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14 05:00殷俊江苏
连云港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多长黑夜疼痛

殷俊/江苏



殷俊/江苏

(一)

疼,是我们的糖。

当我们春风得意趾高气扬之时,唯有它让我们对这个世界俯首称臣。

安宁与幸福被长久拥有之时,经常会发现这安逸的日子太需要什么来刺痛一下。如同一个人在长久的孤独里会有一种灵魂脱壳的感觉,你搞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活着,是孤独的存在;死去,使一个人的尘世陷入永远的寂静。人间辽阔,却偏向暗处寻得幽香与疼。

比如如今的岁月里,我遭遇的一切刚好可以用“安宁”来形容,楼下的植被绿得正好,太阳从我的窗口舒缓地升起。我的前面左右充满亲人的温暖,且我们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但我仍然时不时想要将这“刚刚好”的状态做不合时宜的调整,让自己处在一种稍不自在的状态中。

于是,疼应运而生。

(二)

万物沉默的夜晚,窗外的夜灯在苍茫夜色中恍惚着。十点多的房间,恰是安静。隔了一层玻璃的尘世体现出万物共生的和谐。若不是颈部的疼隐隐约约传来,我几乎快相信了这生活赐予的美意。

此刻,它就这样以柔软而坚持的决心向我提醒它的存在,提醒着今日的祸端完全得益于以往的滥用和疏忽。虽然这样的疼绝不会要了我的命,却以足够的促狭将我的注意力集中到这该死的痛感上。在这持之以恒的恶作剧般的疼痛中,我不得不对以往的怠慢产生愧疚之心。

每当痛感袭来,总抓心挠肺地表示一定“听话”,然而痛感一过,死性不改。当我在满树的泡桐花下站立,以充沛的激情仰望那些紫白的梦想;当斑驳的树影和花影相得益彰,尘世向我袒露出最初的美好,我从不觉得我需要约束些什么。没有一朵花释放出的不是最初的诚意,我的幸福感也是。

令我耻辱的痛感,也是。

“够加大,才会道歉;但只有更强大,才会原谅。”显然,这颈椎病是个心胸狭隘的家伙。

(三)

小时候,经常磕着碰着,流血受伤是家常便饭。似乎童年有多长,疼痛便有多长。

比如说,将订书钉订进食指、脚心戳上铁钉、膝盖磕伤一月未愈、将脚塞进正在行驶中的车轮、唯一的一次打架经历却被俩姐弟抓得满脸血痕……哇,实在是太多了。

但,真正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从不把这些教训铭记得有多深刻。来自于身体上的疼痛似乎很少真正警醒过我。相反那些一茬接一茬的热爱,如园子里生生不息的韭菜苗,刺激着我为之付出更多的伤痛,并在所不惜。

在家人和乡邻的印象中,我实在是个很乖很懂事的孩子。只有我知道:我的骨子里其实有多么任性与叛逆。

但我把这一切,藏得很深,如同藏着那唯一一次令我刻骨铭心的疼。

十岁那年的暑假,雨后初晴,小路被车压出高低不平的车辙,刚学会骑车的我心花怒放狂飙车技。一辆拖拉机从对面开过来冲正在路心的我狂按喇叭。一时心急,连人带车摔倒在地,车压在左胳膊肘上,一阵剧烈的痛感瞬间令我大汗淋漓不能自持。

在此之前与之后,我就是一个很能哭的孩子,常常要为一点点的小事哭到断气;但是这一次明明已经疼到要死,我却只是将泪含着——也许是觉得哭也没人听吧。我弯曲左臂,独用一条右手将那辆极高极大的自行车从地上推起回到了家。

一路上,一些人从我身边经过,小孩子的笑声响得要盖过麦子成熟的欢呼,中午的太阳热火朝天地晒着,不时有相识的人从我身边经过并奇怪地看着我的表情。

此刻,我正以一种别人不能觉察的痛苦无声亦无泪地哭着,用一种极其难看的表情哭——如果我能看到的话。在我十年的有限经历中从未遭受过比碗口更大的疼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啊,就如把天空挖个洞,让那些原来很舒缓的蓝色的血液滴落下来,而周围的蓝也跟着一点点地塌陷;或者说似乎向我交出疼痛的部分已经不存在了,我无法判断要咬紧牙关挺着还是直接躺在路边死掉,我无力判断哪种选择会令自己稍微好过一些。

一直到晚上,我才在觉察出异样的妈妈再三的追问中,道出了实情。

第二天去医院,诊断结果为肘部骨折。

多少次我为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疼着,唯独这一次,我把刻进骨头刻进记忆的疼,献给了自己。

(四)

我是极其怕血的。

那红色的液体,哪怕只是沁出来一滴,也令我感到四肢发麻并伴随隐约的眩晕感。这样的后果,来自于一次特殊的经历。

同样是十岁那年,曾和弟弟一起把我的脸抓伤的海燕的爸爸,在一场祸事中双腿被齐齐碾断。

且说当时的我被人群推着挤着,时而向前时而被挤到边缘。自虐般的好奇心和恐惧感使我获得一种变态的欲望,想一探伤者究竟。小个子的我总算挤到了前面,我捂着眼睛、却又忍不住让目光透过指缝,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垂死的男人、被截断的大腿、血流成河的惨状。我的一颗心剧烈地跳着,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急速的痉挛中重生并破灭。一种巨大的恶心与眩晕感袭击了我,使我全身瘫软摇摇欲坠。

并且,我是真的瘫倒在地。当我发现血色河流正在我倒下的地方蔓延,如见鬼般的嚎哭起来……

至此,那条红色的河流,正式成为我的梦魇。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明白:那些血是如何从鲜活的肉体中汩汩流出、并退为一具苍白没有痛感的存在。他静静地躺着,却把这种痛感完完全全地转交给了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一对年迈父母,以及围观的人们——那一天,他的家人无数次在剧痛中昏死过去。

最疼的时候,并不一定来自于肉身,而在有感知的灵魂,然而它们在现实生活中并不一定归于一体。

是爱,让人们深刻地疼着。

(五)

生活的历程有多长,疼痛便会陪伴多长。有可能它会在某一时段暂时抽离,但永远不会彻底消失。

在我看来,没有疼痛的人生,比没有幸福更残缺。且恋爱时光,疼总比幸福感更胜一筹。

常常在无边的黑夜中,校园的紫藤还在轰轰烈烈地开着,那些前一秒紧紧拥抱的恋人、已在下一秒道了再见。彼时,我正经历着人生的初恋,且不能判断是否能修成正果。我是如此爱他,却总是拿不准对方的感受,于是疼便如影随形。敏感的内心往往如白蚁噬心,酝酿丰满的情绪如饱满的水滴纷纷坠落。这一刻肉体是完整的,然而痛感却明明白白地传输到了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获得了最大限度的饱和。

我无限地害怕黑夜。童年时的黑夜给我的是恐惧和不安全感,恋爱时的黑夜同样如此,它让我丝毫不能忍受黑暗星空下的任何一点痛楚。要么相拥,要么结束,唯有它们方能将疼痛暂时抛弃。

然而天亮后,我再次从疼痛中活了过来。窗外,天正空着,白云不知去向,我爱着的男人如阳光一样走来。

(六)

昨晚,给妈妈洗澡。

第一次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赤裸相对,彼此很有些不适应。

想起年幼的时光里,夜夜抱着她的脖子入睡,那时的我们如此坦然。如今的她已真正老去,身体上的病痛日渐严重,必须借助我的力量,她才能完成一次彻底的清洗。

那么爱干净的老人!在所有的记忆中,我从没有闻到她的身上有任何的难闻气息。每个傍晚,她一身汗地回到家中,总要用水一遍遍将自己洗好。

留在记忆中的香皂味道,也成了她的一部分。

此刻,水从她的头顶淋下,我轻轻搓着她绵软而稀疏的头发。在我的手下,是一块块沉睡了六十多年的伤疤。我的手指从其上轻轻摸过,如同摸着一个个陈旧的梦魇。彼时两三岁的她尚记不起满头害疮流脓带来的刻骨疼痛,是来自于我的大姨——她的大姐多次的描述使她重新拥有这段往事。然而她每一次的转述,却似乎走进的是别人的故事,只不过把伤留在自己的身体里。

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她已完全不记得那段疼过的日子,那种痛感早已被她留给了六十多年前那个可怜的孩子。

但是作为反复倾听这段往事的我,却反复被这样的疼痛硌着,坐立不安——从七八岁的我、十几岁的我、开始在婚姻中行走的我、有了孩子的我,直至现在。当温暖的水一遍遍从无知无觉的伤疤淋过,我感觉它们将早已被主人遗忘的疼、连接到了我的心脏。

是的,我穿越六十多年的岁月,把她疼过的、又认真地疼了一遍。

她显然通过我反复的抚摸与目光觉察到了我的心境,她说:

只要害不死,就算捡回了一条命。

(七)

对于这个世界,我们从来记不清它给过我们多少好处,却深深记得那些曾被深深浅浅跋涉过的疼。

因为它的存在,我们开始相信——这低过尘埃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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