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
关于全球性的气候变化,大体有如下几种观点:一,相信全球变暖,并相信全球变暖是人类行为导致的,进而相信,气候变化的根本原因就是人类活动排放的温室气体(二氧化碳等);二,相信全球变暖,也相信全球变暖是人类行为导致的,但是不认为其原因是温室气体(二氧化碳);三,承认全球变暖,但不认为与人类活动有关,认为这不过是自然的涨落,因为在有人类之前,地质变化也导致温度升降;四,不承认全球变暖。
总体来看,前两者的立场基本一致:地球出了问题,这个问题是人类造成的。但是第一种观点更强,它给出了原因,就是二氧化碳,所以解决的途径也很明确,就是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绝大多数环保分子都属于这一类,这也是当下媒体的主流。哥本哈根气象大会、巴黎气象大会之所以能够开得起来,是因为这种观点成为政治气候的主流。
在著名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的《气候变换的政治》一书中,他对涉及“气候变化”的科学、技术、社会和政治等问题作了一个综述。他首先从科学的意义阐述了“气候变化”这一问题的由来,从温室效应理论的创始者19世纪前半叶法国科学家傅立叶说到当下的IPCC。同时,他也介绍了怀疑论者的观点。怀疑论者的观点除了否定全球变暖,还包括这样的观点:承认全球变暖,甚至承认全球变暖是人类行为导致的,但是认为,相对于战争、饥荒、艾滋病等问题,全球变暖只是个小问题。
从主流的立场出发,为了减排,必须减少化石燃料的使用。而能源又必不可少,所以需要开发新能源。因而,书中第二章讨论的就是能源问题:关于石油产量的峰值以及各个国家对能源的争夺。然后,吉登斯话锋一转,在第三章综述了绿色运动,讨论了绿色运动提出的谨慎原则及可持续发展观念。再后,吉登斯进入了国际政治领域,在后面的章节里,先后讨论了不同国家的对策,经济政策、社会政策、技术开发的方向,以及国际社会的博弈,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立场分歧与应对策略。
关于气候变化,吉登斯本人的立场与当下的主流是一致的。他也相信人类活动导致了全球性问题,并提出了吉登斯悖论:全球变暖的后果是毁灭性的,但是对普通人来说,它在当下的生活中并不是“有形的、直接的、可见的”,迹近于无,所以没有理由改变当下的生活;而这种影响一旦有形、直接、可见,就已经晚了,来不及了。这个悖论很生动地解释了人类整体的短视。
不过,作为著名的第三条道路的提出者,吉登斯在环境问题上仍然寻找第三条道路。
绿色运动提出“谨慎原则”,即对新技术采取有罪推定的态度。吉登斯给出了很好的归纳:“除非技术被证明既不会给人类也不会给生物圈带来损害,否则就应该遭到排斥。”吉登斯认为这个原则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它可以导致无所可为。对于当下的气候变化,也只能什么也不作。所以它可以为相反的两个方面进行辩护。吉登斯这种批评显然无视谨慎原则在具体应用时的语境,不足为据。而吉登斯提出的“比例原则”:即进行成本收益分析,“我们必须根据与获得的收益关联发生的成本来评估风险和机遇。”不过是老调重弹,不足为训。人的认识永远是有限的,当下通过了评估的技术,完全可能会在将来造成重大的环境伤害。
吉登斯仍然有很强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他说,回到自然是不可能的, “作为科技进步的结果,我们好久以前就已经冲破了用来把我们和自然界分开的樊篱。倘若我们严肃地对待气候变化的问题,我们就需要更多的这类东西,而不是更少。一定程度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放弃了绿色运动的一个核心概念——即那条警示原则:‘不要干扰大自然。而且,为了阻止气候变化,不管人们爱怎么说,我们都不想去‘拯救地球,因为地球的存在不依我们的所作所为而定。我们的目标就是保护——如果有可能的话,改善——人类在地球上的体面的生活方式。”
在我看来,这是吉登斯的基本立场,也是其基本矛盾之所在。他一方面承认人类活动导致了地球的问题,一方面又要保护人类这种“体面的”生活方式。于是陷入了他自己的悖论。
吉登斯的解决方案大体分为两个层面:一个是技术的,一个是政治经济的。在技术层面上,他寄希望于新的技术,他所谈到的主要是能源技术,诸如风能、潮汐能、太阳能等各种所谓新能源。这种观点也是当下的主流,而在我看来,由于垃圾问题的存在和不可解决,这条道路是行不通的。在政治经济层面上,他呼吁引入一种“长远的视野”,并提出政治敛合(Political Convergence)与经济敛合(Economic Convergence)的概念。前者指把气候变化“以一种积极的方式和其他价值观、政治目标重叠在一起”,简而言之,让政治家考虑问题的时候,时时把应对气候变化放在首位。比如“减轻对汽车的依赖”“发展公共交通”“提高建筑环境的质量”等等。他问:“经济增长导致排放增加。如果在某种程度上增长不是提升而是降低了福利,那么制造一个增长的拜物教为的又是什么呢?” 而“经济敛合关注的是为了抗击全球变暖而推进的经济和技术创新,同时也能够在某种程度上为那些采用这些创新的人打造竞争的优势。”并指出,政治和经济敛合目前最重要的领域是气候变化与能源安全的重合带。
作为工党思想家,吉登斯关注公平问题,关注第三世界的发展权,提出“发展要务”(Development Imperative)概念,“穷国只为全球变暖做出过几近微不足道的排放,它们必须获得发展的机会,哪怕这个过程中会在一个十分紧要的时期增加排放。发展是要务,并不只是出于道德的理由。”
在当前的国际大背景下,吉登斯的观点会受到发展中国家的欢迎。从里约热内卢到京都再到哥本哈根、巴黎,政治家们一直在进行一场利益的博弈。一方面希望人类整体不会因为人类自身的活动而遭到毁灭,一方面又想在可能导致人类毁灭的活动中,让自己占有更大的份额。为了保证人类的延续,人类必须约束自己的行为,收敛自己对大自然的掠夺和侵害。同时,每个国家又都在人类有限的可能的对大自然中的掠夺中,多分到一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以往国际社会的游戏规则都是欧美发达国家制定的,发展中国家(这个词已经隐含了对于工业文明的价值判断)总是吃亏的。而吉登斯则超越了自己国家的立场,为发展中国家说话,表现了一个人类知识分子的情怀。
不过,吉登斯的第三条环境道路,在我看来,是一个折中的幻想。简而言之,工业文明存在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对外,造成了对大自然的毁灭性伤害;一是对内,在人类社会内部造成了巨大的贫富差异,两极分化。吉登斯试图同时解决两个问题。然而,吉登斯依然要保留工业文明的总体理念和总体框架,试图通过对工业文明的修修补补,通过将来可能的技术奇迹,来实现他所构想的美好社会,在我看来,是不可能实现的。
按照著名的漏船比喻,人类正生活在一条漂浮于海面的大船上,船底已经漏了。人类一方面要拆下船舷去补船底的漏洞。同时,还要拆下船板烧火取暖。更加糟糕的是,人类整体的欲求日见其高。以前烧船板的那部分人还想接着烧,还要烧更多;以前没有烧的那部分人也主张有烧的权利,不但要烧,而且要烧得一样多,甚至更多。吉登斯的路子无非是说,烧还是必要的,是权利,是道德,不过,我们应该换一种烧法。而且,大家要好好商量一下,烧的节约一点,烧得效率高一点儿,最好是能找到新材料,可以少烧船板,甚至不烧船板。愿望虽然不错,却是越人天姥,烟涛微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