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父亲去世后,我和老家的联系越来越少了。
今年春节,一家人赶回老家扫完墓,就想着离开。年过花甲的堂哥拉着我:“老幺,再过几年,郑家屋基恐怕就没人住了。”堂哥的话让我警觉,老家已然发生了太多的变化,记忆中的喧闹怎么没有了呢?那浓浓的乡情怎么越来越淡了!
老家的变化首先是名称的变化。在我的履历中,籍贯和家庭地址总填的是彭水县迁乔乡明星村一组郑家屋基。郑家屋基是一个很小的地方。2011年,县里撤乡建镇,迁乔乡更名为长生镇,明星村也更名为三合社区,郑家屋基这地名再过几年恐怕也无人知晓了。
更可怕的是,老家的人越来越少了。老人逐渐走了,每年回家村头总会多出新的坟冢;年轻一辈,或求学就业,或打工远嫁,或向城镇搬迁,大都远走高飞了。而今还留在老家的人屈指可数,且都是老人和小孩。
在我小时候,父亲给我讲过许多家族的故事,可很多我都忘记了。而父亲这辈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该向谁去追问呢?在父亲的讲述中,王氏家族起源于江西三槐堂,这无疑是值得自豪的——北宋大文豪苏轼写过《三槐堂铭并序》,对王氏家族很是推崇。在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洪流中,我们祖先迁徙到彭水县,并在一个叫大黄坪的地方安顿下来。两百年前,我们的祖上搬到了一个叫河坝的地方,那里依山傍水,有田有土,易守难攻,是一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很快河坝住不下了,到我曾祖父这一支,便搬到了对面的半山坡——郑家屋基。解放后,郑家屋基有了很大发展,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生育的高峰,八十年代初人口超过了两百人,人多地少,日子一度过得很窘迫。改革开放后,特别是伴随城镇化战略的深入实施,郑家屋基的人大量外出,留在老家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在有关老家的记忆中,我始终忘不了长生观小学,我在那里读过六年小学。记忆中,学校坐落在一座山堡上,古树成荫,有悠长的石板路,有巨木搭建的高大礼堂,有仰望四角天空的天井坝,还有清脆的古老钟声。
长生观小学原本是一座寺院,是彭水人为了纪念本土先贤范长生而在清康熙初年修建的道家寺院。据史书记载,范长生(公元218—318年),涪陵人,出身土著豪族,西晋时流民起义军大成政权(“成汉”,五胡十六国时期之“十六国”之一)丞相。范长生在道教中拥有相当高的历史地位。《资治通鉴》云:“长生博学多艺能,年近百岁,蜀人奉之如神。”
可惜,这样一处颇富声名的历史文化建筑也没有逃脱被拆除的命运。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寺院原址上修建了新的小学校。站在新学校的围墙外眺望,满是水泥钢筋混凝土建筑,找不到往日的一丁点痕迹。
故乡虽多改变,但亲情总是以各种方式延续着。不久前,在老家的侄女建了一个“郑家屋基一家亲”微信群,把我拉了进去。可进去一看,大都不认识了,很多都是我的晚辈,嘘寒问暖说了一番话,我就没有了话题。年轻一代的生活和想法已经和我有了很多隔阂,即使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也由于多年不在一起,早没有了曾经热烈的温度。也罢,“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不可替代的岂止是历史的位置,更多的还是不同色泽的光芒和青春。
“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志。既相真守,四方砥平。归视其家,槐荫满庭。”(苏轼《三槐堂铭并序》)祖先的仁德让我仰慕,我依然想象着,当我老了,还会回到故乡,住着茅屋陋室,吃着粗茶淡饭,守望青山绿水,在田野荷锄耕耘,回想人世的繁华和悲凉。
(2016年9月写于渝中区上清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