然不再是那些眉目模糊、谨小慎微的女性身影,而是女诗人体验的在巨变的时代面前女性内心的真实而又复杂的哭笑。内敛的女性世界借助镜子完成了一次向外的扩张,一次女性真实向男性虚假的反叛。

我觉得自己就是那

依依追随的空廊中的魅影

而那时在镜中突出的脸

却不可思议地美丽

我究竟知她多少

(张真《我和我的鬼》)

镜中的世界是照镜者自己的世界,它的五彩斑斓或阴森冰冷并不是原生的,它们仅是镜子那头的世界与照镜人情绪思维的融合物。通过“镜子”,张真发现了“我和我的鬼”。镜子这个飘忽不定的空间映照出女诗人既畏惧又着迷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倒置的,惮于相认的“鬼”样自我来自女性真实,又被她强行禁锢在心灵深处。镜子成为女性对话心灵的桥梁,让不可思议的美丽和无法言喻的真相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镜子”是女诗人们在“象征的森林”中撷取的瑰宝,它所呈现的那些重重迭迭、朦胧瑰丽的真与幻、光与影将女性抒情主体带入了扑朔迷离的水晶世界。这种轻灵的写作意趣帮助诗人摆脱向壁虚构的苦恼,在描述自我和观照自我、主观和客观两个维度之间穿梭自如、游刃有余。并且,“镜子”也是一个造景的手段,在物我之间添加了一层媒介,就是在“我”之所见万物和“我”之所感万物之间孕育了一重新的景象。这样,原本平面的二维空间被扩展成了立体的三维世界。

通过以上可以看出,1980年代中国女性诗歌对女性深层心理方面的挖掘和表现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深度,作为一种此在的女性生存真相展示在世人面前。她们在追求自己的独立价值的同时兼顾协调家庭与事业的矛盾,不断探寻女性自我与社会角色之间的平衡点中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注释】

[1]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 陶铁柱译.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664.

[2]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 陶铁柱译..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680-681.

(胡彦,博士,教授,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 刘雪姣,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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