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靠岸的城市

2016-11-14 05:00熊育群
连云港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连云港

熊育群



海中靠岸的城市

熊育群

南方与北方的分野一直令我好奇。譬如说气候,极端的南北方差异当然明显,北方干冷,零下几十度是常有的事;南方湿冷,温度最冷也就零下几度,可寒冷的感受却一点不比北方好受,有的北方人反倒会说受不了南方的冷,关键原因在于它的湿。我从人们御寒的方式找到南北方分野,那就是北方有炕,房屋低矮,窗户小,再加出檐短,出檐短是北方雨水少的原因。从房屋就能分出南北方。

植物呢,我曾留意过水稻与小麦的过渡地带,小麦是北方最主要的农作物,小麦与水稻交替的地方也就是南北方的分野,我在河南几乎同时看到水稻与小麦交织的地带,低矮小窗户的房屋同步出现。后来,我又注意到了杨树与槐树,这是北方的树木,杨树又高又直,树干泛白,风一吹树叶如同鼓掌哗啦啦作响,它在北方大量种植,但它往南越过了小麦的纬度,在湖北,我第一次注意到它生长到了靠近长江北岸的地方。

在江淮平原上驱车,几乎与北方一样,四野如举的绿色几乎都是高挺的杨树。我似乎闻到了北方的气息。车过淮安,不时有镜面一样的湖水闪现。这里湖泊众多,有洪泽湖、高邮湖、白马湖、成子湖,平原上,稻田辽阔,沟渠纵横,这与我家乡洞庭湖平原酷似,只不过我家乡很少看见杨树。房屋与村落却无北方特征。坦坦荡荡的大平原模糊着南北地理的界线。随着连云港的靠近,我开始寻找麦地,我坚信小麦也挺进到了这片广袤的平原。江淮平原便是南北分野之地。

那么人与饮食呢,南北差异也是明显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方人的粗犷、直爽与南方人的细腻、含蓄同样体现在饮食上。连云港之行我专为饮食而来,在这个南北方分野的节点上,饮食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渴望从味觉上去品味南北。

曾经在泰州的兴化、徐州的丰县品味南北方的过渡,兴化属里下河地区,它的街道房屋已经出现了北方特征,饮食精细却是标准的淮扬菜,淮扬菜与江南的菜肴已有区别,悄悄内含了北方的重,盐的成分增加,有了卤味。兴化水系发达,特别是垛田——湿地堆起的地,河道成了地与地之间的分隔,也成了路——种地要乘船。有一年春天,油菜花开满垛田,一片片花毯似的浮于水面,皮肤黝黑的妇女们划着船嘻嘻哈哈在花丛间穿行,她们载的竟然是游客。

丰县与山东河南交界,处于黄河故道之上,比兴化靠北,到处是玉米地与麦地,它的菜式明显带有山东鲁菜风味,卤菜、凉菜多了。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种小麦烤饼,麦香扑鼻而来,咬在嘴里,淳厚、绵软、清甜。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忘的麦饼。离开的那天,特地带了一大包,可惜,它不再是新鲜出炉的,加热后吃,味觉顿失。能把面粉做成如此纯正可口的食物,非北方地理莫属,私底下,我把丰县归入了北方。丰县人有情有义,其豪爽性格也是北方的,刘邦出现在这里也就不奇怪了。

丰县与兴化两地都出作家,丰县有赵本夫,兴化有毕飞宇、王干等,我不但读他们的作品,与他们也常有交往,他们风格各有不同,以地域文化来看,文风的确符合了各自的地理特征。他们都在文坛叱咤风云。

连云港的纬度与丰县靠近,地图上看,丰县略为偏北一点,连云港的饮食可是北方风味?

连云港却是令我惊讶的,它让我不得不脱离饮食,先去关注它独特的地理人文。首先是大平原尽头靠近黄海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一座山——云台山,虽然山不高,其主峰花果山却是江苏的最高峰,海拔达624.4米。花果山便是吴承恩当年游历并获得灵感的地方,《西游记》的花果山写的就是这里,山中水帘洞冬天也飞下一瀑。钻过瀑布,进入水帘洞,从另一个洞口出来,迎面一只猴,立于围栏上,搔首弄姿。对着这只猴我驻足良久,它在我眼里已经不是一只普通的猴了,自然让人想到孙悟空与那群猴,仿佛那虚构的神话故事要在现实中立足似的。正是这股力量让我不顾冬天的水冷,执意钻过瀑布,冲进洞中。

云台山的历史如发黄的史册,远到了与中华文明缈远的神话与传说联系在一起。《山海经》中称它为羽山,治水不力的鲧被殛于此山。至今有“三劈石”、“殛鲧泉”、“禹渊”、“祝融晾汗石”、“鲧禹庙”等遗迹。古代传说的扶桑生长在这里,九个太阳栖于树上,后羿射日射掉了其中八颗。孔子乘槎在此登山望海,孔望山塑有他的雕像。秦始皇闻听不老仙药就在此山中。徐福东渡从这里出发去寻找长生不老药。李白诗句“海客谈瀛洲”中的瀛洲,指的也是它,唐代叫它苍梧山。云台山原本在海中,“烟涛微茫信难求”,一场地震,海水退去,陆路相连。

如此神奇的地方,简直就是中国历史的读本。正如我所感受到的,一马平川向着大海奔来,突然一山横亘,古代它在海中出现,陆地皆为沼泽湖荡,见者无不讶异莫名,自然赋予它传奇色彩。

云台山有一座东汉大象石雕,它与长安霍去病墓前的石雕神似,随物赋形,但求神似,它充分证明这个边陲之地并非文明的化外之地。地理风俗一东一西相距如此遥远,而精神风貌圆雕手法如出一辙,意识形态的伟力由此可见一斑!它在辽阔的地域里充盈、磅礴,一样随物赋形。同一地方的物象因朝代的不同却大异其趣,这还是意识形态的力量——它形成了精神气象的断层。

令我惊讶的事情还在出现,陈武带我寻找到了一段塔山古道。陈武是连云港的作家,我们一见如故,他写了大量的小说和散文,特别关注平民生活的困境,他情感犀利、冷峻,文笔细腻、柔韧又幽默、睿智。我们绕着山间墓地上山,在一条叉路口找到了古道。

踏着一块块岩石,穿过一片片松树林,我们比画着古道的宽度,大约不出两米。道路依山势地形自然铺筑,地势低洼处铺以块石,斜坡处岩石凿成台阶,高岗劈出凹槽。古道旁《新设山路记》石碑记载了筑路时间为金代明昌二年,即公元1191年。我大惑不解,一座海中的山何来一条南北向的古道?当年受降的梁山好汉前去攻打南方的方腊,走的就是这条古道。水浒英雄们从山坡走向湖荡时,突然感觉到前方的杀机,退回了山中。朝廷军队在此设伏,他们把山包围起来了,最后全歼。陈武指给我好汉们坟地的方向。

不只是水浒里的英雄走过,千金买笑的豪客前往扬州享乐,走的也是这条路。辛弃疾、李清照从这条路走进了南宋。他们走的是明昌二年前的旧道。这是一条流徙过汴京北宋人变为临安南宋人的悲欢离合的路。正因为陆地皆为湖荡,只有这山道最短最便捷,于是,它成了南北大通道。

连云港人骄傲于自己是南北交汇之地,南北文化兼收并蓄,又是亚欧大陆桥的东方桥头堡,一条陇海铁路,从连云港的港口一直通向欧洲。从地理位置来看,连云港人乐称自己为“肚脐眼”。

就备案审查制度的视角而言,政府规章备案审查方面还缺乏健全的启动机制,主动审查和被动审查还未能实现有效衔接、互为补充,备案审查主体的法律责任和公众参与保障等方面的制度还有待完善之处。

徜徉于街头,钢筋水泥与玻璃的建筑满布视野,稍有年代的建筑得去偏僻的小巷寻觅,那些几十年上百年的老屋,我一眼就能看出它们北方的样式:短檐、矮屋、小窗。街面的现代建筑并不能分出地域,它们无论南北东西,已是千城一面。只有这些已经破败的低矮老屋,带给人一种来自岁月深处的温情。它们的一砖一瓦都带着人的体温与回忆,都有生命的沧桑。

同样,全球化的饮食也在混淆着地方的风味,它们占据着城市中心地带。但从地摊小吃仍能窥见从前的生活:大个的肉包子、馒头,大张的葱油饼,一根根竖立的油条……让人想到水浒武大郎的炊饼。这又是典型的北方面点。

连云港原为淮北盐区,千里河道有145个盐圩制盐。1937年的6月,一个叫孙明经的人来此拍摄纪录片。那时连云港的人口不过两万。运盐船桅帆林立,坡屋顶的平房,稀疏低矮。居民区就在山湾下,依山而建。唯有市政筹备处的办公楼,两层小楼,立柱与檐线都是西欧式的。新浦小小市镇开有旅馆、澡堂和百货店,已有电灯、长途电话。饮水要从较高的山地井泉取。板浦镇刚设立为灌云县,饮水更困难,要去60公里外的东海运水。这些记录全来自一本《1937:战云边上的猎影》的书,许多年前我无意间购得,书中孙明经的信和照片留下了那个时期连云港的影像。他写到了连云港丰富的海产,认为带鱼极好吃,他写钓带鱼的趣事,一条带鱼吞饵被钓,另一条带鱼馋极怒极,便紧咬吞饵者的尾巴以泄愤,第三条又咬住第二条,第四条咬第三条,结果,钓鱼者拖上来一大串鱼。我想,也许带鱼们是在彼此相救呢。

孙明经来到号称“淮北盐都”的板浦,那里曾是一个奢靡之都,海属地区流传着“穿海州,吃板浦”的口碑。连云港饮食的文章就在板浦。但孙明经笔下的板浦并不繁华,是一片平原,“实在毫无去处”。他写到灌云县境内一个叫“秋园”的公园,是两淮盐场唯一的公园。看照片公园并不大。也许连年战祸,民生凋敝,板浦已经不是从前的板浦了,二十多天后卢沟桥事件就爆发了。孙明经在徐州火车站拍过一张照片,抱包裹过天桥的人一身戎装,已有战争气氛。但他想不到,344天后,有一个叫东史郎的日本兵来到了车站,他在日记中写到了这一天:西崎部队杀到这里,一列装满伤员的火车还没来得及开走,士兵一节节车厢刺杀,把充满哀怨、呻吟和恐惧的中国兵全部刺死。两年前我也曾到过车站。事前的孙明经,事后的我,全都不知道这样的人间悲剧,人活得多么鼠目寸光!

孙明经也不知道板浦曾有过的繁华,正如我不知道连云港曾是著名的盐都。这一切恍若幻梦。清初,两淮盐运使司海州分司就没在板浦,盐商巨贾云集于此。盐商们精于肴馔,雇请了很多淮扬名厨,有名的饭馆如“四海春”、“杏林春”、“异香斋”等达30多家,出名的茶食糕点也很多,如“隆泰”、“振康”、“经济”等。盐商们山珍海味吃腻了,开始在吃法上别出心裁,有的将黄豆芽瓣挖洞,填进三鲜馅,做成“龙须八宝珍珠蛋”。有的以竹击猪脊,打得猪背肿起来,再割肿起的肉来吃。有的把鹅赶到炭火上,只取烤熟的鹅掌来吃。有的把滚汤浇在骆驼背上,取驼峰肉就餐。有的把猴绑在餐桌下面,桌面只露猴头,敲开猴脑壳,以勺舀猴脑来吃。有的将黄海大鲈鱼倒悬梁下,专取鱼头血来作羹。两淮八大总商之一的黄应泰,他吃的鸡蛋是专吃参术的母鸡所下,每只蛋要卖纹银一两……

吴炽昌《客窗闲话》卷三有一篇“淮商宴客记”,写了姓洪的盐商的一次消炎会。仲夏的某一天,同事数友入其宅,只见楼阁壮丽,委婉曲折,约历十数重门才入一院,千树垂杨,别有舫室。又写到宴席,每客侍以娈童二,一执壶浆,一司供馔,馔则客各一器,常供之雪燕、冰参以外,还有驼峰、鹿脔、熊蹯、象白等。待到珍肴上好,妖鬟继至,妙舞清歌,追魂夺魄。酒数巡后,感觉热了,主人命布雨,只见池面龙首四出,环屋而喷,甘霖滂沛,烦暑顿消。

这种锦衣玉食纸醉金迷的生活从来不会久长,它就像炎热的天气让食物迅速腐烂,等到千金散尽生命的空虚来袭,犹如黄粱一梦,“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下这段文字,正是他家道由盛而衰,破落不堪之时。他的祖父曹寅就是两淮盐官,康熙曾钦点到扬州,四次兼任两淮巡盐御史,其生父、继父都管理过盐务,曾奢极一时。曹寅在《居常饮馔录》中收录的糖霜谱、制脯鲊法、粉面品,也曾受到美食家的追捧。

这样的生活会留下怎样的印迹呢?特别是对当地饮食会不会产生影响?

普通人家早晚餐吃稀粥加干的面食,只有中午吃米饭,俗称干饭。遇到喜事吃馒头,叫“喜满头”,吃糕则叫“步步高”,丧事则吃卷子,叫“丧饭卷”,可见连云港是面食文化。

陈武带我去灌云吃一种非常特别的菜——豆丹,这种菜只有连云港有。但冬季要吃殊非易事。它是豆青虫做的菜。豆虫春天由卵长成幼虫,专吃黄豆叶,等到夏季长大,连云港人一条条捉了,把它烹制成了一道鲜美无比的佳肴。冬天没有活虫,为了保鲜,有的把活虫埋入土中,有的把虫子冰冻起来。冰冻的虫子终究不能与活的相比,鲜美度上打了折扣。打听到灌云县一家饭店还有冰鲜的虫子,他们先把活虫用开水烫死,用细木棍辗压出肉,再急冻,据说这种半成品处理办法能最大限度保鲜。于是,我们联系好了便从连云港开车过去。

这家饭店并不高档,从一条小巷进去,厨房里一个大瓷碗,盛着已经化冻的虫子,一团白白的脱了皮的虫肉。我观察厨师的做法,他特意交代要用豆油,油热后,把事先切碎的姜、葱、蒜、辣椒倒入,加入清水,水滚后,倒进虫肉,再加入白菜秧子,煮一会儿,加少许盐、味精和酱油旋即起锅。

大碗的豆丹端上餐桌,冬日的阳光照在桌面,也照着豆丹,汤面一片金黄,浮着青与白,腾腾热气上冒。青的白菜秧去掉了油腻味,白的豆虫蝌蚪文似的点缀。盛上一小碗,挑出肉来细细地嚼,一股鲜甜的味道进入身体,虫肉质地细嫩又柔韧、滑爽,口感似鲜鱿,散发一股植物的清香。连白菜秧子也变鲜了,尤其是汤,令人满口生津。我一连吃了三碗,连赞好鲜!

师傅又上了一道红烧沙光鱼。这种鱼听说只有连云港才有,生长在咸淡水中,它的肉质细嫩得如同豆腐,味道也很鲜美。连云港人爱以沙光鱼来招待客人。

豆丹不便宜,一道菜两千多元。夏季新鲜上市时更贵,四五千的也有。不敢浪费,吃完一碗豆丹感觉肚子已经撑了。以胃来体验的连云港的确不同一般。这样奇怪的菜式只有连云港人能创造出来,也只有连云港人爱吃,但养殖豆虫的除了连云港,还有河南、重庆和湖南,这些虫子无一例外全都卖给了连云港人。

想着连云港的美食,此行重点竟然落在这一团虫子身上,有些哭笑不得,我仿佛是为这些虫子而来的。它是否有点象征意义呢?从盐商的菜肴到这碗虫子,其间的逻辑与变迁,会有什么奥妙?也许我想得有点多了,豆丹只是豆丹,念叨着有点唯美的名字,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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