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 梦

2016-11-12 02:17陈步松
长江丛刊 2016年28期
关键词:二姨孙子上学

陈步松

远 梦

陈步松

这是一绺儿山间的小坝子,像一条鱼儿躺在河边。特别是春天一块块水田都灌满了水,每块水田都是一片闪光的鳞片,整个看去那真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游在这个河面上。因此这里叫“鱼儿坝”。坝子靠东的边上有条河绕着,像是专门养着这条鱼。河宽宽的,清清亮亮,如果在西边山顶看下去,就像一条鱼正在河里向上游慢慢地游着。

张望的家就在河坎上,像一座钓鱼台。张望经常在河边钓鱼,主要是钓了卖,很少吃,也给别人送一些,送的是不一般的人,一般都是送给他的一个相好。张望接近六十岁样子,身体很好,他妻子早已去世,后来就有了一个相好的。

张望今天又钓了一些好鱼,卖了一些,将几条“黄牯鱼”留下了。他每次都这样,将黄牯鱼留下,这黄牯鱼刺少,光肉,很适合自己吃。但他没有自己吃,他用一根水灯心草将鱼串了,提起看了看,笑了笑,先是过了河,再沿着一条小路往山坡上走。山坡较缓,不一会他就走进了三间土墙屋。头上一间灶屋里有些昏暗,像挂了麻布帘子,不大的一个窗户里塑料纸麻黄麻黄的,墙壁黑糊糊的,柴火熏的。一个妇人正在锅里拌猪食,张望径直走进去,不说话,笑一下,将一串黄牯鱼递给她,她不说话,笑一下,接过鱼放一个瓷盆里,掺上水,接着就去给他倒茶。张望接过茶杯喝了几口,把茶杯放在灶角上,起身去端过瓷盆,坐下,开始破鱼肚。她提着一木桶猪食去猪圈,不紧不慢,喂猪,看猪吃食,然后提着空桶不紧不慢回到灶屋,这时张望已经破完鱼肚。她弯腰拿过盆,拿瓢掺上清水洗鱼,清洗了三道,将鱼倒进一个瓷钵子里,撒上盐,舀两汤匙豌豆酱泼上,撒点汤料,用筷子拌和几下,腌着。然后她去灶门口坐下,望他一眼,他也正望着她,微笑着。

他望着她耷下鬓角的一缕花白头发,问,姑娘来信了吗?

她往后拢一拢头发,看着灶,说没来信,只寄了点钱来。

他看着她眼角的鱼尾纹,说哦。他记起来,她姑娘几年以来都没有写信回来。不,好像从没写过信回来。

她就是他的相好。她名叫李翠翠,五十多岁,十几年前丈夫胃癌去世。一个儿子出门打工10年没有音信,有人说可能死哪里了,一个姑娘在外打工与人结婚,女婿是湖南的。这里是湖北。

她平静地望他花白的头发,说你儿子他们还好吧?

他平静地望着她的手,说还好。

还在大虎市?

嗯,还在大虎。

她说哦。你哪时吃的饭,饿了吧?

他说还不饿。

那我早点弄中饭吃。这一带乡下的中饭是两三点钟。

不忙的。

这时张望的衣袋里响了,他连忙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黑不溜秋的手机,这是他儿子不用了给他的。他对着亮光觑着眼看了看显示,不慌不忙放耳边,说喂。

电话是他儿子打来的。儿子说,你去哪儿了?

他说我就在附近。

电话里说我回来了,你快回来,有重要事情。他回答说嗯。

她一直望着他接电话,这时就问,是你儿子打来的?

他脸色显示出有些心慌,说是的,儿子回来了,要我快回去,说有重要事情。说着往衣袋里塞手机,望着她,说我先回去了。

她说我把鱼烧点汤,你吃点了走吧,慢一点回去怕什么嘛。

他有些急地说不,他肯定是没带钥匙,进不了门。鱼是给你吃的。

他走出灶屋来到院坝里,往河那边他家看,大门口是有一个人,他转身望着她,说你看嘛,儿子正站在大门口。

她将手遮在额头上向对面望了望,默认,不说话,随即伸手去拍拍他肩头的灰尘,又摸摸他背上的灰尘,说等下来吃晚饭吧。完全是一种很随便的口气,像自家人一样。

他望着她说不,你把鱼弄了吃了,莫放那,怕变味了。

她望着他,说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了那么多嘛。

他说你腌一半在那明天吃嘛,莫等我。儿子回来了,我要弄饭他吃,我也肯定要在家里吃饭。

她说那你好好走,下坡慢点。他转身向她微笑,把手抬至肩高,像是怕抬高了有人看见似的。他每次走都是这么抬一下手,做着再见的动作。她不抬手,双手握着站在那,微笑地看着他走下山坡。

儿子坐在灶门口看着手机说,爹,我专门回来商量你,我想在打工的大虎市买套房子,好让小儿在那里读书,那里的教育条件太好了。好多打工的都在大虎买了房子。但买房子还差很多钱,想商量爹,把这房子卖了,凑点首付。

张望站在灶背后用刷竹洗着一块腊肉,没答话,认真地刷着黄黄的皮,又刷红红的瘦肉。他瞄一眼儿子的脸,又埋头洗,刷竹在红红的瘦肉上刷出沙沙沙的声响,不时的有水粒溅到他脸上的皱纹里,像茅草上挂满了水珠。

儿子将眼睛从手机上抬起来,去望灶背后的爹,说爹就是想宝儿(孙子)能成大材。宝儿马上就要上学了,大虎市的教育办得好,我们只要在大虎买了房子,有了房产证,宝儿就能在大城市读书了。我们家祖祖辈辈没出一个很人,我看这个娃儿是个成材的料子,幼儿园的老师经常表扬他,他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培养他,是我们整个家庭的最大任务。他将这事充分提高到高度来认识,以说服他爹必须服从。

老人将腊肉放在砧板上,拿一把菜刀滋一声切下去,暗红的肉片像一块门板倒下去,如一块厚厚的花垫子。

爹你就支持一下,把屋和田卖了……

老人往灶门口的儿子望一眼,说嗯,不卖屋和田不行吗?说着砰的一声切下一片腊肉倒在砧板上。

儿子睁大一下眼睛看着爹,说不行,首付要二十多万,我哪来那么多钱。我们早挣的钱你也晓得,修了这房子,后来只存了几万块钱。

老人停住切腊肉的活,站起身子问儿子:那你把屋卖了,爹住到哪里去?

儿子有些兴奋,说爹跟我们去住大城市呀!我们祖祖辈辈在这山沟里的农村,但我们马上就要变成城市人了。当然,还有件大事要麻烦爹,就是早上要送一下宝儿去上学,下午要去学校接一下宝儿。我们上班的地方离学校远,一天很紧张,没有办法。

老人很想说,我不去大城市,我想还是在这里种田,在这河边钓鱼,不要你们负担,我完全可以养活自己。

老人还很想说,给你说一下,我想找个老伴,她也是一个人在家,两人一起过日子,互相有个照应。但他想起来了,那年他说过一次,儿子儿媳都不同意,他们主要怕找的老伴害病了,住院,没有那么多钱,当时修了房,还欠账。

后来张望就只能半明半暗地和李翠翠来往。她常去帮他冼衣服、洗被子,给他做伴干些田里的农活,做饭吃;他去给她做伴干活,他主要帮她干些背挑的重活,两人像一家人一样。两人商量,说等后人们都回来了,一起商量,还是去办个结婚手续。没想到他儿子这么急地回来卖屋!

现在老人说话了:这屋有我的苦劳,也有我的功劳,我也有一份。一共三大间两层楼,你给我留下一间屋,另外留下一间厕所,其余的你卖;田,你给我留下一亩,其余的你卖。我不去城里,我过惯了这里。我还是在这屋里住,种点屋边的田,给你们把根守住,这地方当初……

儿子听了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大惊,怔怔地望着他爹,有些急地叫了声爹!他满以为爹会高兴地同意,谁不想到大城市里去呢?没想到他爹竟然这么说!

儿子又说了好多道理,老人还是那样说,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在这里种了一辈子田,我老了也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必须给我个出路,我的要求也不高,一间屋、一亩田。

儿子怎么也说不好,就想了个办法。他去找来了村长,村长也姓张,60岁了,吸着一杆短小精悍的铜制烟档,烟锅里装着一支黑色柴 似的叶子烟(土烟)卷。他们是一个家族。村长吸着叶子烟听双方讲话,一副随和的样子。

儿子寄予厚望地看着村长,说了他的计划。

老人充满一脸苦恼,却坚持尽量微笑地看着村长,说给老兄讲啊,我在这住了一辈子,我只习惯这里,还是要给我留个路呀。

村长从嘴里拔出铜烟档杆,有些严肃地说,你去住大城市,怎么不好。大城市的马路宽宽的,平平的,亮亮的,多好,怎么没路?

老人还是那么一句话:我只习惯这里,我的路在这里。

村长看着张娃,说那就给你爹留间房,留亩地嘛。

张娃心忧地看着村长,说这样别人不会买呀,谁会买打缺了的碗呢?

村长终于没有做好这个工作,手握铜烟档杆尴尬地走了。

张娃在脑袋里转了几个弯儿,就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明白了一件事情,他爹肯定是和二姨有关系,不想离开!

张娃的二姨就是对面山坡的李翠翠。李翠翠和他妈是叔伯姊妹,他给她叫二姨,两家关系一直很好。他也知道,他二姨人好,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对哪个都好,还做了不少媒。于是他就想到一步好棋,去找二姨来劝说他爹。但他马上又想到,她和他爹应该是有特殊关系的,她会不会来劝说他爹呢?他爹多半就是因为她才不愿走的,她又怎么会来劝他爹走呢?那应该是暗里拉住他爹的腿呀。

张娃还是惶惶惑惑地去了李翠翠家。为了把事办好,他还给二姨买了些副食提去了,还在门外就亲热地叫二姨。二姨高兴地迎接他,当他将副食递给二姨时,二姨却一下子变得不高兴了,说你怎么提些东西吗?他说您是我二姨,我几年不回,怎么不能尽点孝啊?她脸上仍然没有笑意,说你给你爹提回去,我从来不吃这些东西。就将副食推给了他,说你坐,我给你泡茶。张娃心里捏着一把汗,一边打量她面色一边轻轻坐下。

他坐了一会,还是大着胆子叫一声二姨,说请二姨帮个忙。

李翠翠一惊,说请我帮什么忙,我能帮你什么忙啊?脸上全是严肃。

张娃也一副可怜的样子说,我妈死得早,二姨给了我们很多关怀,我们怎么也不会忘记的。现在,我又遇到了一个困难,想去想来,还是只有求二姨帮一下我。接着他就说了卖屋这事,他爹不答应,请她帮忙劝说一下他爹。

李翠翠人也不差劲,稍微想了下,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找她,一定想到他爹与她关系很好,牵挂着才不愿卖屋、不愿走的,就来找她,可算是来将了她一军。

李翠翠很随便地看着他,说你们家的事,我怎么好说呀。

张娃就笑着说,哎哟,您和我妈像亲姊妹一样,我从生下来就给您喊二姨,你就喜欢我,这多年,喊也喊亲了,您看我小儿马上就要在城里报名读书了,不买房,没有房产证就报不到名,读不到书啊……怎么也要求您劝劝我这个死脑筋爹……

李翠翠脑袋里的思维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就有些严肃地说:那我也只能试试,你也晓得,你爹的性格,一旦他决定了的事情,别人很难改变他。

张娃差点给这二姨磕头,连声感激地说:哎呀,这就谢谢您了!二姨真是为我们家做了个大好事啊,这不仅仅是关心的我们这一辈人,而且关心到了下一代啊!我一定会孝敬您的。

李翠翠真地去了。她想她必须去,不然这事就真与她有关了,是她拉腿了。从她内心里来说,她当然是希望她的张望哥不走啊,她怎么能要他走呢?他走了,那每天的太阳都要走得慢些啊。他们俩一起种田,做事,太阳都走得快些啊,根本就不累,心里温温的,浑身暖暖的,经常像是喝了喜酒的。这时她又感觉到,这确实给了她一个难题。她不将他劝走,是个问题,将他劝走了,也是一个问题。他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待她?自从她姐姐去世,她男人去世,他们就是相依为命啊……

老人见儿子带着李翠翠进了屋,一时间心下有些慌乱了。他知道儿子是去搬她来说服他的。一看到她,他更是感到一种亲热,一种依恋,一种难舍。他们已经是十多年的感情了。好多次,他们商量,去乡政府民政办拿个正式手续,把婚结了。可她总是说,等后人们的事处理好了再说。现在后人的后人又要上学了,他们的事还摆着,也可以说,还悬着,上不沾天,下不沾地。

她看了他一会,也是满脸布满复杂的感情,使劲抿了一下嘴,下定决心地说,望哥,儿子现在有困难,而且事情也紧急,孙子要报名上学,这是个大事,你还是要支持一下,帮一下儿子……

老人有些严肃地说,我怎么不支持,屋让他卖,我只要一间屋住一下,田只要一亩,死了什么都不要了,随便他们怎么处理。

她一副设身处地的神情,望着他说,你应该想得到,你虽然只要了这么一点点,可碗缺掉了一块,虽然照常可以吃饭,你还买吗?别人要买,肯定是要一个粑粑成整。你孙子马上就要上学,等着房产证报名。人一辈子,最大的盼头,就是后人成材啊。这比什么都大。后人成了大器,比什么福都甜,就是真正的福啊。

他一副严峻的神情,这下没望着她,是望着的地下。

她一副诚恳的神态望着他,亲切地说,不管怎么说,对你这都是大好事啊,你把我一想,我姑娘成了别人家的人,儿子杳无音信,想有个孙子要我去送他上学,接他回家,脑壳想破了,也没有啊。

他还是不表态,眼睛望着地下,一副固执的面孔。

她又微微地笑一下,看着他,说你也太把事情想呆了,不能变了吧。你万一不想在城里待,孙子大些了,不需要你接了,不是又可以回来吗?

他忽然一下抬起头望着她,说屋田都卖了,那时我回来住哪里?哪有田种?

她又轻轻地笑一下,说你又把事情想呆了,现在好多人的屋都是空着的,田都是荒着的,想个人照看屋子呢,你怎么又找不到一个地方住,找不到一点田种呢?她微笑地看着他,那笑容里有些不一般的意思。

他将头往一边转一下,说别人的东西,就那么容易去要吗,哪有自己的巴皮巴肉,自由自在?

她就笑着说,这样说,你到时回来,没地方住,去我家住,我给你一半屋,只是我的屋是老屋,也给你田种,你要种几亩种几亩。她说得很坚定似的。接着望着他,等他表态。

他就转头紧紧地看着她,像是一缕阳光忽然照到了他的面前,豁然开朗。

儿子很快去了镇上,贴了些广告单,又去了一家中介服务所。就在第二天,就来了几个买主,由于地方好,几家都想买,原来打算房子和田地、山林一共卖25万,现在卖了30万!当即办好了手续,结清了价款,另外将收获的两千斤新稻谷也作价卖了,儿子怕夜长梦多,当即高兴地交了房子的一串钥匙,像要拴住他怕他跑了似的。原来这买主是高山下来的,正在这一带找房子,看了好些地方都不如意,对于这个地方,他一看就拍板了。他非常看好这个鱼米之乡的地方,就说这河,心烦了望一眼绿绿的水、白白的浪花,什么烦恼也都流走了。

儿子确定第二天就带老人去县城乘车,前往大虎。大虎是南方一个城市,相传那里曾经老虎出没,咬死过不少人。

老人做了晚饭儿子和买主吃了,儿子高兴地和买主讲着话。老人说,我出去在附近走走,就出去了。

月光有些微弱,像老人的眼睛昏昏沉沉地照着山,照着田,照着河,像他的老伴望着他。河依然没有休息,翻着浪花,白白的,亮亮的,像是在给他表演节目。老人顺着他的田块走着,每块田都像他的老伙伴,他觉得它们都是那样亲切。四处的蛙声急急地叫着,有的像在呼唤他,有的像在和他说话,有的像在放声哭泣,有的像在埋怨他,说你怎么把我们卖了啊……

他在一条田坎边蹲下来,伸出那双劳动得有些变形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田土,他感觉田土细细的,滑滑的,温温的,像老伙伴的身子。他又摸着那些稻谷蔸子,这稻谷蔸子土黄土黄的,静静地呆着,像一个个坐着休息的种田人。他叹口气说,老伙计啊,我们要分手了,我已经不能做你们的伙伴了,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们有新的主人了,人也好,你们还是要好好长粮食吧。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我会常常想起你们的,你们有时也想想我吧。你们好好保重啊。他说着轻轻抚摸着滑滑的田土,并将手紧紧地贴在上面,久久地不拿开,像是和老伙伴握手,接着他干脆将背往地上一倒,躺下来,顿时他感到浑身温温的……

他记起来,听爷爷说,祖祖辈辈做梦都想有自己的田,但都没有实现。他祖父五弟兄做了一辈子长工,老大老二老三都相继去世,将一点血汗钱交给老四和老幺,说买点田,让我们这个家庭从此有田,安个家,让这个家族不绝后。老四和老幺就买了这里的3亩田和两间烂木屋,这时老幺都已经五十多岁了。不久老四也去世,死时是笑着的,说有田了,我可以死了,可惜几个哥哥没有看到这一天。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你可一定要守住,千万不能把田搞丢了,还要……没说完就咽气了。不久老幺和一个寡妇成家,有了后代,一代一代人在这田里劳作……

这时老人听见对面山坡上响起一下熟悉的声音,他知道这是李翠翠关猪圈门的声音,他想她一定是去喂猪了,她每次从猪圈门出来,都要顺便望望他这里,看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想着,喉咙里就一哽一哽的,他就站起身子,慢慢地向河边走去。这时河里是一河的浪花,像他心里的那片东西一样。他踏着一河浪花向对岸走去,感觉掉进了浪花丛中。

他走到院坝坎下,就看见坎上正站着一个人,在打望什么,是她。他说你还没休息呀。她说,我看见你下河了……

他上去抚抚她的背,拉着她的一只手向屋里走去。

他们俩在堂屋门边坐下来,望着鱼儿坝。他摸着她的手,流着泪说,儿子把屋卖了,把田卖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路了。

她说怎么没路了,路到处都是,只要你走,哪里都有路。去大城市,也很好,路还要大些,宽些。

他抚摸着她的手,说管他好大好宽,反正我不想去。

屋都卖了还不去?

我想,还是把想了好久的事办了吧——和你去乡政府办个结婚手续,正式组合一个家庭,在你这来一起种田,互相有个照应。

她听到这,感动地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他望着她的脸,说唉,也不管后人们同意不同意,能过一天,总过了一天。万一溜(劳动)不动了,也就一辈子差不多了。我今晚来,主要就是和你商量这事的。你同意,我就不去什么大城市了。现在,整个家场都由他们卖了,我什么也没有了,这也对得起他们了。我就剩下我一个人,我这人总可以归我自己吧,我总可以自己安排自己吧。

她好一会没说话,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说你怎么不说话?

她有些郑重地望着他,说这事,我劝你还是要跟儿子去。

他有些吃惊,说你有想法了?

她说不是有想法,我是为你着想,你不能和后人搞僵。他们在城里买了屋,经济也很紧,要抓紧挣钱,没时间管学生,正在困难时期,你应该去帮他们一下。现在都是老人进城带孙子。我劝你必须去。我俩的事,反正我也不会跑,等着你,你孙子大些了,就回来,到我家来我们一起过。

他沉默着。她又说,你还是要听我的,去帮他们一下。你不去,和我搞到一起,别人要议论,后人会有意见,对今后我俩的事也不利,他们就会千方百计阻止。想远点,我俩的事,还要他们支持呢。

他说我实在是不想去呀。我丢不下你……

她说你要听我的,一定要去。你再走好远,走好久,我这后半辈子都是你的。

他感动地说,真是感谢你啊,难为了你,可是我走了,你那些重活怎么办啊,你就答应我,少种一些田……

她紧紧地握一下他的手,轻声说,是可以少种点,你放心,不要担心我……

他从衣袋里掏出钓鱼卖的一叠钱,递给她,说我走了,这一千块钱,你拿着,有时小用一下,重活请个工。

她将钱推过去,说这不行,你自己拿着,去了大城市,用钱的时候多,有时买点什么吃一下吧。我呆在家里,红苕洋芋多的是。

他很坚决地推过去,说这钱你必须拿着,不然我就不去了,明天就搬过来住。

她推不过,接了,感激地握紧他的手,说真是太感谢你了!

他说我俩还要说感谢吗?

她想起什么,站起身,说你喜欢吃我做的盐菜,我给你舀点带去。他说那我也不客气了,每顿吃点你做的盐菜,就会有胃口,会多吃一点饭。

她舀了盐菜,用方便袋装好,去递给他。他接过盐菜,紧紧地抱住她的身子,轻声说,我去了,想你,怎么办啊……

她说,我还不是想你……

两人紧紧地抱着,好久没有松开,两双苍老的眼睛湿湿的。

如不是这样急,我一定给你装部电话,有时也和你讲几句话。

她说,没电话,我们就在心里说话,一样的……

你好好注意身体。重活就请工做……

你好好去,我等你回来……

回去后他没有进门,他在屋旁的田边坐着。看着田野上飞舞的萤火虫,听着四处起伏的蛙声……

好久,儿子来到院坝里,一惊,看见他爹正默默地坐在那里,儿子顿时心里也一动。

第二天早上,老人早早地起了床,做了饭,只有儿子吃了几碗,他怎么也吃不下,总觉心里饱饱的。接着就离开老屋前往县城。老人又来到水井边,站了会,然后扑在水井里,将嘴唇伸向井水,喝了几口水,爽爽的水往心里一涌,把憋着的东西冲下去了不少,唉,叹了一口长气,心里顿时顺畅了一些,干脆一屁股在井边坐下来,又看了看他的田和房子。接着他向河那边望去,这时他就看见河边不远处一栋土墙房子,院坝边站着一个身影,向这边看着,谁知看了好久。这是李翠翠。这时他已是满眼泪水。这时儿子催促,快走哇,不是赶不到车了。他这才慢慢站起来,缓缓地转身,跟着儿子后面向前走去。走几步,他又回头向山坡望去,只见那个身影还站在院坝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第三天下午,老人和儿子就来到了大虎市。首先来到租的房子里,孙子一见老人,非常高兴地跑拢来叫爷爷,并说爷爷送我上学。老人见到漂亮的孙子也非常激动,蹲下身子就抱起孙子,用脸在孙子脸上亲,并掏出一张红红的大钱给孙子,亲热地说,爷爷明天带你去买玩具,啊。孙子高兴极了,抱着爷爷的脑袋说,爷爷真好!我喜欢爷爷!他说,爷爷也喜欢你。孙子说,那你天天送我上学。他说好,我天天送你上学。

很快,张娃来到挨着的一个小区,交了所订房屋的首付房款,签订了合同,房产老板就将钥匙交给了张娃。他们就搬进了新房。这里的房子都是统一装修好了的,买了搬进去直住。他们买的37层,只剩下这些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高层了。

老人来到阳台上,看一眼楼下地面,头马上就晕了,那些人像灰尘颗粒,车像蚂蚁在麻绳似的街道上奔跑。他看看天,又看看地,觉得完全是悬在半空中,飘在空中,上不沾天,下不沾地,这是什么地方啊,这是一个万丈高的悬崖!再向远处望去,高楼就像树林一样,再看那些街道,就像峡谷一样,只是家乡的峡谷是流的水,这些峡谷里是流的车,那些车真比水还多,流得比水还快啊。这时一架飞机从头项飞过,他下意识缩了一下头,担心这飞机撞着他脑袋了。

他向天空看去,他想看看太阳在哪里,他好确定东南西北的方向,他知道这里是南方,家乡在北边,然后望一望家乡的方向。可是他仰头看了好一会,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怎么也没有看见天上的太阳,就怎么也不知东西南北。他想,我的家乡到底在这里的什么方向呢?

这时他更加感到天旋地转,身子在空中晃悠,站也站不稳了,就用一只手扒着墙壁。他将衣物提进卧室,放进连着墙壁的组合柜,最后就剩下一包盐菜了,这是李翠翠给他的。看见这盐菜,就又想起她,心里就涌起一堆热热的又酸酸的东西,喉咙里就一哽一哽的。他看了会,就把塑料袋子解开,伸嘴鼻去闻,一股盐菜的香味呼的一下涌进他的心里,呼的一下香遍全身。接着,他去拿来一双筷子,拣了盐菜喂进嘴里,顿时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又伸筷子去拣,就发现里面有个东西,再一撬,是一个塑料纸小包,他拿出来,打开一看,大惊,这是他给她的那一千块钱!他愣住了。他接着就想,她为什么不要他给的这一千块钱呢?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着。

不久儿媳喊吃饭,这是搬进新房的第一顿饭。她弄了几个好菜,有鱼,有鸡,有猪肉。他将这包盐菜也提去了桌上。儿媳皱眉斜视了一眼,仿佛是一包大煞风景的垃圾。

相反儿子像是闻到了一股香味,走过来,问他爹:这是爹带来的呀?

老人说,是我带来的盐菜,我喜欢吃盐菜。

儿子说,这盐菜还真香啊,我就喜欢吃家乡的盐菜。

老人说,好吃你炒一盘吃吧。

儿子对厨房里说,哎,炒盘盐菜吃吧,这盐菜太香太好吃了。

可是厨房里没有任何回音,像没有人一样。这实际是无声的抵制。

这时孙子一偏一扭地来到餐桌边,手里端着半碗饭,去挨爷爷身边坐下,并望着爷爷。儿媳端来电饭煲和碗筷放桌上,自己舀了一碗饭,表情平淡,来到桌边坐下,用筷子夹了菜,自顾自地吃着,又横了一眼那包盐菜,好像对那包盐菜是个大苍蝇。

老人将目光从孙子脸上转到儿子脸上,说你去炒一盘盐菜吧。你们的这些锅灶我用不好。

儿子含有怨气地将盐菜包提进厨房里,接着锅里叮里哐啷响了一会,就端出一盘炒的盐菜来,放到桌上。顿时一股特别的香味飘满饭厅。他舀了两碗饭,递给爹一碗,自己一碗,坐桌边吃起来。

老人没有拣那些鱼肉,他端起盐菜盘子,给饭碗里扒了些盐菜,又伸给孙子,亲切地说,来我给你扒点盐菜。孙子双手端碗急忙转过身去,把碗拿得远远的,大声说我不要!老人亲切地说,这盐菜好吃呢。孙子向远处伸着碗说,我不要!

老人撇一下嘴,用盐菜拌饭吃起来。一吃进盐菜到嘴里,马上就想起他那翠翠,心里就涌起一堆温温的又酸酸的东西,像一堆盐菜,喉咙里就一哽一哽的,他试着吞下嘴里的饭和盐菜,就怎么也吞咽不下去。他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喝下一口水,用力吞咽着,他想,一定要将这盐菜拌的饭吞下去,可是难以下咽,他就伸直脖子慢慢咽,还用手轻轻地拍拍胸脯。

儿媳看着这些,烦死了似的,干脆将饭碗端到一边去吃。

他强行咽下一些饭和盐菜后,将一张苦苦的脸转过去,很郑重地问儿子,这屋,哪里是北方吗?

儿子有些怪怪地怔一下,望着他爹,说你问这个做什么吗?

他从另一个方面说,我看这屋是什么朝向。

儿子有些醒悟地说,哎呀,我还真没有注意这个屋的朝向呢。这,你可以看太阳,就确定了嘛。这也不叫个什么事。

老人有些严肃地说,这也不是个小事情。你说看太阳,可天总是昏蒙蒙的,谁知道太阳在哪里呢?其实,他心里想的并不是这房子的朝向,而是另一个事情,他想弄清哪里是北方,他好站在朝北方的窗边或是阳台上,看看北方,遥望他的家乡,遥望他的亲人……但他不知道哪个窗口是北方。

他想到每个窗口去看一看,看哪个窗口对他心里有感应。他首先来到自己房间的窗口,向外向远处望着,可他感觉到的是一片茫然,感到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像是飘在云里雾里,不停地晃悠,人晕晕的,哪还知道什么东西南北?他连忙闭上眼睛。

好一会了,他来到阳台上,半睁半眯着眼睛,向天上望去,想寻找太阳到底在哪儿,但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的影子。接着他向地面望了下,这一望他就晕了,身上连骨子里都呼呼地刺入一股寒气,像是整个骨头都在呼呼地溶化,他急忙退到背后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可闭上眼睛也感觉是天旋地转,身子要倒下。忽然他感到前方就是北方,不自觉地睁开眼睛,向前望去,但只有厚厚的云雾,什么也没有望到,只获得了更加的晕眩、晃悠。他只好扶着墙壁走进房间,可感觉连整个房子都在旋转。接着他就向床上躺去,但总是感到整个房子在旋转在晃荡,感觉自己在空中晃悠,就是闭上眼睛也是这样。

这时老人就去想他老家,想几十年朝夕相处的房子、田块,想钓了几十年鱼的河,想河那边的翠翠,一下子他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于是他决定,他还是要回到他的老家,回到他的田里,回到他的河边,回到他的伴儿身边……他心里忽地就涌起一股激流,像是要冲破一切阻挡,一泻千里。

但他没有起来,他觉得实在是头晕,怕摔倒,就在床上躺了下来。

晃悠中他感到天空黄黄的,昏昏的,人还像在飘,在转圈圈。他晃呀晃地,接着他感到来到一个陌生新房里,儿子正在吃面条,但仔细一看又不像儿子,那人见他来了,忙给他端来面条,说爹快吃。他怔怔地,说我吃不下。那人说这面条很好吃,怎么吃不下?但不知怎的他面前忽然跑来一碗面条,碗很大,像是要把他吃掉似的。

他说我、我不饿,我心里饱饱的,真的吃不下。这时他又觉得那人像他儿子,他就说,我给你说件事情。儿子说什么事情?他说你让我回去,我要回到老家去……

儿子惊奇地望他一眼,严肃地说,这可不行,你是专门来帮着接送孙子上学的,你走了,哪个来送他上学,接他回家?

他有些悲哀地说,你不让我回去,我也不能为你接小儿了,我吃不下饭,没有力气去接小儿。我晕,怎么走路?在路上摔倒了怎么办,特别是我摔下去把孙子宝儿打倒了,压坏了,那就麻烦了,宝儿怎么经得起我压呢?那,那后果……他顿住了,好像不敢说下去了。所以你让我回去吧……

儿子还是说,你这是瞎说。儿子说着站起来,他一看,这的确不像他儿子。一晃人就不见了,就剩下他一人在陌生的新房子里,他一下急了,他感到他被新房子吃进了肚里……他想儿子怎么变成了新房子,要吃我啊!房子不停地摇晃着,像是在消化他。

他马上决定:我快走!一晃他就站在了电梯室,好晕,电梯室小小的,就他一人,就像棺材一样,呼呼地下沉,像是要把他送到地底下去,他想这下糟了,他回不成老家了!他哭起来。喊着:我不下地底下去啊,我不下地底下去啊……

晃荡一下,他就落到了火车站,一晃他就坐到了车上。他要回老家去了,哎呀这火车兄弟真好!他还是晕眩晃悠,他觉得这火车不是在路上走,是在天上飞,转圈圈。他就去想老家。一想到马上就要回到老家,回到他的田野、河边,心里就一下子好多了。

一晃悠他就到了县城。到处山花盛开。花朵在公路上奔跑。一晃他就坐到了一辆巴士客车上,向他的家乡飞去,不像是走的公路,像是从山间飞的。很快,他就来到了他的鱼儿坝。

这时月亮圆圆的,亮亮的,像他孙子的脸蛋,漂亮极了,不,像他翠翠的脸蛋,把他家乡照得像一个美丽的梦境。他想自己该不是在做梦吧。看见他的老家,他像是分别了好久的游子归来。他闻着刚收割稻谷的田里气息,觉得是那样香甜。他高兴地来到他家院坝里,忽然东边一个红红的像番茄的东西升起来,是早上的太阳。他一步走进屋里,拿了他的钓鱼竿,高兴地向河边跑去。接着他就看见一河的浪花,白白亮亮,天呢,是无数的鱼在跳舞!他拿好鱼竿一甩钩,钩如一弯月牙落进水里,他一提鱼竿,哇,一条黄牯鱼像浪花一样飞到他的面前。接着他一下下地甩去鱼钩,就有一条条黄牯鱼蹦到他的面前,像天上飘下的一片片云儿……

他用一根水灯心草将鱼串了,提起看了看,笑了笑,先是过了河,再沿着一条小路往山坡上走,很快他就走进了翠翠家。翠翠正在锅里拌猪食,他径直走进去,不说话,笑一下,将一串黄牯鱼递给她,她不说话,笑一下,接过鱼放一个瓷盆里,掺上水,接着就去给他倒茶。他接过茶杯喝了几口,把茶杯放在灶角上,起身去端过瓷盆,坐下,开始破鱼肚。她提着一木桶猪食去猪圈,然后提着空桶不紧不慢回到灶屋,这时他已经破完鱼肚。她弯腰拿过盆,拿瓢掺上清水洗鱼,清洗了三道,将鱼倒进一个瓷钵子里,撒上盐,舀两汤匙豌豆酱泼上,撒点汤料,用筷子拌和几下,腌着。然后她去灶门口坐下,望他一眼,他也正望着她,微笑着。

接着她煮好了鱼汤,两人坐在桌边吃起来。他说,你今天做的这鱼汤真香。她说,是你钓的鱼香。两人都微笑着。

他俩吃着,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爷爷,快起床,送我上学了!爷爷送我上学了!他感到胳膊被重重地推着。

他一惊,醒了过来,孙子宝儿正站在他的床边,推着他的胳膊,笑着看他。

他眨了眨眼睛,无可奈何地说:天呢,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爷爷,快送我去上学!孙子拉着他的衣袖说。

他说是宝儿啊,好,我送你去上学。说着就穿衣起床了。身子不禁歪了一下,又歪了一下。

孙子拉住爷爷的手说:爷爷你怎么的呀?

老人说不怎么,我们快去上学。

不久他们就走在了大街上。老人转头向远处望去。孙子拉一下他的衣袖问:爷爷你望什么呀?学校在前边。

老人努力露出一丝苦笑,望着孙子说:我,我看太阳在哪里……

他们走着。忽然啪啦一下,老人摔倒了,并把孙子压倒在地上。

孙子好不容易爬起来,着急地伸手去拉着爷爷的手,喊道:爷爷,快起来!

老人一手拉着孙子的手,一手撑着膝盖,站了几次,最后站起来,然后拉着孙子的手向前走去。走着,他又向远处望了一下。

陈步松:笔名陈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海内外文学》《民族文学》《当代作家》《长江文艺》《长江》丛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其中篇小说《包谷酒人家》入选中国作协主编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长篇小说《苍天有眼》小说集《回到从前》(获恩施州“五个一工程”奖);曾获恩施州首届“清江文学奖”。现为建始县文体局(文联)退休干部,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猜你喜欢
二姨孙子上学
二姨家的小狗
孙子壵
孙子列传
上学啦
二姨来了
孙子垚
孙子垚
三姨
我爱“嘟嘟”