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借镜与自我认同—16—18世纪中法文学交流的史实与史述

2016-11-14 05:00:41钱林森
文贝: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 2016年1期
关键词:世纪法国作家

钱林森

(南京大学)

他者借镜与自我认同—16—18世纪中法文学交流的史实与史述

钱林森

(南京大学)

选择16—18这三个世纪作为观念意义上的中法文化、文学互动的历史时段,整体上呈现出两种文化互相认知、想象,互为他者、互为借镜,并在他者借镜中、认同自我,塑造他者的史学叙述结构。通过深入解读中国文学、哲学思想在构建法国人文主义思想、启蒙思想体系中的图式和贡献,我们发现,作为民族文学的中国文学在跨文化交流中的“话语权”问题,事实上最终落实在“交流”或“关系”中:不仅法国文学影响中国现代文学,中国文学也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法国作家现代思想的形成。

中法文学交流;史实;史述

中外文学关系史或交流史研究,就学科本质属性而言,属史学范畴。参照近当代欧美和中国史学界、汉学界和比较文化与比较文学界,对早期文化“关系史”或“交流史”习用的历史模式,16—18这三个世纪的中法早期文学交流史,包括自蒙元世纪契丹追寻就已开始的“孕育期”和18世纪中法文学交流的“肇造期”。众所皆知,受孕于东西文明交融碰撞的中法文学交流之根本前提,是亚欧大陆两端的中法两个伟大民族的相遇相知,而人类相知相识之途,自古以来,就在于彼此间的往来、造访,交流和对话。从这个意义上说,一部历史悠久的中法文学交流史,就是中法两国文化与文学的缔造者—中法两国人民相遇、交流、对话的历史。显而易见,交流史研究的聚焦点,必然会集中在对中法文学“关系”的探索和描述之上。但从跨文化对话互动观念的角度看,处于“现代世界体系”的当今史学者很难超越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所说的“世界体系”的关系,而把中法国别文学交流的历史仅仅描述为对两个民族国家间的文学关系。两个民族国家之间的文学关系不可能外在于其他地域、其他文化、文学所共时构造的现代世界文学体系。因此,我们若要绘制中法文学交流关系的图式,必须把与该关系相关联的其他文化文本和社会历史文本交织而成的互文性凸显出来,并在这个网络中思考中法文学关系的意义。这个网络显然是非常庞杂的,没有丰富深厚的乃至“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筹备,就难以轻松地驾驭。本研究的论者既无如此渊博的知识装备,也无“轻松驾驭”的奢求与雄心,旨在试图将这种“关系”史的探索、梳理,思考与描述,提升到比较文学、比较文化的视野中,透过这一比较视野,在广义的文学概念或现代观念体系中思考中法文化交流的意义,并在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关系研究之外,力图将形象、汉学,史学融为一体,将欧洲的中国形象生成发展史、汉学演变史和文化、文学交流史的梳理、描述合于一体,也就是说,将形象、汉学、文学、历史构成列为本研究的四个基本层面与聚焦中心,以编撰中法文学关系史。

本研究预设的历史叙述结构起始点,是西方的中国形象、欧洲的汉学和欧—中“关系”史生成、交汇的16世纪,无论是形象、汉学,还是史学“关系”,这一世纪都是有决定性意义的观念上的时段。实际上,作为中国形象和汉学生成的文本及由此而生发的东西(中法)关系的溯源,可推到13世纪中叶至蒙元世纪大旅行时代,那是地中海沿岸的旅行家和使徒们进入华夏地理之旅的举步之际,其行纪文本和承载的早期东方“契丹”形象便在那一时代逐一生成。这就是“蒙元世纪‘契丹’追寻和‘大汗行纪’”所揭示的。但相较于16世纪伊比利亚传教士登陆中国后的“中国行纪”“中国志”“中国报道”等著述,蒙元世纪欧洲圣徒柏朗嘉宾、鲁布鲁克的大汗行纪和马可·波罗游记所讲述的东方故事,所塑造的亚洲形象及所传载的中国知识和想象,只不过是“剧前故事”,是本研究历史叙说结构的“楔子”。欧洲(法国)的亚洲(中国)形象、汉学和“关系史”真正交汇点是16世纪,这是本研究历史叙说结构的始发点。自这一世纪始,欧洲对远东(中国)的认知日趋具体全面,逐渐形成某种“整体性认识”,形诸作者笔下的东方(中国)形象日趋清晰可辨,传教士汉学也由此开始登场亮相(如葡萄牙传教士克路士的《中国志,1570年》、西班牙传教士拉达《中国纪行,1575年》和胡安·门多萨的《中华大帝国史,1585年》)。中法文化文学之间的认知研究从跨文化形象的层面开始,就可发现:文化文学间的交流既为形象所影响,同时又裹挟了形象的生成。在16世纪的欧洲,较之东扩先驱伊比利亚,法国和东方新世界的发现,似乎很少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法国人对东方(中国)之旅的起步和发现,显然相对滞后。然而,法国知识界、思想文化界和文学界对伊比利亚东征先驱们传播的东方(中国)知识信息所激发出的兴趣与思考,却比欧洲其他国家直截而敏锐。相比于伊比利亚人,法国知识界虽没有直接参与发现东方,却赢得了想象与反思的空间,且不乏视野阔大、思想前卫、想象力丰赡的作家、博学者和其他著作家,他们的思考和作品充分表明了,这一世纪法国知识界、文学界的不少有识之士,已逐渐意识到东方(中国)发现之重要性。有关东方新知识的获取和传播,以及由此凝聚而成的中国形象,作为法国自身的文化他者,不仅对法国世俗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同时也极大地丰富了法国文化、文学历史描写的内涵,并直接影响了本时期法国的文艺复兴。由此不难从中发现,透过形象,看到的是形象表述主体。中法文学交流也是文化主体间的交流,彼此都试图通过对他者的表述进而表述自身,因此其中必然裹挟了形象的生成与传载。

16世纪随着伊比利亚人“登陆”远东和中国及其相关的东方(中国)知识信息不断在西方传播,欧洲的亚洲和中国知识明显增长,也就是在这个世纪,欧洲发现中国,不仅是地理大发现,也是文化大发现,传教士汉学顺势肇始。其中的代表作品当推门多萨的《中华大帝国史》,这一集当时欧洲对中国认识之大成的著述,不仅首次在西方塑造了一个完美、优越的中华帝国形象,而且它传递的对中国某种“整体性认识”,势必将欧洲人对中国的探寻、认知和发见,推向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就欧洲人认知中国的“知识观念”之演变历史而言,在1500—1800年这三百年间,欧洲先后出现了三种“中国知识”类型的衍变:首先是表述财富与君权的“大汗的大陆”,然后是表述制度与文明的“大中华帝国”,最后是表述思想与文化价值的“孔夫子的中国”。在西方文化视野下和语境中,与三种“知识型”的中国“相遇”,形诸不同时代西方作者笔下,便呈现出三类不同内涵和意义的西方中国形象,即“大汗的大陆”形象(1250—1450)、“大中华帝国”形象(1450—1650)和“孔夫子的中国”形象(1650—1750),认识中国的知识观念演进史与描述中国形象的生成发展史,正好相行不悖、相辅相成。16世纪欧洲,真正对中国进行了较为全面系统的描写,从而最终将中国的认知和描述,从半真半幻的传奇带入真实的地理知识视野和制度、文明层面的认知。16世纪是欧洲发现的世纪,是思考欧洲文学、文化从东方他者构述自身的历史起点,也是欧洲透过东方形象和逐步真实的认知,与东方(中国)文化直面、深入交流的起点,亦是本著历史叙述结构的起始点。

17世纪,不论是在现代欧洲文化史或观念史上,还是在法中(欧中)文化文学关系史上,都是一个重要时期。就欧洲对中国知识的开掘、拓展而言,在现代欧洲早期历史上有大影响的中国著作,基本上都出现在17世纪前后,自16世纪末1585年门多萨的《中华大帝国史》问世起,到18世纪初这一时期,其间的重要的中国著述就有金尼阁神父的《基督教远征中国史》(1615),即《利玛窦中国札记》(1616),曾德昭神父的《大中国志》(1640),卫匡国神父的《中国历史十卷》(1658)、《鞑靼战纪》(1653)、《中国新图志》(1655),基歇尔神父的《中国图志》(1667),柏应理神父等的《孔夫子:中国的哲学家》(1687),李明神父的《中国现状新志》(1687—1692),白晋神父的《中国皇帝历史画像》(1697),郭弼恩神父主编的第一卷《耶稣会士书简集》(1702年,原题名《中国和东印度耶稣会传教士信札》)。相比于16世纪,17世纪法国(欧洲)的中国—亚洲知识的扩展和深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承认中国和亚洲文明的真实性,进而形成开放的多元文明的观念;二是开始接受中国、亚洲文明某些方面的优越性,进而反思欧洲文明的意义与价值。17世纪法国(欧洲)的中国、东方知识状况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开放的文化相对主义思想的出现。未来启蒙运动中发挥效力的东方(中国)文化影响,在知识层面上的准备,事实上从17世纪中叶已经开始。17世纪中叶后,是三个中国知识类型中的“大中华帝国”开始退场,“孔夫子的中国”慨然出场。一如跨文化史学家所一再强调和指出的,欧洲文化16世纪的重点是地理大发现,地理大发现在思想文化上的成果,要到17世纪才表现出来,这就是继地理大发现后的思想大发现。如果说地理大发现的政治经济价值主要表现在美洲新大陆,而地理大发现的思想文化价值则主要表现在中国(亚洲)旧大陆,那是对不同文明的发现。“亚洲文明在科学上、政治上,甚至宗教精神上,都可能优于欧洲。而亚洲文明中最优秀的,莫过于中国文明。17世纪的欧洲普遍认为,中华帝国是这个世界上治理最好的国家。如果说印度的吸引力在其财富与信仰,中国则在她的制度与思想。”17世纪便是这个中国知识型的制度文明和思想文化的“中国风”悄然兴起的世纪,它的兴盛与拓展,不仅在知识层面上,亦在思想层面上为下世纪启蒙运动提供了思想的借鉴和助力。

在17世纪法国(欧洲)现代文化史上,正是“大中华帝国”“孔夫子的中国”知识与形象在欧洲先后出现、交替传播的时期,这恰与法国现代文化的自我意识的形成、拓展不期而遇。“大中华帝国”“孔夫子的中国”出现于17世纪文艺复兴结束、启蒙运动开始的转折期,这在法国现代文化观念史上,法中(欧—中)思想文化关系史上,都是重要的转折期。西方文化现代精神,就其核心结构和观念价值意义而言,是文艺复兴的精神和启蒙运动的精神,而现代性精神核心的两大思想动机,“东西之争”与“古今之争”都肇始于17世纪,都与这一时期法国(欧洲)对中国思想文化的发现密切相关。“孔夫子的中国”在这一时期慨然出场,正适逢际会,契合了17世纪法国知识界方兴未艾的“东—西”“古—今”之争的需要,满足了法国现代文化观念、现代精神结构的自塑与重建的需要。事实上,自17世纪下半叶,由入华传教士发动的“中国礼仪之争”,及随之在法国(欧洲)本土所生发的规模巨大、旷日持久的“东西之争”—“中国之争”,诸如“中国的伦理与道德”“中国宗教和哲学”“中国思想和智慧”“中国的仁义与慈爱”“中国皇帝的宽容精神”等,皆出于且聚焦于“孔夫子的中国”和儒家思想文化而展开的。这一席卷全欧、规模空前的“中国之争”,深深“震撼”了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作家、思想家和神学家,吸引了他们纷纷参与这场中法思想、文化(文学)关系史上意义深远的“中国大辩论”。

17世纪法国思想文化界,最先对孔夫子的思想、道德智慧进行思考的,是法国“王爷”的导师、“怀疑论者”、自由思想家拉莫特·勒瓦耶,他在1641年发表的《论异教徒的道德》著作中,立专章《孔夫子》,首次将孔子和苏格拉底相提并论,齐名并列于天堂,将哲学从天上降临人间,引向智慧;力举孔夫子的儒学文化精神,张扬中国的自然神论、道德哲学,率先以法国“哲人”的名义,赞美“异教徒的美德”,从而将法国和欧洲对中国思想文化的认识与发现,推进到一种“哲学”的高度,这在17世纪法国神学界、思想界,具有开拓性的意义。17世纪中叶以降,法国杰出的数理科学家、哲学家、前期古典主义著名散文家帕斯卡尔,发表了两部代表作《致外省人书简》(1656—1657)、《思想录》(1670),这是作者参与这一时期“中国礼仪之争”—“中国之争”的辩论而作的独特思考的产品,它们“以其论战的锋芒和思想的深邃以及文笔的流畅隽永已经成为思想文化史上的古典著作”。前者是书简体的宗教论战之作,令中法文化关系研究者感兴趣的,是作者为反击他的敌手而征引中国例证,使人们从其神学论争的“夹缝中”,不仅窥见这位天才思想家吉光片羽的思想火花,也能从中看到这位“哲人”兼作家,在17世纪中叶思考、探索中国的历史身影。后者是一部杂感、笔记之类的遗作,留下了作家一段关于“中国的历史”简短而令后世足思的文字与“发问”:“二者之中哪一个更可信?是摩西还是中国?”它是这位英年早逝的思想家思考中国经典性的“发问”,在17世纪中法文化史、思想史上具有世纪性、普世性的意义。接下来参与中国争论和思考的,是古典主义后期作家、寂静主义者、法兰西学院院士和“太阳王”王太子的导师费讷隆,以及神学家、怀疑论者、笛卡尔主义哲学家马勒伯朗士,他们都在17世纪下半叶,“中国礼仪之争”—“中国之争”愈演愈烈之际,情不自禁、“心不由己”地参加了这场关涉中国思想与文化、伦理与政治的一场大辩论,采用对话体书写方式,先后发表了《亡灵对话录》(1692—1696)中的《苏格拉底和孔夫子》和《一位基督教哲学家与一位中国哲学家的对话:关于上帝的存在和本性》(1708)等作品,集中表述了他们对中国的认识和思考。我们知道,在早期中法文化关系史上,首先请来孔夫子和苏格拉底,或中西别的“哲人”来对话、比较的,既不是费讷隆,也不是马勒伯朗士,而是拉莫特·勒瓦耶,自这位自由思想家开创两者对比研究先例后,每当人们讨论中国思想和文化时,总喜欢以一对中西古哲的对谈来进行比较研究。与拉莫特·勒瓦耶和同时代人推崇“孔夫子中国”不同,寂静主义者费讷隆和笛卡尔主义者马勒伯朗士,援引中国的例证,引来孔夫子(或别的中国哲人)对话,却大唱反调,他们征引中国例证而最终摈弃了中国模式:费讷隆在《苏格拉底和孔夫子》中通过这两位中西圣哲的对谈,揭示了他对古代中国、中华民族的历史和起源、中国的伦理、政治的思考与观念,猛烈批评了耶稣会士和时人对中国人的伦理与政治、思想与文化的迷恋。马勒伯朗士则仅仅凭借与耶稣会士持相佐观念的粱弘仁神父传授予他的有限而片面的中国知识装备,便构想出中国哲学家与基督教哲学家的不平等的对话,借助基督教哲学家之口来批驳中国思想的所谓“六大谬误”,其真正的意图,旨在攻击本土斯宾诺莎主义者,宣扬基督文化的唯灵论。费讷隆和马勒伯朗士两篇中西圣哲对话作品先后问世,无疑是17世纪下半期法国文化界思想界聚焦中国之争的产品,它们的出现开启了西方“哲人”负面看中国的先河。最后是17—18世纪之交承上启下的思想家和作家培尔,其思考中国的文字主要散见于他的《历史批判辞典,1697年》及一些“杂著”里。他对中国的思考和研究,进而最终通向中国和儒家思想文化,出于这样一个历史机遇:在1685年前后,正当培尔家猛烈地抨击路易十四废除南特敕令,迫害新教、排斥异己的偏执行径时,入华不久的耶稣会士在东方异教徒帝国却受到康熙帝宽容、仁厚的接纳。两相对比,中国榜样无疑为这位思想家上了一堂“宽容”课,使之不能不对“宽容”与“偏执”作哲学的追问与界定,并由此而对中国思想和文化作哲学思考,开始向儒家思想逼近。培尔对中国哲学、伦理和儒家思想的进一步思考,从根本上动摇了天主教“伦理与道德”的说教,通向无神论,这在17、18世纪之交法国思想史和中法文化关系史上,具有无可取代的、承上启下的意义与影响。

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作家、思想家对中国的思考、辩论,上承16世纪人文主义巨擘蒙田对中国智慧的反应,下启启蒙思想家、作家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等对中国文化的采集、利用,为18世纪中法文学本体意义上的交流、碰撞,构筑了坚实的思想和文化基础。

18世纪是法国知识界、思想文化界深入研究中国、全面认识中国、发现中国的时期,是法国汉学崛起、“孔夫子的中国”形象盛行、“中国文化热”不断高涨、启蒙思想文化运动不断发展的新时期,是法国汉家(传教士和世俗汉学家)、作家、启蒙运动思想家联手,开辟中法文化(文学)关系史和中法文学本体意义上的交流、互动的新世纪。这是中法文学交流史册真实意义上的肇造垦拓期。18世纪的法国汉学之崛起与兴盛、“孔夫子的中国”形象和思想文化之广泛传播,为这一时期法国作者、思想文化界和文学艺术界认识、探索、描述中国提供了可靠的知识基础与想象、创造的广阔空间,作家和艺术家由此提取了新的创作主题与素材、新的想象和灵感,塑造了新的文学中国形象;思想家和启蒙运动哲人由此采集到新的思想资源、捕捉新的思想烛照,建构起自己新的思想体系。如此,汉学家、作家和启蒙思想家携手共耕,开创出18世纪中法文化和文学互动、共生“关系史”的新局面、新天地。这无疑是18世纪本编文学交流史致力探讨、梳理的重心。具体地说,可归纳这么三个方面:一是法国汉学之兴起开启中国文学之西渐;二是汉学家对中国文学艺术的引介、阐释和研究;三是以启蒙作家、思想家为主体的法国文学家艺术家对中国的征用、想象和描述,构成了本研究需要集中厘定、编织的中心点和中法文学“关系”的叙述框架。

18世纪初叶是法国倾慕中国和汉学发轫的时代,也是中国文学首次引入法国而与法兰西文学初遇的时期。中国文学西渐法国,是以法国汉学的兴起和发展为先导、相关联的。法国人对中国进行自觉整体研究,始于17世纪下半叶80年代(1685),路易十四派遣耶稣会士“数学家”入华,至18世纪“中国热”鼎盛时期,已获致丰硕的汉学成果。法国汉学作为18世纪颇为自觉的学术、学科初构,从其产生之日起,便以研究包括文学在内的中国文化为总体目标,它的兴起与勃发,对中国文学西渐和中法文学“关系”的意义显而易见。至18世纪初叶以降,法国人在中国研究方面,无论在深度和广度上,抑或在中国著述的数量上,都是欧洲任何国家难以项背的。自1702年起,至18世纪下半叶,号称欧洲三大汉学巨著的《耶稣会士书简集》《中华帝国全志》《北京耶稣会士中国论集》及耶稣会士李明、白晋、宋君荣、冯秉正、钱德明、韩国英等的著述相继在巴黎出版,更将法国汉学—传教士汉学推向顶峰,构成了18世纪法国和欧洲认知中国、了解中国的知识总汇和资料库,从而为法国作家、思想家思考中国、描写中国,奠定了坚实的知识文化基础。

18世纪中国文学西渐,是以法国汉学家崛起发展为先导的,法中文学交流是在认知中国知识准备的基础上起步而展开的,入华传教士和本土世俗汉学家(含留法中国学人)联手构筑了18世纪初期中法文学(文化)相遇、直面交流的两道桥梁。特别是留法学人黄嘉略及其“亦师亦友”的法国“弟子”弗雷莱、傅尔蒙,堪为本时期的开路先锋,他们的合作和实绩,不仅构筑了中法文学首次相遇的一道桥梁,也直接影响了18世纪启蒙运动主流作家思想家孟德斯鸠思考和描述中国,实为本编中法文学(文化)交流史最具互动意义的亮点。

传教士汉学家是18世纪引介中国文学的又一道桥梁。他们作为寻求异教文明与基督教义相汇融为旨归、探索中华文化奥秘为己任的入华传教士,为着传教的需要,向来注重中国文化经典的译述、探究。其中对中国文化文学造诣较深者、语言能力出众者,便脱颖而出,成为介绍中国文化的知名汉学家和引介中国文学与艺术的主要力量。如马若瑟的《诗经》选译、白晋的《诗经》诠释、钱德明对乾隆皇帝《盛京赋》的译介、韩国英对《诗经》的引介;马若瑟的先驱译述元杂剧《赵氏孤儿》、殷弘绪译介宋元明话本故事《今古奇观》、赫苍璧译介中国古文《古文渊鉴》,以及王致诚对中国绘画和园林艺术的再创造、钱德明对中国古乐舞蹈的译介等,都是这一方面别具亮色的节点,亦是这一世纪中法文学交流结构中值得重视的节点,成为本编清理考查的重点之一。此外,入华学者型的耶稣会士中汉语著撰能力和想象力出众者,出于传教的需要和文化适应策略的自觉考量,往往喜欢从其译介中国文化经典、宋元话本故事中,提取中国思想元素和文化文学题材,尝试着以“托名”或“隐名”的方式,编创不同体式的文学作品。马若瑟神父的章回小说《儒交信》和巴多明神父的《孔子诗:自然典则》,提供了这方面的文献例证,对它们的厘定、梳理、考查,应是本时期文化、文学、思想交流中不可忽视的方面。

18世纪是法国全面发现中国、倾慕中国的时期。对18世纪法国作家来说,中国不再像在16、17世纪作家那里一样,如晨雾弥漫,迷惑莫测的景观,而是一个可触摸到,遮之难蔽、挥之不去、富有魅力的存在和具象:蜂涌而至的中国艺术品促进了法国和欧洲艺术风格的改变,形成了欧洲建筑史上的“园林时代”,中国的陶瓷、装饰、丝织直接推动了法国风习的革新,崇尚中国成了那时代趋之若鹜的时风。这股“中国热”的历史潮涌,更激发了法国作家的想象力,使本来具有“神秘魅力”的中国题材更具魅力,吸引作家对中国精神、中国形象的思考与描写更为执着、热切,以至竞相采撷,互相效仿,蔚然成风;而当时传教士汉学先驱著述的相继出版,又为法国作者对中国的思考、描述和想象,提供了丰富翔实的资料,哲学家从中寻觅到了有益的思想材料,构筑起自己的理性王国,文学家由此采撷到了新的题材,塑造了新的中国形象,为18世纪方兴未艾的“中国热”和“中国风”推波助澜。“中国热”“中国风”在法国盛行,直接催生了18世纪上半叶“中国戏”“中国小说”的兴起,并首先在法国戏剧舞台上,得到了强有力的文学回应:那一时代,“中国风尚如此不可抗拒,似乎舞台上少了必须出场的中国人,就不成其为真正的戏剧或歌剧表演了”。法国戏剧艺术家和作家竞相采集中国题材,描写中国风尚,一时间,发展为法国戏剧舞台上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时尚。“中国人”纷纷登上法国戏剧舞台,由此开启戏剧领域的中法文学对话,且担承着某种施与影响的角色,这无疑是一种创举!它不仅拓展了剧作家想象的空间和表现视野,也为戏剧艺术家的文学想象与艺术创造,提供了新的启示和灵感,这在18世纪喜剧艺术界勒尼亚尔、勒萨日等作家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如前者的《离婚》(1688)、《中国人》(1692),后者的《隐身阿尔乐坎》(首演于1713年)、《阿勒甘、水猎狗、宝塔和医生》(1719年写就,1723年演出)和《中国公主》(1729年演出),皆属此类各具特色的戏本,它们的创造和演出,不仅具体展现了18世纪初叶法国作家(戏剧艺术家)描写中国的戏剧图景,也生动展示了中法文学在戏剧舞台上交流碰撞的真实风貌,是这一时期中法文学交流史页一道别具特色的中国风景线,因而对这些戏本的梳理和考析,自然也是本编中法文学关系史不可或缺的部分。

风靡于法国18世纪初叶的“中国热”“中国风”,不仅激发了一些喜好异域情调的戏剧艺术家对中国的想象与灵感,使之相继致力于“中国戏”“中国喜剧”的创作,同样也吸引了当时不少热心的编译家、小说家,竞相采集东方和中国题材,编制出了一篇又一篇的“中国故事”与“中国小说”。打头阵的是两位著名东方学家兼编译家加朗和拉克拉瓦,先后推出《一千零一夜》(1704)和《一千零一日》(1710—1712)的“姊妹篇”,首先在法国文坛掀起了一股编织中国和东方故事的强劲“旋风”;紧随其后的“仿制”是格莱特(Thomas-Simon Gueulette,1683—1766)的《中国故事集—达官冯皇的奇遇》(1723);接着乘风兴起的是18世纪30—40年代所谓“中国小说”变异体,情色小说,诸如小克莱比翁(Crébillon f ls)的《漏勺》(1734)、《沙发》(1742)和狄德罗的《泄密的珠宝》《白鸟》;至70年代,更有文界“冒险家”昂热·古达尔(Ange Goudar, 1708—1791)的《中国间谍》(1773)这类身着“中国衣装”讽喻法国时弊的讽刺小说等。所有这些不同形式和体裁的“中国故事”“中国小说”,都是这一时期东方热、中国风应运而生的世纪产物,虽然它们难以跻身18世纪法国文学主流,但其拓开的小说创作中国题材和东方风,却影响了法国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包括启蒙作家思想家孟德斯鸠、伏尔泰和狄德罗),而这些竞相效仿的小说文本,不论其思想艺术如何,事实上已成了18世纪中法文化文学“关系史”的见证,这些“世纪性的讽喻”作品,无论从18世纪东方小说法国化的流变看,还是从中法文学关系发展进程看,似应占有一席位置,故而笔者特加爬梳、考析,载入史册。

在本研究中,不论从何种层面看,18世纪启蒙作家、思想家都是一支开辟新天地的耀眼的主力军,孟德斯鸠、伏尔泰是当之无愧的开路前驱和旗手。孟德斯鸠作为启蒙运动先行者,且与我留法学人黄嘉略过从甚密的主流派作家,以其《波斯人信札》(1721)和《论法的精神》(1748)两部重要著作的实绩,参与由启蒙运动主帅伏尔泰引领的中法文学(文化)首次直面交流和对话,做出了他个人的独特建树,具有先导性的影响: 《波斯人信札》从其“亦师亦友”的黄嘉略那里,提取一种中国灵感和“角色”,开创了以书简体小说宣传启蒙思想的先例,成为18世纪启蒙作家用书信写小说的第一人;姗姗来迟的杠杆之作《论法的精神》问世之日,正值法国启蒙运动和“中国热”交相发展、不断高涨之时,在耶稣会士和启蒙作家合唱“中国颂”的歌曲中登台亮相,却发出了并不协和的声音。在中西文学文化关系史上,孟氏虽非第一个批评中国的作家,但他却是从否定的方面将中国列入一种世界模式的第一人,开启从负面观察中国、描写中国的先例,在其偏见与卓识共存、想象与智慧同在的中国观照和描述中,由对中国的仰慕到排斥,他和伏尔泰殊途同归,构成了这一认知中国“双重价值的两个支柱”。

伏尔泰作为启蒙运动的主帅,以其举旗人和中国文化颂扬者的双重角色,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世纪和崇尚中国的时代。这位集文学家、哲学家、史学家于一身的启蒙思想先驱,在其卷跌浩瀚的著作中成百次提及中国,思考中国、描述中国、颂扬中国,成了18世纪欧洲思想文化界独一无二的“崇华派”“中国迷”,他以文学家的敏锐和想象力,采撷中国题材,塑造新的中国形象—“孔夫子的中国”形象,是中法文学交流史上卓越的开拓者:是他以史学家的卓见和启蒙思想家独有的胆识和战斗精神,挑战“基督教文化中心论”,首先为文化灿烂、历史悠久的中国“正名”,将中国文明史作为其《风俗论》的开篇,置于世界文明史的首位,加以热情颂扬;是他以启蒙作家思想明澈的穿透力和出色的悲剧艺术天赋,创作了“孔子道德五幕剧”《中国孤儿》,将“孔夫子的中国”和他心目中的“中国楷模”与儒学精神,付诸文学描写和舞台化,开创了舞台上中法文学、艺术和思想的首次对话;他是勤于采集中国(东方)题材的好手,善于描写中国(异域)情调最著名的写手,其作品数量(与样式)之多,艺术成就之高和社会影响之大,均居于这一时期法国作家之首。其中成就最大、影响最广者,不仅有其著名的悲剧,如《中国孤儿》《依兰娜》,东方浪漫传奇如《巴比伦公主》或书简体作品如《中国人、印度人、鞑靼人信札》,更有融讽刺艺术于异国情调为一体的哲理小说,如《查第格》《老实人》,这些佳作都贯穿其“借他乡佳酿,浇自个块垒”,或抒其东方(中国)之恋,或抨击自家社会弊端的战斗风格,为18世纪中法文学本体意义上的对话交流所作出的突出贡献。

在18世纪启蒙作家中,从其认知中国的广度和描写中国的特点来看,介于孟德斯鸠与伏尔泰之间的,应是阿尔让。这位“哲人”虽不是文学家,却率先仿照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发表了风格独异的六卷《中国人信札》,使其当之无愧地立于孟、伏两位巨人之间而毫不逊色。这部书简体的煌煌巨作,通过作者所构想的数位中国精英观光客在欧亚异邦(特别在法国)“互看”“互识”,“看”与“被看”的现场报道和描述,全方位地展示中外文化(文学)、思想、哲学和社会风习的差异与对比,首先提到自觉的比较研究的高度,在很多方面可视为比较文化著述来读。邀东方(中国)人到巴黎和欧洲来“观光”,借“他者”眼光来数落“自我”、批判欧洲弊端,宣扬中国(东方)“优秀”,虽然沿袭的是启蒙先驱惯用的笔法。但就认知、描述中国的立场观念而言,阿尔让却不同于孟德斯鸠绝对否定,也不同于伏尔泰全面颂扬,而始终保持着“哲人”应有的清醒和理性,这种清醒使得他对中国的观照和描写,对本土社会文化弊端的批评,焕发出一种确当、客观的理性精神,或许正是这种精神,才使得“不显眼的”阿尔让在18世纪启蒙作家队列中,居于一个“显著”位置,值得人们注意。

18世纪启蒙作家中开创属于自己时代的,还有激进(乃至偏激)的“另类”思想家卢梭。当这位特立独行的“异类”思想家举步文坛伊始,便在初涉文坛的成名之作《论科学和艺术》(1750)中,首先征引中国例证,开始他对中国文明的独立思考,并由此开启他对中国和中国人的想象与描述。相比于启蒙运动先驱、主流派作家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对中国的认识、描述,显然不及前驱那么全面、专深,显得有些“零碎而矛盾”,但从其初登文场成名试作的影响和效应看,却分明显示了这位思想家特有的锐利和深邃的思想锋芒。接着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等理论著作,进一步完善和深化自己的思想体系,同时在《论政治经济》《新爱洛依丝》等政论、纯文学作品中屡屡征引中国例证,频频采集中国素材,思考中国、描写中国,始终不失其“偏激”的深刻和思想锋芒,这在同代启蒙作家中堪为独树一帜。相较于前驱启蒙作家,卢梭生前的这些思想和文字,百年后传至中国的思想反馈和文学影响,毫不逊色于前驱伏尔泰和孟德斯鸠:卢梭的名字曾是20世纪初中国启蒙时代作家、思想家、革命家的一面旗帜;卢梭的文学创作,曾被我国新文学作者视为浪漫主义文学的伟大代表,不断被赞美、仿效;卢梭作为敢于剖析自己、说真话的小说家,曾被我国现当代作家尊奉为“老师”而加以亲敬、崇奉,这一切都表明,卢梭之东渡中国,对我国20世纪新文学的生成、发展和现代化都具有不可忽略的重要影响。

在18世纪启蒙作家、思想家中与卢梭同年出道、同样驰名而有影响的是狄德罗。这位“百科全书派”的开山人、奠基者,面对“中国”这一启蒙世纪共同的时代主题和思想文化课题,一如卢梭那样,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观念和立场,因而其“中国观”和对中国的描述,既不同于先驱者们,也相异于同时代的卢梭。狄德罗自1750年主持《百科全书》编纂工作时,便开始关注中国课题,着手研究中国。他对中国的思考、征引和描述,主要散见于两类著述里:一是《百科全书》条目、书函和历史著作,如《百科全书》中的中国条目“中国人的哲学”等,及致友人书《致索菲·沃朗书简》和别人合写《两个印度的历史》中两章文字;二是纯文学作品或文学述评,如哲理小说《拉摩的侄子》、东方情色小说,及康熙皇帝《盛京赋》诗译评述等。狄德罗这些思考、议论、征用中国的文字,在数量上和“专业”程度上,显然不比前驱们“专一”与广泛,却不流于卢梭的“零碎”和“矛盾”,倒也不失广博。就其表现出的中国观而言,既不同于崇华的伏尔泰和贬华的孟德斯鸠,也不同于激进偏执、爱走极端的卢梭,而是有褒有贬、谨慎有度、发展变化的,或许更显示着这位思想家的辩证而深刻的一面,值得探讨。狄德罗最早涉猎中国题材、征引中国例证的文学作品,大约是写于1748年的东方情色小说《泄密的珠宝》和《白鸟》。这类借东方情色故事的套路,影射、讽喻法国社会现实的“新式”小说,曾一度引起狄德罗的兴趣,不过他创作此类小说,却有自己独特的寓意和“哲思”。狄德罗征引中国题材而机杼独抒,真正体现他哲人文学家个人风格的,是哲理小说《拉摩的侄子》,作品中那种冷静风趣、辩证睿智的思想风格,与前驱伏尔泰的哲理小说,看似相近而又分明显示出其独异的思想个性和深度。

见证18世纪末“中国热”退潮后中法文化文学关系的某些独特侧影与景象,并为之画上完美句号的法国作家,是18世纪法国诗坛“发光”“蓬荜生辉”的诗人安德烈·谢尼埃。这位18世纪大诗人,在其短暂的创作岁月和生命旅程中,不仅奉献出了令后世瞩目的诗歌佳作,也难能可贵地留下了一份思考中国、探讨中国文学(特别是诗歌)的珍稀文献《中国文学笔记》。这份中国文学遗作是谢尼埃的“中西诗论”,它对《诗经》和中国古典诗歌的特别兴趣与审美阐释、对中国诗语言文字的诗性解读和想象,以及对中国诗歌的赞赏和接纳,一切皆预示着,“哲学”的道德和理性兴趣将转向下个世纪浪漫主义的新灵感和新主题,给19世纪想象中国、描写中国的作家诗人如雨果、瑟南古,乃至戈蒂耶为首的巴那斯派和象征派鼻祖波德莱尔等以新的启示,谢尼埃的出现,是18—19世纪法国文学和中法文学关系史承上启下的作家,对他的诗文考索与梳理,无疑也是本编中法文学交流史(史稿)适宜不过的终篇。

如上所示,18世纪中法文学首次相遇、对话,是以法国汉学崛起、兴盛为先导、为前提的;两国文学本体意义上的交流、碰撞,是法国作家自16世纪始,不断想象、描述中国,不断思考、探索与认知中国,而孕育、驱动的。中法文学关系史,是自16—17世纪作家不断认知、把握中国思想文化的基础上而开始的,其间,法国本土人文主义和古典主义作家、思想家,对中国智慧的追寻和沉思、对中国思想和文化的探寻与辨析,为此作了有力的预示。18世纪中法文学(文化)交流、互动的主力军,便顺势、顺时横空出世,其中的启蒙作家、思想家所发动的法国启蒙思想文化运动及由此开掘的现代文化主体的形成,皆由此前和18世纪作家的知识视野、思想文化准备的基础上而启动、展开的。如此,从上述对16—18世纪这三个世纪的中法文化、文学互动的概况、概览看,我们选择这三个世纪作为观念意义上的历史时段,事实上始终遵照了中法(东方—欧洲)文学文化交流研究价值意义的构建,而整体上呈现出的史学叙述结构,也始终依循了对两种文化互相认知、想象,互为他者、互为借镜,并在他者借镜中、认同自我,塑造他者的观念和方法。

从设定的历史叙述结构起始点出发,以法国的中国形象、汉学和中法文学(文化)“关系”史的文本梳理、解读为重心,致力于将形象、汉学、文学关系融为一体,作跨文化的哲学层面的审视,在广义的文学概念和现代观念体系中思考、探索中法两国文学交流的意义,在跨文化对话视野下和现代世界体系中梳理、描述中法两国文学关系(交流)史。在“交流史”的史学范畴内追溯并梳理、解析中法文学交流的事实、史实和材料。在努力拥有可信的、充分的、完整的第一手思想素材的基础上,力图运用史的眼光和高度统摄材料的整一性,致力于对16—18世纪这三个世纪中法双向的文化“交流”、文学间的“关系”,以及历史的演变、沿革、发展作总体描述,从而最终揭示出可资今人借鉴、发展民族文学的历史经验和历史规律。我们编撰本卷文学交流史的研究与写作,同时涉及两种文学史述立场:既把三个世纪以来的中法文学交流的历史视为建立在纯粹史料的客观性上的叙述,选择事实、组合事实,努力获致相关史实,同时也把上述事实视为有关意图或意义的叙事。史实与史述在本著的写作中是一体两面的,既指实际发生的文学文本与事件,又指确定该文本或事件的意义。在此基础上,本书提出中国文学在法国现代思想形成中的基本贡献和意义价值的核心论题。中法文学交流研究的核心论题,建立在中国文化作为文化他者的基本理论假设之上。在法国作家现代思想形成中的自我确证或自我反思、批判的历史进程和意义结构中,通过深入解读中国文学、哲学思想在构建法国人文主义思想、启蒙思想体系中的图式和贡献,我们发现,作为民族文学的中国文学在跨文化交流中的“话语权”问题,事实上最终落实在“交流”或“关系”中:不仅法国文学影响中国现代文学,中国文学也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法国作家现代思想的形成。

我们在史学范畴内追溯、梳理、考析并解读中法文学交流的事实、史实和材料。中法文学关系研究中的哲学观照和跨文化对话理论的运用、实践和互动,这是本研究贯穿始终的研究路径和追求,这自然也是在“影响研究”范围内的一种思考和尝试。具体的可概括为以下五方面。(1) 依托于人类文明交流互补基点上的中法文化和文学关系课题,从根本上来说,是中法哲学观、价值观交流互补的问题,是另一种形式和层面的哲学课题。从这个意义上看,研究中国文化、文学对法国作家、法国文学的影响,说到底,就是研究中国思想、中国哲学精神对他们的影响,必须作哲学层面的审视。(2) 与此相关的,中法文学交流研究的核心论题,多半确立在中国文化作为他者的基本理论与利用上(如孟德斯鸠、伏尔泰对中国思想素材的热衷、狄德罗对康熙帝《盛京赋》和咏茶诗的赞许),都出于启蒙思想和政治理论的假设与征用上。(3) 考察两者接受和影响关系时,必须从原创性材料和事实、史实出发,不但要考察法国作家对中国文化精神的追寻,努力捕捉他们提取中国文化(思想)滋养,在其创造中到底呈现怎样的文学景观,还要审察作为这种文学景观“新构体”的他乡作品,又怎样反转过来向中国文学施与新的思想、文化、文学反馈(典型的例证,请见蒙田随笔集之于中国性情散文、思想小品,伏尔泰的中国悲剧、哲理小说之于孔夫子思想和中国文学,卢梭作品对中国思想、文学的影响等)。(4) 类似的研究课题不仅涉及两者在“事实上”接受和怎样接受对方影响的实证研究,还应当探讨两者之间如何在各自的创作中构想和重塑新的精神形象,这就涉及互看、互识、误读、变形等一系列跨文化理论实践和运用(典型的如本著阿尔让《中国人信札》相关章节及孟德斯鸠、伏尔泰相关章节)。(5) 中法文学和文化关系研究课题,应当遵循“平等对话”的原则。对研究者来说,对话不只是具体操作的方法论,也是研究者一种坚定的立场和世界观,一种学术信仰,其研究实践既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跨时空跨文化的对话,也是研究者与潜在的读者共时性的对话,通过多层面、多向度的个案考察与双向互动的观照、对话,进一步激活文化精魂,提升和丰富影响研究的层次。基于如上学理探索和追求,本研究即中法文学交流史史稿的编撰,作了初步的试练和尝试,偏颇、错误,实在所难免,切盼读者、行家匡正、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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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o-France literary exchange; historical records; historical narratives

Linsen Qian is Professor at Nanjing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focuses on Sino-Foreign Literary Relations.

钱林森,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外文学关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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